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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因由(散文)

更新时间:2018-01-09 作者:林渊液

那天,本来是有一场盛大演出的,我们的内心都长出了许多美丽的长缨。演出服已经穿上了,风一吹,人便飞起来。那地方却不是我熟悉的,很欧化,天高地远,起伏的草坡地像女人线条流畅的躯体,远处是火焰一般的墨绿色丝柏树,让人想起意大利的托斯卡纳。我们赤着足,年轻的气息在脚趾缝里咝咝地窜上来。雨是毫不知情之时开始下的,我们便在草坡地上迎着斜斜的雨链子疯狂起舞。开襟的裙袍被风吹得张扬起来,内层的衣裳却被雨濡湿,反而贴紧了每个人的身子。直到看见了那一刻的相片,我才彻底被震撼了。因为风与雨的化妆,我们每个女孩都像是在裸舞。美丽的乳房和臀部在画面上一无遮拦地绽放,带着一层朦胧而神性的光晕。那组相片一共有三张,动作是连贯的……

我感到胸口憋闷,镜头不知怎么切换的。我与母亲在一起看相片,儿子在远远地玩投篮,除了那三帧透着诡异的相片,还不协调地搁着儿子的一撂生活照。我已经有了儿子,而且,儿子的状态是目前的,玩投篮,喜欢看NBA。只能这么推断,这时我已经不年轻了。可母亲与我说那三帧相片,却像谈论昨天的事情……

我的胸口憋闷更加严重了,大概是梦自己为我找到了一个紧急出口——我醒了。喘着不太匀称的呼吸,我跌到了另一个世界。窗外的阳光依然灿烂,正是午后时光。可我不止胸闷,还胸痛,五脏六腑像被什么牵挽了往上涌。我确认了一下:我依然还在潮汕平原上过着普通的日子,从未去过托斯卡纳。我依然还是那个喜欢胡思乱想的女子,但没有太大的舞蹈潜能。还有一点必须确认,我下午还得赶着去上班,做一些不太有聊的事情。奇怪的是,那三帧相片的动画却镌刻在了我的眼前,不管我闭眼还是开眼,它都随时存在,我甚至能在其中找到那个雨中舞蹈的我的背影。

做梦是不少,做得这么深刻却很少。我有些费解,也有些珍视,晚饭之后,讲给我的先生听。他倒是认真地听,却潦草地回了我一句什么,就转身看儿子玩投篮去了。

其实,这段时间我并没有心思在托斯卡纳,但丁、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卜伽丘他们都离我挺远的。这一串名字中,卜伽丘是在我生命某一节段有过深刻的烙印的。可是,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文艺书籍的出版刚刚复苏,我这个非典型问题少女便跟在一帮文学青年的身后开始了斑驳杂乱的阅读,《红楼梦》、三言二拍、五四时期的爱情诗、普希金、雪莱,以及那个时候推出的一系列外国名著。卜伽丘的《十日谈》也在此列。

何谓非典型问题少女?表面上顺风顺水的,一路读着重点小学和重点中学,可是,私底下那是暗流诡谲。喜欢办油印刊物,喜欢写诗写小说写戏剧,喜欢集邮;可疑早恋;有一大帮比我年长好几岁、男女混搭的文学朋友;由自己对老师的喜恶来决定是否热爱那门学科;交往频繁的同学当中,一直有非常受争议人物,比如,强奸犯的女儿、小偷、差生……

《十日谈》是大朋友艺子向我推介的。我家里目前收藏的是1988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精装本,但我确定第一次向艺子借阅的是1983年的平装选本,那个名著系列是统一的的封面,很朴素也很呆板,卡其绿色底,很多米黄色线斜切着,像一张网。就时间算起来,看《十日谈》之时,我还未满十五岁。在我们潮汕平原,十五岁的女孩子是要“出花园”的,出花园那天,要穿一套成熟度稍高的新衣,家里还要祭拜公婆神,亲友过来隆重祝贺一场。大概相当于古时候的及笄仪式。那就是大声告诉神和人两重世界,这个女孩儿长大了,可以向外迈出一步了。现在只得小声说话了,未出花园之时阅读《十日谈》,我当时实在是没有得到哪一个世界的任何批允。什么个性解放,什么禁欲主义,我吃惊地行走在一个又一个故事深坑的边缘,大气不敢出一口。回忆当年我们的语文课本,选入的那是什么篇目?!——《白杨礼赞》、《荔枝蜜》、《雨中登泰山》……那些日子,我经常去找艺子玩。她的单位面临一条大江,江上有一座大桥,我们就着月色,一起从桥上横穿过去,直奔沙滩。我们喜欢在软细的沙子上奔跑踩踏,直到被一两株春草夹住了脚趾才直到累了,累了就坐下聊天吧。月光照在身边的芦苇丛上,也照在我们激动的脸庞上。我们经常谈《十日谈》,因为它离我们的世界最遥远。小修士犯了戒律,诱骗院长同样犯错,逃过责罚;妻子协助情人欺骗丈夫,然后一起寻欢作乐;公主远嫁之时被抢,一连嫁了九个男人,引发了数场战争,最后居然还被她父王像处女一样嫁给了原定的老公……这么挑战伦理道德的阅读,我和艺子都好奇而忐忑,但我们心里的波澜会因此荡出很远。艺子年长我几岁,她当时的话更有份量。她总是说,写得真好。她避而不谈小说的内容到底该不该,只说好不好。可我觉得若论写作技巧,这些故事很一般。当然,我的嘀咕很没底气,像新春的樟树芽,那绿色是浅淡的,不确定的。“文学名著”这几个字有如一把天伞,把我们的疑虑罩住了。人在伞下行走,雨在头顶嘀哒。

有一位老师告诉过我:

在你的身体里,有两股文化的气流在涌动。好好珍惜它。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我觉得,她在一句话里已经把整头牛解开了。她像庖丁一样,有着透视的特异功能。

很长时间,特别是我写作的初期,我的风格被认为是古典的,唯美的。而且,那种古典的风格是从骨子里透出的。这是很奇妙的事情。我并非生自望族,家中的学养相当普通。唯一能够让我抓住的把柄,那就是我们的家乡戏潮剧了。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很爱戏剧的。自小,我便在潮剧的锣鼓声中入睡和醒转,那些珠围翠绕的唱词,一层一层地把我腌制了,连骨肉里都是那个味儿。可是,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潮剧被我疏离了。我觉得它很村气,也有很多糟粕,与我童年的那些落后、闭塞的小城生活是联系在一起的,我很急躁很虚荣地想把它甩掉,越干净越好。人到中年之后,我才重新珍视起潮剧来,看山依然还是山。

还有一段往事,是十六岁那年发生的,又牵涉了《十日谈》。那年我已经读高中一年级了。说来话长,先将《十日谈》中的一个故事简单介绍。这是一个叫做芝莱特的女医生和法国贵族贝特朗伯爵的爱情故事。芝莱特自小暗恋着伯爵,她因为医好了国王的痼疾,请求把伯爵赐给她做丈夫。这个勇气真不是中国式女子所拥有的。因门第悬殊,伯爵碍于国王情面,勉强完成了结婚典礼,但不愿与新娘圆房,托故远走了。听说意大利的托斯卡纳(当时翻译为土斯卡尼)正在发生战争,伯爵便奔赴那里而去。他对妻子派来的使者说,若要他回心转意,除非是他手上的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她的怀里抱着他的亲生孩子。这两个条件苛刻得令人发指,尤其是后者。伯爵在托斯卡纳倒是生活得惬意,他甚至爱上了一个当地的女子。对于十六岁的纯情读者来说,这个情节恶劣至极。芝莱特后来借计假装这个女子,才得到伯爵的戒指,并与他圆房,生下一对双生儿。万圣节那天,重返家园的伯爵在府邸举行盛大酒会,可怜的芝莱特戴着戒指,抱着一双儿子前来。眉山额水,千回百转,这个痴心的女子终于叩开了伯爵紧闭的大门,得到了他的爱。可是,在爱的炼狱里,芝莱特走得太久了,她的尊严被撕扯得褴褛不堪。是可忍,孰不可忍。芝莱特像一枚长长的鱼骾,生生卡在了我少年的心头。我不得不挺身而出了。这个故事被改编为一个潮剧剧本。不管我的虚荣和狂妄走出多远,当我不得不起而抗争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最为熟稔的潮剧来作为武器。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生活移植成了中国的古装戏,托斯卡纳变成了江南水乡。芝莱特的中国名字叫做三叶,伯爵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皇爷,名字叫做尔殷。不变的是三叶对于尔殷的那份爱。爱,在任何时候,都应该是发光的。有一句唱词,化用了宋代名诗,至今听来,仍有裂帛之声:奴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尔殷死不休。这个剧本叫做《珠戒指》。我一点一点为那个爱着的女人扳回自尊。首要的,尔殷是爱她的,这样的男人才值得她深爱。而尔殷重返皇府的条件,仅仅是指代精神的珠戒指,与性,与身体等等无关,这个条件也是中国式的。当三叶女扮男装下江南探访尔殷,他们成了投契的兄弟,珠戒指也顺理成章成为了他们这场虚拟情感的信物,至此,他们完成了两个人内部的沟通,不需要另外的女人来当媒介。最后,当尔殷在皇府大宴亲朋之时,他迟迟等不到那个江南知己,却等来了三叶送回的珠戒指和一封辞别书信,追出府门,三叶已经走远了……。写下这个开放性的结局,我记得当年的痛和不甘、挣扎和决绝。四野没有硝烟,滚滚的浓烟只升腾在一个十六岁女孩的胸口上。生命的光洁肌肤似乎在此拉开了一个豁口。

十六岁的日子,生活和情感想象都是繁花似锦,目光却很短浅,心思也是急切的。我何尝不希望我的三叶最终奔赴的是心爱的人的怀抱。可是,我怎么了?!

《珠戒指》既不是《十日谈》,也不是潮剧里那些很中国,很务实,很道德,很包裹性的才子佳人故事。可是,谁又说得清呢。

艺子看过这个剧本,她问我:

你不后悔吗?

我坚决地摇头。

她又问:

你是谁?

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了。

在海拔几千米的高原草甸,春天来了,珠芽蓼、头花蓼、小大黄、小叶杜鹃、蒿草,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草们,开满了白的、红的、黄的花。青春的蝙蝠蛾未及谈上一场恋爱,便迫不及待地交配起来。很快地,雌蛾在草叶上产下了无数的卵。这些卵真多呀,多得连蝙蝠蛾自己也不知道它在做的是什么。当然,蝙蝠蛾作为成虫的寿命太短,要让它探究生命和生殖的意义,委实太苛求了。苦命的卵们,在风雨中开始了无人管顾的流离颠沛的生活,只有一部分渗入了土层深处,它们孵化成了幼虫。蝙蝠蛾的幼虫大概颇有思想者气质,不喜群居生活,每一个都特立独行,相互之间保持着客气的距离。他们吃着珠芽蓼、小大黄的块茎,每天的日子过得倒也逍遥。天气一天天变热,又开始一天天变冷了,初秋的风开始在草甸上扫荡起来。这是一个危险的季节,因为虫草真菌的子囊成熟了,成千上万的孢子一瞬间喷射了出来,随风四处播散,孢子们渗入到了土层里、草根上。不幸终于还是来临,一只蝙蝠蛾的幼虫被虫草真菌的孢子碰见了,它的身体被袭入。没有人知道这条幼虫的痛苦,它像发疯了一般。它用头撞击着挤挤挨挨的土粒,用身体扭曲着翻腾着。它的痛苦,连大地也被感染了。它的挣扎还一直持续着,但孢子的成长向来是强横的,菌丝一条一条地伸张出来,从它的五脏六腑穿凿而过,慢慢地挤占了它的全身。它的力气越来越小了。它被带动着朝地面的方向迈进,越来越近,连这个迈进,也是孢子的一个阴谋。冬天的高原,怎一个冷字了得。雪飘了下来,美丽的和不美丽的都暂时被覆盖了。这只幼虫头痛欲裂,它的肉身都已经被当成营养吸吮,只留下空壳,它的头也快被菌丝完全挤占了。它只能以个人的姿态僵在那里。

雪化了。又一个春天来了。孢子已经长成了菌丝体,幼虫已经固化,它肆无忌惮地从幼虫的头部长出了新芽。

这就是——冬虫夏草。

如果蝙蝠蛾的幼虫没有遇见真菌孢子,如果真菌孢子没有遇到蝙蝠蛾的幼虫,它们各自的生活是什么?

就像卜伽丘,如果没有遭遇我们的潮剧,我的那段十六岁的没有《珠戒指》的岁月是什么?

是不是有一种遇见,注定必然经历痛苦的挣扎和撕裂,甚至毁灭?是不是有一种成长,总得遗留下带血的羽毛在路上草丛之中,匆忙的赶路人,才能带着形态各异的疤结奔向各自的远方,或者返回原点?

谁能够为自己择地奠基?谁拥有了穿越的力量?谁应该被彻底覆盖?

我与艺子还是朋友。二十多年的朋友了,无话不谈。只是有些问题,我总也帮她解不开结。她早已不在大江桥闸边的那个单位工作。将近知天命之年了,还是孑然一身,心中对爱却还有着信念。只是,她的恋爱总也没有成功的时候。第一次恋爱,她遭母亲反对。那种反对是雷霆万钧的。那时候,艺子的父亲已经过世了,而她母亲因为反对哥哥的婚事操碎了心,艺子不得不向母亲妥协。走出这段恋情的阴影艺子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或许她的心扉一直像身体一样,从未真正对谁敞开过。

艺子自己买了一套房子,我们的外地文友来了,喜欢停留在那里,然后我们一帮人一起蹭过去。夜里,联床夜话,聊着聊着,就会聊到很私密的话题。在某一个领域,艺子就听得有些羞涩了。有一次,我们聊到渡边淳一,聊到一些很安抚很人性的细节,艺子说,我们打住吧,换话题。

我与艺子经常有些争端。她现在喜欢读的是《论语》、《孟子》,个人境界宁静。不是没有波谲吧,只是她不愿意撕开了,她回避血腥,只寻求温和化解。她有时会参加一些经典诵读的学习班,并在自己的身边布道。她相信这样的童话:种两片菜地,诚心祈愿,用其中的一片来喂养虫子,另一片自然可以平安生长,无虫无害,连农药也不用喷洒。而我是不信的。

艺子很爱孩子。她每天教书育人,有时写些儿童诗。有一天,艺子在我们家共进晚餐,饭后无事,她逗我儿子背诵长诗,当时背的似乎是《长恨歌》,儿子拘谨,背得涩涩的,一点都不是长恨歌情景。可她还是着迷了,着迷的是这么个可以音韵铿锵地读诗的像儿子一样可以延续的生命。艺子坐在我家的那把长长的藤编沙发上,愣了长长的一阵。

很多年没见到艺子的母亲了。对于朋友的长辈,我向来很是敬重。可对于她,我心里一直有一种很微妙的抵抗。

我与艺子几乎再没有谈过《十日谈》。我只告诉过她那个关于托斯卡纳的梦。有一个朋友给我解过。他说,那个梦境,是自由的渴望,是反秩序。它让你安静地、自由地发疯。艺子听着,只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