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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林渊液:对庸常身份的反抗既是写作者的自觉选择,也是悲欣交集的宿命
更新时间:2017-12-15 来源:广东文坛
作家介绍
林渊液,70后作家。饮韩江水,说潮汕方言。
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汕头市作协副主席。
出版散文集《有缘来看山》《无遮无拦的美丽》《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小说集《倒悬人》。作品见刊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天涯》《美文》《散文》《散文选刊》《中国作家》等刊物,并入选各种选集和年度选本。曾获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第五届老舍散文奖、首届林语堂小说奖、首届三毛散文奖、广东省首届“九江龙”散文奖金奖等。2011年,入选“岭南文学新实力”广东十位青年作家代表。有作品翻译为俄文出版。
林渊液以散文出道,文字不算多,但一出手便形成强烈的个人风格。在对自己的不断置疑和否定中,她一路逆风前行,每一本散文集的出版几乎都是一场华丽转身。从《有缘来看山》的性情写作,到《无遮无拦的美丽》的生命写作,再到《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的大生命写作,林渊液的散文虽然都是通过一个“我”来完成,但其精神疆域一直在自我开拓,文字里回响的是精神骨节成长的声音。藉由《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林渊液对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完成了一场现代性的观照,也为潮汕文化乃至整个乡土文化的祛魅和复魅提供了深富探索性的思考文本。
近年林渊液的创作另辟一径,由散文而入小说,刚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集《倒悬人》可视为其小说先声。在女性主义写作不再潮流、去性别化写作成为共识的当下,林渊液的笔再次执着触及性别的深层次话题。新粤派评论家陈培浩认为,林渊液并非在重复当年林白们对女性身体意识苏醒的书写,并非一味关怀女性的情欲自主性,而是始终把性别置于某种多性模式下进行考察,并寻求一个具有“可通约性”的性别立场。甚至以“他者自我化”的换位思维,思考着此性与他性共同面临着的困境。在小说文体自觉和推进中国女性主义小说的层面上,她的写作构成了一种女性主义哲理小说的新可能。
林渊液是潮汕平原成长起来的作家,其散文和小说作品所展示的潮汕元素饱满而色泽鲜明,却并非外在化的敷抹,而是深入文化腹地的内在起义,大多数作品营构的是一种“全球本土框架”,并上升为人类的普遍性经验,这使其作品本土而不显局限,深邃而不乏宽阔。
主要作品
散文集《无遮无拦的美丽》
戏剧出版社 2008年
《无遮无拦的美丽》是林渊液散文进入智性写作的界碑,老练与灵气并存。与早期风格迥异,即便与古人对话,其叙述对象也已成为她重构自我身份的建基性他者。原有的性情写作、感悟写作中那个相对固定的自我想象纷纷瓦解,她开始在文章中伸出长长的触须,在厨房调料、衣物、潮剧人物的积尘和自己身体的王朝起落间去触摸自己,在回眸中对自我审视和重铸。散文成为了她自我成长史的透视镜,更成为了以文字重塑自我的基石。
散文集《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
花城出版社 2016年
《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展示的是潮汕平原的系列画卷:韩江与韩愈、乡巫与乡神,民风与民俗、传统工艺嵌瓷和灯笼、女红与抽纱、潮剧……绝大多数的乡土文化不乏赤诚的赞美者,这种歌唱在呈现子民的故乡情结之外并不能敞开乡土内部。林渊液作为潮汕文化的阐释者和反思者并不安于故土歌唱的角色。相反,她孜孜不倦地探索故乡在遭遇现代的过程中的复杂精神景观;也在故乡文化与强势主流文化的对抗性中寻求反抗遮蔽的文化主体性。
小说集《倒悬人》
花城出版社 2017年
《倒悬人》收录了十个有关现代女性精神成长的短篇小说。林渊液善于捕捉人性暗物质,以或犀利或温煦的眼光,重新观照被书写了千万遍的两性关系,揭开灵魂深处的隐忍与狂欢。这部小说集,就是关于女性如何在文化禁锢和自我禁锢中去体验全新自我,并理解情爱多的重复杂性。对于女性而言,它或者是一种自我去蔽;对于男性而言,它提供了一种反思的契机,即男性如何避免仅将女性视为欲望客体而最终“以他人为媒介与自身发生关系”。
创作年表
1999年出版散文集《有缘来看山》,并于2000年获得广东省第12届新人新作奖;
2008年出版散文集《无遮无拦的美丽》;
2010年获得全国第四届冰心散文奖;
2010年获得第五届老舍散文奖;
2010年获得广东省首届“九江龙”散文奖金奖;
2011年入选“岭南文学新实力”广东十位青年代表作家,参加中国作协研讨会;
2011年创作谈《散文,像一棵树生长》发表于《文艺报》;
2013年短篇小说《倒悬人》发表于《人民文学》;
2015年散文《乡巫》发表于《天涯》;
2015年短篇小说《倒悬人》获得首届林语堂小说奖;
2015年创作谈《香樟木片一样的小说》发表于《文艺报》;
2016年短篇小说《失语年》发表于《花城》;
2017年创作谈《做潮汕平原上一棵开花的树》发表于《文艺报》;
2017年散文《私塾、故乡与远方》发表于《十月》;
2017年散文《乡神》发表于《美文》;
2017年散文《穿过小黑屋的韩江》发表于《散文》;
2017年散文《诸神的黄昏》发表于《天涯》;
2017年散文《黑白间》翻译为俄文,收入中国广东作家诗歌散文集在俄国出版;
2017年散文《乡巫》获得首届三毛散文奖。
无限趋近“无身”,
是写作者的毕生修行
广东文坛:从事散文创作已有20余年了,你在这种文体也开垦出了一片梯田。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因为你已多次获得全国性散文奖项的确认,而是从文本立场来看,你的每一本散文集都展现了一个崭新的视野。是什么促成了这种改变?
林渊液:散文是与个人精神蜕变靠得最近的一种文体。这么多年的写作,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欣慰,那就是个人的精神成长与创作一直伴生伴行,相互校正。每一篇文章都是一枚精神的琥珀。我在很多场合提到,当年重读苇岸散文给我带来的震撼,并不是他的某一个篇章达到了什么高度,而是个人生活完全糅合在写作里。他的写作是有着根系的,它是一棵完整的树,虽然,那棵树不一定冠盖很大。苇岸的文章不多,珊珊玉树,疏朗有致,这使得对他的言说更加直观和有效。当写作有了成为一棵树的理想之后,一切就不同了。一棵树的信仰,无非就是向下扎根而又向上生长,别无他途。
广东文坛:看得出来,你的这棵树是种植下来了。《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正是它结出的果子,而且这颗果子别有意味。像《乡巫》《乡神》写的是潮汕民俗,像《私塾、故乡与远方》写的是潮剧,像《诸神的黄昏》写的是老工艺嵌瓷和灯笼,你的散文传递了大量的潮汕民俗和风讯,它们既是乡土的,又是现代的,这两桩事情并不好调和,你是如何做到的?你对地域与文学的理解又是怎样的?
林渊液:在散文集自序中我提到,数年前,忝列“岭南文学新实力”参加中国作协召开的作品研讨会,此行给我最大的感触是,岭南文化体系并没有真正建立起来,包括岭南文学和岭南文学批评。我们很用力地做事情,希求得到这个结果:北方强势文化的确认。这种地方文化对于强势文化的投诚,或许也是难逃宿命。我们潮汕尊崇韩愈的文化传统,也是一例。许多年来,被强势文化遮蔽和绑架的潮汕平原,氤氲其上空的雾霾,不曾飘散。正像《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写的,儿子读小学时,学校要求他们写一篇“春天”的作文,他望着门口的大叶榕发呆,脸上是与其年龄不相匹配的忧烦。书上说的,秋天来了落叶满地,可是,我们的大叶榕是在春天落叶的。当他提出质疑时,作为写作者我很羞愧。我们的文字太少了,我们的声音太弱了。
我是在本土生长的,生活平稳而毫无波澜,这一直是遭人诟病的。这样的人生很可能成就一种书斋式写作,可是,我还是回到了生活现场。恰当此时,我遭遇了一场母语文化认同的危机。钻进去,抽离出来,在对母语文化的不断进入和背离中进行体验和重新考量。不在危机中陷落,就在危机中继续往前。没有乡村经验,对于乡土的表达肯定是一个重大缺憾,但当年小城的生活经验,刚好为乡村与代表着现代意识的城市搭起了桥梁。现代性精神于我来说,几乎是一个先天的维度。这么多年的散文写作,我一直寻求着对未曾归置、未曾命名的经验的书写,这个维度恰好提供了属于我个人的视角。如此看来,所有的缺失和缺憾都是有所代偿的。很多人会苛责文学的外部环境,其实,外部世界给予写作者的资源是不欺不诈的,每个人站在哪片土地上,就在哪片土地耕种自己的水稻、麦田或玉米林。
“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之所以用作书名,是因为这个意象契合了我近年对本土文化的想象,同时,它也包含了某种不言而喻的祝福。
广东文坛:近年你腾出另一副笔墨创作短篇小说,是基于什么原因?从《倒悬人》看,这批小说是从两性关系入手的。作为一位女作家,你如何看待作家的性别立场?
林渊液:闯入小说领地实在缘于一场精神危机。原以为,危机形成的机制大致分两种:一种是庸常的生活遭遇了外部环境的改变,比如,乌云压境,鸟兽惊窜;另一种,是普通人无意间闯入了极地,身心遭遇了强烈的不适,窒息、休克、呼吸困难,生命几欲断丧。可是,生活分明是一切如常的,何曾有什么风暴和迁徙。我依然像惯常一样的,每天起床,吃牛奶面包,在公车里发呆一阵,然后挨到了单位,展开忙碌的工作,与生活里的平庸之恶做各种周旋,甚至,我还用生活当中的小确幸来自我安抚,它可能只是网购过程中失而复得的一条裙子。危机的摧毁性是彻底的,毫无来由的。我对周遭的一切产生了莫名的厌倦,不愿与朋友深度交流,不想去筹划远行,烦于读书,不再能够在女红中修行。突然之间,我似乎看到了万事万物的可能和不可能,以及那些可能走过长长的通道之后去往的是什么境地,那也不过如此。明白太过了,了无生趣。那是我生命当中第一场严重的精神危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小说仗义前来解救我。
从这个意义上看,它似乎与性别身份毫无关系。一位评论家说他在我的小说里看到的是存在感,我觉得他是很懂的。有一次听一位老师在推荐《贾谊新书·解县(通“悬”)》,“天下之势,方倒县……”突然之间,我对小说的理解豁然洞开,原来于我来说:小说,是生命隐秘的一种解悬。
当然,对于一个女性写作者来说,性别是无法回避的终身性问题。女性主义的观点认为,女性出生时,也许是一个完整的女孩,但到死亡很少能有完整的女人,在这个人生过程中,她会渐次被阉割,这是颇有象征意味的。作为一个女性,遭受这些有形和无形的“倒悬”几乎是一种常态。《倒悬人》探讨的是两性关系,诸多的性别问题当然也在文本中敞开,有些话题可能还是对现有感观思想的挑战。当然,优秀的文学作品都应该是对于想象力和认知的挑战,这毫无疑问。
广东文坛:同时创作散文和小说这两种文体,而且不曾偏废,你对这两种文本的写作一定会有特别的体会?
林渊液:必须坦言,进入小说创作之时,确实是散文创作遭遇了困难。我本以为散文是一种最自由的文本,但这种文体的真实性问题又构成了极大的不自由。并不是否定散文的所有虚构因素,在某些实验性文本我觉得它是被允许的,但真实性大抵还是优秀散文的一种重要秩序。小说拥有解开这个穴道的武器,那就是虚构。一个写作者同时拥有了小说与散文这两种体裁,人生体验的艺术转化应该是能够最大化的。数学上有一个“并集”的概念,所有属于集合 A和属于集合B的元素所组成的集合,叫做AB的并集。如果说A、B分别指代小说和散文,那么,这个AB的并集大约可以揽括一个人的人生体验。当然,每个写作者对不同文体的情感是有异的,你把灵魂当中最重要的东西分配给哪个孩子,他长出来的面相肯定不一样。我对散文怀有一种青梅竹马的情感,这种文体干净、坦荡、一往无前,炫技不得,单靠故事也不能,所以,它的思想性变得比其他的任何文体都更重要。我曾经说过,散文是一个人的骨血,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小说是肌肉,锻炼之后是可以长膘的。这个说法,是强调散文的难。可以看出我当初对其心存偏爱。后来,小说创作的尝试日渐加深,对这两种文体自身的内部逻辑、写作者对文体的把握等等问题,有了新的认识。之前,之所以觉得小说会更容易一些,其实是被故事和技巧蒙蔽了,它们常常为小说定一个箍,然后自圆其说,当这个圆(或者方,或者不规则形)完成之后,小说就固化下来了。其实,最好的小说家肯定不会满足于这个箍,他可能会不断地打破又不断地重建。所以,我现在得修改当初的说法,最好的文学都是一个人的骨血,这与选择什么文体来表达没有关系。
广东文坛:刚刚出版了散文集和小说集,你接下来会有什么创作打算呢?
林渊液:继续小说创作吧,但会借鉴散文创作经验,增加思想含量,应该是AB并集中间交叉的那个部分。不过,方法学上的东西是次要的。写作者写到一定程度,都面临着怎么样面对自己与创作、自己与作品的关系。比如,我的某一些作品是为个人内心而写,某一些作品可能是为林渊液而写。这种区别,大概就是老子所说的“无身”与“有身”。《道德经》原文是这样说的:“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写作者的毕生诉求与修行,或许就是从“有身”无限趋近“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