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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闷

更新时间:2016-09-18 作者:黄桂烽

第一章 裂与痕

一、

这是岭南特有的雨季。天空可以整天整日地闷着铅色的云。这种天气馈赠给在这里生活的人们的,是一种难以摆脱的局促不安和烦闷。

傍晚,地处广州郊区的J大学也簌簌飘起了芳菲梅雨。这雨,闷在云中,难以诉说自己的苦痛:“我为什么这么难逃避被拘束的郁闷?”而一旦脱离铅云的藩篱,落在了地上,仿佛在瞬间,雨又化成了一片片的愁闷。愁闷从湿漉漉的地面升起,浸透了双双鞋子,也重新给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一种新的郁闷,这种郁闷,与下雨前极端的闷热所带来的郁闷殊途同归:它们难以摆脱,它们循环往复……这的确是一个愁闷的雨季——总之,无论是人,还是雨水,它们都感觉到了自己的命运是被郁闷充斥的。

枫一个人闷坐在灭了灯光的自习室里面。自习室外的布告栏上张贴着各式各样的社团活动、话剧演出和讲座信息,有些已经被雨水打湿,上面的字迹也已模糊不清,有些因为是刚张贴上去,所以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辨……但是,无论是被打湿了的单子还是未被打湿了的,枫都不感兴趣:他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教室地板上呈现着一块一块的大大小小的湿脚印。其中,就有那么一双大脚印穿过了讲台,来到了某个临窗的座位。这个临窗的座位,一直是他最喜欢的位置。枫觉得,这样的座位,在同个教室的大空间内,相比于其它座位来说,最能远离“喧嚣”,亲近“自然”:窗外那“自然”,朴素、静谧,让枫心动:打开窗户,会发现楼下有一条静静的小道。它不通往校门口,也不通往喧闹的饭堂,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连接着老教学楼和新教学楼,却也少人问津。小道边围着破损的篱笆,听说,那是八十年代遗留下来的,路傍堆着一大堆沉积已久却迟迟未得清扫的枯树叶。成堆的枯树叶当中,隐隐露出了那模糊的黄白交通线,也露出了当年发生在这里的许多“故事”和留在这里的许多“痕迹”。路两旁种着一些稚嫩的杨树,想必这些枯树叶不是从这稚嫩的杨树落下,而是从别处吹来的罢。

土黄色的桌面上零乱地堆着他的书,关于文学的、哲学的,还有一些金融的东西,总之,很多很多,当然,也堆着他的愁闷。结束了躁动的大一,他现在的生活轨迹,除了上课、开会,便是在那烦人的雨季,撑着伞,踱步到自习室里看他喜欢的鲁迅全集,当然,还有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郁达夫。抽屉里放着的一本《郁达夫小说集》正是证明了这一点。除了小说集之外,他还在抽屉里放上了一袋香山产的铁观音茶叶。这对他的生活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俩样东西。茶叶可以提神,《郁达夫小说集》可以给他灵感,在关于自我剖析、自我解读和写作上。

“这些平静的日子,让人舒心,让人满意,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我,没有任何事来叨扰我。”他曾经发过这样的朋友圈,当然,发这种朋友圈,就像在太平洋上空扔一颗鸡蛋般的石头一样——是没人点赞和评论的,总之,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动态,就像悬崖上的野草般——没人会对这样呆滞、平凡的生活感兴趣,没人会关心这样虚无缥缈的动态——就让他自生自灭罢。但是,他就是确确实实、真真切切过上了他想过的生活。

可今天,全部的快乐,就像那坍圮的民国骑楼,邂逅到新世纪的季风,彻底倒塌了,再也立不起来了,因为它的根基,本不牢固。一种挫败和失落涌上心头:他之前积累的、延续着的快乐像流沙般从手中流走了,全部流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萦绕着:“这回要寻回‘快乐’,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了。”

他瘫坐在座位上,两手扶着额头。教室里空无一人,可这对他来说很重要,但也很可能已经不重要了。虽然,他反复地告诉自己一句话,“没有人了,可以自由一点了”,但他还是遏制住了自己,不让自己离开座位。八天前的那个晚上,他忘不了一种近乎步入圣坛的宗教般的神圣而又接近于世俗的欢乐,这种感觉,八天来,就像阴影一般跟随着自己,在白天去上课的路上,可能会察觉不到,但是,坐在拥挤教室的后排,他看着前面一排排人头,留着飘逸的长发的,或是短头发的……闻着那烦人的弥漫在空中的汗酸味,感觉到了一种精神的挤压、心情的窘迫和压迫:阴影随即又逮到了他。午饭一吃完,到午后,阴影是真正附在了自己身上了。这个阴影披着黑色的海青,带着诡异的笑容,右手像是持着一把刀,固定会在午后,直至半夜痛苦入睡之前,给自己补上几刀。他痛苦地度过了难熬的下午。傍晚吃完饭,来到自习室准备晚自习的时候,他又开始觉得头顶的日光灯,与佛祖面前那盏长明灯发出的光或者是从教堂圣徒窗透进来的那五颜六色的光一样,让自己的灵魂窒息了,丝毫不得动弹,于是,阴影在自己脚下扩散得越来越大,升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快,渐渐地,它展开了那黑暗的翅膀,气势高昂地飞过了书桌的高度,向他咆哮着、呐喊着,而自己却只能无力地挣扎着,反抗着,像溺水者在水中无助地做着挣扎而无人施救般,他想拿起手中的书本作为武器反抗,却发现手臂已经被盯住了。阴影冷笑了一声,“什么鲁迅!什么郁达夫!可都拯救不了你!”它暗笑他的无能,随即蜂拥而上,向他撕开了黑洞般的大口,仿佛要将他整个吞并了似的。

“灭了灯,也就灭了阴影吧。”于是,他在这暂时的自由当中选择了黑暗中的独处,只是,他很快发现自己在这个选择上所犯下的谬误。虽然关上了灯,可阴影却还是隐隐地随着那簌簌的雨声悄然而至。他痛苦地摇了摇头,随即祭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口袋里的手机出现在了这几近黑暗的空间。明亮的屏幕照亮了他的脸庞。

放眼望去,他已经看不清楚前排成堆的书,但窗外纷纷飘下的雨点,窗外的阴郁的云层,很是清晰。雨下得越来越大,雷电闪烁着整个苍穹……今年苦闷的雨季仿佛显得有些异常。当刷完那几条毫无实质内容的无病呻吟的朋友圈后,枫发现:痛苦的阴影,随着那渐渐被意识所注意到的雨声,再度冲上了自己的思绪。他再也抑制不住了。

他偷偷地瞥了瞥教室里的某个座位——和自己相反的,“亲近喧嚣,远离自然”的走廊边上的那个座位。这个座位被一个女人的书本占据着,因而属于这个女人,这个经常披着黑瀑布般的倩发的,芊芊细腰的,经常穿着纯黑色长裙,富有中世纪修女之美的女人,虽然暂时座位空着人,而曾经他的思绪就围绕着这个座位的主人展开。他知道,阴影就来源于这个座位,这个女人。

突然间,他立了起来,自从进来自习室,他就已经知道,这时只有自己留在这个教室里了。他有一种预感:“这场雨不停,是不会有人进来的。”他迫切想知道有关这个女人的信息。好像,他觉得,“也只有这时可以了”。

在离开座位从“自然”走向“喧嚣”的时候,虽然只是在同个教室空间内的移动,他却想起了不同时间范围内的事情。也就是八天前,当“长亭外,古桥边”的离愁别绪再度在J校大礼堂响起的时候,他自信地披上了自己的西服,抹上了头油:因为他要准备参加学长们的毕业照,所以这一天他必须得改头换面。“今天想必是我最开心的一天了。和学长们的合照,一直很是期待。”他在前一天晚上的日记当中是这样同自己交流的。但是,因为把送给学长们的毕业礼物落在了自习室,他索性回了一趟自习室。当他回到教室的时候,在门口与她几乎撞在了一起。他发觉到了那朵雅黑的玫瑰上炙热的目光、着迷的神情和荡漾在脸颊上的若夕阳的红晕。起初他并未有太大的感受,他来到自己的座位上,从桌面上拿走礼物便从后门离开了教室,一切都进行得那么从容和自然。可是,当晚上在宿舍床上躺下时,他发现:他已经沉浸在那种自信当中,即那种男人被女人给予爱慕、崇拜时所产生的自信和优越当中。

这个座位上放着一本砖头厚的牛津词典,一个精致的粉色奶茶瓶,上面写满了交替的雅黑法文“Son”和“Le passé”,还有一包抽取式“FACE”的纸巾。抽屉里塞满了试卷和一沓沓的书脊向外的英文小说。桌上一尘不挂,因为炎热而不得不开启的那墙上的摇头扇刚好摇到了座位的位置,于是传来了一阵玫瑰芳香。他心满意足地坐在她的座位上,心里乐开了花,他开始动用自己的眼光寻找他想寻找的答案。他仔细地在桌面上扫了一眼,最后把目光定在那本词典上,他总觉得厚厚的词典里面有点“蹊跷”。“她难道想通过字典告诉我什么?”于是,他顿了一顿,翻开了词典,却发现上面有一面是折起来的,也只有唯一一面是被折起来的,仿佛这个举动藏着一种委婉的暗示。他打开了折着的那一页,正想看看这一页有什么单词,有什么解释。突然,走廊外传来一阵走动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后门。而就在那一瞬间,那种担心,那种害怕,夹杂着的一种犯罪的心理,霎时间涌上心头:他回忆起了五年前的那场悲喜剧。


二、

“铃……铃……铃……”一阵清脆的放学铃响彻这个拥挤的学校,渐渐地,一阵阵喧嚣从中升起,夹杂着不同楼层的不同教室里老师们不约而同的几句粗犷响亮的“下课”口令。枫和他的同学们一样,纷纷收拾好自己装满试卷和书本的书包,将抽屉内用过的面巾纸扔在教室地板上,以方便值日扫地的同学清理,便三五成群的有说有笑的离开教室,却少有独来独往的那一个。

五年前的这一天,天气很好,三月梅雨笼罩下的这座城市,太阳也终于在这一天露出了轻松的笑脸。枫皱着眉,独自坐在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里。这时,枫很担心。因为他的好友斯尧旷了第四节的数学课,书包却一直留在这里。枫在等着斯尧一起回家,彼此间最好的朋友,三年来一直如此,早已司空见惯的放学一起回家的快乐时光,今天,也肯定不例外。

他望望教室后排挂着的时钟,时针和分针不约而同的都指向12点——放学已经有半个小时了,可还是不见斯尧身影。他有些焦急的等待着,目光在这有限的空间里搜寻着斯尧的身影。

这时,他恰巧看到韵薇在教室后面打扫卫生,才想起今天轮到她搞班级卫生。枫瞅见韵薇一边手握扫把轻轻地又神奇地将垃圾奇妙的聚集在一起,一边微笑着和围在韵薇周围的闺蜜们畅谈。起先,他对此毫不在意。因为韵薇是班上成绩最棒的学生,人品不错,因此闺蜜颇多。但是,枫定晴一看,却发现在她那些闺蜜中伫立着一个“另类”。枫下意识地因为欢喜而站了起来。这股欢喜霎那间又转化为一种莫名的疑惑:平时素昧交谈的二人今日为何粘在一起?

他又坐了下来,长条木凳上因为感染到主人的疑惑,也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他需要继续观察。

 几声告别声后,韵薇的闺蜜们便离开还在扫地值日的她,走开了,散了,只剩下斯尧继续留在韵薇背后,而她却一点察觉都没有。韵薇手握簸箕的木把,小心翼翼地不让垃圾外泄,并把垃圾倾倒入教室的垃圾桶中。斯尧向前偷偷地探窥了一下,觉得并没有太大的危险,同时认为已经达到做自己事情的时机到达的时候,他拼尽全力让两只短小的腿向前蹭了蹭,在和韵薇只有咫尺之间的距离之时,斯尧刹了下来,终于笨拙地抬起了头对韵薇后背羞愧地但又很响亮地喊了一声:“姐!”。声音中还带着些许的奶气。

韵薇的手像触电般停了一下,貌似是在观看连贯着亲情和美好生活细节的家庭伦理电影时突然来了个惊悚环节,或者是突然间,身体内部有了什么反应。韵薇嗖地一声转过身想看看怎么回事,她不希望这一句奶声奶气的“姐”与自己有关。而斯尧,此时却深深地把头埋在胸前,两只胖嘟嘟的小手紧张到相互抠着。她发现了斯尧。随即,用猜疑的眼光向下瞅了斯尧一下,舒了口气,下意识地进行了判断:这不是一个危险的人物,便放松地挺直了腰板,轻轻地也来了一句“嗳……”,却也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比自己矮得多的却不断冒着蒸汽的头,瞬间斯尧的脸红的像熟番茄一样,好像韵薇神奇的手向斯尧的头注入了某种神奇的激素或颜料,不等韵薇的手移开,斯尧就像林中小鹿般蹦蹦跳跳地小跑出了教室,带着某种在枫看来有些恶心的微笑。

枫放下手中早已收拾好的书包,撒腿也跟着冲了出去,教室和走廊的空气中仿佛能感觉到莫大的颤动。他终于在楼梯口附近的走廊追上了斯尧,他用力将斯尧推到墙角,愤怒地质问道:“你为什么叫那人姐,别忘了咱们可是哥们啊!”

斯尧有些木地望了望枫,他对于毫无准备的这声质问感到奇怪,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也龇牙咧嘴地来了一句“这是我的私事!”,可能斯尧对这一突如其来的质问有些吃不消,因此表情又似乎有些僵硬。

枫松开了自己暴露青筋的发达双臂。双方木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陷入了沉默。

斯尧镇了一镇,拉直了被枫抓皱的校服,理直气壮地挤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微笑:“今天我想自己回家,你自己看着办吧。”

斯尧的理直气壮有些让枫震惊,这是枫与斯尧相处两年半以来从未见过的。三月未散尽的寒气中,枫伫立在微冷的空气当中,脑子一片空白。等到回过神来时,斯尧已经消失在枫眼前。

枫傻傻地踱回教室,他好像感觉到身体被抽走什么似的。枫看重友情,而最好的朋友却对枫说出了如此“绝情”的话。那种郁闷的感觉与小孩子过年时拥有的压岁钱或者糖果被父母或者其他人有理由或无理由地收走大同小异。


三、

枫回到教室的时候,又遇见了斯尧。枫呆呆地倚在青绿色的门框上,注视着斯尧:他看见斯尧正在快速收拾自己的蓝色袖珍书包。他把桌上的书,文具盒“扔”进书包,书包底层发出了沉闷的响声……随即,匆匆掏出有绿色飘带的单车钥匙塞进右口袋,这般情景在枫看来,是彼此之间的友情走向尽头的表示——对方把彼此之间的友谊给“扔”到浩瀚大海了。

枫正想鼓起勇气告个别,可看到斯尧很冷漠不容“侵犯”的表情,枫把话咽了下去。他慢慢地踱到自己的座位上——斯尧的后座。

斯尧啦地一声从抽屉里拖出自己的蓝色袖珍书包,连句朋友之间再普通不过的告别都没有说,就头也不回地像离弦之箭冲出教室。

此时此刻教室内就只剩下枫孤单一个人,还有一颗空荡荡的心。



第二章 矮墙


一、

现在,假设让枫回想起五年前那个晌午自己那颗空荡荡的心,他会明显注意到——五年前的“空荡荡”和现在的状态是相似的:掰开心口,往里看,乍看“空荡荡”,毫无东西,其实里面装满了透明的郁闷,要用一双有色的眼镜,才能看得清楚。如果说,五年前的郁闷,用一个潮州瓷功夫茶杯还勉强装得下的话,那么,五年后的现在,如茶杯般的心已经承载不了这些郁闷,兴许,五年的成长,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心的容量,从功夫茶杯升格为了法式咖啡杯,但毕竟,现在的郁闷,已经成桶——一个咖啡杯装不下一桶的郁闷,这是常识,即使它是透明的。这些郁闷,这八天来,溢出了心口,有的堆在了书桌上,淹没了所有的关于鲁迅、郁达夫的作品,也淹没了所有金融的书籍;有的甚至流下了书桌,张开了虎口,吞噬了抽屉里那提神的茶叶,它们在自己脚下汇成了一团血色的东西——总之,郁闷湮没了自己角落的所有空间,却从不侵犯他人的田地。五年了,一路走过来,他开始去尝试一些他以前从不敢想象的事情:例如,站在讲台上,面对200个陌生的脸孔,发表一次一小时的演讲;还有就是,代表整个组织组织了一次培训活动……等等,总之很多很多,但唯一不敢做的,就是为了要解决自己的郁闷而去叨扰到别人,不敢因为要收回那溢出的郁闷而影响到别人,“这是有罪的”,他一直这样对自己说,他不愿意对他人造成麻烦。他甚至连最亲密的同样来自S城的老乡都不敢提及他的郁闷。无论是S城,还是广州,无论是求学时往学校的一路向西,还是放假回家时的一路向东,只要他的轨迹移动,他的角落就会随之移动,但和别人的角落总是秋毫无犯。所以,今天,他选择独自坐在了这个灭了灯的自习室里面。今天,他过来翻她的词典,突然感觉到隐藏在这种行为以下的一股浓郁的荒诞,他如坐针毡,额角上渗出了豆大如雨滴的汗珠,他开始不断地、反复地拷问自己,“我这样子做,到底是不是一桩罪?世界上唯有自己的角落才是真的,难道不是吗?没有什么宗教的力量,也没有世俗的力量,一切都是幻想”。可是,突然间,他发现,那丛郁闷的阴影像《红楼梦》的“风月鉴”中的骷髅般,冷冷地,立在了他面前。他冷笑了一下,于是,又回过了头,重新把视线集中在手中的词典上。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词典,翻到了折页,便伸出头看看究竟。这一页的页码是520,他的心一阵颤动,像被针刺了一般,随即便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一回,眼前的阴影消失了,跑到了地上,它冷笑着,升得越来越高了,它伸出了枯瘦的手,用青瘦的手指强劲地捏住了他的喉管,塞住了他的鼻腔,让他无法呼吸。他感觉到一阵晕眩。搏斗的意志,仅剩下一具空壳,在无力地坚持着、战斗着。那种莫名的恐惧,和五年前在矮墙边面临真相揭晓时所产生的恐惧极其类似。“可怜啊,五年了,还是这个怂样。”他虽然被阴影捏住了气管,却还在高昂着骄傲的头颅,嘲笑着自己的懦弱,五年前,面对着朋友追逐自己爱情的境况,他非但没有支持,而且想从中作梗。因为,他怕,他畏惧爱情,他排斥爱情,他怕爱情毁掉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友情,他不懂得爱情的神圣。五年来,阴影已经没有过多地叨扰到他,他一直呆在自己的角落,做着自己的梦:他曾自言自语说要通过“文学的武器”“拯救世界”、“解放地球”,而很可悲地是,恰恰就是八天前,阴影再度降临到自己身上了。

他疲惫地合上了眼睛,将晕眩但很清醒的头颅暂时靠在书桌上,眼泪正在打湿着眼镜,同时在湮没着眼镜,这是眼泪自己的使命。突然间,他狂怒地睁开了双。他想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声地和阴影大喊大叫一声“我们断绝关系吧!你为什么要紧紧跟着我!你究竟要的是什么?!”随即却发现这种荒诞的愤懑是苍白无力的:他不知道自己与阴影谈判的资本是什么。他已然没有太强烈的力量,因为这种力量已经用在刚才做出偷看词典的决定上了。

四周又冷静了下来,除了那雨声还回绕在自己的耳边之外,他晃过神来,“今天这雨,和五年前的雨,实在是有点联系的”,他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雨,又开始回想起了过去。他尝试着从过去自己经历的东西入手,去获取智慧。趴在书桌上的他,看着自己脚上穿着的黑色英伦皮鞋,隐隐感觉到,锃亮的皮鞋面所放射出的光能指引着他咬着牙前进。“是的,除了自己的角落外,宗教、世俗,永远救不了自己。”他自我肯定了回忆和经验的力量,他发现心中那一丛光,那一丛经验主义的光芒正在试图解救着自己:他开始把自己疲惫的思绪引向了这条路。他完全不知道,走在这条路上会发生怎样的磨难,但是也不愿意去猜疑:他坚信,走到路的尽头,有一个象征着光明的岔口,那是唯一可以拯救自己灵魂的东西。

要拐入这条小路的岔口处,还是充满着扎人的荆棘的——太多的记忆碎片干扰了他。一时间,太多的东西像惊涛骇浪般冲上了思绪的海岸:他想起了去年下乡拍“毕业照”的时候,一位女生兴奋地用纤细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臂,表示很愿意和他站在同一排一起拍照,顿时,他感觉到的不是爱的或是善意的暖流,而是一股阴森和恐怖,由手臂传到心脏,让他在岭南的三伏天感觉到不寒而栗;他还想起高三的时候,有位女生经常拿着语文练习资料来找他解决“问题”,因为他在高中被誉为“才子”,可当他感觉到对方笑嘻嘻地故意把酥软的胸部挤在他的右臂上,而相隔仅是一层薄薄的素色衬衣时,他拼着红脸硬是解答完了所有的“题目”。“我度过了目前人生中最痛楚的十分钟”,他在当时的日记本是这样写道的……可这些回忆都太过短暂,又与解决自己的郁闷毫无关系,于是,他不得不再次从五年前的这场悲喜剧入手,去寻求一些智慧。“我必须得这样去做。”他止住了眼泪,暗暗对自己说道。


二、

太阳削减了光芒,天气渐渐地阴沉了下来,逐渐疾劲的风吹得S城的木棉树微微摇曳着,马路上泛起了一阵土腥味,也卷起了一阵匆匆的情绪。快下雨了。枫有些迷茫地收拾好书包,跟在斯尧背后冲下了楼。枫不想失去这个朋友,他觉得他应该做些什么,想到这里,枫浑身都有了挽回的冲动。他绕过往时熙攘的篮球场,抄近路冲出了校门,出校门之后,他再转向右,快步直走三十米,路过佳利西饼店,来到附近那“古老”的停车场来牵自己的脚车。

看管这个停车场的是一对年过六旬的老夫妇,他们被学校雇佣来看管学生的自行车已有三年的时间。这年春天很是温暖,学生们有些穿上了短袖,而老伯伯还常戴一顶破旧鹅皮帽,身上披着厚厚的破棉袄,戴着的茶青色方格围巾上搭着一张和蔼可亲的脸。老姆经常身穿围裙,上面印着“中国电信?天翼”的标识,显然这是天翼手机推广产品时的附赠品,相对于老伴的厚棉袄和围巾,她在这个时节却撩起了棕褐色单衣的衣袖,露出了健康有力的小麦肤色小臂。她虽然性格比较倔,比较叼,但心地也是善良,她有意识在放学时刻随时待命为瘦小的学生牵出单车。而这天,老姆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所以在停车棚的厨房里面做中午饭,枫远处就听到了停车场内铁锅与铁铲相碰撞的声音,闻到了从停车场内飘出来可口的饭菜味。他也有了些饥饿的感觉。枫下意识地望望手表,已经十二点一刻。

枫只是想知道斯尧究竟去干了些什么,还有要抛下他独自回家的真正原因。对于心生问题答案的渴望让枫此刻战胜了饥饿,枫双手用力扣紧了腰间的书包带,挺直腰板迈开脚步向前走去。是的,枫已经选择了跟踪,也许只是一种稍纵即逝的灵感,却让枫下定决心地选择下去,因为,唯有这种方法,枫才拥有更大的胜算。

枫离开了停车场,牵着脚车的手却还紧握着残存的彷徨。他右脚踩在踏板上,左脚立在地上,停在十字路口边。他眯着眼向右望去,透过那层层薄雾,还能依稀望见斯尧骑着脚车渐渐远去的匆匆身影。到底要不要选择跟踪?这不是一种完美的办法,可心中的问题也许会尘封万年永世不得解答……望着阴霾的天,枫心中有了答案。

枫熟练地跨上脚车座椅,忍受着饥饿的难受,猫着腰,拼尽全力驱使脚车快速前进……渐渐地,斯尧那件短小浅白的衬衣渐渐清晰,渐渐放大。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着,飞速旋转的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了吃力的声音……回想起以前的日子,枫骑着脚车就在斯尧的左边一边畅聊,一边一路向南。有时候枫喜欢将双手放空,就这样不握脚车把手继续驾驶,引得斯尧阵阵笑声。他们沿着香园路一路向南,最后在那个挂满绿色邮箱的甬道前互相告别。而此时此刻,枫却只能跟在斯尧后面。

斯尧拐进了他们并不常行的共和路,再笨拙地拐进了一条枫从未到过的小径上,枫跟在斯尧后面小心翼翼地走,心中泛起了些许的恐惧。这里四周都是废墟破房,无比寂静,枫下意识总觉得这些废墟里面藏着某种力量,冷不防就会把你从车上扯走。风很大,小径边的杂草疯狂地摆动着,发出了极大的响声。

枫的心像受到惊吓一般,开始发颤。他用双手使劲捏紧了刹车匣,唯恐捏不紧会有灾难来临世界。


三、

天空陷入了极端的阴霾,雷声隆隆,但所幸的是,雨还未下。此时,向左一拐,下一个下坡路,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就是小径尽头被一座破旧的建筑物分出的两条几近平行、宽度相当的岔道了。岔道远处响起了一种似曾相似的喧闹声。枫放眼向前望去,却发现前方只是一片被大雾弥漫的地方。通向远方的,究竟是哪里?

斯尧观望了一会儿,拐进了右边的岔道。枫顿了顿,随即调转车头走进左边的岔道。

往前骑离建筑物后,枫发现小径最后尽头的一段,是一堵搁满扎人玻璃和长满杂草的矮墙,枫挨着这堵矮墙一边小心的骑着,以免发出声响,一边观察斯尧的行踪,向前望去,大雾已散尽,呈现在面前的,竟是意料之外的那条喧闹的共和路。

共和路是S市老市区最负盛名的美食聚居地。对于食物烹饪技艺达到娴熟的餐饮经营者来说,以进入共和路并在其间开设店铺为荣。现在是中午时刻,有很多刚下班的人从附近的公交站台挤下拥挤的公车,跑来这里吃午餐,再匆匆地乘上公交回到S城西边的老城区去。对于这些有生活热情的人来说,这顿普通的午饭,简直就是“半天劳动疲惫之后,上天给与的犒赏”。

这时,斯尧终于停了下来。他下了脚车,但手并不离开把手,他像是在等待什么。

这堵墙原本连成一片,一直延伸至共和路旁的人行道上,后来因为通行的需要被拆除,而因为这岔道少人通行,所以便残留下这样一堵残缺不齐的矮墙,高度在一米左右。枫看见斯尧有些急躁地下了车,跺了跺脚,再向左前方望去,目光坚定,枫很纳闷:“到底斯尧想干些什么……难道是交易毒品?”

枫也悄悄的溜下了脚车,蹲在矮墙边望着尽头的那一幕繁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枫很快地将逻辑转入刚才在学校发生的一切与此时斯尧坚定的目光情节的拼接,“莫非在等她?”枫头脑中突然闪过这一莫名的设想,此时,枫又回想起几个些许模糊的场景。

只是前几天,喜欢刁难学生的数学老师出了一道很难很难的题目准备点学号回答,全班鸦雀无声,很多人看见题目后感知到了它的复杂性和目前自己能力难以解答这类题目,纷纷低下了头,连思考的信心都丧失殆尽了。无奈之下,老师只得叫成绩最好的韵薇起来回答,当她提出她独特的解法时,全班陷入一片骚乱,而此时枫想叫前座的斯尧交流下彼此的意见时,却发现斯尧的耳朵无缘无故红了起来。当时,枫有些奇怪但也没太多放在心上。

又有一个场景,那一天放学的时候,他和斯尧一起想去上厕所,半路上遇见了韵薇。枫冷冷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却没有发现斯尧压根就没有和她打招呼。等她走过他俩身旁后,枫才发现,斯尧已经害羞到不敢抬起头了,脸红得跟个红柿子一般。

“莫非就是在等韵薇?”这段回忆的尽头,枫发现自己就处于小径分岔的尽头上。枫已经确定这个假想最接近于真相,但是,并不敢确定。

这时,韵薇和她的闺蜜们出现在枫面前的岔道口,枫一骨碌的从墙边爬了起来。他再望望斯尧,依旧是处于紧张的等待之中。

她们从左向右走,即将出现在斯尧的岔道口。

枫不知道答案会是如何,枫当然不希望最好的朋友去做这样的事情,却也不希望自己的推断能力被这件事情所否定,只是……此时此刻,枫只能死死地盯住右前方的斯尧,就像一座屹然不动的雕塑。

风继续吹,“呼……呼……”而且吹得更大、更猛了,天变得更加阴沉下来,恐怖的气息再度弥漫在这里,杂草更加剧烈地疯狂摆动起来,旁边的矮墙有崩塌之势。

斯尧呆了,也像一座雕塑屹立在那里,只是,这种屹立是暂时的。斯尧的头不自觉地向右转,然后像看到猎物般跨上脚车,冲出了自己的岔道口。

突然,一阵狂风从前吹来,枫下意识地向后退后几步,风儿想让枫退到这矮墙较高的地方,遮住枫的视线,阻止枫看到这一切……只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枫已经看到了这一切。他再次木在了那里。










第三章 午后乌岽茶


一、

一场倾盆大雨随即而至。枫带着失望与疲倦,以及落汤鸡似的全身潮湿回到了家里。

    枫有些害怕地推开了家中的门,平常经常坐在摆放着潮汕工夫茶具的茶几后面的木凳子上的父亲不见声影,平时枫放学回家无论多忙都会放下手中工作来帮枫卸下书包的母亲也没有出现。他们因为亲戚的事情都出门了,直到晚上才会回来。倒是姐姐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从房间内向枫踱来。

   “怎么这么晚回家?”话音刚落,姐姐便用右手拿着的塑胶叉伸进碗内捞起几条金黄的面条塞进嘴里,然后津津有味的咀嚼再说,“你看看你,都要中考了还整天像游魂野鬼似地到处游荡……”说着说着,她突然发现到了站在面前这个人的异常,大声喊道,“哎呀!淋湿了啊!快点把湿的衣服脱下来!我去拿一条干的浴布给你擦擦。”

     枫有些委屈地挠挠头,平静地打断了姐姐的话,“我去跟踪他了。”

他正想把细节说给姐姐听,但是,姐姐却在茶几上放下方便面碗,箭步射往房间,拿出了一条散发出干净味道的素色浴布,他便不吭声了,他默默地把自己的湿校服脱下,放在一边,像一只受伤了的需要被爱抚的小野兽一般。姐姐一边为矮自己一些的弟弟仔细地擦头发,一边关心地问道:“我本以为你早上有带雨伞。为什么没有带?”

“我去跟踪他了。”浴布当中传出了这样的一个声音。

“跟踪什么?”她把嘴里面还没咀嚼好的面咽了下去,然后把枫头发上的浴布扯了下来,睁大的眼睛像狙击枪一般死死聚焦在枫脸上。此时此刻,枫对于姐姐视线的聚焦和追问有些惶恐,但本来也有了些倾诉并把这件事公诸于世的冲动,所以像一位菜鸟级的间谍被枪瞄准头部后般,也就不打自招了。

“斯尧呗”,枫把提在手里的书包扔在木地板上,像一只惊魂未定的鸟,瘫倒在温暖的沙发上。他顿了顿,然后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姐姐。他袒露了自己遭受友谊背叛的痛苦和无奈,随后,他向姐姐暗示他该怎么办。他的寸头显得有些干了,剩余的水分在日光灯的照耀下反射出了健康的光泽。

 原本枫以为姐姐会理解并支持他的做法,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姐姐听完之后哈哈大笑,露出的门牙也闪出铮亮的光芒。过了十秒钟之后,她收敛住了自己的笑容,她将浴布扔开,再一口气从茶几上拿起方便面碗,将碗里的汤喝光,嘴也没擦就把碗放下,放下后再继续笑。

 枫有些尴尬地盯着姐姐,随即有些害羞地离开了沙发,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他不知道姐姐为何这样张狂地大笑,他想知道其中的缘由。但是,他能体会到了姐姐笑声当中的一种嘲讽,一种对其幼稚和无知的嘲弄,于是他再失落地将目光移向远方。

“你看看你,小孩就是小孩,”她收敛了一下,用食指指着枫说,“他叫别人做姐就表示她不把你当作朋友?”

 接着她起立了,用手荡了荡自己的刘海,若有所思地说:“其实吧,也许斯尧真的是喜欢她才会这样做的,相反,作为朋友应该还得默默的支持和祝福他才是。”

枫默然不语。

姐姐去盥洗室洗了手回来,突然对她一直抱以关爱的弟弟亲切地喊道,“来吃饭了哦!”在把天蓝色的水晶洗手液挤在自己手心里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弟弟还没有吃饭。

姐姐牵着弟弟的手,一前一后走到饭厅。她用抹布隔着,掀开了一个黝黑色的砂锅,一阵海鲜与米粥共同烹煮下所产生的独特鲜味随着沸腾的咕咕声扑面而来。

“这是妈妈特地为你煮的哦!乖,把它吃了。”她递给了弟弟一柄蓝瓷汤勺。

本来枫的心情很不好,所以便也不想吃饭。只是,他还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话音刚落,他就拉出了半圆楠木饭桌的靠背椅,坐下来之后,拿着蓝瓷汤勺一勺一勺地吃了起来。

等到枫吃完中饭,准备走进房间午觉的时候,准备去上班的姐姐换上了工作服,又走到他身边,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弟,别再做些幼稚事了,眼看就要中考了,用点心思学习才是重要的。”

枫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姐姐随即轻轻把家里的门扣上,她扎着的那迷人的马尾顺便把家中最后一丝的喧闹带走了。留给枫的,是一个寂静的午后。


二、

追求自己的爱情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人的人生憧憬和美好愿望,从商周时期《诗经》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到宋代爱情传奇《红叶记》,再到近代以潮州包办婚姻为背景的中国第一部黑白电影《难夫难妻》,每个中国人无不在骨子里想在世间撒播下自己爱情的种子。只是,根深蒂固的提倡“男女授受不亲”的儒家信条却又是阻碍种子发芽的重要力量。

枫显然就是受“男女授受不亲”和“存天理灭人欲”影响较大的人儿。这在古代头戴峨冠、手持题扇的读书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而这对于新世纪中国的花朵来说,是不正常的。但是,其中又包含着正常的因素。话说,潮汕人是保持纯正的中原古汉人血统的人群,因此也保留了大量古代汉族的民俗民风,当然,不好的、消极的东西也一并移花接木过来。从小他生活在农村,受大男子主义的氛围影响颇深,家族长辈皆在为人处事当中表现出极端的大男子主义,女性被视为“保姆”、“佣人”,地位不高。

在过年这个万家团圆的时刻,整个家族的男子们往往可以在饭厅或者大客厅设下饭桌,一起大吃大喝,在那一番觥筹交错景中,在一丛箸起箸落声中,在一团酒气烟雾当中,议论着家中事或天下事,但是,任何未有过高辈分的女性,在含辛茹苦地准备完男人们的酒席后,就必须退出。她们一律与这等欢乐无缘。她们只得在厨房、小客厅等地方,聚在一起,勉强地进行一些在女人群体当中才谈论的话题,在勉强的开心中喝下那杯苦涩的伤心酒。童年结束之后,他来到城市生活,父母对他很高的期望、对他的溺爱他以及和父母不疼爱怜惜姐姐的对比当中,他隐约感觉得到作为男性的优越感。

枫听不懂姐姐的规劝是正常的,因为姐姐比他整整大了八岁,也已踏入社会,为人处世和枫压根就不在一个档次,但他还是从姐姐的话当中稍微摸到了方向,就像一艘只载着一个人的迷途小帆船在海中漂流,随时都有沉没、触礁或者为海水吞噬的危险。这个时候,他在船舱里翻出了尘封已久的指南针,他兴奋地用湿布擦亮了表盘,但随即又陷入失望当中——他没办法利用这个指南针给予的信息。于是,他思索再三,觉得正北的红色指针指出的方向兴许是正确的方向。确定之后,他便不顾自己生命的安危了,“生死有命”的道理对十五岁的他来说并不是无法理解。

随后,小帆船在他的划桨之下,貌似渐渐走出了困境。但是,这种感觉归根到底,还是模糊的、不确定的,因为他还没有拥有利用指南针信息的所有能力。

枫决定冒顶吵架的风险,和斯尧谈一下,顺便和他道歉。忠诚于友谊的他不时让他将自己父母对自己的希望同时寄托在斯尧身上,于是,这两年多来,他在自己努力的同时,一直在督促着斯尧也能跟上自己的步伐。毋庸置疑,枫学习成绩很好,在班上和全级也小有名气,在初一、初二年级的时候,枫的成绩与她差距不大。而进入初三之后,他学习的劲头更足了,在好几次模拟考上,枫甚至超越了她,成为了全级学生和老师关注的焦点。

时至下午。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他心里总放不下中午的那件事和看见的斯尧像猛狮般冲出岔道口的场景。雨停了,屋檐上滴着的水滴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生气。眼见午后耀眼的阳光投射在自己小书桌摆放着的时钟上,他心里浮现出“中午二时全天温度最高,中午十二时全天太阳高度角最高”的地理常识。

“两点起床,两点二分煮水泡潮州凤凰山产乌岽茶,两点五分穿白红相间校服裤校服衣,两点十分去盥洗室洗漱,两点十五分钟喝完一玻璃杯大概200CC的乌岽茶,两点二十分踩脚车出发。”两年多来,这一习惯性的时间表一直让他保持着不迟到、不早退的全勤记录。每天在洗漱过程中,他都要借着窗口投入的明亮的午后阳光大声朗读贴在房间盥洗室镜子上的英语单词,以保证在二十分钟之后的午写能够斩获高分和老师的一个大大的红色“good”或者“wonderful”。可今天在盥洗室,他刚从水龙头中放出自来水,把浅黄色纯棉毛巾放入盥洗盆中的时候,却已经没有心思去望一望近在咫尺的英语单词。他失去了往常午休之后那恢复了的体力、振奋的精神和集中的注意力。与斯尧的事情,亟待解决的这件事情,如今已经让他火烧眉毛。他突然想到朱自清说过的一句话:“吃饭的时候,时间从我的饭碗中过去溜走;洗脸的时候,时间从流水中飞去。”于是,他匆匆完成洗漱动作,也忘记了摆放在客厅已经泡好了的乌龙茶,径直从时间表上跳跃到了出发的时候。两点十分不到,他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他想尽快见到斯尧,与他说清楚这件事情。

来到学校之后,他发现午后的阳光也同样洒在走廊上,“太阳的光芒洒满大地,原来太阳是如此博大啊!”看看左腕上的手表,枫发现他比平时提前十分钟来到学校。闲着没事做,于是他从书包中掏出自己的透明小水瓶去楼道尽头装温开水。平时每到这个时候,枫觉得是最可以放松的时候,他可以暂时逃避郁闷的教室和令人厌烦的数学题。而此时,他却等待着楼道口能出现斯尧的身影。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由于心不在焉,他打开热水水龙头的时候,被腾涌而出的开水浇淋到了手部。他随即“啊”的一声尖叫起来,并马上把红肿的手部朝奔腾流动的凉水水流迎了过去。
























第四章 罪


一、

雨下得越来越大。生活在J校的每个人,此时此刻,无论是宅在宿舍里的选择“生活的自我”的人,还是在教学楼里自习、上课的选择“向上的自我”的人,还是在办公室里为学校、为学员、为组织、为部门辛勤工作、履行责任的选择“奉献的自我”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事情,跑到窗口前,遥望这场今年下得最大的雨。他们无不惊讶于今天这场雨之大,这场雨之奇,在惊讶的同时,也臣服于这场雨所带给他们的一切。“是的,雨来了,郁闷不就来了吗?”假若不是因为非常重要的事情,他们都愿意呆在原地,不愿动弹。可是,一旦呆在原地,一旦因为这雨而停下了自己手中的事情,马上就会被那雨所化成的郁闷所湮没,难道不是吗?

豆大的雨点随着从南海飘来的季风猛烈地击打着窗户,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音。教室外可怖的旋风声,穿过坚固的门窗,也击打着枫的耳膜。一时间,那墙上的摇头扇所发出的“嗡嗡声”已被渺小地掩盖了。

趴在座位上的枫苏醒了过来,他睁开了迷离的眼睛,发现过道旁边一双动人的玉一般的小脚,自己旁边荡漾着一股令自己酥软的香气,心微微颤动了一下。他突然间意识到了些什么,于是猛的抬头一望:没错,正是那朵黑色的玫瑰,那朵曾经遥不可及的玫瑰,此刻就亭亭玉立在自己龌蹉的身傍。她出神地端详着自己。似水的眼睛里闪烁着或含着那疑惑、好奇和需要被同情的渴望。

“你好,这是我的座位……”霎时间,窗外的雨声仿佛结束了它的喧闹。他觉得他像是遨游在挪威的森林当中,内心已经被像森林中迷人的黄莺般的女声所荡漾。他木在了座位上,没有抬头,也不敢抬头,他紧紧地盯着她的小脚,却想不到有什么“合理”的举动来化解这样的尴尬。五年了,一直没变的,就是自己的迟钝和木讷。他发觉了心中的自卑伴随着那狂怒的心跳像涟漪般泛起,他无地自容,因为他“犯下了滔天大罪”。

“哦,是这样的……你在我的座位上,睡着了。”她见他毫无反应,觉得有点尴尬,也开始紧张了。自从那一次在门口的邂逅之后,他的气质,已经深深地感染了她。她红着的脸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真的东西。她想很自然地表达自己的关心,不过又不想让他一眼看透,她觉得,在“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刻,过度的热情是不合时宜的,虽然,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她都梦想着他能走到自己的身边,他能牵起自己的手,遨游在俩人那迷幻的世界当中。于是,简陋的宿舍天花板,总会在这时现出那神圣的光辉。她本来不相信“一见钟情”,可这是完全可以被理解的,因为她并未感受到“一见钟情”这种模式的神秘力量而已。从那之后,她会开始觉得,“一见钟情是存在的。”有时候,她甚至会感觉到自己会落得《西厢记》中崔莺莺的下场。可是,一连等待了很多天,他都没能出现在自习室,于是,曾经每天都以为乐的英文小说,只能是一个个索然无味的单词组合了。白天在自习室的时候,她趁他不在,经常会饶有兴致地去翻翻他放在书桌上的文学书,去找寻他的“秘密”和信息,就像他今天过来自己的座位翻牛津词典一般,只是,这一切都进行地小心翼翼,没有丝毫的异样,书的排列顺序,桌上东西的摆列,原本是怎样的,现在还会是怎样的——一切都没有被干扰破坏。所以,她能理解他今天的行为。直到一天中午,她发现了抽屉里的那本让她感觉到些许不开心的《郁达夫小说集》。当她草草看完《空虚》、《秋柳》之后,她也许会觉得他身上有质夫般的影子。只是,一切,并不影响她对他的迷恋。

“哦……不好意思。”枫红着脸让出了座位,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偌大的自习室里,这时,他们都发现了,是的,在这个空间里,就像当初上帝只造出亚当、夏娃那番情景一般,只有他们俩个,不会有第三者,也没有出现第三者的趋势,除非雨停了。她眨巴着春水般的眼睛,站在墙上的摇头扇下,呆呆地回望着他魁梧的身影和臂膀上明晰的肌肉线条,希望他能说些什么,和她聊些什么,开心的,或不开心的,都是可以的,只要能一起度过这个美好的时光,甚至于在这个时间段动手动脚,都是合情合理的。可是,在他看来,这是一个考验自己的时刻。夜色渐渐降临,他发现教室很暗,便默默地走到门口,开了教室内的日光灯。起初,他只开了讲台前的两盏日光灯。后来,他顿了一顿。随即,所有的旋钮都被他打开了。她感觉了些什么。现在的他们,之间几乎已经丧失了对话的全部条件。

他选择走出了教室,在扳着把手的右手向上运动时,他开始后悔了。他觉得刚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发自内心拷问了自己,发现自己是对她有好感的,她可能也是的,自己的阴影也正是因为她而产生的。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惜他浪费了。不过,他冷笑了一下,“终于,自己也敢于对这样的女神说声拒绝了”。他越发地佩服自己,在一路走往卫生间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已经被打湿了的走廊和布告栏上贴着的传单,或许枫注意到了,只是他不很在意而已。他挺直了自己的腰板,好像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最骄傲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可能是因为无处可去,或者是,可能要找另外一个空间宣泄自己。迎面走来了一对正在打情骂俏的情侣,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他们,便继续大摇大摆地在淹着浅浅的雨水的走廊上自豪地走着。

当他走进卫生间的时候,他对着明亮的镜子,望了望自己那失去血色的清瘦脸庞和那双失神的眼睛,却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簌簌地啜泣起来。他褪下了金丝眼镜,红黑格子衫随着瓷砖墙缓缓地,像水珠一般滑落下去,直到全部靠着墙蹲好,他突然感觉到眼睛里面的血丝膨胀起来,他用双手痛苦地捂住了眼睛,肘部抵住了蜷曲的膝盖。

内心沉淀多时的寂寞,像这阵暴风雨般,终于爆发出来了,是的,他的角落,真正意义上是自由了,对比起刚才身处空无一人的自习室来说,要自由得多……他感觉到:那具骷髅随他而来,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便悄然离开了——骷髅告诉他:“你需要一个人静静”。于是,服从这个决定之后,泪水开始肆无忌惮地流淌,像洪水泛滥般在平野上与鼻涕、汗水纠缠在一起。如果,现在让他照照镜子,他都不敢相信这个“大花脸”是他自己悲痛欲绝时的样子。平常鄙夷的那卫生间里的龌蹉气味,已经不能影响到他此时情绪的低落。他现在,唯能尝到一种来自心底的,痛楚似苦胆的滋味。

他面前的那扇排气扇,也像教室那摇头扇般嗡嗡地转着,此刻,他觉得,他们都像离心机般,粉碎着、嘶绞着他的心。曾几何时,他盼望异性之间的纯真爱情,他希望有个人能了解自己,能理解自己的想法,能理解自己的文艺梦。这是一个像知己般存在的理想世界中的蛾眉女子。他失声恸哭起来: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卑鄙,一种窝囊废的卑鄙。他痛恨自己像废物般的存在,他突然间无法理解这种无声拒绝的缘由。

雨还在下着。过了约摸半个小时,他睁着那迷离的眼,盯着那旋转着的排气扇,突然间,他又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场悲喜剧,想把它继续回思下去。因为五年前的那一幕与此刻太过契合,因为,他也曾经这样窝囊过,卑鄙过,也许,性质稍微有点不同罢了,这是唯一值得他慰藉的地方。


二、

午读的铃声响彻校园。斯尧有些闷闷不乐地走上教学楼的楼梯。他并没有发现站在楼梯口的枫,或许他想视而不见。

“嘿!斯尧!”楼梯口传来了友好的声音。枫觉得一个招呼是解决问题的前奏。

“唔!”斯尧表现出伪装的开心。

“你过来一下哦!我有话跟你说。”枫用温柔的语气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楼梯口。楼梯口此时上上下下的人比较少。因为他们所在的重点班位于教学楼的最高层——第八层楼。这一层比较寂静,适合学习,因为这一层只安排了两个教室,一是多媒体教室,一个便是重点班,来来往往的人比其他楼层要少。可见学校给予重点班的关注有多恳切。

斯尧开始沉默不语地跟在枫后面走。他意识到枫是来找他质论他中午叫她姐的问题,但斯尧万万没想到自己已经被枫跟踪。因此,经过中午的调和之后,他的怒火也不旺了,也不太生气,再说,自己中午的跟踪已经成功,心情像喝了蜜一样甜,但这场谈话已经占用了他的时间。因此他显得有些厌烦,这种厌烦,就像一位弟弟,被兄长叫去干他并不愿意干的事情一般。

他们又走到了打开水的地方。

“你中午放学后去干嘛了?”没想到枫如此开门见山。

“啊?”

“我问你,你中午放学后去干吗了?”在枫的处事哲学里,“跟踪”这一件事是一场罪恶,违背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儒家信条。作为朋友,他有义务去纠正这一事实。于是,想到这里,他也理直气壮起来。


二、

整个午读,他们就在外面激烈地争吵着,为着到底有没有跟踪她而在彼此良好的感情中留下越来越大的裂痕,刚好午读需要出现在教室里监督点名的班主任老师们今日需要去六楼开紧急会议,再加上午读期间禁止任何学生出外打水或者上厕所,因此,开水机前便门可罗雀。一直等到上课铃响,数学老师走进教室,他们才从后门走进去,彼此都显得闷闷不乐。

两节总计八十分钟的漫长的数学课,就在数学老师一声咸咸的潮州普通话“上课”中开始了。

所有人都事先从书包中找出所有有关数学的辅导资料和教科书,放在抽屉或在书桌右上角上,以备实时翻阅。其中有好几桌男女搭配的桌子因为拿资料的时候接触到对方的身体而小声地争吵起来,引得数学老师回头观望。

枫傻傻地坐在座位上,看着黑板似懂非懂的内容和老师呆板无趣的表情,早已失去了耐心。他感觉到隔壁桌上的数学辅导资料和教科书因为堆得不齐而触碰到自己的左臂,便也想找找自己的书——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带和数学有关的书。上午的英语课、语文课课本依旧停歇在书包里:他中午忘记收拾书包了。于是,他将视线转向前座的斯尧——他也已经魂不守舍。

枫将视线转向窗外的蓝天白云。下午的天空很是美丽。枫希望他和斯尧的友谊能像这天空一般纯洁,一样永垂不朽。

可惜斯尧接下来的表现真的令枫失望了。


三、

这节课下课,枫去完洗手间后,带着一种放松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原本想在抽屉里找练习簿,不料却在抽屉内翻到了他的纸条。纸条是从单线本上的尾页随意地撕下来的,一般这种双面都纯白的纸只有练习册的尾页才能找到。纸条略显潮湿,就像老虎在森林内自己的地盘上留下自己气味的举动一般,这张纸条散发出了挑衅的味道。枫翻开一看,上面的字迹扭扭曲曲,显然不是斯尧平时的风格。

“放学后至布告板前,有话和你说。”

于是枫很期待这场放学后的对话,他不知道对方想告诉他什么,虽然感受到了挑衅的味道,心也像小鹿般扑扑直跳,但是他打心里面希望能被传递到好的信息。他期待着放学的铃声能够快点响起。

黄昏很美,富有美感的夕阳光洒在西边的走廊。有些喜欢看夕阳的学生,放学后并不急着回家,而是成群结队地趴在走廊栏杆上,看着远方一片片美如粉色绸缎的火烧云和那渐渐坠落的火球,脸上浮现出了天真的微笑。傍晚的校园,泛起了雨后的清风,飘来了阵阵的花香和泥土香味,令人心旷神怡。

枫从容地走出教室,发现斯尧蹲在走廊尽头的墙角边,背后伫立着高高的布告板将阳光遮盖。上面贴着这一次模拟考的全级排名前五十名名单,学校以这种方式作为对优秀学生的鼓励,毕业班的学生们,无一不把自己的姓名能被印刷到这张红色的纸为豪。斯尧就蹲在其中的一处黑暗中。

枫走了过去,他并不知道这位蹲在黑暗中的人到底要跟他说些什么。从中午在岔道口开始,枫就发现仿佛斯尧是他最熟悉的人,又仿佛是他最不熟悉的人了。他有些害怕,倒不想知道对方告诉他什么了,即使是表达和好的愿景。

斯尧见枫走过去,抬起了头颅,轻轻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跟踪我?”

其实这个时候枫很想为自己辩护,仅此而已。但是,枫又不想把友情搞糟,所以想保持沉默。只是,他怕这种沉默会被误会成“默认”。

“不知道,也许是巧合……”

“巧合……呵,真好笑。”他冷笑了一下。枫倒吸了一口冷气,全身有些颤抖。

 “还有,最后问你一句,你对其他人说起这件事了吗?”

“没有。”

双方陷入了沉默。至始至终,斯尧都没有看枫一下。

空中飘着的火烧云,仿佛和这般空气一般凝固了。一会儿之后,斯尧突然站了起来,拉直了自己的校服,走到枫身边暗语道,“没有就好。你记住我今天跟你说过的话,今天你犯贱我可以原谅你,可以后你再跟踪我或者和别人提及起这件事情,我会采取手段的。”说完就大摇大摆朝教室方向走去。

枫又再一次木在了那里。他遥望远处那一群看着火烧云和夕阳的学生们,曾几何时自己也站在其中,兴许还是最兴奋的那一个,而今天,看着洒在走廊的夕阳光带,却只有感觉到有种血腥的味道。有些老师从办公室出来,踏过了这条“血腥”的光带,去往开水处打开水,但这不能影响枫关于光带的思考。楼下操场传来了男生们打球时传递战术的粗犷声音,也传来了大大小小的笑语声和说话声……整座学校又陷入了喧闹当中。

这丛喧闹似乎与枫没有任何关系。此时此刻,无人问津的布告栏前,他陷入了自己的孤独当中。他缓缓地蹲了下来。两条水流缓缓溢出了枫的眼眶,从枫的脸颊留下,滴在了地上。枫伸出舌头一尝,没错,是苦涩的——五年之后,他的心灵受到了同样的可以说是极大的考验和打击。



 


















第五章 奶茶的力量


一、

枫克服了脚部、小腿和膝部的酸痛,站了起来,缓缓走出了卫生间。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悲恸之后的那种疲惫和饥饿。“去校门口喝一杯东西吧。”他想喝一杯柠檬的茶饮料,可以不带柠檬,但至少需要带有茶的咖啡因。他觉得他机体的恢复已经离不开茶。

雨终于停了,校道上的路灯映在湿漉漉的路面上,给人一种朦胧之感。雨后的校园,仿佛变得也清凉起来,远处高速公路上的车水马龙,也因为这场雨的结束而奔腾流动起来。路上形形色色匆匆忙忙高高矮矮的身影中,与枫相反方向行进的,无非是带着素白色的快餐盒,里面装着麻辣烫,亦或是猪脚饭……或者是带着大大小小的快递,或者是酒饱饭足后的兴奋和喜悦。与枫同个方向的,无非是带着一份充饥的欲望和渴求。他想起了刚才在自习室动了欲望的念头,还有现在急切需要满足饥饿的欲望,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庸俗的人,冷笑了一下,愈发感觉到作为“人”的一种卑鄙。

走出朱红色的校门,他来到了一家没有店名的奶茶店,“没有店名,觉着这里的‘茶’好喝的话,下次来,也就不知道真真切切到底是不是这家了。”他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虽然这样暗暗对自己说道,但还是毫不迟疑地走进那店面。店空间很狭小,像一个闷闷的快递盒子般。天花板的四角点着阴暗的节能灯。门口右边立着柜台,柜台后立有一位瘦瘦的穿着黑色T恤、头戴黑色格子头巾的店员。他脸上也堆着铅色云朵般的郁闷。他见枫走了进来,便冷冷地用江西口音的国语问了一句,“要喝点什么?”

“一杯柠檬红茶”,枫低低地回了句,说完,便选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刚坐下来,他就发现了靠墙转着苍白无力的摇头扇,他叹了口气,手扶着额头,又想起刚才在教室和卫生间的那几幕,觉得有些荒诞。

“你的红茶”,瘦瘦的店员走了过来,在离台桌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自觉地”刹住了,随即,他把奶茶瓶冷冷地推到简陋台桌的角上,便静静走开了。

枫感觉到了店员的冷淡,连一句“谢谢”都提不起劲。

“难道以后就没有机会吗?毕竟还在同个空间里面。”他从桌角拿过奶茶瓶子,摇晃着它,冷笑地自言自语,“是的,以后还有机会的。”他露出的梨黄色的牙齿映在几乎满了的红茶中,突然间,他都觉得自己有些丑陋了。

他叹了口气,又抬头望了望那座位上的那扇摇头扇,他突然觉得心里面有点冷。他觉得他一看到摇头扇,就会想起刚才在教室“犯罪”的前前后后——只要一想,就会增添一份自责和后悔,他想通过转移注意力来恢复情绪。枫注意到了瓶子上刻着的“2010”,叹了口气。现在,假如再让他谈起五年前的这场悲喜剧,他已经不知道会用什么词汇来形容。五年前的事情,就像隔了一层雨雾一般,他想追寻,却又追寻不到;有时,太阳升起来了,一切貌似有着希望,雾霾也都拭去了,一切都清晰了,他却又不愿意去观望那“迷人”的美景了。有时,他在深恶痛责这种“感性”,他无时不刻不想结束这种回忆的冲动,去完成他应该去完成的使命,甚至是理想。可是,通过回忆过去的痛苦和不快所获取到的愉悦和放松击垮了他对回忆所有的拒绝和遏制。周国平在《往事的珍宝》一文中有一个句子突然冲进了自己脑海,“逝去的感情事件,无论痛苦还是欢乐,无论它们一度如何使我们激动不宁,隔开久远的时间再看,都是美丽的。我们还会发现,痛苦和欢乐的差别并不像当初想象得那么大。快乐的回忆夹着忧伤,痛苦的追念掺着甜蜜,两者又都同样令人惆怅。”

他冷笑了一下。他对自己能找到理由来否定周国平这类哲学权威这件小事上找到了一丝“快乐”,“我可不这么认为,过去那快乐的,也就是那过去感觉起来快乐的东西,一段时间后,回想起来,也还是快乐的;过去那不快乐的,也就是那过去感觉起来并不快乐的,一段时间后,回想起来,也还是不快乐的。一切都有个界限,必须有个明晰的界限。”他浅浅地吮吸了一口冰凉的柠檬红茶,甘香馥郁的红茶终究让他恢复了点精神。他再度冷笑了一下,摇了摇自己手中的奶茶瓶,“是的,你瞧,一切,有了茶,不都是结束了吗?”五年来,他一旦接触茶制品,无论是奶茶、红茶,还是五年前经常在午后喝的乌岽茶、五年后的现在放在那书桌抽屉里的铁观音,便觉着这个世界上的“全部”问题都解决了:偌大的悲痛在他看来再也不是悲痛,再严重的社会不公在他看来再也不复存在。一旦接触到“茶”,他觉着他便充满了神一般的意志和能量,过去的郁闷,过去的苦痛,所有主观的东西,就被尘封在心里的角落中,不会再搬上心灵的舞台上演绎了。一接触到茶,他就感觉到了浸蘸在他身上那青春的血液,满溢着青春的兴奋和愤怒以及青春的骚动情绪:他感觉到自己终于像个“人”了,有了人“正常”的快乐了。这痛苦的八天就像一页旧书页,从此可以翻过去了。就凭这瓶红茶中装着的咖啡因,自己终于也有了点生命的活力了,“你瞧,难道不快乐了吗?这回,可要想点快乐的事情罢”,他这样告诉自己,随即又笑了一笑,面色渐渐红润了起来。他用格子衫的衣角擦了擦被泪水打湿了的眼镜片。这回,他想起了自己高中时候的奶茶时光。这是让他感觉欣慰的回忆。


二、

S城,中国大陆甚至是亚欧大陆与北回归线交汇的最东城市,气候宜人。但是,五年前的那一年,由于某些原因,气候显得异常闷热。到清明时节的时候,不但雨落得不纷纷,反而往常六七月份盛夏季节的闷热提前到四月份进行了,这让每天在没有空调上课的毕业班学生们充满着肉体上的劳累和辛苦。现在,每一下课,大家都再也不想跨出教室一步,而是趴在课桌上休息或者把头埋在弯曲的手臂里。而以前,大家都倾向于成群结伴去外面走廊吹吹风,散散步,以此减轻听课、复习带来的精神痛苦。

学校这周宣布,枫和斯尧所在的重点班在下午五点下完课之后开始补课。他们所在的重点班是这所普通中学的希望,也是唯一能与办学质量好的民办中学拼抢拼刀的唯一力量。这事关学校的荣誉。当然,一个钟头的补课只在这个重点班进行,而不针对普通班学生。学校领导和老师仿佛对于其他普通班的学生并不寄予太大的希望。这种补课是免费的。补课内容无非就是让学生们多做一些难题即在民办中学经常给尖子生练习的题目。

枫记起了,五年前的他,那个还穿着校服的他,肆无忌惮地喜欢上了茶,不过,和现在并不一样的是,那时的他更偏好奶茶。在当时,奶茶作为一种新兴饮品并不盛行,惨淡的奶茶饮品业一度在这座城市失去了继续经营的信心。为什么喜欢喝奶茶?因为,现在想起来,可能是五年前的自己觉得奶茶当中蕴含着一种哲学,以及一种生活方式。如果用人生阶段来对比咖啡和奶茶两种饮品的话,那么相对于咖啡来说,奶茶是一位青涩、依旧天真的少年。咖啡的香气和醇厚代表着一种情调,一种专属于成人时代的情调,这已然属于成人的范畴,并不是他的世界。再说,枫不喜欢咖啡的苦涩。不喜欢咖啡的苦涩,就类似于不理解“良药苦口利于病”一般,不成熟的人会将所有的苦涩,包括饮品、食物,以及现实生活中的羁绊,都归为对肉体和精神的摧残。

这是他五年前对所谓的“茶”的理解。

面临着中考的他,每天在解数学题、背英语单词语文古诗词的紧张氛围中,总会找到这样一种放松的方式:他选择在晚上补完课之后到离学校一千米外的香园奶茶店喝奶茶。每一次他都会点上一杯同样的朱古力奶茶,而且是不加珍珠的那一种。不知什么时候,他发现朱古力奶茶也悄然提高了她的身价。初二时候第一次喝的时候是5块钱一大杯,现在已经涨到7块钱,而且已经改为中杯。

纠结是中学生的通病。在纠结朱古力奶茶是否打包的问题上,他思考了很久,但最后还是决定要打包。这是因为,一旦六点钟补完课,在奶茶店里喝完奶茶再走的话,估计要到七点钟才能回到家,这时候母亲会很担心。他无法也不想和母亲说起这样的派遣。要知道,在当时,中学生是严格不允许携带手机的。


三、

一路向前的香园路,没有太多的十字路口和分岔口。这在这座公路马路网四通八达的城市来说,是一条特立独行的马路。这条路,枫现在回忆起来,就感觉像是现在经常去的那间自习室外那条静静的小路般,少人问津,却又风景独好:这条马路因为一座坐落在这里的神秘的民国园林——香园而得名。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时,最先受春风滋润的地区,掀起了一阵疯狂的建设新区热潮。如今,当每天的旭日从S城东面摩登高楼升起,而到了傍晚,绕到高楼背后的时候,它会惊讶地发现一个不曾死去也永远不可能死去的S老城。隐藏在老城的骑楼当中,仍有着令人熟悉、似曾相识的身穿白背心、白单衣和浅黄色短裤的一心一意在骑楼外走廊编着藤椅的老者;在老城中央的公园亭,仍有着大量的人潮骑着凤凰牌、永久牌单车,或步行,从海边来到这里,在这里现出了自己平凡的、奔波的身影,随即又消失在如巴黎放射状的弄道中;在国平路、至平路,向阳摄影、大阳光、工人影剧院、飘香小吃店和爱西干面店,每天还能在这里看见与三四十年前相似的鲫潮般的顾客,听到与三四十年前无异的古雅方言。在这里,滞留住了这座城市的辉煌历史,也停滞住了时间轴上的生活细节。

神秘的香园就坐落在老城靠东北的地方,本不能称之为老城的范畴。因为它所处的位置,俨然脱离了老城的复古风,陷入了新历史的喧嚣,就像一个落单的扎着民国发饰的舞女,依旧在新世纪的舞台上不厌倦地跳着从前的舞蹈一般,即使现在的观众越来越少,而且越来越无法在自己的舞蹈中寻找到美,但她还是一直旋转着,舞动着——她想永远保持着那优美的舞步和微笑。


四、

奶茶与西洋建筑的结合,是孔子所谓的“正名”之体现。第一次踏入这座民国的西洋建筑,枫发现这里贴着十二圣徒的花窗,在阳光的照射下放出了自然万色。他隐约感觉得到香园那低调的奢华,对比起教堂妨碍和束缚的宗教氛围来说,没有一种压迫感。枫更愿意去靠近它,去了解它的神秘,以及曾经在这里发生的所有故事。没错,这里不是教堂,而胜似教堂。

奶茶店位于这栋三层建筑的二楼,浅红色的沙发分列在浅褐色墙壁的大厅当中,墙角上的西洋座钟静静地呆在那里,像一个耄耋老人。有一个靠东面的墙角,除了一副英国画家戈登?卡明于1889年描绘S湾的作品之外,都挂满了梵高的仿制品。

当手摸到楼梯扶手球状的高耸物的时候,这告诉我们,已经来到木质楼梯的尽头,向右望去便是柜台,柜台上端的吊杆,倒挂着大大小小的酒杯,有长筒细腰的葡萄酒杯,也有宽口短身的白兰地杯,这些杯子上擦得锃亮的杯缘,反射出了一种认真的态度。

柜台旁摆着一张写字桌,右端放着一盏郁金香花瓣状的西洋灯,灯下搁着一只鹅毛笔,以及一摞定好了的民国泛黄竖排信纸。假若有什么需要告诉香园奶茶店的,可以在此留下自己的爪印。这些场景,和上海南京路的咖啡厅,和武汉昙华林的微书局所体现的文艺风情无异。这里总会出现属于S城的东西,哪怕写字桌上只有一副功夫茶具——茶文化和西洋文化的碰撞,形成了独特的文艺风情。

枫记起:当时,每次在香园看到这景象时,总会联想到一位穿着笔挺西服、戴着硬领、抹着台湾头油的男子。窗外春雨淋淋,响雷滚滚,立在二楼房间门口的黑色油伞正准备被淋湿。房间里灯光充足,呈现出与外面迥异的温暖。他端坐在茶具旁,提着鹅毛笔在青色灯罩泻下的温暖的光中为远在江南的心爱女子写信的场景。每每写完一段,他都要在散发着泥炭香的小茶炉上持下沸水壶。随后,他手掌黑色印花瓷茶盅,只听见三声响案,三杯香茗便大功告成。他握住宽口窄身茶杯对着桌上的一株薰衣草一饮而尽,仿佛这样他能更容易得到灵感,写出情感更恳切热烈的信。因为沸腾而发出咚咚声的茶炉,并没有破坏了这房间里的安静。它仿佛在做着一个提醒——茶虽少,却能够用飘散的香气将更好的更浓烈的思念送达伊人手中。

奶茶店里每个座位上都会安装有古老的转扇,这种转扇的特点是它只能慢悠悠地在转,绕着某根特定的轴。走进里面的人,仿佛都因为这种慢悠悠的转动放松了自己平时的快节奏和紧张的情绪。的确,既然来喝咖啡,连糖都不需要带着,又何必将烦恼一并带来呢?

奶茶店里虽说卖的是奶茶,但却喜欢在店内广播放上日韩风的歌曲。枫最喜欢的东方神起的歌曲也似乎在这间奶茶店受到欢迎。其中,有一段时间奶茶店经常插播的《咒语》一歌让枫意犹未尽,看来那一段时间店主也是和枫一样关注着这个在2004年成立的五人偶像组合。每天上下课的时候,枫都会哼这首歌曲。就因为这一点,枫开始不由得喜欢上店内的装潢,也喜欢上了临窗的座位,这就是还保持着童真的孩子的思考方式。

后来,到中考之后,当他再次来到此店,却被告知临窗的座位需要付费。

除了古老的转扇外,店内的每张台桌上每天都会换上一株新的百合花。沁人的清香会让枫,以及其它顾客忘记学习或工作时候的烦恼和紧张。由于地理位置的偏僻,奶茶店平时少人问津,但即便如此,穿着英伦牛津衫的服务员却总是笑容可掬地为每位顾客服务,不会板着个脸。有时候下午只上两节课的时候,枫便在放学的时候在百合花旁上放上自己的作业和书籍。他在这里,又通过“茶”,度过了一个美妙的愉快的傍晚,就像这五年来,从初中,到高中,再到离开S城故乡的怀抱,一路向西来到广州求学所走过来的一样:他一直都以通过喝“茶”的方式来排遣内心的郁闷和痛苦。



第六章 无言花


一、

枫想到这里,突然怪异地苦笑了一番,他带着那种鄙夷的微笑摇了摇头。“五年前的香园记忆,是快乐的,也是真正能解决当时的郁闷的,可在这里呢?我今天喝着的这杯茶,我感到我‘快乐’了,可是在这样龌蹉的环境,我就真得解决问题而感到真正的快乐了吗?不!我觉得问题没有这么简单!”他意识到了这里的环境,已不再是充满西洋文明浸润的、氛围优雅、静谧的S城香园,而是广州这类国际化大都市中的死角——还在努力渐渐摆脱农业文明的东北郊区。“而,还是有那么多人愿意喝这里,这个死角的红茶,包括我自己。”他突然感觉到一阵荒诞……他隐隐地感觉到手中的这杯红茶与所谓的“快乐”还是隔着一层隔膜,要知道,五年前,他在香园,他认为“茶=快乐”,有茶就是快乐啊!他狐疑地盯了盯瘦瘦店员的丹凤眼,再度忍不住眯着眼顶着风浪失望地望了望靠墙的摇头扇,以及那周遭的环境,除了后面座位多了对情侣之外,这里的气氛没有多大的变化:依旧是昏暗的灯光,以及瘦店员死鱼眼中射出的黯淡眼光。他放下了心,回转过了头,通过那软得有些发泡的吸管,吸了口红茶,开始不关注“快乐”的问题,而是又集中注意力想极力去回想自己当时的言语和行为,组建起记忆的锁链,但他永远也不可能清楚或者他永远也回忆不起,当时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心情、这样的想法以及如此奇特的言语组合。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当时的自己,仿佛对于对方所期待的爱情耿耿于怀,仿佛对于自己的利益遭受对方侵犯感到极端愤怒。他已经因为爱情这件小事而不将对方看成自己的朋友,而是敌人。另外,自己太在意精神方面的人,而忽视了另一个需要爱情浸润的人了。

店员兴许觉得太寂寞,兴许是今天店内的生意并不好,所以跑到柜台后面摆放着的电脑上点上了一曲浓浓的萧敬腾的《无言花》,“你敢知花谢若落土,破碎的是谁的心肝”一句总是缠绕在枫的耳际。他再次微微地冷笑了一下,挺直了身子,这类的句子在他以前看来是非常无趣的,他鄙夷,他看不起这样的“忧伤”,只是,他好像突然间又得到了什么启发,“假若当时我不鄙视他们的爱情,或者是普遍的爱情,那么,当时也不会失去那么多,现在也不会那么孤独”。他回头以惨淡的眼光望了望那对情侣,再度失望地转过眼光望了望店外走动着的身影,仿佛每个人不再那么可恨了。他们身上都附上了一层滑稽的味道,他愿意和他们接触,去了解他们,去认识他们……突然间,他感觉到摇头扇的风力小了很多……但是,假若现在下个判断,他觉得他并不后悔他当时的行为。因为他知道,虽然自己排斥爱情,但是由于自己的退出和牺牲,当时的行为最后还是弄拙成巧般地开出了美丽的花朵。“现在的微信已经有信息撤回的功能,假如当时QQ有这个功能的话,那么自己也就‘无功而返’了。”他想到了五年前那场悲喜剧的结局,惨淡地笑了笑。这夹杂着直面鲜血和争执的悲壮,五年了,直到现在,他似乎一直都在为别人而“活”,一直在为朋友们“付出”和“奔波”,一直在为朋友怄气,而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真正的需求。“兴许,他要结束自己的愁闷,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了。”他又笑着回过了头,羡慕地望了望那对正甜蜜着的情侣。

他再度想起了五年前那场悲喜剧的结局,并且想起了孔子的一句话,“以直报怨。”只能说,直来直去、有仇必报的思维不能代表或者说明除了幼稚之外的其他东西。而,当时,却是这个幼稚的举动却造就了一段在他现在看来很是美好的东西。他没有妒忌,没有诅咒,但是,也不会表露出自己太过夸张的感情。因为,这段结局式的爱情朦胧诗,与自己的回忆已经没有交集,唤不起太有意义的情感,也拯救不了自己。

 “红茶吸完了,结局结束了,你也该离开了。”他发出了一声嗟叹,结束了关于五年前那场悲喜剧结局的所有审判,随即缓缓地站起了身,“不过,离开了这里,我要去哪里?啊!哪里能让我藏身?啊!苍茫世界,何处能有我的角落?”

他直了脊背,向外望去,却仿佛又看见了,店外簌簌的雨帘中,隐隐地伫立着那似曾相识的阴着笑容的那副骷髅……他叹了一声,只得失望地带着种悻悻的感情再度在充满油污的凳子上坐下。“这一站的郁闷随着那五年前的悲喜剧,暂时像退潮般,褪去了,但是,下一站的郁闷,随着太阳的升起,又将随着那漫漫的潮水来袭啊!看来,也只能再点一杯茶了。”

他刚想朝柜台开口,却发现门口一把深蓝色的大伞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收下了。他望了望这双有力臂膀的主人,发现是自己的学长徐箜。他心里面没有丝毫的动静,本来想避开徐箜,却发现对方已经挤了进来,对方现出了一丝惊喜,仿佛他强烈地需要个伴来陪他喝奶茶似的,“嘿,学弟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徐箜的眼睛里射出了与枫不一般的光,他的光,锐利,深刻,让人感觉到雄健阳刚,刘海被附着的发泥紧紧地向上固定着,像蓬勃生长的野草般,也像即将放映电影时还没落下的幕布一般。因为这束光,下雨所带来的烦闷,在狭小、灰暗的奶茶店消失了。而此时的枫,颓唐,黯淡,像一只丧家之犬。“怎么啦?”徐箜敏锐的视线触到了枫脸上的泪痕,很担心地问道。瘦瘦的店员和那对情侣都发现了这位有点男人味的不速之客,所以好奇地看了看他们,想知道他们俩的特殊关系,以及他们接下来会聊的话题。

“来,坐下来。你最近可怎么样了?好久不见了,我估摸也应该有大半年了吧。这半年你都在做些什么?”徐箜笑着拥住了枫的肩膀,坐了下来,“服务员,一杯台湾贡茶,谢谢。要热的。”

“倒也没什么。每天除了上课,就是看书,偶尔写写东西,”枫用极短的时间在记忆中找寻了最近做的事情当中的亮点,却发现毫无收获,觉得有些窘迫和自卑。另外,他感觉到这种生活,在类似于徐箜这么活跃、外向的人看来,是“呆子”的生活,因此,便不再多话。可他也不愿意去虚构他的生活有多么滋润,事实上,他本身就是一个诚实的人。另外,他并不愿意听对方的事情,因为他知道对方的生活很滋润,通过朋友圈上就可以知道,但他出于礼貌,还是以同样的方式询问了一下。

“你的贡茶。”服务员送来了浅红色的贡茶,冷冷地放在了桌面上,眼睛抹了徐箜一眼,便退回柜台了。

“我嘛,最近,倒有些事情想跟别人分享的……”徐箜把包着吸管的纸撕破,敏捷地把吸管刺入瓶中,吸了一口,“这贡茶味道不错……对了,说到哪里?”

“还没开始。”

“你要不要再点一杯茶?算了,红茶不好喝,太乏味了,今天试一下台湾贡茶吧,店员,这边来一杯台湾贡茶!”,徐箜回过头向柜台喊道,随即听到了柜台匆忙的装瓶声,又转过头继续带着男性阳刚美的微笑说道,“是这样的。最近我在想着一些事情,未来的事情,未来的路,到底应该是找工作,还是考研,还是考公务员,还是在家窝着,哈哈……我还没决定清楚。我倒觉得自己在面临抉择的时候迷茫了。我现在已经大三了,却还是没有头绪。可能是因为太懒惰吧。现在想想,大学这三年,就像童话般,玩了该玩的,享受了该享受的,恩,美好的时光终究会过去的,现在也已经过去了。现在,我说的是现在,战斗的时候,才真正开始。别人都拿起了剑,跑向有猎物的地方,去猎取自己想要的猎物,有的去丹麦、北欧那种现实中的理想世界,有的去海峡对岸那个讲闽南语的地方,有的留在华南植物园绕圈,有的……你懂的……而我呢,现在连剑都不曾端起。”

“嗯……”枫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来回应他,客套的话他并不想说,更不会说,一切都要真情实意,说的话才带有真正的祝福,鼓励的话他也不想说,除非是能提出颇有见解的建议,什么“加油”等等鼓励的话都是虚空,对于说话人来说,毫无意义,对于对方,也是如此。

“剑还没端起,我就在想着我的剑要指向何处了。大城市?还是家乡?还是其它地方?我思索了很久,有时候在卫生间拉屎的时候,我都在冥思苦想这个问题。为什么是卫生间?因为‘它’是唯一属于我的……按理来说,这是不对的,应该先端起剑……”

“都可以的,学长。先想好再端剑有时候比端完剑再思考好很多。”

“是的,也对的……我一直在问自己,‘你终归何处’?因为最近发生了一件“事情”,待会儿会跟你讲的,所以我才比较深刻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我总觉得想好去哪里,再想好做什么,可能才是妥当的。大一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你,你还在准备高考哩!那时我基本上是玩了一年,为什么说是基本?因为,那时候心里还有股气,我在想,我要当学生会主席,我要认识很多人,甚至,我要很多人拜倒在我脚下……我有很多梦,可现在过了两年,想想可真是好笑,真是荒诞。到去年的时候,因为在大学里过了一年,经历了一些事情,很多事情想清楚了,不过,就是做什么,我依然一片模糊。我想考研,却发现这里并不是适合考研的地方。你知道的,到处都是“事情”!“事情”没法解决,深造这条路不可能走得下去。我想考公务员,哦,也是相似的,也是氛围会好一点,但终究不是认真地看得书的地方。至于银行,说实话,我不喜欢,这至多只是这里的一扇门,而能跨进这扇门就是很多人的梦想……毕业前夕,男的衣冠楚楚,女的浓妆淡抹,他们都紧紧地捏着自己那一份写满东西的简历,仿佛这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似的……他们在门前无秩序地挤着、闹着,甚至有些还打了起来——每个人都想往里面挤,每个人都蛮拼的,可是,你却不知道你适不适合做银行的工作?自己的价值究竟是什么?自己的使命究竟是什么?这些,我想他们是不清楚的,可我,我也是不清楚的: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总有这样一种错觉:好像,冥冥之中,十年寒窗苦读,一旦来到J校,你的命运也就被决定了:毕业之后,你就只能由校门口那个朱红色的大门走出去!只能如此!因为那才是最‘体面’的!没有其他的门让你走!……但是,有时候,我又在想,J校到底是还有另一扇门的,也许就在这奶茶店附近,也可能住在你心里面。你得叩开自己的心,想想自己究竟要些什么。”

“‘事情’?什么事情?其实我最近也很……”这时,枫发现了走过来的那位瘦瘦的店员,他手中托着一杯包装好的贡茶。这回,店员把贡茶郑重地放在了枫两臂的中心位置,浅浅地傻笑了一下,走开了。枫于是道了声谢,“谢谢”,而没有继续把该说的话说完。

“应该叫‘郁闷’比较合适。”徐箜笑道,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原本直着的脊背开始弯了下来,“为了找到答案,我连续有一个星期都在教学楼寻觅,想找了个空教室,好冥思苦想,好叩开自己的心。因为,你知道的,宿舍那种环境,我只有一片郁闷!一片郁闷!一言难尽!空无一人的教室,没错,基本是找不到的。每天晚上,每个教室都会有三俩个学生在看书,有些教室可能会多一些,但无论多还是少,其中必有一对情侣。你想这事情可不可恨?他们打扰了我。打扰了我沉下心的欲望,倒激起了我另一番的欲望!我离开了这个教室,来到隔壁教室,又看见另外一对!你来评一评理,这事情到底可不可恨?在那些装满郁闷的教室里,我能发现自己有什么价值?除了吃饭睡觉,一片虚空!一片虚空!哈哈,扯远了……但是,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我问你,‘你觉得哪里会比较适合自己?’你会怎么回答?”

“我比较喜欢家乡一点。因为,我的资源都在那里。”

“资源?什么资源?”徐箜觉得“资源”这个词汇有些意思。

“对的,没错。我的父母都在那边,父母仅仅养育了我一个人。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 自己的话,毫无所谓,天涯海角我都是愿意跑的,因为我有一颗浪子之心。只是,我不希望父母承担我远走高飞后的痛苦和孤独。也许,我觉得我回家乡发展,父母会更好受一点。”

枫话刚说完,突然觉得这些话说得有些自信,所以也有点窘了。本来他想讲讲这几年他在儒家入世和道家出世的思想当中徘徊的痛苦,但还是忍住了。他用右手挠了挠头,想岔开话题,所以问道,“学长,你呢?”

“我跟你不一样……或许我感觉到一线城市比较适合我。啊,环境比较好,工资高。欲望嘛,人都摆脱不了的。父母的话,由我妹妹照顾,倒也不怕的。每年回去一次,倒也可以排遣我的思念。你知道的,我一无所有,要白手起家的。”

“你家乡在哪里?”

“S城”

“那还是不错的城市。哪像我们偏僻山村?”

双方陷入了沉默。徐箜感觉到卑劣,在谈论家乡的问题上,于是低下了头,他的刘海有一部分开始颓了下来,但有一些还保持着坚挺的状态。枫找不到接下去的话,于是抬头看了看店外:雨小了些,不过还是在下。

“对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东西?”徐箜突然直起了脊背,眼睛射出了锐利、好奇的光,最后一个“西”字,带着浓浓的客家味道。

“哦。没有……没事的。”枫有点慌。

“是不是失恋了?”

“没有开始,怎么会有结束呢?”

“什么‘开始’、‘结束’,这些都鬼话来的。呵呵,没有女人,男人可都哭天喊地,想全世界都知道我们男人的心情……你们闽南话是讲‘心晟’是吧……找到个女人,以为是‘开始’了,进行了一段时间,发现当初全为了自尊,为了那可怜的自信点,为了排解那无边无尽的郁闷罢了。当发现这些的时候,其实已经是‘结束’的了,同时,新的‘开始’也开始了,因为新的欲望开始暗波涌动了,所以这时想‘开始’新的,却不知道早已经在‘开始’了。无论是‘结束’,还是‘开始’,都是欲望和苦闷所造成的错觉。其实,它们没有界限。”

枫开始聚精会神地定在学长脸上,仿佛,他终于有了点学长的样子。

徐箜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迅速抓起手机,不耐烦地把手机接到自己左耳,不等对方说完,便草草应答道,“麦该(什么)?埃(我)快回去啦!”随即挂掉了电话,随即笑着解释道,“‘新’的女朋友,哈哈。不要介意。”在枫看来,这一个被加重了语气的“新”有着深刻的内容。

徐箜喝了口奶茶,继续长篇大论着。金亮的戒指莫名其妙地被安在食指上,于是,戒指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光芒,刺亮了枫的双眼。

“恋爱的东西,不要奢望太多。她要的,你给他。你要的,尽管说。除此之外,没了。那么什么是你想要的,因人而异,你不能说你不需要,或多或少,你总会要一点的,欲望嘛,你说,你要的,她给不了你,你就唉声叹气,郁闷就来了。这种郁闷,有时候就像你走进一片沙漠,但是四周除了漫天黄沙,你找不到任何的东西。你想找,但找不到,这就是郁闷。哎,最基本的欲望,就是要一张好看的脸皮。你看看,在学校,很多人都有了,你那整天穿拖鞋上课的屌丝舍友都有了,只有你没有,你不会觉得很郁闷,很另类吗?哎,可怜的人啊,都是欲望害死人啊。往往,就是因为一张脸,就不得不去找爱和被爱了,虽然你骨子里面根本就对爱不屑一顾。相信我们都是爱那一张好看的脸皮吧。至于,脸皮的欲望被满足之后,你就想要更多的了。经济学的基本原理,‘人的欲望是无法被满足的’。多么真真切切的真理啊!三年了,学了那么多的专业课,什么《国际金融》,什么《金融市场和金融机构》,都是放屁,要是没这个定理,都是扯蛋!”说完,徐箜匪夷所思地把食指上的戒指拔了下来,愤怒地扔在地上:他倒自己失声长一声“呜”短一声“呜”地痛哭了起来了。后面情侣当中的男生回过了头望了他们一眼,“真是奇怪的人”。他白了一眼之后牵着女友走出了店面,“今天真晦气,下着雨够郁闷了!到处可都还是遇到些哭着的男的。”

“怎么了?”枫伸出左手扶住了徐箜强壮的手臂。

“今天我……和我……旧女友……分手了。恐怕……说了,你都……不相信。刚才对你说的东西,我今天都跟她说了,她生气了,我再怎么哄都没用!难道不是吗?一切都是欲望。一切都是欲望啊!最后我拉住她的手说,‘难道你爱我也不是因为你的欲望吗?’她甩了我的手,‘天啊!什么欲望!我讨厌这个词汇。’你说她为什么讨厌?难道不是吗?欲望,欲望啊!你害了多少人!”

枫头脑里闪过了佛教的东西,无奈他对佛教的东西接触不深,也不感兴趣,所以也不敢说。

“千万不要在女生面前提到‘欲望’!她们可都是提倡精神恋爱,叫什么波拉兔恋爱……”

“是柏拉图恋爱。那刚才的……怎么回事?”

“哦!”徐箜吸了一下鼻涕,从口袋里掏出面巾纸,“今天这个,‘备胎’来的。”

“你不觉得‘备胎’这种词汇很侮辱吗?”

“只要她们愿意!只要她们愿意!一切就没问题。只要她们愿意!就像……就像……”徐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便用了半分钟的时间擦净了自己的眼泪和鼻涕,继续说道,“咱们继续说。今年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自己终于走进了一片辽阔的沙漠,四周没有人烟,没有房子,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天空,压得我胸口闷得慌!这种郁闷比大一、大二的时候,是更难以排解的。上课的时候,我听不下课,觉得在讲台上手舞足蹈的老师就是个魔鬼;吃饭的时候,我觉得排队很是痛苦,觉得饭堂大叔手中的勺子,就是那死神的镰刀:每次都刻意要少了我那点可怜的饭菜……总之,一切进行到了很糟糕的地步。我开始觉得解决这个问题很重要,对于我的生活来说。一开始,我尝试主动联系朋友、同学,外校的同学,别的学院的同学,都有的,去找他们聊天,甚至跑到他们学校找他们。为什么要跑去找他们?我不知道,也许我觉得一旦我踏上那地铁,那苦闷可就暂时赶不上我了!可朋友们看我都不上进,谁愿意搭理我?搭理没有,安慰、深交什么的就更别谈了。另外,他们也有自己的事情。我也就断了这方面的臆想。但是,郁闷还是要解决的啊!你猜我接下来怎么着?我终于去了一次图书馆……我看你朋友圈这么文艺,最近在看什么书?推荐几本给学长我?”

“最近,书倒少看,不过读了几首刘梦得的诗罢了。”

“刘梦得?刘备么?”

“不是,是刘禹锡,中唐的一位诗人。他的《西塞山怀古》我最喜欢了。”

“哦,呵,也挺有兴致的啊,读诗。像我这种……图书馆,三年了,第一次进去!一想到这里,我都觉得自己有点可耻了。我不知道那边什么时候闭馆。所以第一次到那里的时候居然关门了!我气得要死!我在黑灯瞎火的图书馆大门前跺着脚,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只有一俩个人都是可以的,不料,却没有人搭理我。我喊着,叫着,‘难道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一个爱学习的好孩子吗?’后来,我听我同学说,就尝试列了个书单,可哪些书在哪一层,什么序列号,我是不清楚的。这一次,我一鼓作气想借10本书,最后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跑上跑下,借到了全部。图书馆的老师都注意到我了!哈哈,我暂时感觉到苦闷的消失。但是,你猜猜,我有没有看?哈哈,我只看了封面而已,还有,比较了封面,给他们打了分,当时我记得有本《国富论》封面是很帅的,我给它打了10分的满分。当然,我对里面的东西没有兴趣,只不过那天记得老师在上课的时候说道《国富论》,我才借了。三个月到,我就把欣赏完封面了的10本书从宿舍搬回了图书馆。你说我这样做有意义吗?”徐箜伸出了四肢手指头,继续说道,“因为那郁闷,我晚上经常失眠。晚上睡不着,早上很早就醒了,这是常有的。借书那天,破天荒,四点钟就起床了,我一开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我不打算刷牙洗脸,就开着自己的台灯,觉得无所事事。你知道的,这个时候,刷朋友圈也是不行的,半夜的朋友圈,是空白的,空白得实在让人有些可怕!那个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除了我,都消失了!睡在宿舍的舍友们,都停止了自己的呼吸了!我有些恐惧地在想,如果他们、你们都消失了,我的郁闷要怎么解决?!所以,开始有点伤心起来了。这个时候,我盯着自己书桌旁边那个学霸的书桌,上面堆着一些书本,突然头脑发热,忘了这种恐惧。我突然想到,‘这是这个世界给我的最后一摞希望!亲爱的舍友啊,他要我步步他的后尘,尝试下他所过的生活!’”

徐箜简直要把身子趴在桌子上了,可这时,他又像触电一般,“刷”的一声直起了身子。这时,他可能发现到了,奶茶店除了他和他的看客之外,已经空无一人,于是,他肆无忌惮地喊叫起来。

“从图书馆回来之后,我感觉到我这样做很可悲!躺在床上,我在想,这十本书,要是当时我没有借的话,你说这三个月可以造福多少个人!可以改变多少个人!可惜了!从此以后,我发誓我不再去图书馆。我们可不能做损人的事情!……我们可不能逼自己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枫已经阻止不了徐箜的滔滔不绝了。刚失恋的人,有两个极端,一是想滔滔不绝地说些不相关的话题;二是缄默不语,像个哑巴。

“我们学校,图书馆是有点差。可是,我讨厌那些傻瓜,进出图书馆也就比我多那么几次,就开始评头论足了!今天说图书馆学习环境不好,明天说图书馆没有空调了……我在想,这些傻瓜有什么资格!哈,还是欲望嘛。期待高大上的欲望!”徐箜摊开了双手,在空中比划着,嘴上挂着那可鄙的笑容。桌上星星点点都是他的唾液。他好像进入了某种除了他谁也无法理解的状态。

枫没有言语。

“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事,恩,有个同学和我讲的,其实他那天跟我讲完这个故事,我根本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我相信你也许会懂,嗯,就给你分享这个故事吧:曾经有这样一群人,自愿睡在一间死气沉沉的房间里,或许他们一开始就被安排在这间房间内,或许是他们自愿进来,因为他们觉得在这个房间闷闷有利于磨砺自己,总之,他们是带着没有任何反抗的情绪进入到这个房间的。房间有一扇被锁着没办法打开的门——他们即将被闷死在里面。他们当中大部分是服从者、隐忍者,而只有那么两个,是有血气的人。他们被闷了一段时间后,清醒了,他们在角落讨论着,怎样逃离这个房间。其中一个人禁不住,叫喊了起来,于是其他的人就用红了的眼睛瞪着他们,甚至起来殴打了他们两个,把他们死死地摁在角落,连让他们呼吸的机会都没有。你说这事情可不可笑?他们横竖都将会死,居然连逃出去的活着的最后希望——那俩个人都给打压下去了。”

“那最后谁先死了?是俩个人还是一大群人?”枫突然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于是吸了口贡茶,目不转睛地盯着徐箜脸颊因为激动所产生的抽动。

“我先不告诉你答案。要是你,你觉得谁会先死?”

“但愿是那两个人。其实他们可以装死。”

“为什么?”

“他们死了,也就解脱了。大家死了,他们俩估计也不会太好过。因为我觉得他们俩肯定是善良的人。”

“这件事情,其实后来有了些进展。”

“什么进展?”

    “他们就在这屋子里生存了好几天,就一起生活嘛,也不过是几天的时间。几天后,‘大家’们开始觉得自己要死了,所以,也就放开了对他们俩的管束:他们没有力气去管他们俩的事情了。再过了几天,因为没有东西吃,‘大家’里面出现了问题——有些人开始受不了,死了。嗯,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时间到了,门窗终于打开了,阳光透进了屋内,里面那被关着的十有八九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也早已被这恶劣的环境驯服了,他们呆呆地,像个傻子,咧着嘴朝着打开着的门傻笑着,却不敢再走出这房子一步。黑暗的屋子渗进了光芒,角落里唯有四只发光的眼睛呼应这丛光明——一看到门打开了,他们俩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怎么回事?”

“就是说,门开了,他们俩乘机逃了出去。而其他的‘大家’十有八九都‘死’了!”

“他们俩去哪里了?”

“不知道。也许,其中一人去了丹麦、北欧那种现实中的理想世界,另外一人去了海峡对岸那个讲闽南语的地方。”

“这扇门,还会不会关上?”

“我当时也问了这样的问题,你猜怎么着,我同学说:‘永远不会关上了,直到关上另外一批人之前。’死亡的人会被送去坟墓,剩下的一小部分傻子会被派去看守坟墓。这间屋子后面有一间坟墓。屋子被打扫过后,会重新关上一些人。不过,我实在不懂他的意思。他的深度,令我可怕。”

“真的吗?真的不关上门吗?那么管理这间屋子的人是谁?我想找他去!那坟墓又是指什么?”

“我在想,也许,也许,也许就是‘大家’自己吧。我跟那个同学说过我的想法,他含笑不语。至于坟墓,兴许,就是埋葬最初的……哈哈,我也不太确定的,你还是自己想想吧……”

徐箜突然默不作声了。他低下了头,硬邦邦的刘海早就散了,像是沾了这郁闷的水汽,软绵绵地颓了下来,掩住了他的眼光,“回去再把刘海梳好。”徐箜突然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一场电影放映完了,那垂着的幕布又有收回去的趋势了。他咽了咽口水,用手扶了扶散了的刘海,用满意的眼光四顾了周围。只见瘦瘦的店员正在柜台后叉着手盯着他们。店内的《无言花》也早就被他关上了。


三、

他们陷入了沉默,互相靠在了自己椅子的靠背上。他们相视了一会儿,彼此之间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们觉得是时候离开了。于是都站了起来,拿起各自的伞,默默地走出昏暗的奶茶店,移动到了更加昏暗的校园路。他们的郁闷,盛在被吸尽了茶的奶茶瓶中,被留在了奶茶店中。

月升了起来。以往,在灯火璀璨的城市和校园里,月光总会显得无助和孤独,可今日的月光,仿佛压过了一切现代文明,宣示了自己的力量。徐箜和枫各自都开始感觉到了莫名的“满足”和“轻松”,一路上都不言语。路上的斑马线染上了路灯的醉红色,远处传来了《那些年》的合唱,原来是学校的合唱队在训练。

“那些年错过的爱情,好想拥抱你,拥抱错过的勇气……”这一句,枫听到了内容和本质,而徐箜却被这一句的气势和力量所慑服。他们都突然感觉到,浑身充满了力量,想迫切地做些什么。刚才的回忆,很多都再度模糊,他们也不愿意再去惊动他们。

“呵呵,挺好听的。听我舍友说,是24号的合唱。不和她去了。刚才我也考虑过了,在谈到图书馆的时候,我都在怀疑自己为什么会讲出‘不要逼自己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这句话了。反正我也不爱她,早晚是要分的。”在路上,徐箜看着他俩的影子,再次摊开双手,以学长的口吻说道,“你嘛,可不一样,你需要一场恋爱。没有欲望,就不是人了。人还是要适当满足自己的欲望的,追求爱情其实就像你今天过来喝奶茶一样,你想喝又不敢去或者没钱买,在那里憋着也不好。要知道,文艺没有爱情的滋润,是不会开花结果的。哈哈,喜欢的话,就去追,不要害怕!”

随即,他们在交叉口分手了。徐箜开心的叫喊道,“对了,今天和你聊天很开心的。学长感激你!改天再一起吃饭!微信联系!”

枫微笑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语。也许,此时此刻的他正在酝酿着什么。

在等电梯的时候,枫第一次认真看完了电梯口的小广告,并且认为拍得很有意思。走到布告栏前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贴在墙上的传单内容也有点意思。他希望能在上面找寻到徐箜刚才提到的有关于话剧、演唱会的东西。

的确,里面有这样的一张:

“校合唱队,5月24日,大礼堂欢迎你!”

他心中微微欢喜了起来。他打量着24号是星期几,并且打算着那天不应该出现重复的事情,虽然,他知道不会有任何的人任何的杂事来叨扰他,可他还是想确认一下。

推开教室后门,教室里面坐满了来晚自习的学生。他习惯性地望了望那个女人的座位,在意料之中的,“黑色的玫瑰”回过头来了,抛给他一个略微携点妖艳的但很是友善的微笑。他也把心中酝酿已久的善意通过嘴部久违的抽动馈赠给了她。

月亮升得更高,也更明了。整个J校都沉醉在了皎洁月光的照耀当中。他现在只想上前搭搭她的肩膀,邀请她。

“恩,5月24号,大礼堂有合唱,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