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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一只老虎

更新时间:2016-09-18 作者:叶万安


一天傍晚,我和阿亮、景旺、杜夫正聚在地堂坡聊着新来的语文老师,灿鸿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他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叫我们去救火一样。等他终于喘完气,才抬起头来对我们说:“我看到一只老虎!”

我先是感到惊异,随即更觉好奇,盼望灿鸿赶快往下说。

“在哪里?”景旺把我心里的问题说了出来。

“山上,快跟我来!”灿鸿转身就要走。

我和阿亮看了杜夫一眼,杜夫从一块巨大的石头上跳下来,半信半疑地说:“要是没有,我揍你!”

然后,我们三人跟着灿鸿一路狂奔,来到了他发现老虎的悬头山。我跑得慢,惶恐跟不上大家,裤脚上粘了密密麻麻的鬼针草也不顾。

灿鸿把我们带到山顶一片竹林里,他四处张望,大概这就是他看见老虎的地方。

“老虎在哪里?”杜夫冷冷地问。

灿鸿胆怯地瞄了杜夫一眼,他跑到这头看看,又跑到那头瞧瞧。

我看见杜夫已经攥起了拳头。

灿鸿显然也发现了,他忙不迭地解释:“我真的看见了,当时我就在这儿!”他走到一块圆圆的干秃秃的地上坐下,“我就坐在这儿,那只老虎就来了,就在那儿!”他指着自己前方不到两米远的一株竹丛,“它就躲在那后面,盯着我,我吓得屁都不敢蹦……”说到这里,他真的僵住了,双眼瞪得老大,仿佛那只老虎此时就在那里盯着他。

我们一下子被他的描述撼动了,阿亮着急地问:“它不出来吗?”

“没有,”灿鸿摇了摇头,“它看了我一阵就走了,走那边去了。”他又指着右前方,那里长满了狗尾巴草。

“它为什么不咬你?”阿亮又问,他的语气十分认真。

“我不知道……”灿鸿又摇摇头,脸色还有一点发白,“可能,可能它见我身上没膘……”

“哈哈哈哈哈哈……”我和阿亮被这句话逗笑了,景旺也跟着笑起来。

但是杜夫没笑,所以我们很快停止了笑声。

杜夫叉起手臂看着灿鸿:“你当时在做什么?”

灿鸿愣了愣,说:“没,没做什么呀。”

“呵,你撒谎!”杜夫眼睛一蹬。

“我没撒谎,我真的看见了!”灿鸿在杜夫面前就像一只小鸡,但他还是梗着脖子反驳道。

“那你说你当时在做什么?”杜夫不屑地问,“该不会是被老虎吓坏了,所以忘了吧?”

“对!”灿鸿使劲地点头,“我被老虎吓坏了,所以忘了!”

杜夫却冷笑了一下,脸上有种让别人上了自己的当一样的得意,他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扭头往山下走去:“你们想跟吹牛皮的人玩就别跟我来。”

我和阿亮、景旺回头看了灿鸿一眼,我想问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便跟着杜夫走下了山。

第二天,灿鸿看见老虎的事变成笑话在学校里传开了。

南子地小学只有五个年级,总共十个班。无论有什么事,只要不是读书时间,在操场上喊一嗓子,全校的人便都知道了。所以第二天早上,灿鸿走进校门时,发现自己的受关注度明显暴增。甚至正在跳绳的女生都停下缭乱的步姿,扭头看着灿鸿,旁边的人小声告诉她:“他就是那个说自己看到老虎的谁!”

灿鸿脸上一热,连忙低下头,钻进了教室。

尽管大家表面上都认为这是一个笑话,但课间还是有不少人来到灿鸿桌边,争先恐后地问他看见老虎的细枝末节。我以为灿鸿会避而不谈,谁知他却摇身一变成了说书人,眉飞色舞地重述起他看见老虎的百般惊险。有人质疑,有人反驳,但大体都听得津津有味,有两个女生甚至害怕得捂上了眼睛,留出一条指缝,看着灿鸿滔滔不绝的两片嘴唇。

“他不当我们是伙计了。”阿亮走过来对我说。

我点点头:“待会儿我们一下课就走。叫上景旺。”

“好。”阿亮立即领会我的意思,他朝灿鸿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座位瞥了一眼,不屑地哼了哼鼻子。

但事实上,下课后我们三人却没有走远,而是故意放慢脚步,看灿鸿有没有追上来。

我们的脚步越来越慢,景旺每走两步就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瞄一眼校门口,突然,阿亮停了下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说:“我好像忘了带语文书。”扭头便往校门走回去。

阿亮从学校出来时,灿鸿也背着书包出来了,他被四五个人左右拥护着——其中有两个还是女生,就像一名参军归来的战士。阿亮板着脸,快步向我们走来,而灿鸿似乎没看见我们,他跟他的忠实听众热烈地交谈着,径直从我们身边走过。我甚至能听到他说:“眼睛是绿色的,宝石那种绿,那只脑袋,足足有水缸口那么大……”

阿亮恶狠狠地瞪着灿鸿的背影,咬起牙说:“我要和他恩断义绝。”

说完,杜夫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五年级的老师总爱拖堂,所以他刚刚才下课。

杜夫也看到了灿鸿被前呼后拥离去的背影,他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扫过,最后停在景旺那张黝黑瘦小的脸上:“景旺,我要你帮大家做一件事……”

第二天清晨,当灿鸿意气风发地来到学校时,校园里的空气似乎又变了。

灿鸿热情地走向正在扫地的东四,他是昨天问老虎问得最多的人:“东四,今天值日啊?”

东四抬头瞄了他一眼,转过身去,用扫帚划拉着地上的落叶。

“我决定星期六再去一次悬头山,你要来吗?”他故意把声调放大,想让操场上所有人都听见。

东四却没搭理他。灿鸿四下望了望,大家都纷纷转过视线躲避他的目光,似乎这样灿鸿就看不见他们一样。

灿鸿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突然,杜夫走到灿鸿背后,推了他一把。

灿鸿差点没摔倒,他回过头:“杜夫!”

“怎么,还想说大话骗人?”杜夫昂起头,低下眼皮看他。

灿鸿没吭声,他瞥了杜夫身后的我们一眼,扭头走进了教室。

杜夫嘴巴里发出“哧”的一声,阿亮得意地扯了扯嘴角,景旺一直低着头,而我却感到脸上一片火辣。

上课的时候,灿鸿被新来的语文老师扔了粉笔头,他走神了。

“灿鸿,不看黑板在想什么?”语文老师双手撑着讲台,居高临下地问。

灿鸿连忙埋下头。这时教室后面有人吼了一句:“他在想他的老虎!”

教室里顿时爆发出笑声,语文老师用黑板擦使劲敲了几下桌子才让大家停下来,昨天她已经从课代表口中知道了灿鸿见到老虎的事。“成绩不好不要紧,但是呢,做一个人,首要的原则是什么?是诚实……”

“我没说谎,我是真的看到老虎了!”突然,灿鸿抬起头冲讲台喊道。语文老师一下子怔住了。

教室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二十几人的表情都和我一样,目瞪口呆。

我看见语文老师的脸又厌恶和恼怒,但她还是沉下了气,平静地说:“这说明,你可能患了臆想症。”

这次是灿鸿愣住了。不,应该说教室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臆想症”,除了最后一个字,我完全想象不出另外两个字是什么,只是直觉知道这是一种病,甚至是一种了不得的病。

但语文老师却没有多作解释,她让我们翻到课本的某页,继续讲起了课。我很想问她,“臆想症”前面两个字是什么,以及它是一种什么样的病,下课后我问了许多人,期望他们同样感到好奇然后去问语文老师,但却没有一个人表示出半点兴趣。我甚至问了杜夫,但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把话说到了别的事情上去。他的心情似乎很好,大概是因为他的计划成功了。

再也没有人相信灿鸿了,这件事重新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笑话。

灿鸿变成了幽灵一样的存在。

他无声无息地走在路上,谁也不理,大人向他打招呼也不答应,同学们更是不敢接近他。他好像被鬼附身了一样,行走着的不是灿鸿,而是一只披着灿鸿躯体的鬼魂。

有一次,我终于向杜夫提议,要不要让灿鸿重新加入我们。杜夫说:“他什么时候跟我们道歉,我们就让他加入,否则他还会骗我们。”我只好不再多嘴。

杜夫说了这句话后,连续几天,灿鸿都没来上课。语文老师发现了教室里的空座位,问谁没来,有人回答是灿鸿,语文老师又问为什么,众人摇摇头,只有东四举起了手,他说他昨天在悬头山附近见过灿鸿,但他匆匆忙忙跑掉了,他没能把他叫住。语文老师点了点头,便让大家翻开课本开始讲课。

课堂上,我常常漫不经心地往灿鸿的空座位瞥去,心里莫名地担心灿鸿再次做出什么“大事”来,我还不时偷瞄讲台上的语文老师,生怕她发现我心思不在课本上,把手中的粉笔头向我扔来。整一堂语文课,我过得战战兢兢。

下课后,我留在教室做值日,叫阿亮和景旺不用等我了。等他们走了半个多小时,我扔下扫把,一个人去了悬头山。

刚到山脚,我就看见灿鸿拿着一根竹鞭从山上下来了。我像个小偷一样慌忙躲了起来。灿鸿胡乱挥着手中的鞭子,把两边的蒿草打得东倒西歪,他像敲钉子一样一步步从山上走下来。他比我上次见他的时候多了些神采,至少不像一只晃晃荡荡的幽灵。

灿鸿走下悬头山,来到马路上,墨绿色的书包像只死青蛙一样趴在他背上。突然,他发现了马路中间躺着一只猫。他向它走了过去。

那是一只被泥头车碾死的猫,我在来的路上也看见了,猫头和它的半个身躯已经被压扁,粘稠的内脏还来不及喷出,就被碾平在它的尸体下,招来几只青色的大头苍蝇。灿鸿用脚把苍蝇赶跑,苍蝇绕着他嗡嗡地飞了几圈,又在死猫的内脏上停下。灿鸿不管它们了,他猫下腰,仔细看着地上的死猫。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突然,灿鸿放下了书包,他从里面拿出一个布袋,打开,把布袋里的东西倒进书包,然后在死猫旁边蹲了下来。他挥了挥手,苍蝇们再次被赶跑。灿鸿一手拿着布袋,另一手竟握起死猫的尾巴,把它只剩下一半的尸体提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我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这时,灿鸿把死猫装进了布袋里,他把绳子一拉,收紧布袋口,然后背起书包,提着布袋走了。

他想干什么?我看着灿鸿的背影,心里一阵发毛,没等他走远,我就仓惶地跑回了家。

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醒来时我已经忘记了噩梦的内容,但我相信它应该相当可怖,因为我两只眼睛都围上了浓重的黑眼圈。

去学校的路上我遇到了景旺,他的嘴角有一块淤黑,我知道原因,一定是他偷家里的一缸瓜子被他爸发现了——这是杜夫的主意,他把瓜子分给了听灿鸿“说书”的人,并对他们说,不收下这把瓜子就是跟他作对。

景旺看到我憔悴的样子,也很疑惑,但他却没有多问。沉默是他大多时候的表情。于是我主动告诉他:“我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

景旺扭头看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露水的气息灌进胸腔。

我把灿鸿捡死猫的事告诉了景旺。景旺听完后吓得脸色发白,牙齿不停地打颤。

我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我希望自己能说点抚慰他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一路无言。

我们来到南子地小学时,校园里已经炸开了锅。

今日清晨,第一个来到学校的女生在操场上发现了一具死猫的尸体……不,是半具。她尖叫一声后晕了过去,我们来到的时候她已经被送到了卫生站进行抢救。

小小的校园好像沸腾了一样,大家都在热烈讨论着这个残忍的凶手是谁,直到有人提出一个冰凉的答案:“会不会是老虎?”

听到这句话,所有参与讨论的人都像头顶被浇了一桶冰水般倒吸一口凉气。

“真……真的有老虎?”有人瞪大了眼睛问。

“只剩半只猫,连猫头都没了,只有老虎才这么凶残!”有人理所当然地推断,可惜猫的尸体已经被门卫大爷清理掉,不然说不定他会进一步验尸考证。

“这么说,四2班那人说的是真的?!”指的当然是灿鸿。

大家纷纷瞪大了眼睛,露出惊恐的表情。

这时,一个人走进了校园。

景旺推了推我的手,我扭头望去,正是“消失”多日的灿鸿。

操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他却若无其事地穿过人群,走进教室,吹了吹座位上的灰,淡定地坐下来。

大家看着他的目光都有点异样,甚至,有点敬畏。

这一刻,没有人敢怀疑他说过的话。他说他看见了老虎,这件事是真的。

大家都开始相信,二水村进老虎了。

老虎咬死了一只猫,接下来就可能咬死一个人。

学生们开始惶恐不安,有个三年级的男孩甚至逃回了家,把门闩上,叫父母不要出门,理由是:村里进老虎了!

不到一堂课的时间,事情就传遍了小小的二水村。村民们从不信到怀疑,最后人心惶惶,许多人纷纷放下农活,跑回家躲了起来,还有的组织起一支队伍,十几个男人扛着锄头铁铲,摩肩擦掌地要去打老虎。

当然,这些事是我后来才得知的。当时我只知道,第二堂课课间的时候,村长突然来到了南子地小学。他让老师们把所有学生赶回教室,班主任在各班教室守着。不一会儿功夫,校园里便安静下来。

村长拿着一只喇叭,站在操场中间讲话,他说,昏迷的女生已经醒过来了,原因是低血糖,而且她根本不知道死猫的事。

校长还说,这件事一定是人为的,禁止所有人谣传老虎进村,村委会一定会严查凶手……

听到“凶手”两个字,我扭头跟景旺对视了一眼,我们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然后我又向灿鸿瞥去,他正在观察着同学们的反应,却不小心撞上我的目光,心虚地躲开了。

下课后,我起身向景旺走去,景旺却跑出教室冲进了厕所。我只好站在走廊等,过了好几泡尿的时间,景旺终于回来了,可他身后却跟着校长和村长,还有蹬着高跟鞋的语文老师。

他们把灿鸿抓进了办公室,关上门。

大家纷纷围着景旺,追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景旺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着,显得十分局促。但我却看到他脸上藏着一种满足感。

阿亮挤不进人群,于是跑来问我,我想了想,对他摇了摇头。

杜夫也从二楼下来了,知道这件事,他盯着办公室的门咬起了牙:“想不到那小子这么狠!”

过了半堂课的时间,灿鸿他爸扛着锄头赶来了学校,他气冲冲地跑进办公室,话没听完,一个大耳光就刮在了灿鸿脸上:“混账东西!”

灿鸿被他爸拎着从办公室出来,像只瑟瑟发抖的小鸡,他脸上糊满了泪水,右边的脸颊又红又肿。南子地小学十个班的学生一起目送着灿鸿被他爸爸夹在胳膊下走出校门,没有一个人说话。

后来灿鸿几乎半个月没来学校。

有人说他疯了。

“你说什么屁话?”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我很气愤,拽起那人的衣领差点就要干架。

可他旁边的人却告诉我:“是真的。”

他说,灿鸿每天都在书包里装满石头,提着一根削尖的竹竿,从悬头山开始,一个一个山头地跑,誓要把那只老虎揪出来。

“你说,他这样还不是疯了,是什么?”

我一时语塞,只好跑去问阿亮和杜夫:“你们也觉得灿鸿疯了吗?”

阿亮不说话,杜夫也不说话。景旺张了张嘴巴,我瞪了他一眼,他也不敢说话了。

有天晚上,我在餐桌上问爸爸:“爸,我们二水有老虎来过吗?以前……有吗?”

爸爸瞥了我一眼:“怎么没有,阿公就见过,在地堂坡。”

我心里一震,两眼放光:“阿公见过?”

“我阿公,不是你阿公。”爸爸夹了一条青菜,“现在肯定没有了。不可能有。”

爸爸的阿公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我无法问他见到老虎的经历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兴奋,因为二水村的的确确是出现过老虎的。虽然这跟灿鸿看见老虎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我却从心里觉得,灿鸿的事有了一半的可信度。

这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我梦见灿鸿抓住了那只老虎,他用一根极粗的绳子把它五花大绑,拖进了南子地小学……

也就在这天晚上,灿鸿没有回家,他爸做好饭就去了镇上,晚上十一点回到家时,发现灿鸿不在床上,他提着手电筒叫上几个村民找遍了整个村子,直到凌晨两点,才在山脚一个乱石堆发现了灿鸿,他的后脑勺磕在一块锋利的石头上,鲜血已经染红了整块石头。灿鸿爸叫了他几声没有反应,立马把他扛到了卫生站,把熟睡的扯眼大夫叫了起来,幸好没有生命危险,灿鸿发了三天的高烧,也足足睡了三天。

病愈后,灿鸿来学校了。

灿鸿走进门口,径直向旗杆下的我们走来,他竟热情地跟我们打起招呼:“嘿,少川!阿亮!杜夫!景旺!”

我们愣了愣,也朝他招手:“灿鸿!”我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一点空。

两天前,当灿鸿昏睡在床上时,杜夫已经决定了原谅灿鸿,因为“他已经受到了惩罚”,杜夫说。

灿鸿回来后,再也没有提起老虎的事,并且再也没有人提过,就连那天操场上的死猫,南子地小学的所有人也一致地保持着缄默。我对此很疑惑,但没有问为什么。毕竟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灿鸿回来了。灿鸿又回到了我们之中。

后来,有一天傍晚,我给妈妈跑腿到墟上买酱油。

回来时路过悬头山,我蓦地停住了脚步,扭头朝山上望去。我想起了那天灿鸿自信满怀地带领我们去看老虎的情景,突然,我的脚步好像受到驱使般往山上走去。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甚至变成了狂奔。我一路冲到山顶,走进那片竹林时我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我把酱油放在一边,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看着天边的晚霞,好像着火了一样,这个角度看到的竹子有点奇怪,它们就像坠入天空的柳絮,偶尔有一只小鸟从这边枝头飞到那边枝头,就像一尾游弋在云上的鱼。

“咕噜。”突然,身后传来一声老牛的喘息,我爬起身,回头一看,顿时怔住了。

一双绿色的眼睛,正藏在不到两米远的草丛后面盯着我。它的脑袋足有水缸口那么大。

我看见了一只老虎。

我全身好像被钉住了一样,我不敢动弹,也无法动弹,我不知道应该直视它的目光,还是回避,突然,我的裆下一热,尿液不可控制地流了出来。

我的脸一定比拉不出屎的人还难看,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是哭丧的还是死寂的,因为我脸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发麻。那只老虎直勾勾地看了我一会儿,似乎觉得无趣,它扭过头,扫扫尾巴,消失在草丛里。

而我还僵坐在原地,直到一阵冰凉的风吹过,叫我打了个冷颤,身上的细胞才重新被激活。我捡起酱油瓶,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下山,泪水淹没了我的眼睛,我拼命往下冲,心脏仿佛随时要炸开来。我一路上只在想:灿鸿是对的,他真的看见了老虎,我可以证明……

离开悬头山,我疯狂地向灿鸿家冲去,跑到半路,我想到自己的裤裆,又折回了家,把酱油交给妈妈,换上一条干净裤子,不顾她的呵斥,跑了出去。我一刻也没有停止地奔跑着。我终于推开了灿鸿家的门,屋里却没人。我又去找阿亮,阿亮的阿婆说他去玩了,于是我立即向地堂坡奔去。

他们果然都在,我远远地看到他们,想喊却喊不出来。我跑到他们面前,双手支着膝盖,不要命地喘气,杜夫坐在石头上,他问我:“少川,你做什么了?”

我一边喘气一边抓着灿鸿的胳膊,问:“你……还记不记得……老虎……”

灿鸿有点愣神,阿亮却放大了眼睛,他走过来要拉我,我把他推开,盯着灿鸿。

灿鸿傻傻地笑了笑:“什么……老虎?”

“对……悬头山……你见到……那只老虎……”我想告诉他,我也见到了。

然而,灿鸿却打断了我:“什么悬头山,什么老虎?悬头山有老虎?你听谁说的?”

我怔住了。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只有单纯和疑惑。

我深吸了一口气,直直地盯着他:“你不记得了?”

他挠了挠头:“听你这么一说,我发烧那几天的确做过一个梦,梦到我在悬头山上见到一只老虎……”

“……梦?”

他肯定地点了点头,配以不容置疑的微笑。

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少川,你怎么了?”有人问我。

我缓慢地摇了摇头。

夕阳被墨色的云层吞没。黑夜在大地上涂下第一抹夜色,也涂上了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