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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我所认识的艾云和她的写作
更新时间:2017-12-15 来源:广东文坛 刘海燕
艾云简介
当代散文家,文学评论家。广东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一级作家。广东省第十届政协委员,曾任《作品》杂志常务副主编,广东省作家协会组联部主任。曾经在河南省文联、广东旅游出版社工作。
长期从事思想随笔及散文写作。
2006年在《花城》杂志开有一年思想随笔专栏;
2009年、2010年、2011年连续三年在《钟山》杂志以“事物本身”为题开设专栏,广受读者注目及称赞。
其思想力度与语言美感深受读者好评。
●出版著作
1.《艾云随笔——女人自述》(上海知识出版社)
2.《细节的四季》(广东旅游出版社)
3.《赴历史之约》(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4.《欲望之年》 (百花文艺出版社)
5.《理智之年》 (陕西教育出版社)
6.《此岸到彼岸的泅渡》 (敦煌文艺出版社)
7.《逃出历史》(江苏人民出版社)
8.《哈拉在叙事的风中回顾》(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9.《艺术与生存的一致性》(河北教育出版社)
10.《南方与北方》(广州出版社)
11.《用身体思想》(江苏人民出版社)
12.《玫瑰与石头》(北京大学出版社)
13.《寻找失踪者》(广西师大出版社)
14.《丹青为伴写烟霞》(岭南美术出版社)
●曾获奖项:
1.散文集《艾云随笔——女人自述》获第九届广东新人新作奖
2.《南方与北方》《赴历史之约》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
3.《用身体思想》获第七届广东省鲁迅文学奖
4.《黄金版图》获第三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
5.《谁的个人悲伤》获2015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
初识艾云
初识艾云,是1990年的秋天,那时艾云在郑州《莽原》杂志社工作,她和当时在河南省文联工作的王鸿生、耿占春一起,时常到郑大鲁枢元教授的文艺心理学教研室,给我们几个研究生授课。记得我第一次坐在那个只有几张课桌的教研室里,听他们讲西哲中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那陌生至晦涩的语境,让青春的我,在自己熟悉的语境和生活里,找不到可连接之处,莫名地成了一个失语和经验断裂之人……
记不清那天艾云是否讲了这个话题,只记得艾云带给现场的视觉理想——她穿着葵黄色的灯芯绒夹克,眼神有种飞扬感,整个人挣脱尽了凡俗的痕迹,散发着审美和艺术的光芒……讨论时,她切近、温煦地望着我们,以极其诚恳睿智的方式,鼓励我们发声,引导我们如何发声……很多年以后,回想这最初的一课,以及很多类似的学术场景,方感抽象的大话语都已沉入忘川,留在记忆里的却是一些或触痛或温暖内心的感觉……多年来,走在我前面的艾云,带给我的,或者提醒我的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入思之正。作为一个思想型的写作者,艾云尊重的是生命伦理——对各式生命经验和常识的尊重,从生命的感受性和复杂性出发。
艾云曾说,写作、生活,一点都不能偏的。人最终完成的是一个美的造型。艾云写作的出发点,很像她一本书的名字《为自身和历史》。
拯救从自身开始
艾云的写作始于对个体肉身之人的追问,沿着个人生存的真实情状而展开,在对自身的欲望、罪感的施洗中,对有限性时间的深刻体验中,找到她要说的真和准的话。艾云一再强调:不管是感性或是理性的文字,都应该建立在个人经验的基础之上。“没有我们对内与外感知的素朴真实,我们的所讲都会空洞。”(《理智之年·自序》)“真正的语言,潜伏在你生命的深处,在你为之战栗、祈盼或者是忏悔的迷乱时分。”(《此岸到彼岸的泅渡》)拯救从自身开始,这使艾云的声音一开始就有了可信、可感之处,不是宏大道理的代言人,却梳理和提升着个人和公共空间的精神质量。
艾云在不同时段的著述,《艾云随笔·女人自述》《细节的四季》《此岸到彼岸的泅渡》《退出历史》《南方与北方》《欲望之年》《理智之年》《赴历史之约》《寻找失踪者》《玫瑰与石头》《我的痛苦配不上我》等,都带着她一贯的求真求复杂性的思之风格。
当代中国学界习惯于宏大叙事,习惯于对西方理论的阐释与演绎,却忽略了对自身的打量、拷问以及负责。而艾云总是从对自身经验的追问开始,她既迷恋现世的细节与美好,又努力发现复杂与斑驳的真实,由此窥见深渊——历史的、人性的、文明的、艺术的真正脉络。
在早年《细节的四季》一书中,艾云就写道:“女人的通体灵慧才是杰出。她不忽略细节,她的领悟是由日常方面开始,而不是大而无当。”她认为,身心都明媚的女人才能给世界以鼓励。出场明媚的艾云,背后却有那么多著述,这使朋友们不得不相信,艾云真的很勤奋。不仅是勤奋,而是悟透了写作和生命之间的关系。
在《理智之年》(1999)里,艾云对生活的界限、表达的终极、伦理的方寸、阅读的提防、文人的处境、艺术可能存在的方式、艺术家的生态与心态、罪与罚、有信与无信的生活等进行反思与梳理,探求着世界的意义和人类本质的神秘通道。
《赴历史之约》(2000),艾云写了六位历史上的女人:耶拿小组的夜莺卡洛琳娜、斯达尔夫人、阿赫玛托娃、汉娜·阿伦特、波伏瓦与薇依,她们大都具有强烈的感情,有对严肃事物不倦迷恋和对神秘世界探究的热情,她们以心性、语言的力量,改变着世界原本芜杂鄙陋的场景。艾云描述了由这些独异的女人构成的历史真实。谁能承担起对历史的担当呢?艾云追问着。
《用身体思想》(2003)这本论著,写的是作者一生要面临的惊恐、谮越、匮乏等问题——“时间:就从恐惧说起”,“诗性:谮越的理由”,“本质:致命的原创性”,几种写作匮乏形式,寻找持久性的写作力量等。这是一个在途中的写作者,迎着时光的利刃,低声吁问与追寻:谁来拯救个人的感受性?
在2007年,我们曾做过一个三万字左右的谈话,后刊发于《作家》杂志。当时艾云讲到:我追问自身,也不是我自身有多丰富,但是我知道每个人都是有丰富人生的,画家米罗说,给我一粒尘土,我就能看到大千世界。学会从这一点开始,追问我与他人相遇的关系。在人们很风光的时候,我一定要潜心下来,洗养自己的血液。我其实是感谢写作的,写作帮助我,让自己的坏心情不那么坏。
这种入思之正,使艾云的写作越写越大气,由命运到命运感,由日常情境到历史情境,在对于自身经验和整体性生活的反省与追问里,对自身和历史负责。
艾云写作的现代性
在艾云这里,古典与现代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
1992年,艾云调离郑州到广州。我曾去过她不同的住址,都有些惊讶的发现,在充满艾云风格的家里——古典又现代,细节而唯美,几乎看不到艾云正式的书桌,好像她随处都可以写作,不用电脑,随手记在纸片上;却在阳台上看到了很多知识女性没有的脚踏式缝纫机和洗衣搓板,处于常用的状态。艾云曾说,其实自己就是劳动妇女,劳动时,你的血液就流畅,头脑也会清醒起来。诸如此类的道理,艾云说出来,会让你信,因为明媚的她自身就是证明。
其实,艾云的每一本书都是在多年札记的基础上整理出来的,都经历了漫长时光的打磨,只是在这一年艾云把它清理出来了。艾云的这种札记式写作,源于此时此刻自身生命和思想的需要,和这个时代的很多功利性写作很是不同,她不受文坛的任何影响,这么多年来,艾云似乎一直在她独立的语境里写作。
因为艾云对于经验的尊重,使得她的写作带有难得的直接性和生动性,她从万般头绪中扯出的那些问题,都连着我们极敏感的那根神经,无论是个人生活的,还是国家政治伦理的。事实上,杂乱经验的清理俯瞰,不是凭善良的愿望便可去做,它要求有整体生活高度、有综合美感者方可。艾云多年来向着美好聚神的生活,为这写作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有就是艾云多年来的西学研读背景,使她的思之参照系在人类生活的大背景中,在人类文明的巅峰。这使她具有了整体生活高度、综合美感和独异的智性,当然还有艰苦的劳作,虽然已不是仅靠艰苦劳作就能完成。我想这应该是现代性写作区别于农业时代写作、知识性写作及功利性写作的一个标志,也是深度写作的一个标志。因此,艾云能够对现代性语境中歧义纷纭的问题或话语作出更人性的理解。如:2006年始,她在《花城》推出的“艾云专栏”,2009-2011连续三年,她在《钟山》的“事物本身”专栏,那些或许在之前我们有所知的人与事,由于引入了爱,更由于艾云的理解力以及自我拷问与挣扎的痕迹,都显示出了被分析的价值,都被她分析与描述出了新锐的内容。这些文字后来结集为《寻找失踪者》和《玫瑰与石头》。
《寻找失踪者》(广西师大出版社),《玫瑰与石头》(北京大学出版社),巧合在2013年同时出来,这两本书,呈现了艾云近年来思想的高度。《在寻找失踪者》一书的腰封上有这么一句话:“艾云式的女性思想者,在西方有阿伦特,而在中国,则很难找到可并论者。”在思想的方式上,我认为,这个赞誉并不夸张;而艾云却说,她要把印有这个推荐语的腰封去掉,才能送朋友,她说这话时的神情,让我感到她的严肃,她实在不想让她的书带上任何附加的光环。
作为艾云近30年的朋友,我看到了她怎样在文字中前行。艾云在《理智之年》(1999)中写过:在经历过刻苦训练的人那里,才知道人之立身的根本在于不胡言乱语,而要保持纯粹知识探讨中的孤冷、禁忌和敬畏。不经过专门知识训练和锻打之人,大多只能是浮光掠影中的一个燥物,是一个见风即燃的具有某种燃烧毁灭性气质之物……一个进入不了科学与理性的民族,到头来很可能会是一个人的思想自由代替千百万人的思想自由,任由这个人握有对他者绝对控制的权力,某种极权主义的基础同这一切不能说没有关系。
艾云曾告诉我,《用身体思想》(2003)一书写作的初衷,是想发现女性主义写作的意义。由于炒作,也由于一些女性写作者自身的表演等等原因,女性主义写作、身体性等不少严肃的话题都被戏谑化了、被误读了,艾云以对真相的尖锐判断力,把纷乱的经验向严肃事物升腾的能力,对具有高度玄想能力者如海德格尔、克尔凯郭尔、韦伯、德里达等人思之道的彻悟,对非凡同类如茨维塔耶娃、阿伦特及当下一些女作家的反省,直抵女性主义写作的神秘内核。艾云在“跋”里写道:“关于这本书,我不想正确只想尽量准确。看写作是如何像毒素一样侵袭了我们周身。”“探讨女性写作,其实是探讨普遍性,我们都没有道德优越的特殊身份。”艾云从来没有给两性的命运划界,她一直在寻找合作,她进入灵魂深处、智力内部、身体内部,维护和发现人的复杂性体验。一切经验哪怕是伤害经由艾云的目光,便没有了一点毒气。
在当代写作中,艾云写作的这些维度,这些思想的真与深,呈现着罕见的现代性、启示性与前瞻性,它警醒和呼唤着我们看见自身的问题,看见这些问题背后的社会性和观念性因素。
借用杜尚的那句名言,你的生活就是你的代表作。艾云的写作为什么能够如此?也许因为她没有受到诸如时代、时潮、文坛的任何裹挟,她独立地思想着,她迷恋生命之间的爱,迷恋严肃的事物,向着非功利的方向生活、思想与写作……
她的写作如她的生活,或者说,她的生活如她的写作,既美好又超拔,一如她带给我的最初也是经久的印象。
艾云的新著《我的痛苦配不上我》
在艾云的思之历程中,可以明白她为什么会写《我的痛苦配不上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这样一本书。这些年,艾云心痛地经历自己的文友如萌萌、余虹的英年早逝,看到或近或远的一些朋友被疾病击中,她自己也曾因早年的不易生活积攒下身体的不适,经历了几年持续的中医调整……她注重经验性的思之习惯,使她自然去思考身体这个载体是怎么回事,个人的悲剧性命运是怎么到来的,精神和肉体该是怎样的互为……
简单地讲,《我的痛苦配不上我》,就是谈疾病,谈我们怎样才能身心健康地活着?这关乎每个人。
艾云所谈的疾病与健康,不是我们司空见惯的方式。一如既往,她在整体性的高度观察中,谈人们的习惯性细节和观念。她谈细节,容易让人感觉和实践;她谈观念,让人认识到问题的本质在哪里,认识到中国人多年来的盲从和昏聩的生活背景。在这种背景里,我们对自己生活方式和习惯的种种不明察,致使每一天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在我们的身体里积累下病根。观念左右着生活的细节和习惯,细节和习惯关乎着我们的身心健康。明白了,你才不被裹挟着走,更多些掌握命运的主动性。艾云谈到医生和患者双方布下的魔阵和陷阱——对医疗器械和药物的依赖,尤其是抗生素的滥用。在大环境对你不够负责的前提下,患者要学会找到正确的渠道,进行自我救赎。这救赎包括:畅通的脉络、温暖的空气、普通的粮食、必然的劳作,以及由此带来的充沛的血与气。这看起来简单,其实很难做到。
艾云写到了苏珊·桑塔格,这个写了《疾病的隐喻》等著述的杰出女性批评家,把自身的疾病、受难体验,转化成文化现象,用隐喻之笔,写成人类面对苦难时的普遍经验,最后能够说出,“我的痛苦配不上我”。她写美得出尘的思想者萌萌,令人唏嘘的今生今世。在《谁的个人悲伤》里,艾云写她自己,讨论的是困顿之家出身的人,其身体所患疾病的渊源。她发现,人拥有生存的觉悟和日常生活的智慧,学会自我呵护,对于个体命运是多么重要。而个体命运的好与坏,又构成了一个民族的历史绵延。“身体属于个人,又不仅仅属于个人。因为当我们在昏聩中迷失时,个人的悲伤将衍化成民族的痼疾。”
艾云说着大时代忽略的小细节,却触及着大时代的深切问题。这是艾云的一贯笔法。艾云说:“如果社会处在正常状态,那头脑清醒,懂得如何安排自己身体的人,才懂得如何安排自己的工作和日常,推及大的方面,这样的人也才懂得制度的安排。”“美好的精神面貌,从来都是社会财富不可缺少的部分。”所有的小问题,在艾云的笔下,都和大问题相连。
艾云总在颠覆着习惯性的观念,如她认为,“人的成功,不单指他获得了怎样的地位和金钱,还有他对身体、对健康的认知和拥有。”艾云也总在说出被各种大词掩盖的真相,如学界常把诗人学人的自杀看成是精神性事件,即便是涉及她非常珍爱的朋友余虹的自杀,艾云也不回避真实,“这一言以蔽之的超验之语,于每个当事人是解脱,但对于后死者则是蒙蔽。照我们现在比较庸俗的说法,自杀,是阳气降到最低点的无奈选择。”艾云之所以说真话,是因为她想把自己悟到的这一切,惠及更多的人。
遇到这本书的人,或许从此会更懂得如何珍惜自己的身体,在细节和观念上改变自己,活得更健康、更明澈、更美好,再以此渗透和影响公共生活……或许我们的生活史、社会史就这样悄然改善着。在这个时代,我们倍感文字的虚无,但分明又感受到文字撬开板结的生活的惊心力量,如思想者艾云的文字。
多年前,艾云曾告诉我,一个思想者,也许你不漂亮,但最后要风清月朗,淡定自若。这是一种最终造型吧。以此结语共勉。
2017年初夏于郑州
刘海燕,女,籍贯河南太康,1988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1993年毕业于郑州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鲁迅文学院首届青年评论家班学员(2005),中国作协会员。现为中州大学学报编审。
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在国内文学刊物发表文学评论、思想类随笔及散文作品,出版有:《理智之年的叙事》(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6年卷),思想随笔集《如果爱,如果艺术》。曾获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首届“河南省杜甫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