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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自定义类别 > 2012作家杯 > 短篇小说

更新时间:2016-09-14 作者:周伊寒

三辆车陆续开进一条幽僻的弄堂,停了下来。

闹市之中竟也有这样的隐逸之所。马路对面两扇威严的铁门大敞,门口并排站着两名身着制服笑容严谨的女服务生。铁门里似乎是一座年代悠久的古宅,一副干净又孤独的模样。

三叔从车里下来,领着我们一行人穿过马路,走进大院。院子里丛丛密密簇生着枝叶宽大的热带植物,掩映着嶙峋的假山,郁郁蒸蒸,叠影参差。穿过一条被葡萄藤覆盖的小石桥,一番迂回曲折,来到别院前。这是一幢中西结合的建筑,细长的屹立在浓密的热带植物中,散发着琥珀色的光芒以及新刷的木漆的味道。玄关处置着一只大瓷缸,里面堆着的光滑的鹅卵石,被清水覆盖。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供案上摆着的熏香,似乎正升起袅袅的细烟。

入口处陡直而光滑的室内螺旋楼梯,直连到二楼,踩上去发出吱吱的脆响。二楼的楼梯口直对着厚重的木门,门把手上雕刻着精细的青铜色龙形装饰。推开是一室用餐间,并不宽敞,刚刚好放下一只长形的西餐桌,长桌两边整齐的摆放着成套西餐用具,每套都是一大一小的高脚杯和一只玻璃茶杯。餐盘上立着洁白的冠形餐巾,左右一叉一刀,右边筷托上搁着一双木筷和一把银勺。天花板上隆重又剔透的吊灯像只怒放的花朵,散发着柔黄明亮的线条。左右的墙壁上镶着一块块的磨砂长镜,镜与镜之间有与天花板的吊灯相呼应的壁灯,灯座古铜,罩着淡金色薄纱。我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和身体被光线和镜面分割成一块块破碎的镜像。透过木窗,院子里一方巨大的游泳池,有人正在蓝得发透的池水里掀起一阵阵花朵。

“来,大家都随便坐吧。”三叔招呼道。

“二老坐中间,来,你坐我对面。”三叔向我招手。

室内柔和暗黄的色调渲染着,眼前的一切都仿佛飘浮了起来,静静的在空中抖动,冒着一圈圈乳白的雾气。

“二哥嫂子都随便坐。一家人吃饭嘛,就别客气了。”

三叔和我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相对而坐,母亲在我和奶奶中间,父亲在对面最里的姑姑旁边。姑姑和姑父相对,爷爷在奶奶左边,大伯和伯母在父亲和三叔中间坐下。椅子也是刻着与门把手相称的青铜色花纹,椅身裹着黄绿相间的绸面软垫。满桌明晃晃的玻璃杯和白瓷盘,辉映着两壁的镜子,在灯光的照射下,闪出一层层交错的光影。头顶那朵绽放的巨大玻璃花,好像随时会破碎坠落下来似的。

大家熙熙攘攘一阵,纷纷坐定。

“这房子原来是我朋友的一座老屋,法国式结构,买了一直在这儿搁着,他人又在外地工作,基本不回来,差不多都忘了这块地,我就顺手给他把室内装修了一下,他也就让我把这房子拿来招待客人。这里不对外营业的。就专门让客人来这儿吃饭。”三叔说道。

“啊,这里是私人住宅啊。”姑父环顾了四周道。

“对,私人住宅。平常都空着,最多回来的时候和几个老同学一起吃吃饭。今天咱们也来这里,尝尝法国菜。”

女服务生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弯身在三叔旁边耳语了几句,然后走至侧门,似乎是间隐蔽的厢房,透过门缝,可以看到里面摆着微波炉和烤箱,还有两三位女服务员的身影。然后四面的墙壁里轻轻渗出一段缓慢的怀旧歌曲,柔和悦耳。

两位女服务员托着茶壶走出来,一一在玻璃杯里斟满茶水。

“先喝茶,润润口。”三叔挥了下手。

“这是普洱,我同事在云南旅游带回来的。”红浓剔透的茶水上方呼呼冒着白气。

“嗯,先喝茶。我们都还不饿。午饭吃了还没多久。”姑姑脆声笑道。

我双手握着那只又圆又滑的大玻璃杯,往里轻轻吹着气。一圈圈的湿气扑到脸上,热热的很舒服。茶水并不烫。

“到底是普洱,比毛尖好多了。”大伯呷了一口,望向三叔道。

“我喝过那么多茶,还是习惯普洱。”三叔点着头。

我往杯子里吐了口气,茶面皱起一层层涟漪。荡漾着散不开。

“你把那些茶叶都拿给你妈那边去干什么?我单位发的,我让你给了吗?给一两盒就算了,谁让你都拿去的?到时候家里来个人拿什么招呼?”

那晚放学,才走到窗前,就又听见屋里一声高一声低。一推门,看见母亲正坐在客厅里,朝里屋嚷着。

父亲坐在里屋,房间没有开灯,门一向敞着,看不清他在里面干什么。

我把书包放到客厅的桌上,桌子靠墙。那墙是后来砌上去的。把一条通间隔开,隔出一间里屋,父亲睡在里面。我没有自己的房间。我们家三人各一张床,我的单人床摆在母亲的卧室里。

母亲高高低低的音调,穿透我的太阳穴,穿过那堵墙,穿进里屋。

“你只知道讨好你妈,怎么还想得到我们娘儿俩!什么东西都往你妈家里提,你怎么不就住在你妈家啊?你还不是要天天往这个屋里钻!几个月的工资,到今天才交给我几百,我们还用不用活了?上次单位发了一箱炭,你声都不吱一下就提到你爹妈家里,我们过年不用了吗?你爹妈那么好你就搬到他们那个地洞里住啊?何必天天往我这里跑……”

我渐渐感到耳朵有些发烫。母亲一声接一声,尖锐而模糊的声音,击打得我周身微微发紧。翻开作业本,今天要写篇作文,题目是“如何看待逆境与顺境”。

我打开钢笔,抄下题目,想着要怎么开头。屋子里只有母亲越来越高的声音在单调的撞击。我坐在桌前,盯着作文题目,看不见左后方母亲的表情,看不见墙那边里屋内父亲的样子。只觉得今晚的白炽灯有些昏暗,作文不知怎么提笔。

 “他三儿子那么厉害,怎么不把你们全带出去啊?只有你没用,人家都嫌带出去丢了自己的人。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还都往你爹妈那里送!你看有哪家男人是像你这样没脑壳?

“你以为他老三多有钱?他是造金子的?他一个人在外面挣得了多少?挣了钱也不是给你们的!一回来就当个宝供着,围着转不停……”

三叔有次来我家,偷偷塞给我20块钱,让我别告诉爸妈。我真没说。过了几天,母亲问:“你三叔是不是给你钱了?给了多少?”我说:“你怎么知道?他叫我不要告诉你……”“你真是和你爸一样,都是猪脑壳!让你别说你就真不说啊!”

想着想着,才发现作文纸被钢笔的墨迹浸蓝了一块格子,浸得那一方纸都快穿了。赶忙提起笔,想了想,又不知怎么开头,右手一直悬在半空。

“你有本事就别往这个屋里钻!”母亲差不多是哑着嗓子叫出来的,吓得我浑身一颤。我不敢回头看母亲,也不敢动。握着钢笔的右手在纸上机械的画着一道道斜线,为了不让笔尖的墨干涸。有些斜线划得太用力刺透纸背,墨迹立刻沿着切割面大块大块的渗出来。

“不就是几盒茶叶吗?拿给两老又怎么了?”父亲闷了这许久,终于嘟囔出一句话来。他拿着一叠报纸从里屋走到客厅,坐在椅子上翻起来。我没有抬头,也没有动。只觉得三块人影交错在局促的客厅里,遮得原本昏黄的白炽灯愈发黯淡了。

“几盒茶叶?你说的倒轻巧!你自己说这是第几回了?一回两回就算了,回回都往你爹妈家里送,我们是欠他们的吗?”

“如何看待逆境与顺境”,作文纸上的标题,在空空的脑子里一圈圈荡着回音。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逆境”与“顺境”,层层叠加,覆盖的纸越来越厚越来越黑。客厅里不再只有母亲高而尖的声波,还有父亲时不时发出的闷响,击打得原本稀薄均匀的空气变得黏稠而湿漉漉。我不敢动。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有钢笔不停的在纸上来回划着。

写下“我的人生”这几个字,便再也想不出可以写下去的话。耳边的声响变得越来越繁杂,心脏空嗒空嗒撞击胸腔的闷响,母亲使劲挪动椅子的声响,父亲翻着报纸的声响,还有一来一回密集剧烈的箭矢般的声响,一箭一箭刺穿我的眼睛,耳膜,太阳穴,将我牢牢钉在那把靠墙桌前的椅子上,不得动弹。

握着钢笔的手沁出燥热的汗水,沿着笔杆滴到纸上,一下子便渗透纸背,模糊了“我的人生”那几个字,蓝色的墨渍又沿着汗水蜿蜿蜒蜒的爬到手心里。

空气由濡湿变得凝固,我好像看到白炽灯发出一圈圈昏黄的雾气,正肆无忌惮的缠绕过来。身体里响起一阵又一阵的雷鸣。那些堆叠的 “逆境”与“顺境”终于挣脱纸面,悬浮在空中,变成一只只扩音器,无数倍的扩大着周围的分贝,狞笑着扭动着淫邪的腰肢,密集的向我每一个毛孔袭来。突然有些想吐。

“哐当!”钥匙串砸向玻璃窗,蹭着窗面划出毛骨悚然的尖叫。落地。

翻滚的空气中,我好像看到母亲扑到父亲面前,左手抓着父亲的衣领,右手狠命的在肩上擂着,父亲扳住母亲的双臂,却被从椅子上拽下来,两人扭成一团麻花滚到地上。藏青的外衣立刻滚满灰尘,卷起一阵白曚曚的风,呛得鼻子酸痛。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堆断箭里抽身而出,又是怎么越过他们冲向走廊的。只感到脸上氲氤着的雾气凝结成又烫又咸的水珠,溅到嘴里,烫得我大喊大叫。

我跑到邻居季叔门口,纱窗门里没有开灯,季叔一家在看电视。我胡乱叫着,用手拼命拍打着纱门。可是他们好像听不见。不论我叫多么大声,那一层布满网眼的纱窗现在好像凝成透明的结界,把我挡在外面,他们听不见!我说:你们快来呀!我拍着门,我说:快来呀!不论我拍的多么大声!电视机忽明忽灭的闪烁,我拍打的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猛烈。简直害怕停下来似的。一直拍到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门才慢悠悠的开了。季叔没有看我,走过我身边,朝我家门口走去。

“又干什么!”

我直直的愣在季叔家门口。感到脸上烧灼般的疼痛,好像被腐蚀出一道道沟壑。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季叔家的电视机泛出一星惨白的光。远处墙角下有昏黄的雾气,一圈圈绕着怪异的声响,媚笑着爬到我脚下,蔓延到膝盖,没过我的胸部,鼻尖,直到完全淹盖头顶。

湿润的有些窒息。

我把脸移开茶杯。深深吸了口气。还有轻轻的歌谣在淙淙流着。

旁边已经有女服务员开始上餐。偌大的白色餐盘里零星点缀着几只菇和心形豆腐,像幅山水画,典雅清淡。

我叉起一块豆腐送到嘴里。从没有在这么气派这么讲究的饭桌上吃过饭,奇怪的很,我没有一丝新鲜好奇或者欢喜感,对那些从未见过的奇异食物,也产生不起兴趣。大概是层叠光影招惹的眼皮发重,昏昏沉沉,没有食欲了。也不过是块豆腐而已,和摆在家里厨房那张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木桌上的豆腐一样。

我们家的厨房很大,除去一张大方桌,两把椅子,碗柜和灶台,放下一张28自行车后还绰绰有余。灶台左边堆着废旧门板劈成的柴堆,右边摆着蜂窝煤和洗脸架。中间是洗水池。

厨房里的两扇窗户都已被大风震的残缺不堪,勉强用塑料袋挡着。窗框因风雨侵蚀而霉斑点点干瘪松陷,轻轻用手就按出一个坑来。灶台正对着仅剩的一块玻璃窗,经过年复一年油烟的熏烤,挂满了黑乌乌沥青似的油块,一条条的凝结成滴落状。

那个厨房似乎从来脏浊的存在在那里。陈年累月积下来的灰垢,像生了根似的顽固的寄生在碗柜顶上,洗水池下,蜂窝煤堆里,繁殖出一些体积大得惊人生着黑长绒毛的蜘蛛,和盔甲坚硬触角长过躯干的蟑螂,还有油亮金黄拖着密密麻麻节肢蠕动的粗壮蜈蚣,我以为它再长几个月就能成精了。肥大臃肿的老鼠常常在夜里把菜篮里的白菜土豆啃得一片狼藉。我一个人晚上不敢去厨房,害怕一开门就有壁虎从门框上掉下来,软趴趴的砸在头顶上。

厨房里只有两把椅子,从来没有三个人坐在那里吃过饭。我倒也从没想过这有什么不对。每天父亲都在我起床前就已经出门,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我和母亲都睡了还没回到家。

半夜“嘭嘭嘭”的砸门声,硬生生的扯开我的眼皮,一把将我从床上揪了起来。

周围静的发黑。突然又“嘭嘭嘭”砸过来。

“你把门反锁起来干什么!”

是父亲的声音,比以往都要大声都要费劲。边叫边捶着木门,震的窗户前后摇晃发出当当啷啷的阔响。我害怕窗户被震碎似的颤动的声音。每次刮风都会发出这种烦人的声响,有次风太大,震碎了半片玻璃,现在窗框上还留着一个大豁口,冬天的北风直往里灌。我讨厌刮风。

“开门!听到没有!”

“别开!别给他开!”母亲看到我僵在床沿,压低声音命令道。

门还在被残酷的击打着,一拳一拳的重压下发出沉闷的吼叫。

“你这是干什么?我叫你开门!听到没有!”那么大声,周围邻居都该被吵醒了。

我已经穿好拖鞋,想要站起来开灯。房间里一片漆黑。

“我叫你别动,听见没有!睡你的觉!”母亲躺在床上命令着。

我重新钻回被子。眼睛睁的大大的,好像这样就能看清楚一点什么。

外面的砸门声渐渐变成踢踏来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由近至远。突然移动到我床头正对着的窗前。玻璃窗响起一声痛楚的尖叫。

“杨杰,开门!你睡了?快起来给爸爸开门!”父亲拍着窗户,像是冰雹砸在窗面发出的侵略式的响声。

“你就不给他开,看他能怎么样!”

我一脚蹬开被子,坐了起来。

“听到没有?!”音量分明提高了很多。

模模糊糊我看到母亲也像从床上坐了起来。笼罩在我床头窗前父亲来回踱着的影子,压得我那缩在角落里的单人床在不断下陷。

“你有本事就别回来啊!就在你妈那里住啊!一分钱都不交,还有脸往这个家里跑!”母亲好像已经完全醒了的样子,像白天一样,扯着嗓子往窗外宣战。

“我怎么没交?前天给的不是钱啊?”

“我两个月给你三百块,你去外面过啊!你活不活得下去啊?什么东西往你爹妈家倒是拿的积极!”

“我懒得和你争,你开不开门?”

我躺了下去。拿被子裹住身体,连整个头都包得严严实实。连只蚊子都飞不进。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弹到被面又弹回脸上,厚重湿热浑浊。不一会儿,额头和脖颈处就有一道道的水流下来,吧嗒滴到枕头上。我紧紧抓着被角,顾不得去擦,生怕一松手就会有空气进来。攥着被角的手已经渐渐发麻,开始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突然像是遭了电击一般,全身抽搐了一下,差不多从床上弹了起来。

被子外面越来越激烈的人声、玻璃声、脚步声,像一队驾着百万战车全力开近的军队,不断向躲在软甲里怯懦的我袭来,那种滚滚而来沸沸扬扬的叫嚣声,好像立刻就要攻破我这座孤立无援弹尽粮绝的城池。我蜷在幽暗潮湿的洞穴里,感到四周的土块在震颤中不断剥落,砸在我身上,砸得我不断下沉,像是被沼泽般黏稠的液体缚住手脚,愈挣扎愈坠落。我想叫,想大叫出来。但嗓子里涂满胶水似的,张开嘴,只有一朵朵的气泡鼓上来。

连声音都渐渐消失的时候,一股腥甜的血液味道从四面八方汩汩的涌过来,将覆在我周身那些坍塌的土块调和成一只松软的大血床。

“轰”一声。城池攻破,喧天叫喊,压境而来。我浸在刺鼻的浓稠血液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全,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早,我看到厨房的锁被砸开了,木门都被砸出一个大豁口,咧着嘴歪斜的倚在墙边。厨房是靠在客厅旁的偏间,以前忘了带钥匙的时候,常常用铁丝撬开锁,翻厨房的后窗爬进屋里。

“我跟你说,你要是不把厨房的门给弄好,我跟你没完!”母亲急着上班,匆匆甩下句话便出了门。父亲还在睡觉。

临去上学的时候,父亲叫住我,给了我五块钱,让我去买把锁。

我扶着那扇颤巍巍的门,轻轻掩上。一转身,就听到被风吹开发出的缓慢的拖长尾音的尖叫。

“咯吱-------------”

女服务员推开那扇厚重而装饰精细的雕花西洋门,托着瓶红酒盈盈的走过来。

“要为您加点吗?”女服务员弯腰在我旁边轻声问着,标准恭敬的语气语调。

“好,谢谢。”我指着高脚杯,身体朝里挪了挪。

这位漂亮姐姐右手握着瓶底,朝杯子里倒入约三分之一的红酒,然后用捏在左手的餐巾擦拭了下瓶口,便走向我左边依次斟起来。

“这是我托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红酒,纯正的法国货。都尝一下。”三叔招呼道。

我握起杯子刚要往嘴边送,就被母亲打了下手,红酒差点洒了出来。

“大人都没动,你一个人喝什么?”母亲压低声音瞪了我一眼。

我放下杯子,盯着白色盘子里孤零零两片菇和淋淋漓漓正往下滴落的黑色酱汁,觉得口干舌燥。

“小玉也喝吧。”三叔举着杯子向我示意。

大家都叫我杨杰,只有三叔叫我名字的时候,取中间那个字,叫“小玉”。听上去别扭的很。虽然一直都这么叫,但每次听到还是会觉得奇怪。大概三叔觉得这么叫显得很亲切。一直和三叔不熟,三叔常年在外地工作,只有过年的时候会回来,一大家人一起吃饭。印象中三叔是个厉害的人,是父亲三兄弟中最有学问事业最有成就的。大人常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像你三叔一样,考个好大学,挣大钱。大人都这么说。三叔果然是个厉害的人。

“还是学生,喝什么酒!”母亲说。

“不要紧,这个是红酒,喝了也不会醉,少喝点不要紧。”三叔向着我。

“小玉,你尝一下。这是好酒咧。”

我举起杯子,呡了一小口,涩的,像啤酒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味道。我仰起脖子,倒了一大口。细腻的液体沿着喉管缓缓的爬下去,柔和温润的在胃里打转,口中的苦涩在味蕾上活跃的绽放开来。

“你少喝点!”母亲看着我空空的杯子,低声叫道。

“小玉,我给你介绍个大学。我有个同学在那里工作,你如果想填那里的话,我可以和我那个同学打个招呼。”三叔托着杯子,笑着对我说道。

“是哪里的大学?”我抬起眼。一直埋着头,说话也尽量盯着盘子。

“华南理工大学,你应该听说过吧?”三叔放下杯子。

“听过。”我点点头。

“这个大学还蛮不错。离我工作的地方又近。以后有个照应也比较方便。”三叔说。

“杨杰自己说想去东南大学。”母亲说着,仔细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你自己看吧。”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像是用厌恶堆出的笑容,散发出一种腐烂了的花朵的气味,看得我心里发毛,喉咙里噌的要冒出火来似的。

“东南大学也不错,就是远了点啊。”三叔说话的时候,已经有服务员撤掉刚才的餐盘,给每人面前摆上了一盅汤。

“是啊,去那个华南什么大学,离你三叔近,以后好找工作。”姑父也加入到这个话题。远远的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还是觉得东南大学好。”我定定的看着汤面上漂浮着的圈圈点点的油星,这次我没有动,悬在碟子旁边的汤匙都快要跌落了。

“杨杰都说要去东南大学了,那也就省得麻烦老三了。”母亲说。

“这哪有什么麻烦的。”三叔朝盅里吹了吹,“哧哧”的吸了口汤,咋着嘴道。

“但主要还是看你自己,你自己的意愿我们都尊重的。你可以回去查查华南理工大,看看里面有没有你喜欢的专业。”

“嗯。”我点点头。

“小玉还是厉害啊,能考上大学。证明还是下了功夫的。”三叔向着母亲的方向。

“哪里下功夫?就是不用功,只记得玩。要是用功,就不止考这么点分了。”母亲的脸上又发出刚才那样的表情。

“只能说现在条件也好了很多。想当年,我那个时候读书,什么条件都没有。全都要靠我自己。如果我自己不比其他人努力,那种条件上的差距是没办法弥补的。我们以前住在那样差的屋里,白天都要点灯,我就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拼命读书,读书才能走出去。”三叔似是回忆起一段不堪的往事,表情却透着骄傲和满志的踌躇。

爷爷奶奶的那间房子,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地道更准确。水平线上的地道。像是一条狭长的胡同被上下左右堵的只剩下只鼻孔。大概是战争时期遗留下的类似防空洞的产物。每次站在门口,就有一种突然要失明的恐惧。前方那个暗黑潮湿的洞穴,黑到把一切融化。像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安然的等着你潜入它的膛内。

从入口到那星灯光之间,是一条更促狭的过道,只能容下一人前行。地面大小不一的石块,凹凸不平,经年藏在黑暗中,潮湿的长满苔藓,经过不断的踩踏和碾压,青苔已嵌到石头里,产生一种硬毛毯似的触感,不会打滑。墙壁也是一样,不断的向外渗出水汽,滋生出一些毛茸茸的青苔和细小丑陋的蘑菇。

每次经过过道,总是走的特别急,由光明处走向另一段光明所经历的黑暗总显得特别漫长。有一次走的太快,一个趔趄,下意识的扶了下墙,按到那些软软的绒毯般的青苔,好像挤出来水似的。手上留下一转青色的苔渍,泛着水草的泥腥味。

往深处走,才能隐约见到摇摇晃晃吊在灶台上方那抹微弱的白炽灯光。它终年不灭颤巍巍的抖动着喘息般的力量,只有在外面的世界也完全被黑暗笼罩时,才能给自己被灸烤的发黑的身体降降温。

天顶上三个方砖大小的天窗,是外界天然光线可以进入的唯一通道。天气晴朗的时候,一束束太阳光穿透那层厚厚的玻璃,直射进来,打出三道立体的追光。在一道道斜长晃眼的光柱里,细微的尘粒疯狂的舞动着,在那条唯一新鲜的狭长空间里,舞的原形毕露。天顶的斜面墙壁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被凿出一个蜂巢,时不时有蜂子从缝中钻进飞出,有时闪到那些光柱下,被照的通体透亮,洒出来金粉似的。光柱在地上投出三个菱形,照的青苔惨白惨白。

灶台里端有段斜耸的木楼梯,通向堆满杂物的夹层,和这洞穴里的每处物品一样,它也散发着潮湿的气味,踩上去咯吱作响,掀起片片木屑,像是虚弱的老人抗议着他已不堪承受的重压。

这个藏匿在深夜密林中眨着惺松睡眼的猛兽,把外面的声音,光线,气味,色彩,通通吞噬殆尽。没有白天黑夜,四季天气。只有轻轻乜斜的瞳孔,放出暗黄细微的光线。

母亲说那里又潮又窄又黑,不让我去,只有过年吃饭的时候,才会一大家人留在那里。有一次去那里拿钱,刚好有客人在,爷爷就留我吃晚饭。那位叔叔听说我读书很厉害很用功,往我碗里夹了很多菜,都是我喜欢吃的。还给我舀了一大碗蛋花汤。

“你不喝汤啊?”三叔一手握着盅耳,一手舀着沉在盅底的汤料。

“我喝啊。一直在喝呢。”菜没怎么动,汤倒是喝了不少。

“这是好汤,很补的。里面放了很多药材,是碗贵汤,别看这么小一碗。”

我拿勺子翻了翻,果然有肉块,枸杞,红枣,参之类的。我拿叉子叉下一小块肉,柴柴的不干不脆。汤果然是好汤。

“小玉,你学的是文科还是理科?”姑姑的声音传来,突然像三叔一样叫我“小玉”,而不是“杨玉杰”。

“学文科的。”我含在嘴里的肉块还没嚼烂,来不及吞下去,又不好吐出来。

“啊,是学文的。那将来不好找工作啊。现在都是理科吃香。俗话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姑姑好像为我感到惋惜似的。

“但是我数学不行,也没有学理化的脑子,文科最后还可以背一下,物理化学这些不是背了就可以做得出题的。”我也有些遗憾。想学理科,但脑子就是在这方面转不开。

“学文也没什么不好,‘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那是我们那个时候的老话了。现在学理科的人太多,到处都是,文科相关方面的工作也很好找。”三叔扶了下金边眼镜,肯定的说。

“怎么说还是有门技术比较实在啊。”

“那看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刚才说的那个学校?”三叔转向我,若有所思的问道。

“嗯,那我回去查一下再说吧。”我打心底从来都是想学理科的,但就是没有这个天份。如果我学了理科,恐怕连大学都考不上。

“杨杰现在考上了大学,一家人就翻身解放了。好在杨杰不像老二。”大伯母看着父亲那边笑说道,像是在讲一个有趣的笑话。

“要是杨杰像老二一样,我这辈子就没指望了。再说上了大学也不是完全轻松了,每年也是大几千的学费,还要刻苦读书才找得到好工作。”母亲摆着头,也看了一眼父亲那边,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父亲远远的坐在对面,四周笼罩的影子压得他整个人都缩小了似的,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

女服务员踏着源源不断流淌出的柔和音乐,轻手轻脚的撤下那盅汤,换上新的西餐。白色餐盘里躺着红黄两色鲜艳的灯笼椒片,右边三明治式的肉块上交错着两枝青色的细竹笋。

“这个是鹅肝吧。”姑姑说道。那片酱黄色的肉块上正哧哧往外翻吐着热油。

我记得以前在书上看到过,鹅肝就是不停给鹅喂食,喂到活活撑死,取出肝来做成的食物味道才鲜美。

“杨杰。”

我切了一小块放到嘴里,软软的,轻轻一咬,已经在口中化开了。化成一股油腻腻的腥味。

“杨杰,我跟你说。”

“杨杰,你爷爷在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母亲叫了我一下。

“啊?”我放下刀叉,抬起头往母亲左边看去。

“杨杰,我跟你说啊。就算上了大学,也不能掉轻心。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不懂的,就来问你三叔。要争取跟你三叔一样,争取超过你三叔。我们都指望你有本事。你要是像你爸一样,那就完蛋了。听清楚没有啊?”爷爷语重心长的叮嘱了这番,最后还问“听清楚没有”。这么斯文的问句,在爷爷和我的对话里出现,还是第一次。

“嗯,听到了。”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有些不快。像我爸又怎么了?他现在不也过得很好吗?

他不过是每日赤着膀子暴晒在烈日灸烤的建筑工地上,或是踩着那辆破旧的28奔走在大街小巷楼上楼下住户的邮箱间,然后拖着那把晒得黢黑脱皮和着汗臭及建材粉尘味道的骨头,幽灵似的钻进那间小黑屋。

“亏得你三叔读书用功,这几兄弟就你三叔读书还有点天分。每天一放学,哪里都不去玩,看到别人家孩子都在玩,他也不去。我叫他出去玩,他还说‘妈,我要写作业。’白天黑夜点着灯在家拼命写作业,不是那么刻苦,哪有今天这样的本事。”奶奶也站出来作证。

“就是白天晚上都点灯,才把眼睛给看坏了。我们几兄弟,眼睛都是从小给弄坏了。”三叔摸了下鼻梁,“小玉眼睛怎么样?”

“我视力不好,戴眼镜。”总不习惯戴眼镜,现在也是,看东西一团模糊,人的表情都看不清楚。有时看不太清楚,反而觉得方便。

“杨杰那是看电视看出来的。一放假就贴到电视机跟前舍不得走,恨不得钻到里面去。”母亲在一旁发表着证言。

“回回我晚上一到家,还在看电视呢。”父亲也响应道,像是终于找到了发言的机会。他晚上到家的时间基本是12点左右。

“那眼睛还是要保护好。没个好视力不行。来,帮我们照张相。”三叔说着,不知从哪里拿出相机,递给我。

“用力按上面那个键。”

我退出桌子,走到靠门的位置。“这样吗?”我比划了一下大致的范围。

“把我们都照进去就行了。”三叔举起红酒杯说道。

我戴上眼镜,想看清楚才能照好。结果镜架太宽,挡在那里反而不方便,只好摘下,一片模糊的盯着取景框,看着餐桌前模糊的人影聚拢在一起。喀嚓喀嚓按了好几张。我虽然看不清,但相机会清晰的记录下来。

“老三,你看什么时候有空,来我家吃饭。”母亲提议道。

“这,要看时间了。我可能马上就要走,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三叔想了一下。

“那你没时间就算了。我家也没什么好菜招待的。要是万一有时间,就来吃个粗茶便饭。”

“是我几个同学听到我回来,都要找我吃饭。我回头再看看吧。”

“那好,反正来不来都是一样的,我也只有几个小菜。”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去了肯定是要麻烦二嫂忙前忙后的。”

三叔说的没错。母亲每次请人来家里吃饭,都说没什么好招待的,每次都会一大早开始准备,忙活一个上午,做上满桌的菜。

年二十八,说是请了爷爷来家里吃饭。还叫父亲也留下来一起。印象中爷爷似乎从没在我们家吃过饭。母亲提前下班拉着我淘米洗菜一阵忙活。快到十二点的时候,菜已经摆满了桌子,母亲关在厨房里炒着最后一道菜,父亲在客厅里坐坐走走,爷爷还没有来。母亲嫌我炒菜功夫不济,又嫌我在厨房里帮忙太碍手碍脚。我也只好在客厅里干坐。

墙上挂钟的秒针磨着表盘,发出清亮的响声。“嚓---嚓---嚓”

“说好了要来,现在这个时间了,还不来,我是很闲吗!”母亲在厨房里把铲子绰得欻欻响。一股呛鼻的辣椒味从门缝里气势汹汹的逼出来。

“他又没说要来,他不是说到时候再看吗。”父亲轻描淡写的说着,走进里屋。

“那当初就别说会来这个话啊!一大清早忙一个上午,做好了又不来,他是有病吧!当初就不要答应别人的话。儿子不清白,老子也不知事么!”铁铲在锅里敲的乒乓作响,发出冷兵器对峙声。夹杂着蔬菜肉块掉进滚烫的热油里激起的哧哧炸裂声。锅碗瓢盆被重重掀起又重重跌落,一骨碌翻滚在地上似的,发出瘆人的鸣叫。

“都跟你说了他说不一定来。”父亲搬了把椅子,坐到里屋里翻起报纸。

“那他前天放什么话说要来!要不就直接说不来!我做一桌子菜自己一个人吃不下吗?你自己的爹你不会问一下?不来就早点跟我说一声!现在菜都做好了才说不来,耍人玩很有意思吗?”

那股辣椒味腾云驾雾的从厨房攻到客厅,门的那边俨然已经成了浴血厮杀的战场。戟折箭坠裹挟着凄厉的哀嚎。

“我去看一下。”父亲放下报纸,小声说了句,便出门了。

母亲端着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好像从烈火里滚过似的,全身上下冒着浓浓的黑烟,发出焦糊的味道。

那盘只切了一口的鹅肝被撤了下去,换上一碟色泽纷杂的炒饭。那小小一团圆圆拱起的饭堆,立在白色的大盘子中央,活像块久未经人打理的坟墓,丛生出一些杂芜的野花乱草。

“你爸呢?”母亲瞄了眼里屋。

“他去爷爷那里了。”我看着满桌的菜,母亲手里的那碟分明已经没地方放了。

“说好了来又不来,他是有病吧。要不一早就说不来,我也省得多费钱买菜。又不说,叫人白准备一趟,你说他是不是真的脑筋有问题?我早就说了他怎么这么看得起你,能到你这里来吃饭!我以后要是再说出请他来家里吃饭这种话,我就是王八蛋,就跟他姓!”母亲硬生生的把桌上的菜重新摆了位置,才把手中的碟子摞上去。我看到有唾沫星子溅到碟沿上。几碟菜歪歪斜斜的摞在那里,摇摇欲坠。

我叉了一口炒饭,干硬的米粒,好像也没有一般大米的香味。大概是我吃的太饱,尝不出香味了。女服务员撤走炒饭的时候,已经不再问我:您还要用吗?直接换上一海碗鱼汤。白白的鱼片漂浮在清水上。

“这是桂花鱼,没刺的,很鲜。大家都多吃点儿。别客气。”三叔说着。

“没客气,我们都自己吃着呢。不客气。”姑姑对着大家笑道。

“就是怕大家客气,才准备了这种法国餐,每人各吃一碗,也不用一大堆人在一个盘子里夹来夹去,又吃不好,还不卫生。”三叔解释说。

“中国人吃饭都喜欢围在一个桌子上,热闹是热闹,就是不卫生。那么多人在一个盘子里挑来挑去,筷子上沾了口水,又伸到盘子里夹菜。还是外国人比较讲究,也卫生。我就不喜欢别人给我夹菜,别人一番好意又不好拒绝,那夹来夹去的不知沾了多少人的口水。我自己也就不给别人夹。

“现在这样吃饭就没有那种麻烦。一人一碟,大家都吃饱吃好。”

“说的是。”姑姑点点头。

我夹起一块鱼片,果然没有刺,软软的,就是尝不出味道。

“老三,你今晚在家里睡的吧。”奶奶向三叔问道。

“今天就不在家里睡了,我已经订好了酒店,直接去酒店比较方便。”

“怎么不在家里睡?今天刚回来第一天,我床都给你铺好了,舒舒服服的,好得很。”奶奶追问道。

“我和同事一起住酒店,谈工作比较方便。”

“晚上还讲什么工作,回去直接洗了就睡……”

“那他要跟同事住就让他去吧。年轻人还是工作要紧。我们又不懂。”爷爷打断奶奶的话。

我想到那条黑夜白昼不分的地道,终年潮湿发着水汽,房间里因两位老人年纪的增大而越积越多的药瓶,沉出一股刺鼻的膏药味,缠绕在没有出口的密室里,久久爬不出那条狭窄的过道。混着湿气酿的越发阴重和浓烈。好像墙缝里渗出来的也是药水,一滴一滴凝结,然后蜿蜿蜒蜒的摸着墙缝爬下去。

“啪!”最顶端的碟子终于撑不住,晃荡了两晃,歪斜的耷拉下来。碟子里的汁水慢慢的淌了出来。

母亲上前去把碟子摆正。“管他来不来,我们先吃。”

“我只当自己傻了一回。我还当他是长辈,就是深仇大恨也知道过节要请他们吃饭。我这个媳妇做到这个份儿上,我自己是不怕人讲的。他们还说我不在贤。他只管记住了,以后就是说错了,也不会说出请他们来家里吃饭这种话!”母亲忿忿的说着。好像既不是说给我听,也不是说给自己听,不是说给任何人听。但是我听的真切。真切到像是我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挨了一顿狠狠的骂。

“吱——”

父亲轻手轻脚的打开门,“他不来了。”

两位服务员抬着一大盆龙虾走进来。大概有婴儿浴盆那么大的盘子。硕大金红的龙虾头垂在盘首,那层铠甲看上去坚硬无比,泛着金光。尾扇雄纠纠的屹立在盘末,比一般家鱼的还要大。两只钳子被拿掉了。中间堆着颗粒饱满的淡黄虾肉,盘子边上搁着一双又长又粗的木筷。

“不来算了。我一个人吃不下吗!你只告诉他我以后是绝不会说请他们来吃饭的。他怕我在菜里下毒,毒死他们!他们命金贵的很哪。叫他们放心好了。我请不动他们,我也请不起。真是一家屋里疯子,第一次见。”母亲仍是忿忿然丝毫不松懈的样子。我夹了几口菜,都已经冷掉了。

父亲穿过客厅走到厨房,在碗柜里搜的嘭嘭作响。

“你去给你爸拿碗。”

我跑到厨房盛好饭放在桌上。于是三个人稀稀拉拉的坐在满满一桌菜前,嚼着又硬又冷的饭菜,像是嚼空气一样。只有筷子和盘子间或碰撞发出的磕磕响。

不一会儿,那一盆龙虾肉已经被夹得精光,剩下一副空空的躯壳。底部铺着一层厚厚的粗面条。像交错缠绕的脑肠,碰一下就不断的蠕动,搅出一层乳白色的脑浆来。

我实在吃不下去了。已经很饱了。

我想说菜已经很冷了。碗里凝成团的饭块被我捣的一粒一粒,父亲倒是吃的很开怀,一口接一口。母亲拧着眉毛像是在想着什么,嘴巴一张一翕,边嚼边发出一些听不太清楚的词句。

只有嚼着,撞着,碰着的声音。那一盘盘的菜,形态也越来越模糊,抖动得要浮起来,像饥渴的狩着猎的猛兽,蠢蠢欲动。

我已经很饱了。看到服务员送来的甜点和水果,也动不下手,只做了个拿着刀叉的姿势。

父亲吃的很快,在厨房洗水池里放下碗筷,来回的踱了几步后,便又匆匆出了门。这么狭小的空间,氧气果然供给不了三人份。父亲一离开门口,好像呼吸的才顺畅了一些。我和母亲剩在桌前,对着满满一桌菜。

一直想问一个问题,一直不敢问,说不出口。憋在心里难受也一直憋着。我以为时间一久这种疑问就会自然得到解决或者消失。但它不但没有被时间磨成灰烬,反而像海绵一样把时间饱饱的吸进肚子里,不断的膨胀扩大,从原先的角落扩张到塞满整个胸腔。被憋到喘不过气的时候,才想到要问出来。

我夹起一根青菜梗,放进嘴里,又硬又冷,连油都凝在一起。

“你怎么不和爸离婚呢?”我没有抬头,说的那么若无其事,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好像在说一件完全无关的事。

“这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母亲几乎没有想,很快的说出来了。我以为会有一个漫长的等待,我还在想怎么打发那一段尴尬的沉默。或者会有一出陈烂的怨诉,我还在想怎么岔开那一段絮叨的历史。突然觉得耳朵有些发烫。

我不是要听到什么答案。只是单纯的想问。因为不可能有答案。如果有答案的话,我就不是现在这样的处境,这种要问出来的想法本身就不会存在了。就像爸爸是好爸爸,妈妈是好妈妈,但他们不一定是好父母。

“我吃饱了。”我端着吃剩的半碗饭,走向厨房。

“那吃饱了,我们就走吧。我先送二老回去。”三叔说着,招呼大家动身。突然“啪”一声,父亲站起来的时候,碰倒了面前的红酒杯,一下子就碎的在长桌上炸开了。玻璃片甚至蹦到了距离最远的我的餐盘面前。杯子里的红酒淋淋漓漓的洒在洁白的桌布上,染得一片惨白的药砖红,在残羹冷炙上攀爬开来,像一条条刚拆下的沾满血迹的绷带。

“哎,别动。小心手。放着服务员来收。”三叔看到父亲要收拾玻璃渣,忙制止了。

“看他这毛毛躁躁的急个什么!”母亲小声嚷着,脸上又现出那种表情。那朵腐烂的花怒放的更加凶猛了。

“来,我们走吧。”


从陡直的螺旋梯上走下来,天已大黑。有昏沉的月光投到玄关处。

那片渲得一团模糊的月亮,低低的瘫在墨绿的热带植物宽大肥硕的叶片间,吐着暗黄的光圈。像灸烤的发黑的白炽灯泡里,喘出的一息微弱的烟雾。昏黄的光晕缠绕的人惴惴不安。

我和父亲、母亲站在大院门口,看着三辆车渐渐驶远,扬起一阵鼓着热气的风。院门口的路灯也是昏沉的,闪闪烁烁,时明时暗。马路上一片安静。父亲匆匆走在前面,步伐越来越快,那投在地上模糊的影子被远处更深的黑暗一点点吞噬。移动的躯体化成一粒黑点,在烟雾缭绕中上下浮动。

我以为外面的空气会凉快一点,但是它不燥热也不滚烫,不温不火的凝在那里。胸里窝着的那团暖气,一直在翻腾,散也散不去。可能是吃的太饱。那球月亮昏黄的像是快睡着了,马上就要从枝头上跌落下来似的。

有月亮的晚上,也这样曚曚一片,无法流动的堵塞感,我觉得越发饱了。

“你在看什么?”母亲问。

“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