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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栅栏(散文)

更新时间:2018-01-09 作者:林渊液

死亡像一道栅栏,把什么圈住了,把什么释放出来。

——题记

一、局外人

说起来不知是我的幸抑或不幸。我一直与死亡背向而立。纳博科夫曾经说过:“我们的存在只是一道短暂的光缝,介于两片黑暗的永恒之间。”因为伫立在短暂的光缝里,使得我在永恒的黑暗的面前表现出非同寻常的镇静。

太爷爷和太婆婆的相继去世,为我撩开了死亡的神秘面纱。从春末跨过夏天,潮汕这片土地好像都是湿润而褥热的。我分辨不出两个季节的区别。相信死亡是一直存在的。只是不知道它是否等待着像我一样的冒失者的造访,或者,根本不屑一顾。不管怎么样,我们在此相遇。

太爷爷太婆婆这两个称谓是我杜撰出来的。他们是我儿子的曾祖父曾祖母,潮汕方言叫做“老公”、“老妈(潮汕话八个音调中的阴上声)”。潮汕女子又传统又贤惠又低调,在夫家的辈分是低一等的,一般随儿女叫。我嫌别扭,从嫁过去的那天便耍赖。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个不曾驻家的孙媳妇的赖帐倒是被婆家宽容了。

从接到太爷爷仙逝的电话起,我就不知道该如何归置自己的情绪。这使我有点尴尬。老胡杨的伤心是在所难免的。他与自己的阿公有感情。农村人家孩子多,父母大都顾不来的。老胡杨排行第二,小时候基本都是随阿公阿妈过。阿公阿妈有几个小钱,还经常因为他给捶背而奖励了去买书。阿公喜欢会读书的孩子,给老胡杨的赏赐向来最优厚。可我不一样,我在老家的院子里呆着的时间加起来超不出十天,我与太爷爷的感情是间接的。这使我面对这场死亡的时候感觉自己更像一个“局外人”。这太容易让人想起加缪的同名小说,我怀疑自己像默而索一样得了情感冷漠症。人类既然为了一起生活而建立了共同认可的行为准则,那么为了在这个社会里生活得正常一些,我是应该履行这种契约的。或许我必须比我原来看起来的更加悲哀。可是,我竟然犟得像默而索一样,不愿掩饰自己的真实感受。

二、喜丧

在我们的潮汕平原,丧葬礼俗的繁复是早就知道的。然而如果没有亲历,我还是难以想像。乾隆周硕勋《潮州府志》载:“有吊唁者,则盛筵款,谓之食炊饭。送葬辄至数百人,澄海尤甚。葬所鼓乐优觞,同宵聚乐,谓之闹夜。至旦,复设酒肴,丧家力不给,则亲朋代设,凡遇父母丧,无不罄囊鬻产,仿效成风……”200多年过去了,这样的风俗似乎还没有变。 

我们接到凶讯急急赶回的时候,院子里人已不少了。农村的老式大家庭都这样,放一个风声出去,轰的一下,整个村子顺藤摸瓜地都知道了。

太爷爷已经去了,人被移到了厅堂里。民间有一个说法,人要断气之前是不得留在睡房里的,怕魂灵出不去。太爷爷脚尾放置着一盏长明灯,守灵人时不时挑一下灯火,添上灯油。丧服是早就置办的。九十岁的老人了,什么样的准备都不过份。事实上,在太爷爷做完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之后不久,太婆婆也随着太爷爷骑鹤西归了。两人同庚同寿。

按照乡里的惯例,这样高龄的老人,守孝是至少需要七七四十九天的。这四十九天里,厅堂里要设灵堂,每天早请安晚请安,斋菜供拜。全家人是合在一起吃饭的。光是自家人,凑起来就是四桌。头七、三七、七七必须请各方亲戚、乡里亲人。这几个重要日子,还得请师傅请戏班诵经做道场。出殡的场面就更宏大了,像一出大制作的戏。

“老大”是这场戏的导演,他本身已经代表了一种权威。丝毫顶撞不得的。但他也人情练达,该通融时即通融。潮汕的乡镇农村,有着很多这样的专职人材,地位也相当高。他负责太爷爷的装殓、联系火葬,联系道场、采办出殡的服饰,甚至指挥众人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拜什么时候该停。

出殡的日子,所有的人都来了。我数了数披麻戴孝的人,一共四十二。这四十二人聚在一个院子里,杂沓而壅塞,大家不得不疏散到各个小房间里,因此三五成群,原来比较合得来的在这个时候还是凑在一起。还有已经嫁出的两个外孙女,多年与众亲人不曾谋面了,免不了更多的寒暄。孩子都读哪一年级了?是不是像妈妈小时候那样淘?表兄表弟们开始拿她们取笑,忆起小时候谁与谁同一帮派的,专门欺负谁谁谁。话闸门拉开了,竟然有了笑声。不过,这笑声并不是肆无忌惮的,很快地,谁就有了顾忌,说话声压低了,慌忙去寻找自己的孝服和合脚的白鞋子。

坦白说,对这种排场我是有着抵触情绪的。潮剧里有一句戏文,“一派哀容生人看,死者有何知”,一语道破。但我并没有让情绪表露出来,抵抗出来。这种感觉却难以一言蔽之。其一,我的亲人们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老胡杨也一副返乡随俗的样子;其二,我其实还怀揣着自己的好奇。是的。我很像一名蹩脚的演员,开始穿上了孙媳妇的孝服。上衣是合襟的白麻,下装是一件白麻裤子,外罩一件黑麻双披长裙。腰间是一个蓝色的提花巾折叠起来的袱,麻皮条绑住了,这麻皮条上还拴着三个小布兜,两个蓝色一个白色,装着硬币、谷粒和黄豆。头上还有麻帽,袖上套着麻袖圈。古代用“五服制”来规范丧礼的穿着,五种不同的衣着代表了与死者的亲疏关系。也不知这孙媳妇的孝服算是三等的还是四等的?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因了这“五服”,一个血缘亲族的大小重叠、交叉、外延的圈子,每个人都有了合适的位置。一个家族因此显得上下有序,内外有别,尊卑有度。

严妆之后,天气似乎变热了。夏天快到了啊,时近中午,庭外的知了已经开始了稚稚的试叫。等待出殡的人群,因为间歇性的表演和长时间的等待,似乎有了一点点的倦怠。只有孩子们,像一群没人管束的野鸭子,大声地讲话,挑那些下了案的供品去吃,还因为太热了,时不时扯下了头上的麻帽子……

终于,老大正式叫我们过去院子里排队。么老叔是太爷爷的孝子,在这场丧戏中是主角,披麻执杖站在队列的最前头。孝子一般是由长子担当的,长子不在了就是么子。太爷爷的长子,在十岁的时候因为家贫被太爷爷的妈妈卖掉了,老胡杨的爸爸我的公公,算起来只是二房,所以反而站在么老叔的后面。在这里不得不提我的婆婆了。婆婆往日是一个很家常的女人,听老胡杨说,她年轻的时候干农活很有能耐的,瘦瘦的身胚,能顶一彪形大汉。但现在的农村已经远离农活了,婆婆没有了用武之地。可是,忽然的,因了这场变故,婆婆在这个家族中变成了一个重要的人物。我发现老大吩咐事情都是从婆婆开始的,她是老大的代言人和最早的实施者。

我怀疑,这种源自古代的丧礼其实是家族管理模式的一枚化石。

下棺了,送葬了……

送葬的路途走了很长,几乎穿过了半个村子。除了披麻戴孝的“五服”亲人,还有乡里的老人组和太爷爷生前的故交旧朋。前面旌旗飘飘,后面人群迢递。场面很是壮观。乡里人都觉得太爷爷真是死得其所,好福气。还有不相识的,远远指点着我这个不曾谋面的孙媳妇窃窃私语。

我的儿子,这个不足六岁的小男孩,一直被我牵系在身边。因为长途的跋涉他脸颊红润,汗珠从鬓角渗了下来。他挥手擦了擦,大声问道:

妈妈,我们这是做什么?

我低声回答:送太爷爷去天上啊。

儿子不禁有了疑问:真好笑。我们又没办法拿到一朵云,如何送他上天呢?

三、太婆婆的爱

太爷爷过世的那夜,我其实关心的是太婆婆。

我们回到老家的时候,众人还在交头接耳,商量着该不该把事情告诉太婆婆。太婆婆的窗向着院子,窗玻璃有花纹的,若隐若现。透过窗户看过去,太婆婆一个人正在里面看潮剧。电视屏幕里的那个闺门旦穿着大红的袍子呀呀唱着,那热闹是刺眼的,我的亲人们,已经开始穿上了孝衣。瞒是瞒不住。墙根儿浅,死亡的盛况和繁文缛节却是空前的。一干人等鼓足了劲进去了。虽然太爷爷过世之前已经病了一个多月,虽然所有的人都对这场死亡有了预期,听妯娌们说,今天早上,太爷爷还专门要儿孙们把住在隔壁的太婆婆抬了过去自己的房间,两人对谈了一回,对哭了一回。可是,骤闻噩耗,太婆婆还是禁不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热闹的戏文开始被掩盖了。我这个“局外人”的泪,顿时就像被引出洞的花蛇,再也逼不回去了。在一场丧事来临的时候,我的第一次颜容大恸,竟然不是因为死者,而是因为生者,因为他们之间穿越了七十多年的亲情和爱。

不料,太婆婆突然就止住了哭泣,蹦出一句话:“赶快讨米去吧。你们阿公把三餐都吃完了啊。”众人皆暗下慨叹:太婆婆太镇定了!这个也是民间的说法,太爷爷是晚上过世的,已经把这家里的一天三餐都吃完了,为儿孙计,得赶紧去向乡里乡亲讨米来,以充家粮。一个家族的事情开始演变为一个乡里的事情了。

太爷爷做七的日子里,太婆婆有时会出来“寻”哭。她本来很少走出房门的,但师傅们的诵经声经常诱惑着她,便叫人扶她出来房门口坐。坐着坐着,泪就流出来,哭声也大了,仿佛九十年的委屈都积聚在这个顷刻。儿孙们受了吓,赶紧把她架了进去。眼不见,心倒静了。

如果说,太爷爷走的时候还有所牵挂,那么太婆婆的相随而去,似乎是功德圆满的事情了。临终的时候,太婆婆还转过脸来朝子孙们一笑。

老大很懂行规,在送太婆婆出葬的那天,叮嘱大家去采了桑椹叶子放在棺木里。桑椹在我们潮汕方言恰好与“相随”谐音。

对于太爷爷和太婆婆的感情生活,我有了很浓重的好奇。一天,悄悄问过婆婆,婆婆的回答令人失望。在她眼里,太爷爷和太婆婆的关系非常的一般。心下不甘,又去问老胡杨,答案一致的,太爷爷太婆婆真的就是乡里很普通的一对夫妇。他还补充了一句,他们还没有很老的时候就分房居住了,农村都这样的。

农村里的男欢女爱似乎都是藏着掖着,记得刚刚跟老胡杨进入这个家庭的时候老大的不习惯。踏入老家的这个院子以后,老胡杨似乎就很少正眼瞅过我。男人们永远聚在一间里,喝茶,谈男人的事情。女人永远只跟婆婆、妯娌在一起,干活,嚼舌头。回到了乡里,夫妻之间的私人空间狭小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太爷爷太婆婆这样过,公公婆婆这样过,我的妯娌和伯伯叔叔们也这样过。我好像也慢慢领会了这样的生活方式。这些日子,我从妯娌的口里听到了多少这个家族的陈年往事:太婆婆当年因为大儿子被卖掉,与自己的婆婆斗多少气,听说这大房儿子早过世了,这次为太爷爷烧纸钱烧葬品的时候太婆婆千叮万嘱一定要为他捎上一份;老胡杨少年的时候烧过饭的,农忙了,大家都在地里忙,他书生气质,镰刀总没有笔墨拿得顺手,就退回后方去烧饭,大嫂说了,那饭真叫水平的,一半儿糯一半儿梗,老人小孩各取所需;还有啊,我竟然看到了当年追求大哥的那个腼腆女子,刚好送什么东西过来,大嫂用嘴巴努了努,我当即明白了她的示意……我因为知道这些小小的秘密而心生得意,似乎与老胡杨的过去靠得更近。想像着太婆婆当年以及婆婆和妯娌们的平常每一天,就是这样交流着一些女人间的秘密,等到晚上的时候再给那个人抖出来。这种爱,虽然面目模糊,却因为牵系着一个家族和亲近的人群而别样温馨吧。当然了,男人们依然是聚在他们的房间里的,依然是不拿正眼瞅他的女人的。

老胡杨倒是从这个家族异化出来了。这点平常倒是没有觉察,直到太婆婆出殡的那天。太婆婆仙逝的时候,已是炎夏了。那天太阳出奇的毒,暑气逼人。老胡杨手里拿着一瓶驱风油在涂抹脚踝。民间中医生都这样认为,用驱风油涂抹脚踝可以防中暑。毫无预见的,我看到老胡杨在人群中径直朝我走来,在我面前蹲了下来,掀起我的脚踝,倒出了驱风油……婆家的很多双眼睛在。我的心也在。

吃完晚饭,男人们都聊天去了。我们妯娌三个蹲在院子里洗盘子和碗筷。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多油腻的带着人气的碗筷啊,四张桌子的人吃过的,装了满满的一个竹筐。我把飘飘的长发束起来,开始洗刷。

我想,我该去我朋友面前为自己平反一下。这朋友曾经把我判归女性主义者。这个可以洗刷一整筐碗筷的女子,还可能是女性主义吗?!

四、灵堂外走神

厅堂设置成了灵堂。挽联蓝底白字,“守孝不知红日落,思亲常见白云飞”。

道场开始了。人物太多,灵堂太小。只有孝子孝妇孝女跪在灵堂里,像我这样的兵甲兵乙一律跪在院子里。老大很怜恤我们,跪了一阵子,就让坐下了,地面上还铺着草席子。

因为家族的庞大,因为子孙的认真,做道场的师傅们可是一点不敢懈怠,每次的场面都是浓墨重彩。院子里临时搭建了高高的竹棚,经幡把院子装点得威严无比。前面供奉着诸佛的绣像,左右各有三进的经帷。第一进,写的是“常闻天乐空中响,敢劝众生归去来”,第二进,“极乐国中真快乐,永无八难及三灾”,第三进,“入门顶礼紫金相,进步皈依大觉尊”。绣像和经帷都是大红的缎,绣的金丝线。看起来正如大大的横披写着的——“万德庄严”。

第一段师傅念的是“亡灵前回向文”。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众人拜上三拜,念一句南无地藏王菩萨,众人又拜上三拜,再念一句南无护法诸天菩萨,最后又拜上三拜。

师傅面相庄严,合掌念道:某某某今在灵前发愿,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一部,发愿将此功德回向给某某国某某省某某市某某乡某某某亡灵,护法仙神等众。愿他们孽障消除,离苦得乐,早日脱离地狱苦海,早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这个人是谁?我不禁又一次发呆。

太爷爷出殡那天,我其实又实心实意地哭过一回,哭得比谁都彻底。说起来,那哭也是不知所自。太爷爷下棺之前,我们鱼贯着进厅堂去为他老人家祈福,每人轮流着用红花枝蘸水去轻拂他的脸庞。那时的太爷爷很瘦,但很高挑,我猜是因为他生前稍微驼背的缘故,那样子看起来更年轻更帅气。因为太安详了,我竟然觉得他只是睡了而已,与往常回家来探望他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悲伤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甚至,棺木盖上的时候,我的眼睛还藏在人群的背后。是的。我没有能够亲睹。在这个家族里我排列的位置不前也不后,我差不多在二十人后。可是,这个序位并不代表什么。在么老叔捧着太爷爷遗像跨出厅堂的时候,我的悲伤开始不可遏制地汹涌而出。遗像是黑白的,配着黑边框,上面挂着黑绒花,垂着黑流苏。这个人到底是谁啊?我是在什么地方知道他的?他与我有什么关系啊?我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我对他似乎是陌生的,甚至刚刚才知道他的名字。他之所以来到我的面前只是因为他生了我的公公,我的公公生了老胡杨,而老胡杨与我相爱了并结为夫妻。这真不可思议了。这个人物因为生息链条变得与我关系如此密切,又因为死亡使我如此悲哀。这个时候,我好像不是局外人了,我融入在这个家族的脉息里。

现在,相似的问题又一次浮现了。

这个人是谁已经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他要往哪里。

似乎这个时候,死亡这件事情才被记起。

我一直以为,死亡之所以使人悲哀,只是因为人们对死亡的唐突惶恐和无知。一旦死亡变得有所准备并给予充足的理解,那么一切都会美好起来。我曾经对老胡杨说过,当我行将就木的那天,我希望穿戴着自己喜欢的衣衫,化一个淡淡的妆,窗帘后透过阳光的味道,屋子里摆满那天我最钟情的花,熏衣草或者桔梗花。快闭上眼睛的时候我们轻松地聊上最后几句……我的朋友说,我其实是企图把死亡艺术化,抹煞了死亡的本来样貌,让死亡变得不真实。也许她说的没错。那个最悲哀的时刻,我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死亡从来就是等于悲哀,没有任何言辞和心情可以更替。面对死亡,即便你刚才不悲哀,你现在也会悲哀,即便你现在不悲哀,你总会在以后日子的某一时刻莫名地悲哀起来。

头七,二七,三七……蝉声更密了,夏天真的来临了。等到太婆婆的道场,夏天已经盛极,麻衣素服的子孙们常常在叩拜中挥汗如雨。太爷爷的道场像一个作家的处女作,大家一点经验都没有,不懂技巧不懂变通,有些青涩的动人。等到太婆婆的道场,已经驾轻就熟,完满则完满矣,那种小心谨慎倒没有了。

那段日子,我像一只侯鸟一样不断地在城市和乡里迁徙,一个星期好像经历了一场春秋。城市的生活漂浮、快节奏、人情味寡淡,而乡里的生活平缓、深情而混沌。但无疑的,师傅的诵经声,还是使我浮躁的心有些安静。

我的悲哀是怎么消寂下去的呢?真的因为诵经声吗?

“山中自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人心头。

日落西山渺渺去,花落流水难上枝。

愿生西方极乐中,九品莲花为父母。”

师傅说,这是“七字经”。与《增广贤文》倒是颇为相似。每一句都平白如水,每一句却也都令人满口生津,双颊留香。

我以前只把这种道场当作迷信活动,在娘家的时候,妈妈也有祭拜习惯的。但我和爸爸都不买帐。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一直以为潮汕地区的民间信仰很驳杂,离宗教文化似乎很远。潮汕人最崇拜的是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神,比如地主爷(土地爷),比如祖宗。每月农历的初一、十五是铁定要拜地主爷的,每年的八个节日也是铁定要拜祖宗的。除了这些最家常的祭拜,潮汕地区各乡各里都还有一些神,俗称“老爷”。“老爷”这个称谓真是一个大大的箩筐,所有的神都归结在这个称谓里,甚至佛教信仰也被收罗其间。说到底,信神者连道教佛教都区分不清。即便是自称皈依佛门的信徒,大多也不遵从戒律,更不懂经文含义,只是热衷于到寺院进香上供。还有一件怪事。潮汕的民间信仰好像是女人的专利,八成以上的老爷都是女人在祭拜。什么日子尊拜什么神明备办什么供品,潮汕的女人们都会如数家珍。而男人们,大都是经济上给予支持,很少染指的,甚至只是一知半解。即便是在太爷爷的七七四十九天中,男人们也是逢七才有祭拜,其他的日子早叩头晚请安,几乎都是女人们在操持。

信仰问题离我远了。思考委实是令上帝发笑的事情。关于信仰的思考就更可笑了。在师傅悠扬的诵经声里,我其实很愿意傻傻地坐在那里发呆,什么也不去深究。

阴差阳错,我错过了太爷爷的“过桥”仪式,却为太婆婆尽了孝道。太婆婆的“过桥”是在最后一个七做的。不知这是不是潮汕特有的风俗。大意是师傅引渡亡灵,亲人相送,走过莲葩桥,直入上界,从此阴阳异路。师傅在前面引路,亲人们在后面走。一个院子,放置了几只凳子,虚拟成了千回百绕的山道。师傅唱着念着,众人只是默默的行走,走过莲葩桥的时候不忘丢下几张钱,贿赂桥官。天界人间都是一样的吧。一个夜晚数个时辰都是这样的走,人便有点浑浑噩噩了。等到过了莲葩桥,师傅大声一喝——望乡台到了。望乡台是什么呀?民间都说,亡灵进上界之前,都会上望乡台,最后望望家乡望望亲人。太婆婆的死一直很惹众人羡慕,那种悲惨的意味减到了最淡。可是,登上望乡台的那个时刻,师傅的一声“永别”,还是给亲人们的心上下了一棒,哭声登时惊天动地。

因了这最后的一哭,我不得不承认民间师傅们的高深道行,并开始钦佩他们的心理暗示治疗。在这个人情寡淡的时代,有多少需要疗治的无情之人啊。像我。也许,经过这么一劫,我的心底会浮现出一些新的情感纹路,它们与生活刚刚碾过的车轮恰好暗合。如今经文字从旁烛照,这些纹路像幻灯片一样昭彰地悬挂在布幕之上。

三界幻化如秋云,生死轮回似舞影。

真的吗?

死亡似乎离我很近,只是邻居的大伯,随时可能登门造访。但又似乎离我很远,随着太爷爷太奶奶的远去而更加杳远。也许,剩下的已经不是死亡,而是死亡以外。

据说在十五世纪巴黎某墓地的墙上,发现了一组死者之舞的壁画。国王、农夫、教皇、文书、少女共舞,每个人都手挽一具僵尸。这个死亡舞伴依其衣着表情都是另一位的镜中影。每个人都与死亡终生共舞。这正应了亨利·米勒在写给最最亲爱的布伦达的情书中的一句:

如果生是一件好事,那死也一定是件好事。他们都是神秘的,但却不是灾难。

但愿。

200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