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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年(短篇小说)

更新时间:2018-01-08 作者:林渊液

1.

“乌干达女作家蕾恩丝一行抵达海阳,进行为期四天的中非文化交流,据活动主办方海阳大学介绍……”

陆小雪瞥向荧屏,蕾恩丝肥硕黝黑的身躯排闼而来。只一瞥,陆小雪生了近觑之心。

这事情陆小雪多时前听说过,她的闺蜜绿槿是活动组织者之一,但小雪当时对非洲的黑人作家毫无诚意。

要不,下午就跟杜修文一起去海阳大学。

蕾恩丝来得不是时候,陆小雪正与杜修文小打冷战。夫妻之间,战争大都师出无名。

适才杜修文在卧房,陆小雪与老妈在食厅。每日三餐是老妈的重要事业,午膳向来是提前安排的。她问小雪,午餐是否在娘家用完再回去。

“吃完再回吗?”自从小雪出嫁之后,这话已经说过千千万万遍,就像吃饭本身那般平常。陆小雪看了母亲一眼,未予置答,径自进去卧房。这事还得与杜修文商量。

陆小雪问:

“一起去看游老爷吗?”

老妈家在市郊,离村子近,如果去看游老爷,中午就不回了,在老妈家用餐。

杜修文看书正酣:

“不去了。”

陆小雪有点不甘心:

“研究民俗的学者不去看社日?!”

杜修文根本不答了。陆小雪不是非去不可,只是,杜修文的无视让人恼火。更恼是,还有老妈在旁观战。

老妈不识势,大声又催问一句,淘米的锅已端在手上:

“吃完再回吧?”

像催命鬼步步紧迫,陆小雪的恼转嫁到老妈头上:

“不吃不吃,现在就回!”

声音把自己吓到。老妈讪讪愣在那里,客厅那边,还坐着她的老闺蜜。四壁的恼如箭簇一般纷纷射向陆小雪,她自己射出的也倒戈相向。

一套房子就这么大,几个人在这沉闷的砂锅里煲,火也不见得有多大,只是,那恼分明已腾腾翻滚起来。

蕾恩丝很快从屏幕撤下。新闻切换有如万花筒,现在展示的是监控视频,一个疯子手持利器到处砍人。

撞邪了,这几日的倒霉。像刚才,这倒霉是混浊的,稠厚的,像一口咳不利索的痰。这也罢了,它却又像一枚青蛙卵,可以生出尾巴,生出腿,活活地摇摆起来。还有一款倒霉,确确实实在的,却飘忽而吊诡,抓也抓不牢,鬼魂一般出没无常。近数日,陆小雪说话时,发现自己的声音出了状况,一断一断的,跌宕起伏,整个人一会儿被抓提到山峰之巅,一会儿又被抛掷到峡谷之中。问过杜修文,他头也不抬地说,没有的事。问过老妈,她是不可能敷衍的。她说,再说几句听听,结果,老妈也未曾觉出异常。照她的话说,心疑生暗鬼。

老妈多年念叨抱孙未果,自年初更新了念叨概念:今年,你们的罗睺年呀,凡事小心,千万别犯了。人家一人躲罗睺都躲不过来,你们倒好,俩。小雪比杜修文小了四岁,杜修文三十七,小雪三十三。九年一罗睺,每一个罗睺年都双双中彩。

老妈念叨一次,陆小雪心烦一次。都乜年代了,还迷信这个。人家杜修文却上了心,像猎犬嗅到血腥,每次听老妈说起,他眯缝的眼睛就瞪圆了,眉弓足足高了三寸,五官的表情也活络丰富起来。老妈抖出的故事甚为离奇,却是有名有姓,陆小雪且把它当成“世说新语”来听。谁人新厝装修,动土犯了罗睺,一夜醒来发现他全身暴汗,当场毙命;谁人罗睺年的清明节,上山祭扫,回来后膝盖软了,每日汤药不断,再不曾见他出门;谁家女孩正值头个罗睺年,去海边游玩,青天白日被水鬼拖去,虽被救起,终落下了头疼病……罗睺这个恶魔,专挑不顺眼的人吓一吓。杜修文听得入神,还不断发问,上周他算过老丈母娘最近的一个罗睺年是在三年前,他问:

“妈您发生什么了吗?”

“酸痛嘛,风湿膏贴了半身。”

这不常有的吗,杜修文脸上显出失望。

老妈扫了陆小雪一眼,对杜修文神秘地说:

“有神诀可做的,恁后生人不信。妈是正月初八躲过罗睺的。”

杜修文眼里吐出一缕蛇信,陆小雪心内嗤地一笑,差点笑出了声。

2.

杜修文的生活本来波澜不惊。这段日子,过得像坐过山车,常常犯晕。事情从夫妻斗气的那天开始。

那天下午,去海阳大学参加中非文化交流。他是作为地方民俗文化学者受邀的。会上,他的发言很得蕾恩丝青睐。后来,与蕾恩丝去茶室喝茶,却与人口角,遭殴打,夜半鼻青脸肿地回家。这两件事情发生在杜修文身上,颇具戏剧性。杜修文举止温文,却木讷不善言辞,得女人青睐不易,招惹是非却也难能。当然,这中间,还有一个小概率事件,他竟然会带着蕾恩丝偷偷从主会场溜出,去喝私茶……

幸好,只是皮肉之伤,手臂一处淤青,皮肤数处擦伤,已无大碍。

这几日,新烦恼风潮莫名地来袭,杜修文遇到的尽是异样的眼光,在办公楼下的玉兰树旁,在住宅小区拐弯处的饺子摊,在亲友的暧昧电话里。杜修文后来得到重要启示,是在门房收发报纸的老李伯那里,这一切,缘于陆小雪的专栏文章《越狱记》。

娶陆小雪,杜修文有心理准备。偶像派作家,还专走爱情线,性呀裸呀断臂呀,爱情的汤水里就要不时撒上这些鸡粉、芡粉、胡椒粉。陆小雪设在自家《海阳晚报》的爱情小说专版,每半月一稿,至今延续三年,成为海阳纸媒界的传奇。她的粉丝喜欢把故事讲给她,然后在她的小说里看回自己,似是而非。陆小雪人聪明,专栏第一篇《垂死的肉身》,写一个老教授与妙龄女学生的爱与欲的故事,大尺度,挑战边界。她说,唯有如此,此后才会有足够的创作自由。果然,《垂死的肉身》如一个强台风,在海阳登陆之后,死伤坍塌无数,海阳人由此对热带气旋的认知记下深刻的一划。

《越狱记》写的什么?风力级别多少?

杜修文不看陆小雪的小说。做学问的人重实,小说虚了。这小说还是由陆小雪来写,那就更轻。这次,非看不可。

别人如何看《越狱记》,杜修文不知,他刚看开头心内就吃了紧。

陆小雪的爱情专版,虽多有骇俗之举,写的都是别人故事。这一篇,不是,是陆小雪自己。

陆小雪写那天,在娘家夫妻斗气了,回家途中,她要去医院看望同事,对丈夫说“你先走,我自己坐公车回。”这话是有玄机的。她想,丈夫如果愿意留下来等她,那么,多大的怨恼也可一笔勾销。结果,她蹈空了。刚踏出车门,丈夫的车刺溜一声从身边绝尘而去……杜修文心内叫苦不迭,女人心有如螺狮,十弯八曲,谁知这里面还有道场。

那天,陆小雪从医院出来,回家心有不甘,临时起意去找朋友。问题不在朋友身上,而是去程的一路上。

陆小雪搭的摩的。如她所写,从医院门口到朋友家,摩的也就三十分钟。三十分钟的车程,摩的司机讲一路话,而陆小雪兜售了一路的笑。那一路话,不是笑话,却囊括了他一生命运,情感起落。依杜修文看,摩的的话句句无假,在短期内编排出完整复杂故事,慢说他不能,就是陆小雪也不易。拎出两条主线,其一是人生命运线。摩的年轻时,在省城做装修工程生意,风光一时。后来招揽大工程误入骗局,才致家道中落,返回海阳。仗着身强体壮,他现在每天做着两份差。延续老本行,做家庭水电装修,生意稀薄时,就去当摩的司机。另一条线,关乎感情。摩的在省城时,泡上了一个小妹。相识的起因只是问路。杜修文相信,摩的虽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在口头表达是个天才。第一夜,他就与小妹上床,而且就在她的闺房。陆小雪追问一句,父母不在吗?摩的说,父母在的,误以为他们已交往多年。这句透露出来的信息颇为丰富,小妹为何愿意替他掩饰,父母为何毫无提防。当时小妹只有二十岁,而他年长两岁。这桩姻缘后来结了果,当他从省城兵败之后,小妹也随他回到海阳。只是,海阳的生活不是小妹的理想。省城郊区还有他当年攒下的一套房子,小妹把儿子培养成同盟,当儿子可以自立时,就撺掇他去省城做生意,她终于又回到了魂牵梦绕的都市。摩的做了一场梦,生活回到原点,只是他已年轻不再。

杜修文对摩的有一种天生的厌恶和排斥,像一块磁铁对着另一块同性的磁铁。但摩的的某些天性,他却否认不得。乐于天命,心有常闲。摩的有活儿便去做,没活儿便开摩托车,出来寻春。当然,这说法不是出自摩的自己,不是出自陆小雪,而是杜修文。摩的何止是开摩的,他讲给陆小雪的故事,波谲云诡。有一次,一老姐坐上他的车,一路走一路聊,把她的心事给聊了出来,她是四十多岁才结成姻缘,但老公生不了孩子,更年期像一个不速之客,她的日子已经无多。摩的当仁不让,就把自己卖了。这说法,当然也不是出自摩的,不是出自陆小雪,而是杜修文。在陆小雪心乱智昏之际,小说里,人家摩的那是任侠仗义,宁把个人肉身置之度外。

罢了罢了。杜修文全身起了鸡皮,他很难想象,陆小雪会与摩的拌在一起。

可是,一切都是真的。

陆小雪任性使刁的那些事,杜修文不懂,但他有另外的懂。别人看《越狱记》,杜修文相信,看的是情色,情色是最易诱惑人,令人信以为真的。而他不是,他之所以信,是因为他另外的懂。陆小雪对摩的的叙述琐碎而累赘,在小说里这一段体型显得特别臃肿,与其他的段落不相匹配。按陆小雪的写作能力衡量,这是有失水准的。如果不是原型太过强大,她根本不致在此马失前蹄。还有——

陆小雪写道,等公交车时,她喜欢做虚焦游戏。这游戏是她自己发明的。把眼光聚焦在半空中,比如,石栗树的某一枝桠,当路人走过,她的眼角余光会把他筛成一个朦胧的影像,当此时,他没有身份、没有地位,优越或劣势的外衣均已剥离,他用只属于自己的姿态、习惯做人走路……她用这种办法把人打回原形。那天,摩的到来之前,她在医院门口等公交车,正是玩这把戏。

如果你认识陆小雪,你就会明白,这种游戏只有陆小雪想得出来。

3.

倒霉事愈演愈烈,现在,陆小雪一开口,声线就颤得不行,自己听来,像荒村野店闹鬼。这等聊斋故事,外人却理会不得,她只好关起门来自导自演,吓自己。

这天,她去找部门主任,要求撤下爱情小说专栏。部门主任说过,小说尺度大点,虽越界,却也是卖点,写份检讨上交就算了。这个专栏年年触礁,年年有人保住。这次,是陆小雪自己去意已决。话说了一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忽地吊了上去,忽地又跌下来,一上一下一颤一断,颤到末了,膝盖似也软了,随时可能扑通跪下去。隔着办公桌,部门主任自己先被她镇住。他说,去看看医生吧。

从医院出来,陆小雪彻底变成一个哑巴。一切都不同了。此后很长日子里,她多次在睡梦里因为一场窒息而惊醒,她快断气了,双手胡乱地向前抓呀抓。这个场景发生在手术前咽喉部做麻醉的时候。

她安慰自己,没太严重,只是声带息肉,只要禁声两周。

医生吓人的话还在。即便手术顺利,即便严格禁声,术后的声音也可能会改变。纤维喉镜检查之后,医生把她的病症放大在荧屏上。陆小雪的第一感觉是,好美。那一刹那,她根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困境。她的声带薄如蝉翼,是浅浅的可人的肉粉色,屏幕上看起来像一片温馨的河床,博大而圣洁,而那颗红色的疣状物,像珍珠般骄傲地生长在上面。

医生说,其实实物没有那么大,就一颗芝麻那样。

从那么薄的声带把珍珠摘下,可能毫发无损吗?当然不是。手术后,要么声线改变,要么音色改变,几乎鲜有人幸免……最严重当然是,嘶哑。

鬼的烦恼变成人的烦恼。

陆小雪长得不难看,也不惊艳,声音这第二张脸倒是给她加了分。在大学她被选去当播音员,当年大家对她的声线定位,借用现在网络人的分级:萝莉音、少御音、御姐音、女王音、大妈音、太婆音,她是属于御姐音的。御姐的特点,成熟、优雅、智慧、体贴、风情。有一段轶事可兹佐证。班里有一小男生失恋,吞了三瓶安定片之后,躺床上等死,刚好播音响了,陆小雪的声音把他安抚得昏昏欲睡,但心底下,突然有一股坚挺的欲望戳破了死亡的氤氲,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喊:救命——!

绿槿曾经说过,陆小雪在青春期已经是御姐声态,到了御姐年龄却依然是少御心态。

这句话,文字里看不出褒贬,只有用声音说出,有声态有语气,一切才显山露水。绿槿说话惯于揶揄,从她口里说出,当然不是什么好话。俩闺蜜的情谊,坦胸露臀时就养出来。是好是歹,陆小雪消受得。要说情谊,从俩笔名就可以看出。小雪和绿槿,还是初中办文学社时起下的。那时,她们喜欢唐诗,还喜欢把唐诗曲解和肢解。“甲子徒推小雪天,刺梧犹绿槿花然。”南方无雪,陆小雪就把诗中指代节候的“小雪”据为己有。绿槿更甚,“刺梧犹绿”和“槿花然”分明是断开的两个意象,她偏偏截取了“绿槿”作为笔名。

陆小雪给杜修文发了短信。自打冷战以来,两人之间汪着一个死海,连水草都打捞不着,哪里有话。结婚也有好些年,孩子虽没能生个出来,感情倒还好。以往,冷战也是有的,不超过三日。这次怎么了,因为蕾恩丝的缘故吗?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还是得说话,这场盛况空前的冷战终被打破。

杜修文脑门不清晰,听说做了手术,第一反应是打电话过来。好吧,人家是关心。陆小雪对着手机张开嘴巴,差点发出了声,幸亏及时打住,在心里骂了一声,TNND,不知骂谁。

杜修文让小雪稍等,在那天他们分手的地方。也是这地方,后来她遇到了摩的。不会再次撞遇吧,陆小雪对摩的犯怵。在这座城市的里衬,《越狱记》传播得有些变形。陆小雪不知道谁在微信上开始恶搞,那些文字被断章取义地一句一句转载出去。每一句都是她陆小雪的文字,但每一句都难以与之相认。据说,该文发表半月后还有人去《海阳晚报》的官方微信求购该期报纸。

消磨时光,陆小雪有拿手把戏。

陆小雪往左手边寻找石栗树,对,半空的那个枝桠就是聚焦点。她的眼角余光可看到进出医院的各式人等。虚焦中出现了一中年男子,银灰色正装,前面有一人群,看来是有人出院。他走路的节奏不乱、心不曾前倾也不曾侧顾,还在它该有的位置。他与病人的关系不亲。随着他往前走动,陆小雪的虚焦也跟着位移,现在,她聚焦在空无的地方。他的走姿显出了破绽,两只手臂有时喜欢舞动起来,似乎为了帮忙走路,其实它们毫无用处。他的头不时地转动并后仰一下,不知在瞻顾什么。陆小雪心想,农村出身给予此人的烙印太深,不管他表面如何体面,他依然没有从自卑中走出。请他去迎宾馆参加重要宴会,他最好是事先把尿撒干净,要不然,愣在厕所里准尿不出来。

杜修文没有让她等太久,他是乖男人,该他出场他不会迟到不会缺席,车很快就到了医院门口。

坐上副驾驶座,陆小雪无意瞥到那个银灰色身影。她本能地又看一眼,这个人她认识,在本地电视台的上镜率奇高,是一个慈善组织的头头。

话不能说,交流只能更加密集。回到家后,陆小雪从包里取出采访本子,开始以新的方式说话。

她交代杜修文给老妈电话。

“妈,小雪去做了个手术,这两周不能接电话。”

陆小雪一听,头炸了。做手术,为何手术?周末还活蹦乱跳的,毫无征兆为何就病了,病了也该先知会老妈一声,为何就做了手术?这么急的手术,术后还不能接电话……听起来行将就木了。

那头当然急了,杜修文结巴解释:

“小手术的,不用急,不用急。”

不能接电话的手术还是小手术?!老妈再不懂也不致这么白痴。没有全麻拿得下来吗?啥境况了,还隐瞒!老妈的话,陆小雪不听也猜得出来。

陆小雪以前没觉出,杜修文说话居然这般弱智。

她急急翻出本子,在上面写上“声带息肉摘除术”,推给杜修文。

杜修文以为什么新状况,看了一眼,却是已知信息。

“妈,是声带的问题,那个东西很小,摘除了就好的。”

那个东西……息肉是小东西,癌症早期也是小东西。为何不直接说明?果然,老妈那边又纠结了。

陆小雪用笔在“息肉”下划了圈圈,反复戳着给杜修文看。

“妈,是息肉,良性的。”

话说到这里,陆小雪以为可停了。哪里知道杜修文接道:

“恶性的可能性不到千分之一,标本虽然送检,但只是排除一下,为了大家放心。”

陆小雪有些崩溃。即便千分之一,老妈能放心?她这不又得做神做诀去。

听一顿电话的工夫,陆小雪腋下汗湿一片。

说话竟然如此重要,陆小雪今天才算明白。码字的人,向来对说话看轻。字在纸上,在屏幕上,可以传播百里,流芳千古。话可以吗?说完了,风一吹,留也留不住。它几乎连技术都算不上,是天生的,本能的,不值一提的。原来不是,每个人说话,不止是说话,是他的灵魂在现实世界的表达,码字比不得。

更糟是,原以为它是谁也夺不走的,可它不是。它长脚,想走随时可走。陆小雪恍然明白,自己是如此喜欢说话。

4.

杜修文早明白,女人这动物可亲密不可无间。现在倒好,亲密到夫妻同用一把声。杜修文痛恨接电话,更痛恨陆小雪在旁指点江山。朋友是你的,可现在你说不了话,说话的是我。

无名的火时常窜起。杜修文不由感慨:罗睺年呀。

杜修文本以为自己修养不错,当然了,大榕树生长在大地上,自由舒泰,要是装在花盆上做盆景树,把枝条删砍,把脚手拘押,看看,还能是那风姿?!

新火明明灭灭,旧火却似一颗煮不烂的小铜豆,不停蹦跶,不时还有人翻炒,透亮通红。那天,办公室一年轻人说“现在的感情有乜用,女孩子喜欢的是肌肉男。”这话搁以前,杜修文连听都懒得,现在听着,觉得他说的是《越狱记》。

陆小雪的身体是熟悉的,杜修文不熟悉的是那个与摩的交缠在一起的女人。在陌生屋子做爱,不疯狂简直不可能,更刺激是,两人相识不过几个时辰。陆小雪动用了两块豆腐干大的版面来写,每句都意欲把人点燃。杜修文第一次看到这里,气汹汹跳过,第二次重读,顿时忘了来意,信手抓起一个女人,闭目幻想起来。是蕾恩丝。苍天在上,他与蕾恩丝靠得最近之时,甚至看到她有意无意的暗示,他也未曾有过这种幻想。他很快把蕾恩丝一手推开,睁开的眼睛里有恨。更恨是,做了也就算,为自圆其说,陆小雪不惜动用身体哲学。她觉得女人有两个身体,一个是真实的,一个是象征的。真实的身体,有欲望,有幻想,有激情之光,而象征的身体,规矩,呆滞,眼中无神。真实的身体属于她自己,象征的身体是别人塑造的。它根本就是一座监狱,坚硬的躯壳遍布栏杆和镣铐,阴暗的角落钻满老鼠洞。当女人习惯于监狱之后,也就依赖于监狱。

这人,还是写爱情偶像小说、看肥皂剧会落泪的那女子吗?

恨里,糅杂着惊。杜修文严肃起来。

对自己,杜修文也有疑问,幻想,为何会是蕾恩丝?

那个中非文化交流会,杜修文的发言是被逼的。他不在学术界,不为跑课题,不为学术地位,纯粹是个人兴致。绿槿向来喜欢他的刁钻思路,会上硬生生把他推了出来。杜修文嘿嘿傻笑两下,居然就进入了状态。

杜修文从潮汕人的民间习俗说起,长期被简单视为迷信的那些。大到每个人都会遭遇的罗睺年,小到日常的各种避忌。所谓的罗睺年,在印度神话中,罗睺是一个恶魔,它长有四只手,下身是蛇尾,无恶不作。在星占学中,罗睺年是罗睺星当值的年份,男子是虚岁年龄两位数相加为十,女子是相加为六,在祖辈的口口相传,罗睺年几乎处处犯小人,日日是大凶。民间流传着四句诗“行年值罗睺,主人百事忧。男子多灾至,女人也闷愁。”而日常的避忌范围更广,比如,出了红白事的人家,四个月内不得与其他红白事有世情交往;月经期的女子不能与丈夫行房事,腌秽,恐丈夫有血光之灾……他觉得,这些貌似迷信的习俗背后,都有繁杂的心理演变过程,有些举措,根本就是充满了体谅。就如月经期的房事禁忌,本意肯定是为了保护女子。传统的男权社会,科学还不懂得站出来说话,有一个体谅的人编了一套善意谎言,来蒙骗和约束男子。杜修文猜,有此能力和襟怀,那人,势必也是男子。

当交替传译的学生妹话音落完,蕾恩丝举手抢过了话筒。她肥厚的黑唇抿了抿,有点娇羞。这是她示好的开端。蕾恩丝觉得,杜修文的研究非常有意思,他做的既是地域性的,又是世界性的。他的发言,让她想起自己民族的某些习俗,它们定然有着相似的心理演变。杜修文的最后一句,让蕾恩丝在激赏之余,对杜修文有了深入了解,他本身,何尝不是男权社会里走出来的体谅男子。

后来在茶室,蕾恩丝重提罗睺年话题。她说在美国读博之时,导师也对民俗学有深入兴趣。她狡黠地问杜修文:

“罗睺年,是什么体谅?”

罗睺年的体谅……不得上山扫墓,那是让男人节省体力女人节省精力,潮汕人上一次坟,祭品是需要一只大竹筐来装载的;不得参与红白事,那是让他远离喜乐烦忧,减少礼金困扰……

蕾恩丝不解,谁家有乐事前去分享,谁家有丧事前去解忧,难道不该?为何还要礼金?

杜修文苦笑着,讲给她听。小时候,家里亲友交关甚多,父母亲几乎用了半辈子的精力在研究礼金问题。他们有一本精致的册子,专门记录礼金进出。春节给小孩压岁钱多少、谁家死人送了纸仪多少、谁家搬迁新厝贺仪若干……这些账目记着,留待参考,宽厚的人,总愿意自家亏一些,今次人家送你八百,下次你送人家一千。

蕾恩丝眨着白森森的眼睛,终于听明白:

“谁家孩子多,收入也多?”

一提及孩子,杜修文的心微微疼。陆小雪一心不要孩子,年轻时,他觉得丁克家庭也挺好。近两年,心内终究有了渴望。陆小雪一直避孕,被老人逼急了,偶尔放一下,至今未有音讯。

他蹙着眉,回蕾恩丝:

“是,本意也是亲友互助吧。”

“新居搬得勤,收入也多?”

杜修文愣了一下,说:

“是哦。”

“搬新居都是有钱人,再多给钱,这不公道。”

“呵,有钱人他可以把钱压回,就是不收了,送的钱额只是一个关目。”

蕾恩丝的脸皱成一丛酸咸菜,她不懂了,直勾勾瞪着杜修文:

“太复杂,你们中国人。”

眸里,有一种罕见的清澈。

5.

绿槿进门,鞋子尚未换下,就说:

“我还是得来看你。”

陆小雪耸了耸肩,笑。

自打失语之后,陆小雪休了假在家上网。她不敢出门,有人的地方,有碰磕的时候,她不担保自己不出声。

她们在客厅坐下,陆小雪忽然明白,这种曲尺型的沙发,她们相互看到的只有四十五度角的脸,无法沟通。去书房吧。

陆小雪把绿槿安排在书桌的那一边,自己坐在这一边。中间是那个代替说话的本子。绿槿看这阵势,噗噗笑个没完。陆小雪跟着笑,皮笑肉不笑。

“《越狱记》我看过,不错。陆小雪你在小说里涅槃了。”

绿槿少夸人,不错,就是很好。

她说的涅槃,指人生还是写作。如果指人生,陆小雪是否该辩解一下。但此类话题,她们的沟通向来止于写作。

陆小雪在本子上写下:

“蕾恩丝”。

绿槿望着她,下颏向右划了一段弧:

“杜修文的‘越狱记’你知道?”

陆小雪作痛苦状,头仰向天花板。她在网上搜到的资料支离破碎,有一张图片,是蕾恩丝在会上的讲话,杜修文坐得远,歪头才能与她对望,似是从电视新闻切下的;有一篇报道倒是详尽,把杜修文的发言和蕾恩丝的激赏全部记下,但很快转换为女性主义话题。陆小雪觉得所谓的中非文化交流活动,主题太过芜杂,结果是,所有元素都沾湿了,却不曾煮透,白花花的肉层还是夹生的。

绿槿倒是对蕾恩丝动了兴致。她作为全陪,与蕾恩丝亲密接触了五天四夜。

乌干达女人,天生把性作为生活要义。女人成长起来,姑妈要教导她怎么做,获得最大的身体快乐。如果没有姑妈,可以找专职的性爱老师指导。蕾恩丝说,他们有一种单性的“茶话会”,女人们聚集一起,交流各种身体经验。闺蜜之间,她们可能边聊天,边相互做拉长的锻炼。拉长是什么?哦哦,就是把小阴唇拉长。他们族人都认为,小阴唇越长快感越多。

如果只是猎奇,天下的奇谈多了。奇怪是,因为蕾恩丝的缘故,绿槿对陆小雪谈起了身体和婚姻,童年时她们封存的一层僵冰被打破。

绿槿是再婚的。她长得甜美风格,在外地读大学被第一任老公钓了去,留在当地高校。那段才子佳人的婚姻维持了五年。离婚之后,她回到海阳。陆小雪以为她是回来疗伤,其实,当时她已经与第二任丈夫相上,他在海阳任职。

绿槿说,她一直不知道,原来,性是可以这样来爱的。现在回想起来,她对前夫亏待了。她根本把性当成身外之物,当成婚姻的附庸。而非洲在她以往的印象中,文化非常之落后,不料对女性,竟有如此开明之处。

陆小雪却有疑问,她在本子上写道:

“平等吗?”

杜修文当日在会上有一桩感慨,不曾说与陆小雪听。蕾恩丝讲过,当地女作家大多不知道如何挣破束缚而写作。一个女作家这样给小说开头:“新婚之夜,我被强奸了。”结果,她丈夫不同意这书出版。他觉得,这会被人家认为是真实的。她必须给“我”起一个名字,改用第三人称叙述。

绿槿刚好把这个例子讲给陆小雪。大的环境如此,夫妻的环境如此,能够平等么?

陆小雪对于乌干达女人的开明,有了另一层想法。

绿槿走后的许多日子,僵冰下埋藏着的那桩荒唐事,经常浮出水面。那时,她们读小学。

绿槿的外婆与陆小雪住在同一院子,每年寒暑假绿槿都寄养在外婆家,外婆叫她照看表弟表妹。表弟很皮,表妹嘴碎。陆小雪后来觉得这小表妹可怜,她是绿槿小姨的女儿,才五岁,外地来的,听不懂潮汕话。她就经常去外婆面前告发绿槿表姐,有时连带把小雪姐姐也告了。那天,表弟爬石榴树摘果子,大腿擦伤了。外婆心疼,找藤条要揍绿槿。小表妹觉得报仇机会到了,旋即向外婆呈上一个铁丝衣架。绿槿被揍之时,陆小雪站在自家门边,不敢出声。老妈常说,前厝人教仔,后厝人仔乖。不管那顿揍跟自己是否有关,总之,有威慑力。

那天下午,绿槿跑来找陆小雪,神秘兮兮地说:

“那衰娼仔,很贱的。”

这称呼从绿槿口里说出,陆小雪觉得新鲜。那是外婆骂绿槿的,现在她用来骂小表妹。

绿槿的右手往下身掏下去,揩了揩:

“她经常这样子,被我偷看到了。”

啊!陆小雪第一次听说这事,脸上红了半边。

“过来,我们来收拾她。”

绿槿从书包里取出一块香蕉味的橡皮擦,送给小表妹:

“给。”

小表妹磨过她,始终不给的。这馅饼怎么就掉下来了。小表妹献给绿槿的笑,真无邪。

陆小雪当时好崇拜绿槿,觉得她很大人了。

“来。姐姐问你,你这里是不是不舒服?”

绿槿指了指小表妹的下身。

她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躺下,姐姐帮你舒服。”

绿槿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嘶地撕下一张,对折下去,又对折下去……

“躺好。”

她翻开小表妹的裙子,让她自己褪下内裤,然后,把小小的纸团塞进去。

“姐姐,疼。”

“很快舒服的,不信,你问陆姐姐。”

陆小雪的脸又红了半边。在绿槿的眼光压力下,她慌张地点了点头。这一点头,成了共谋。

绿槿让小表妹自己按压,一下又一下,不许停,然后自己双手抱肩,倚着外婆的衣柜,欣赏着……

陆小雪不知道到底是疼,还是舒服,后来自己撕过一张作业纸,偷偷试过。

但此事,她与绿槿谁也不再提起。

6.

接到蕾恩丝电话,杜修文正在办公室发呆。他刚刚又看一回《越狱记》。

她是一个用心之人,算计好了时差,杜修文在下午三点,而她在上午十点。

她答应过的,回国后,寄送自己的小说给杜修文,她托快递公司寄出的有三个不同版本。杜修文心里有感动,中国人有句老话,人走茶凉,她蕾恩丝的这杯茶还烫口。

与蕾恩丝这样的黑人女子走得如此之近,杜修文压根想象不出。以前,杜修文很浅薄地觉得黑人女子很脏。

那夜,他从联欢会上逃出,走到人工湖。奇怪是,在涂抹不匀的黑暗里,突现了一泡黑白分明的方便面,这泡面,还会走动,一直朝着他走来。近到了眼前才恍然明白,原来是蕾恩丝。那泡方便面,是她头上细细编织的垄沟辫。明白的时候,也是被吓到的时候,蕾恩丝白森森的眼白正对着他笑。

去茶室喝工夫茶,本是雅事一桩。却不知哪里来的两只无头苍蝇,隔着竹帘媟笑不止,对蕾恩丝评头品足:

“这黑妹牙膏不错呀。奶大,臀大,哈哈,上了才知舒服。”

说的是潮汕话,蕾恩丝不曾听懂,杜修文本可以不理,但他站了起来。

“是非洲朋友,请你们尊重些。”

嗅到了此俩人身上酒气,杜修文后悔接了话。

蕾恩丝还在问询:“请他们一起喝茶吗?”那人的爪子已经伸了进来,直往蕾恩丝胸前。她的眼里射出两束光芒,有些怯。蕾恩丝并不是未经世面的女子,但显然地,她尚未明白过来。

杜修文的手腕顿时像一枚扣子,把那爪子扣住。那人用力一掀,杜修文被甩出了桌外,桌上的茶盘家伙也倾覆下来……

电话里,蕾恩丝对罗睺年的研究念念不忘,杜修文给她介绍了关于社会调查的设想。研究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选择不同的年龄阶层,回顾他们在罗睺年和非罗睺年发生的特殊事件,包括身体性因素、社会性因素、精神性因素,统计分析罗睺年与特殊事件的相关性;第二部分,是老丈母娘给他的启示。调查在罗睺年,信神诀而在正月初八进行躲星仪式者和不信神诀者,发生特殊事件的概率,分析神诀作为心理治疗方式在民俗活动中所起的作用。

研究名词有些专业,杜修文先在脑子过一遍中文,再翻译成英文。方案介绍完毕,已满头是汗。

蕾恩丝很惊讶罗睺年还可以这么研究,她说,在民俗研究的社会调查学派中,杜修文会做出极大贡献的,他开启了一种崭新的模式。

杜修文很是欣慰,这个黑女子,竟可以懂自己到达如此地步,也算两不辜负。蕾恩丝说她很想念海阳大学的人工湖,她还会回来的。语气倒是平静得很,像多年旧友的社交用语,貌似一切水过无痕。

电话搁下,案头的报纸还在。

杜修文的手掌刚好放在此处:

“这个房间,我似乎曾经来过。墙上张挂的是四幅西洋风格的原版剪纸。青花瓷的色彩,每一幅,都以一棵大树作为主图,图景暗合着四季荣枯,却是清一色的浪漫温馨。我喜欢夏天的那一幅,圆盘形的大树,只有主干往下插入地层。枝柯上躺着男人,他的双手举起他爱着的那个女孩,裙子和高跟鞋跟着她一起在飞。在双侧的树枝间,悬挂着四根绳子,每一根都晾有一句英文:WE HAD NOTHING.(我们一无所有。)/WO HAD NOT MUCH.(我们没有太多。)/WE HAD ENOUGH.(我们有足够的。)/WE HAD EVERYTHING.(我们有一切。)……”

这个场景如此之熟。杜修文终于想起,是那个大胡子男人的作品,他的名字叫做Robert Ryan。陆小雪沉迷过他的剪纸。她年轻时,梦想的就是这样的一座房子。

杜修文既开心又沮丧,他错了。陆小雪的虚焦游戏是真,她遇摩的是真,但这个房子是虚构出来的,这个房子里的故事也是虚构出来的。这女人惯于耍花样,三年前《沉重的肉身》可不是借用一个外国人故事,穿上了海阳人的外衣。

不是丈夫被妻子蒙蔽,是文史学者被小说家蒙蔽。

7.

陆小雪对着镜子,全身的肌肉绷紧。

她张了张嘴巴,又张了张嘴巴。看起来她想哭。

两周的禁声时限到了。她原以为,一旦解禁,话会说个没完,天知道没能说话的这些天她有多少憋屈。

可是现在,她根本说不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口腔的肌肉需要动,声带需要动,气流需要掌握。悲催的是,陆小雪把这些能力丢掉了。声音没有发出来,陆小雪发现自己恶心了一阵。

这样的状态不好,陆小雪觉得应该进洗漱间,把脸喷洗一番。

现在,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润润的,有一丝强装的笑。

她让自己放松,又一次张大了嘴巴。这一次,她呼出一口气,但她依然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陆小雪捏了捏颧肌,再摸摸咬肌、颞肌、翼内肌、翼外肌,不对,它们是用来笑的,用来吃的,不是用来发声的。

陆小雪瞪着的镜子,突然之间水银镜没有了,只剩下了镜框。她用双手往前摸去,对面似乎有人同样摸索着把双手摸过来。但陆小雪的双手与他的双手接触不到。她一边摩挲着看不见的那层墙,一边平移着身体。慢慢地,她对着镜框舞蹈起来。她看起来,有些迷失,有些焦灼,有些隐忍,有些抓狂,她的舞步一开始是试探性的,缓慢的,但很快地,就变得急速起来,疯狂起来。她的双脚在地板上腾挪跳跃,她的左手似乎是在小心探骊,右手却已是无法获得的苦痛。陆小雪从未跳过舞,她的舞蹈是从内心开始的,然后是身体,最后才是肢体。当她的双手回到镜框里寻寻觅觅的时候,她再次看到了对面的那个人。他们的舞蹈如影随形,但他不是陆小雪的影子,他是一个男人。陆小雪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不过,他到底是谁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陆小雪在急速地跳着,跳着跳着,把自己抛出灵魂之外。

突然,她看到了对面那人的一条尾巴。

“啊——”

陆小雪听到了一声大叫。她看了看镜子,是自己的口唇在动。

镜子还在。

陆小雪跌坐在房间里,许久才缓过气来。她给杜修文打了电话:

“亲爱的,我会说话了。”

“嗯。”

“我的声音没变?”

“嗯。”

“怎么总是嗯嗯的,不会说句好听的话?”

“挺好呀。”

没辙,一块石头,你就别指望它开花。

去长平路的粥店吃腌花蚌,是陆小雪倡议的,不是倡议,是她一定要去的。她突然对腌花蚌有一种非理性的欲望。电话两头,陆小雪和杜修文都觉奇怪,她这种调调的女子,怎会突然愿意上大排档。

声带手术后遗症?!声带和人的口味,会有关联吗?

撞邪了。

陆小雪叫了两海碗粥,一大碟腌花蚌,其他的菜式无所谓,任由杜修文去点。冷战过后,两人第一次这么融洽享受生活。

杜修文提了话头:

“关于罗睺年的社会调查,我不做了。”

陆小雪停筷,想知道他乜意思。

杜修文说,他觉得,罗睺年更应该是一种精神性治疗。民间的“躲星”仪式,只是在正月初八这一天,躲在房间,不出来见人。其实,他躲避外部世界是对的,但必须摒弃喧嚣,进行内省。或许,人会像蝉一样,每九年,蜕一次……

陆小雪就是在此时,呕吐了一地,不止腌花蚌和粥,还有她苦苦的胆汁水。她对杜修文嗔怪说:

“罗睺年,身体性的嘛。”

杜修文急急把她带到了医院。结果,果然是身体性的。陆小雪怀孕了。

午后的阳光照在医院的走廊上,陆小雪望着高大的石栗树发呆。她对杜修文说:

“等下你打电话告诉老妈吧。”

杜修文侧转过头,认真地告诉她:

“陆小雪,你自己可以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