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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总有一些时刻,我们深感无助,如临深渊

更新时间:2017-05-26

是什么在揪人心扉

——《无据之夜》创作谈

总有一些时刻,让我们深感无助,有如面临深渊般的战栗。这样的时刻,有时是必然的,有时是极为偶然的。发现必然之外的偶然,探查偶然当中的必然,是现代小说艺术的应有之义。

一个从小将书籍视为最美风景的人,过了而立之年后,居然能够以写作和阅读作为生活的重心,不知该怎么表达这样的庆幸。但同时,正是这来之不易的幸运,让我不能不思考以书籍为代表的纸媒在今天的命运。我不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我大学时研读的人类学,经常能带给我一种大尺度的历史观,譬如我的一位同学曾说:“现代性远没有学者说的那么夸张,甚至还不如旧石器向新石器时代的转变那么大。”的确,我们现代人作为晚期智人的后代,出现在地球上只有几万年,只是灵长目人科的一种,还有许多人种,已经彻底灭绝了,成为化石。

我当然也有那样的确信:困扰我们时代的这一切,在一个漫长的历史时段面前,可能是渺小的、不值一提的。我们的书写材质不也经历了从竹简到帛书、再到纸张的变迁么?今天纸媒的衰败,电子媒介的兴起,只是这个链条上新的一环,历史还会延续下去,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曾这样劝慰我身边迷恋纸质书的朋友们,但我内心深处一直没法说服自己。我觉得,这次的事情没那么简单。总有些变化,是质变性的,就像旧石器和新石器时代间的大变。

这不仅仅是媒介的转变,甚至不仅仅是人类生活方式的改变,而是一种人类存在方式的改变。这不是危言耸听。科技与生活的结合越来越密切,我们正日益生活在一个“科幻世界”里边。如果我们冷静地思考一下,就会发现,仅仅十年前的各种科技预言,都已经成真,而且很多方面比预言走得更远。虚拟现实正在占据我们的日常生活,如果今天的写作对此视而不见,那一定是蒙上了这门伟大艺术的双眼。“科幻”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现实主义。就像英国系列剧集《黑镜》,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反响,就因为它不再是“漫游银河系”之类的常规科幻片,而是更加扭曲和放大了的我们的现实。

我们往往因为生活的便捷,忽视这种变化的影响。因为,我们置身在变化当中,一点一滴地适应着,如温水中的青蛙,失去了觉察的能力。比如我自己,在恍然若梦的偶然中,甚至会没心没肺地享受这种温水的惬意。如果有一天,让我把意识上传到网络中,体验那种无拘无束、心想事成的状态,我也会愿意的吧?

那么,写作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还需要语言去叙述我们的经验吗?换句话说,我们的经验还会依赖语言来传递吗?如果经验与经验之间能进行直接的交流,那语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种原本涉及终极性的命题,竟成了压迫而来的现实。当然,我并不是想去进一步思辨这些命题,而是想说,这就是我们今天生活的历史背景。短篇小说《无据之夜》里边有个细节,机器人记者代替人类写出了新闻通稿,这是个极富隐喻意味的事件,但绝对不是科学幻想,它是真实的事件,来自于我看到的一篇新闻报道。这个事件在我心底长期发酵,挥之不去。此外,不时传来哪家报业、哪本杂志又消失了的消息,由于次数太频,都没有新闻的感觉了,只是简单地“噢”一声,没有耐心去搞清楚究竟是哪一家。假如只是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不大理会这些新闻,也许也能过得心安理得;但周围众多媒体朋友的跳槽、转行乃至失业,却是没办法不去理会的。因为写作,和这些人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情感。

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巢倾卵破,想出这些残忍的成语来,一点也不奇怪。当然,实际情况是复杂难辨的。有血有肉的个人为了生存,总是可以将生活延续下去的,尤其是媒体人,他们善于学习,善于和任何人打交道,无疑,他们都逐渐能够找到自己的新归宿,也许还能把日子过得更加有滋有味。只是,某些看不见的东西改变了,梗在喉管后边,沉在心的底层,宛如生铁的黑暗与压抑。

常常会暗自感叹,没有在漫长岁月中对纸媒的阅读,我们哪里得来如此精致的文化与艺术!造纸术、印刷术的普及,引发了西方的启蒙运动,也引发了中国明清时期长篇小说的繁荣。即便纸媒的成本越来越低,但总是有一个门槛,让人们对变成纸媒的文字始终充满了敬畏。这种敬畏,与其说是给语言艺术的,不妨说是给文明体面的。我坚信,语言是文明的声带,而文学,则是文明的嘴唇。

置身在文明的大转型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没错,人类的日常生活往往是惯性最大、最难改变的部分,其中的个体生命更是呈现出不同的样态,总有些人会更沉溺于自我的世界,而不被历史的进程所裹挟。就像《无据之夜》中的女孩儿,在她光鲜活泼的外表之下,隐藏着怎样的悲伤和心碎!但我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她那么悲伤和心碎,也许只是很小的事情,就像我们也有过的脆弱时刻,在时过境迁之后才发现那个巨大的坎儿只是一道微不足道的虚线。但在那样的时刻,困境就如囚笼般无从逃避,一点小小的意外便可以毁灭生命中的一切美好。

永远不要忽视个体的困境,这和历史的困境一样重要。因为有太多的时候,我们无法分清这两种困境,我们常常会把个体的困境当成历史的困境,或是把历史的困境当成个人的困境。当我们被压迫在这两者间的缝隙之时,是否有能力摆脱绝望,成为一个强有力的存在者?恐怕,这就是新的生存方式对于我们的要求,每个人肩头对于自己生命的责任一定会变得更加严苛起来。

王威廉《无据之夜》(精彩摘录)

他看到东木细长的手指伸进变得稀疏的头发里抓着,像是要抓走那些困惑脑筋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困惑东木呢?他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清楚。他给东木面前的杯子里倒满了珠江啤酒,对这种格外苦涩的液体的爱好,东木还是没有改变,就像这夜色下的文化路,依然被烧烤档的腾腾烟雾所占据。

东木已经失眠好几天了,瘦长的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成很小的一团,盘在他的面前,他想起第一次见到东木的情景:东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蜷缩成了很小的一团。东木的妈妈怜惜地看着东木,解释说:“他太瘦了,得了气胸。”

“什么是气胸?”他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就是肺泡破了个孔,漏气了。”躺在病床上的东木挣扎着说道。

想起那一幕,他不由问道:“东木,你身体没事吧?”

“昨天下班后,我回家就躺倒在沙发上,然后发发呆,偶尔看看微信,后来意识到时间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这六七个小时里边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记不起来了。”

“肯定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没有,完全醒着,因为电视一直开着,我能听见电视发出的噪音,还有墙上钟表的摆动声。”

“期间难道没上过厕所吗?”

“印象中没有,好像什么也没有做。”

“那你真是累了。”

东木用力吸了一口烟,吐出后,伸出舌头舔舔褐黄色的烟蒂,露出一口黑黄的獠牙。烟雾和夜色让他看不清东木的眼睛。不远处的江面上,传来突突突的马达声,那是挂满彩灯的游船又一次经过了。

“我们上周在江上搞了一场酒会,”东木的脸朝游船的方向摆了摆,说,“哦,不好意思,太忙乱,忘了叫你。不是那种普通的游船,而是一艘邮轮,邮局的邮,你知道的,非常奢华。那晚我折腾到早上五点才睡,早上八点又像只狗一样地爬起来了。”

“成功吗?那场活动。”

“都很顺利,关键是乌克兰人很满意很高兴。”

“乌克兰人?和这有什么关系?”

“忘了和你说了,他们要我的甘蔗。”

“从没听说过你还有甘蔗……”

“我当然没有,但我知道哪里有,我家乡有大片的甘蔗林,几乎都没人打理,年轻人都跑出来打工了。”

“看来是桩好生意。”

“哈,兄弟……”东木突然瞪大眼睛看着他,酝酿着要说些什么话。他今晚第一次看清东木的眼睛,不过,那里边除了网状的血丝之外,空无一物。

“你说呀。”他等待着下文。

东木掩嘴一笑:“你知道吗,乌克兰快把列宁塑像给拆光了,最近把一颗保存完好的塑像的头还给德国了。那塑像曾经是东德的,德国统一后,不知怎么就流转到乌克兰了。”

“德国要了?”

“要了,”东木捏扁了空烟盒,挤眉弄眼地说,“和叙利亚的难民一起,都要了。”

“不愧是记者,什么都知道。”他感慨道。

“我总觉得这事和我之间有某种关系。”

“和你?难民?”

“我是说塑像,我想去买一批回来。”

“干什么用呢?”

“没想好,但都放在一个地方,应该很震撼吧。”东木在他面前像魔术师那样挥舞了一下手掌,“你想象一下那个场面。”

“那是肯定的,”他撇撇嘴,“一定把人的眼珠子给震下来。”

他的回应让东木很满意,东木咧开大嘴笑了,然后咀嚼着一根烟丝,像一头正在享受反刍的幸福的骆驼。东木拍拍他的肩膀,突然紧闭了嘴巴,似乎意识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然后,他拿起手机,回复起一条微信。不知什么时候,邻桌来了一群年轻人,大约有五六个,只有一个女孩子,他们只点了很少的菜,主要是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估计是教授布置的课题,那个短头发的女孩子,动作麻利地打开了手提电脑,对着上面指指点点起来。他们每个人说的话他并没有认真去听,但他能感到他们都在竭力表达自己的观念,尤其是急于证明自己的观念是多么符合人类未来的发展潮流,从而去压倒性地说服其他人。

未来的潮流是什么?他也曾这般铿锵有力地表达过自己的憧憬,然后把自己的生活交付给这样的潮流。但现在,他是处在一种什么样的潮流中?就在一个小时前,来和东木吃这顿夜宵之前,他还在和自己结婚十多年的妻子吵架,他们面红耳赤,时而沉默,时而悲泣,时而慷慨陈词,他对自己的生活失望透顶,是东木的电话解救了他。可现在想想,他们都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而吵。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为,也许为的是这世上一切糟糕乏味的事情。

他和他的生活,包括他的梦想,属于未来的潮流吗?不用别人帮他,他自己心知肚明。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被历史所淘汰的人吗?历史是有人性的吗?它会按照自己的喜怒哀乐来挑选那些倒霉的家伙丢进垃圾箱吗?如果是这样,那它还得挑选同等数量的幸运者,将他们送上胜利的巅峰?

“我听清楚了,他们打算做一个投资项目。”东木朝他挤挤眼睛。

“我还以为是在研究什么课题。”

“大学生也急着创业啊。他们打算做一家咖啡馆,就在咱们学校的礼堂边上。没错,他们是我们的学弟学妹。”

东木有些兴奋,他却兴奋不起来,他见过太多的学弟学妹了。他在公司的人力资源部,每年夏天都会遇见数不清的学弟学妹,他对他们没什么坏印象,但也没什么好印象,也许应该说,是没什么印象,他们都像是别的什么人,无法让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我们要趁着现在,再搏一次,就像赌徒一样,赢了,就退休。”

他对这种即将退休的观念不以为然,他嗅到了别的意思。

“东木,你想辞掉报社的这份工作了?”

“还没下定决心,因为这个事好像不用我自己着急了,报社比我还急。好日子真的不多了,有消息说年内要裁掉三分之一的人。”

“裁掉那么多人,还怎么运作?”

“报社的广告额下滑了三分之一,养不起那么多人啦!现在谁还看报纸?早上醒来看看手机,大部分新闻差不多都了解了。”

“是的,我已经忘了我上次什么时候读报的了。”

“我也忘了我上次什么时候读小说的了。”东木诡异地笑着,仿佛在报复他。

多年来,东木都是他唯一的读者。嗯,他写小说,经常还会写写情节模糊、莫知所以的小说,因此只有东木欣赏他的小说。东木曾是中文系的才子,与他这个理科生不同,东木懂行,说他写的是“先锋小说”,还帮他把作品寄去杂志社,发表了一些。他不知道“先锋”是什么,他觉得自己在写作的时候,就像做梦,他什么也没多想,那些人物就活了起来,然后自行其是,他连忙提笔紧紧追赶他们,跟着他们走街串巷,生怕他们消失在某一扇门后,再也不出现。他对捕捉他们不厌其烦,只有东木理解他的乐趣,理解那另外的一个小世界。但是,从今年开始,东木对这个游戏已经不加掩饰地失去了兴趣。

他只能笑,和东木碰杯,喝了一杯下肚。

“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说完后,他觉得自己说了句老生常谈的话,竟然为此感到了某种羞耻。

“我也不知道,”好在东木回应了他,“但他们也许知道的吧。”东木瞥了一眼邻桌的年轻人。

东木起身去厕所,在回来的时候碰见了邻桌的一位年轻男孩,东木率先打招呼,并很快地把一张名片递到男孩手中,嘴里很熟练地说着自己手头的项目。只有经过长期的训练,才有如此顺畅的表演。男孩有些惶惶然,说着非常荣幸之类的话,脸上的表情却迅速收敛,看不清细节。东木让男孩带着自己走到邻桌,再一次激情地陈述着自己的项目,年轻人们站起身来,做出很高兴的样子,尤其是那个女孩子,性格应该是很活泼的,她绽放的笑脸让他终于记起了曾经的校园生活。东木说完自己的项目后,转身刚准备回来,看到了他,便指着他说:

“我这位朋友是位作家。”

作家,年轻人们发出“哦”的一声。他不清楚其中的含义,但他突然觉得害臊,一种复杂的说不清的害臊,记忆中几乎是第一次……也许不是第一次,在遥远的童年时代,当班上其他同学都是少先队员,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了,可只有他不是。他并没有犯什么错,他只是比别人早上了一年学。因为这个微不足道的年龄问题,班主任非要推迟他的入队时间。在别人都系上红领巾的时候,他便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了。那一刻曾让他特别惊恐不安。现在,他又是在经历一种暴露。只不过别人不写作,而他写作。事情的内涵与过去相反,而形式却出奇地一致。他又变成了一粒杂质。

…………

一辆的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像是早就瞄好了一般,准确地停在东木面前。他来不及回应那句诗一般的话,东木已坐上车了。这位老朋友挥挥瘦长的胳膊,脸部被阴影覆盖着,只有眼镜框上闪烁的微光。他目送着车的远去,看到路口的麦当劳,坐着那个永远在怪笑的小丑大叔,东木的车转了过去,躲进小丑的身影后,一瞬间便消失了踪迹。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怅然若失,夜风微凉,吹在他的身上,他感到酒精如同看不见的蚁群,爬进了他的神经丛。这加重了他惆怅的感觉,他忽然很想一个人走走,不知道多久没有一个人在深夜里散步了,这种寂寥的感觉吸引着他。他走过路口,发现那群年轻人竟然还站在一起,聊着一个观点,但看他们之间稀疏的距离,应该很快就要散了。

那个穿短裤的女孩子,也站在里边。她还是那么生动,她的一举一动依然充满了活力,在困顿的黑夜里显得格外触目,几乎像是一团有力的火焰一般,摇曳在无边的昏沉中。她再一次触动着他对于青春的某些记忆。他的好奇变得无以复加:究竟是什么支撑着这样的活力?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活力吗?他对此有着十分的确定,自己是没有过的。那么,他的妻子曾经有过这样的活力吗?他仔细回想着,妻子以前还算是活跃的,但最活跃的时刻,也还是不及这个女孩子。妻子谈起文学来是兴奋的,但那种兴奋是以忧郁或是静思为前提的,是经过了漫长而孤独的阅读,在谈论的时刻,才有了一种被挽救、被呼应的兴奋,但是,这种兴奋的基色依然是孤独。

短裤女孩儿一定期待着从这个即将展开的项目中大赚一笔吧?是那样的迈向富有的梦想在激励着她吗?没什么好羞耻的,他也曾经渴望金钱,但现在,金钱带给他的,更多的是痛苦。他像是一头老牛,被鼻环勒得生疼,却忍耐着叫不出声来。

年轻人们终于告别了,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撤,隐藏在一座报刊亭的侧面。他观察着那个女孩儿,她没有和任何人一起走。那么晚了,她也没有打算坐的士的样子。这真是个精力充沛的女孩子,这更加让他被一种狂野的激情所驱策:他想跟踪她,就像追寻一个答案。他的头脑发热,抬脚便走,他的意识几乎一片空白,他没有想过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到底想要干什么。

女孩儿在十字路口停了几秒钟,没等红灯变绿,便走了过去。车很少了,但他等到绿灯的时候,才快步走了过去。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好能够掩饰他的目的。但他依然感到心虚,他怕女孩儿随便一回头便看到自己,认出他这个坐在隔壁饭桌上的“师兄”。那样的话,他应该说些什么好呢?他可不可以镇定自若地说:“你好,我也正巧走这条路。”这个说法也许能搪塞一下的,但他的神态掩饰不了多久,终究会暴露一切。他将会像个青涩的罪犯一样,满脸尴尬,浑身透出极不协调的古怪劲儿,然后在那个女孩的口中,变成一个无能的变态。

但他没有放弃,乙醇在血液中燃烧,让他有种酒徒的执拗。女孩儿的脚步轻快,他几乎要集中十分的注意力,才能从街灯昏黄的光线中锁定她的身影。他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了,真是可笑,已经走不过一个女孩子了吗?这种想法,反而让他下定了要跟她到底的决心。又一个路口到了,女孩儿右转,走到了沿江路,看来女孩儿住的地方很高档,这里的房子贵得离谱,太多的人即使一辈子不吃不喝不穿,也攒不够这么多钱。女孩儿的步伐一下子慢了下来,看来目的地不远了,但他发现女孩儿越走越慢,那种慢显得特别奇怪,像是全部的力气都用尽了一般。该不是身体不适,或是其他什么意想不到的状况吧?他加快了步伐,他们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他能看到女孩儿的身体从昏黑中浮现出来,就像是从深海里打捞上来似的。

女孩儿越来越慢,几乎要停止不动了。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已经遮蔽了刚才的古怪冲动,他不明白那样一个活力四射的身体,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的病疲之躯。难道她是在看手机,或是在想事情?从他这个角度看不清。他这样想着,重新走到了马路另一侧,他紧盯着女孩儿,生怕他一转头,她就消失不见了。他隐蔽在黑暗的一侧,和她平行而行,快步超过她一小段,然后再次过马路,面朝她走去。

他第一次从正面看到了女孩儿,尽管光线依然昏暗,看不清细节,但那青春的曲线如此柔软,就像是一只刺猬露出了它柔软的内面。他也放慢了脚步,他对很快到来的近距离碰面完全没有把握,他特别想和她打个招呼,好像他已经认识她很久了。但他更想装作陌生人那样擦肩而过,他不希望她认出他来。

只有五米远了,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动情,而是因为犯罪的兴奋与恐惧。他犯了什么罪呢?他不敢这样问自己,只有他知道,他在心里早已犯罪了。是的,他必须得承认,他有种伤害她的冲动。因为嫉妒?因为渴慕?抑或身体的本能?还是灵魂中难以探察的扭曲?他深感人性的邪恶。

女孩子毫无预兆地忽然走向了右侧的小路,他长舒了一口气。那一瞬间,他看到她一直低着头,眼睛望着地面,应该没有发现他。那种紧张感迅速消失,他感到了一种奇异的空虚。他来到路口的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了一包烟。他站在门口,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有些犹豫,又有些坚定地也转进了小路。他一边懒散地走着,一边模模糊糊地希望她已经消失了,回到了某个钢筋混凝土围成的“鸽笼”里。

她真的消失不见了。

他沿着这段小路又走了一遍,还是没有,看来她就是住在这里的。他抬头望上去,心想,如果这一刻哪扇窗户的灯亮了,那一定是她点亮的。但他伸长脖颈等了许久,也没有看到一扇亮起光的窗户,倒是有三扇窗户后的灯光熄灭了。他垂下头,像是败军之将那样无言叹息。他觉得这个晚上,心底那种虚构的力量似乎控制了自己,他变成了自己小说中的主人公。他第一次在迷茫中有了快感,在碎裂不堪的世界上,如果真有一种可以遥控命运的力量,那该有多幸福。

妻子、孩子,以及那个家庭似乎离他很遥远了,仿佛那只是一场梦,今夜这个蠢蠢欲动的夜游人才是真实的自己,而无边的游荡,才是自己真实的生活。

再走几步就是珠江了,两岸的彩灯已经沉寂了,现在望过去是一片黑魆魆的空旷之地。他很想闻闻江水的气味,哪怕是夹杂着一股无法分辨的腥臭味,那样的气味也能带给他很多的慰藉。这是这座城市的气味,就像是一个人独特的体味。他迎着气味走向江边,一种冰凉的寂寞从他心底升起,在城市里,唯一还没改变过的,便是这浩荡的江水。江水在密集的楼群中间开辟出了一条开阔而又陡峭的黑色峡谷,他顺着江面,尽力望向远方,假如还有值得他相信的自由,那自由一定在黑色峡谷的尽头。

他扭头,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一个女孩子,再定睛一看,原来正是他跟踪许久的女孩儿。她站在那里,离她五米远有一盏街灯,那昏黄的光似乎不是在照亮她,而是把她变成模糊的一团。只有那双裸露在外的腿,发出微弱的荧光,像是立在那里的电力不足的日光灯。

他们中间隔着那盏街灯,像是对称的两个影子。他抚摸着面前的石栏,仿佛能感受到女孩儿在另一边的手掌。她的手指也是如此冰凉吗?她有什么样的心事,怎么能在人群中那么快乐,却在离群之后变得如此落寞伤悲?充沛的激情活力也是可以扮演出来的吗?他凝视着对岸那座音乐厅的古怪轮廓,被一阵纷乱的思绪裹挟。他侧过身子,大着胆子朝她那边张望过去,可是那儿却空无一人。她去哪里了?他感到了一阵慌乱,紧张的目光迅速搜索着,但什么人影都没有,太晚了,就连城市的夜空也呈现出一种疲惫的黑褐色。他迅速朝女孩儿刚才站过的地方走去,然后站在女孩儿刚才站过的地方,周围的景色忽然变得有些陌生了,因为他是以别人的视角来看世界。当然,非要让他描述此刻所见的世界,与他自己之前凝视的世界有什么不同,他是答不上来的,但是,那种不同的体验的确是一种不可置疑的神秘存在。他收回目光,低下头来的一瞬,似乎有一双眼睛望着他。他定睛一看,真的有一双眼睛在下方惊恐地望着他!他被吓得毛骨悚然,差点就喊出声来。顺着那双眼睛,他看到了一个蜷缩在石栏后边的身影,是一个女孩子,仔细看她的衣服,粉红色的短袖和牛仔短裤,正是他一直在跟踪、刚刚还站在旁边的女孩儿!她怎么会跑到栏杆那边去了,该有多危险!他迅速地向她伸出双手,像是面对着神在虔诚祈祷。

“你是谁?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女孩儿问道,声音沙哑沧桑,像是一只被追赶得筋疲力尽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