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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散文)

更新时间:2018-01-09 作者:林渊液

生命中

有一间黑暗的小屋子

一条河流从小黑屋穿过

河床上有一块泡不烂的石头

——题记

1.小黑屋

有一天,我发现了那间小黑屋。

当然,是在异乡。

一群来路各异的外地朋友,聊着聊着兴致勃起,有人想必还喝了点小酒,推波助澜恰到好处。奶奶做的香椿尖炒鸡蛋,童年的核桃,还有雪,各种绵软而又浓炽的记忆和情感,纷纷从他们口中喷薄出来,蔓延,噼啪啪听得见柴火燃烧的声音。我发现自己被囚在一间小黑屋,与这群朋友隔着四壁的墙。周遭黑魆魆的,我似乎站了起来,想去点亮一盏灯,但打火机咔擦几下,喷出点小火苗就熄灭了。

我有奶奶没有香椿树,有童年而童年没有核桃,至今尚未看过一场真正意义的雪,体验义项的阙如,使得我情感的腮囊颓靡、干瘪,一直也没能鼓胀起来。

这个小屋子真暗。只有在屋子里呆久的人,才能适应吧。可是,如果一辈子呆在小黑屋,它是不是变成了整个世界?

2. 韩江

每年春天,诗人冷雪总是发来邀约:来看韩江,来看木棉花吧。简单打了包袱,赶去赴约。

小时候听说韩江,是在一出潮剧里。潮剧潮剧,当然就是潮汕平原的方言戏。这出戏叫做《苏六娘》,明朝时真人真事改编的现代戏。苏六娘与表哥青梅竹马私订终身,父亲却要她远嫁杨秀才。追求爱情自由,在明代应是很大的一个萌点。孩提时看戏,哪里懂得悲悲切切的爱情,倒是喜欢上了杨秀才的乳娘。那乳娘是男角反串的女丑,笨拙憨厚,声口听来甚是讨喜。话说杨秀才见婚期迟迟未得苏家应允,遂带乳娘前来讨亲。经过府城时,她像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遇山便问什么山,杨秀才答曰“韩山”,问山下那座大厝,答曰“韩祠”,再问山脚下那条溪,杨秀才没好声气地答:“韩江,韩江……”

就这么把韩江懵懂记住了。当时有一点不明觉厉,似乎身边的大人们都认识韩江,并对其故事和传说怀有原动的诉说热情。当然,他们的诉说是随意的,难以止渴的。

长长的滨江路,巍巍的古城墙。几百年前的杨家乳娘,走过的大概是这一段。只是,沧海桑田,水的样貌谅必有了巨变。现如今,江水或潺湲或汹涌,都在堤岸的规范之内。

木棉树有些年岁了,树干挺拔高古,雄奇而有凛凛之气。春风一吹,一粒粒肥厚酣畅的红,便缀上了枝头,不出半月,那红成了阵,有逼人之势。再难以想像了,一朵花可以如碗口那般大,一片花瓣可以如红唇那么饱满。花,给人的感觉总是妩媚阴柔,而木棉花,在非生物学意义上,是一个雌雄同体的传奇。我与冷雪坐在木棉树下,眺望江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我们同饮一条水,口音非常接近。那时,她结束一段旧生活已有年余,鲠伤的喉头不再刺痛,过去,已然淡了,在情绪上引不起悲,或者恼;未来,还远着,它也召不来欢,或者歌。语调平淡无奇。一切仿佛迷濛的,混沌的。打断这节奏的,唯有木棉花坠落的声响。噗地一声,重重地,似一个来自生命本身的无怨无尤的叹息。转过身用眼光去看望它,整朵的,不萎靡,如在枝头。

如果说当年从戏文里获得的是抽象的韩江,那么,得识具象的韩江却费了一番周折。孩提时常去的是外砂溪。县城里的孩子只见过井水,那水是圈在井箍里的。而外砂溪是野性的,带着向远方敞开的浩浩荡荡的神秘。我所居住的小城,从南门继续往南走,远远地走过一段荒郊野地才见外砂溪。邻家大姐姐与小伙伴相约去挖河蚬,我是被当成小尾巴捎上的。一见着了大溪,心便与嗓子、手脚一起野了。河蚬挖得到挖不到,那是不要紧的,要紧的是那场疯,它是有力道的,禁闭的心扉刚刚打开一道缝隙,便被掰了开来,即便门页变形也在所不惜。多年之后才明白,外砂溪就是韩江的支流。

眼前这一段韩江下游,便是当年挖蚬小童向往与眺望的地方了。

冷雪写过一首诗《一枚醒着的钉子》:“深夜,地球上的一个国家/国家的一个省份/省份的一座小城/一条江,江边的/一个人,站着,好像一枚钉子/一枚醒着的钉子/冷冷地钉在地球的表面”。

我相信,诗人这一枚探索和打量世界的钉子,不止是向内的,还有一个面向外部世界的无比漫长的半径。这条江,同时也是她建立的参照体系的重要原点。

可是,到了今天我们的眺望又在何方?

之前,其实去过三河坝,那个韩江开始的地方,看它到底是由两条怎样的河流交汇的。那两条河流,一条属红色岩系,又多盆地,故江水红而浊,另一条属花岗岩结构,周边植被良好,故江水绿而清。站在桥上,看两条秉性各异的水带,奔赴到了一起。那江水、那泥沙、那水中的鱼和微生物,它们相互进入对方身体的深处时,谅必还是彼此陌生的。我相信,很多不同事物的相互遇见和交融,与两性之间的爱情模式有着惊人的相似。或许,这场交汇是可以给我们带来神迹的。可是,也是在这一地方,我的眺望又在更远处。这一条红而浊的江水,它是由什么汇合而成的?那一条绿而清的江水又是如何?它们前面复杂的河网,一如庞大的家族背景,到底是羽状、扇状、辐散状,还是网状?它们经历了怎样的迂回、冲撞与交织,才来到了我们的面前?

只道是见到了韩江的源头,其实,对于一条水来说,哪里才是源头呢? 

同看木棉花的冷雪,不久离开了她的城市。离开前夜,我们在电话里聊过,拥抱过。如果小黑屋已经把人窒息,那么,走吧走吧。

她写过几句诗,“坐火车里的人/跟坐在海边的人/跟坐在高楼上的人/有什么不同”,关于这一点,我同样很想知道。

3.历史的私生子

人到中年,在回访自身历程的同时,对这片切肤的土地也起了关注。既往碰触到的母语文化,琐碎,不成体系,真假莫辨。当我一步步接近真相,心里竟莫名地失落与恐慌。这些不良情绪不断地堆积、发酵,终于,在一个午夜时分,禁不住失声大哭,泪水涟涟。

我发现自己是个私生子。

少年时期,是不是每个人都经历过身份认同的惶惑。父母的一顿打骂,亲友的一句戏谑,无意间看到或听到私生子的故事,忽然地,你就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怀疑:或许,我并不是父母所生;或许,我的身世是有难言之隐……

料想不到,这一场中年爆发的文化认同危机,比起少年时有过而无不及。

莫非小黑屋出现之时,一切已有征兆?

我们这一代,大都还是从学校的课本里学到的中国历史。它看起来整饬、条理分明,宛若一条奔腾的河流,即便五胡十六国、五代十国,也是历经岔口之后,重新汇聚。写到这里突然发现,这个意象,与前面关于韩江源流的描述竟是如此相似。莫非有一些原理,是历史与地理、时间与空间,是世上万物万方所必须共同因循的?扯远了,继续聊回当年的中国历史。那些朝代的变更被历史老师编成歌诀,读来朗朗上口,它成为了我们对于大历史的共识和依赖。不管是一滴水、一尾鱼还是一只浮游动物,似乎有了这个共同的历史,大家便有了共同的过往和未来。拜谒北京、中原、江南的古都名胜,即便我们去的时候还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带着母语思维习惯,可是没关系,奔赴它们,就是奔赴我们的祖地和宗祠。

可是,在潮汕平原,我们的身世为何如此扑朔迷离?

有一张地图,让我研读之下,倒抽了一口阴气。那也不是普通地图,是东南沿海韩江三角洲的滨线演进图。这张图看进去了,魔法就生了。整个韩江三角洲,瞬间变成了一只硕大的变形虫,它的伪足伸展出去,又收缩回来,再伸展出去。它的对手,就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大海,那个时而温柔时而暴戾的孤独老人。大海有无数的舌头,这些舌头是它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场相互的试探、恶狠狠的亲吻和较量,持续了数千年。变形虫变得越来越胖,伪足融合了,三角洲填平了。早已知道的,我所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座叫做汕头的城市,在宋末时期依然是汪洋大海,到了明朝,也不过是沿海滨线上凸起的片状沙丘。如果一定要把这一只变形虫的历史,归置到大历史当中往前追溯,潮州是在唐朝繁盛,揭阳是在秦朝见载,那么再往前呢?

除了一张变形虫一般流动不定的地图,另外一个维度,依然是流动不定的,那是人,是土地上的站立者和生存者。据说潮汕原住民是俚人和僚人。今人说起俚僚,是有不屑的。土著嘛,原始,野蛮,拒绝文明雨露的沾溉。大家都宁愿相信自己是中原后裔,衣冠望族也好,戍卒征夫也罢。这可不得不提起移民了。潮汕史上数次的移民潮,莫不与动荡有关,大至皇室迁移、朝代更迭引起的全国范围大迁徙,小至土著叛乱,朝廷募兵战后定居,宋元、明清两次改朝换代之际,更是带来了一批又一批移民,汉文化的根须就此盘扎下来。异乡人的嵌入和侵占,如此地强势,以致原住民,不得不把自己的土地和河流,慢慢地悉数奉出。可是,远行、疲劳、饥饿、陌生的人和水土、冲突、争抢、暴力……在可资想像的一系列过程,侵占方和被侵占方又有谁能够闲适和安然无恙?在无人窥见的历史,似可隐约听见喘息声、呻吟声,以及被大海波涛掩盖了的嚎啕声。

尽管,我们的方言中存在诸多古汉语化石,我们的民俗、建筑、艺术、膳食中遗留有诸多宫廷和贵族迹象,我们可以去考据论证,然后抱住中原后裔的大腿不放。可是,我一直对土著怀有深厚的温情,甚至,我怀疑自己的血脉里有他们一半的血统。不是说土著原始野蛮吗?讲一个原始野蛮的故事给你听。我是不曾在农村呆过,嫁入婆家之后,很骇异地听说了一些陈年的械斗旧事。是爷爷那辈人的事情了。每年正月,乡里会有游神赛会,把整个乡若干庙宇的所有神像全部修葺一新,在村里巡游一圈。打头的是一盏鲤鱼灯,别的乡里,或是一盏河豚灯,或是一面乌龙旗。我猜测,游神的民俗,大抵还是希冀能够讨得神明欢心,保土安民。巡游之后,那盏鲤鱼灯是需要丢弃的,以示霉运就此消弭。可是,这盏意愿上可以消弭霉运的鲤鱼灯,往往成为了械斗的缘起。有的乡里把鲤鱼灯往溪里一扔,他们是在上游,下游的乡里不答应了。有的乡里把鲤鱼灯扔在乡尾,隔壁乡一见就动气了,这不是欺人太甚嘛。我是听小叔讲的,直到他们的少年时期,每年游神之前数日,乡里还是浓烟障目,战争似乎一触即发。我先生是书生气质,这记忆或许被他选择性过滤掉了,连爷爷的一些轶事他也说闻所未闻。爷爷年轻时是乡里的械斗好手,太久没动手了就会技痒,隔壁乡多年对手成知己,有时,在路上走着走着,两人碰上了默契地对一眼,立马拉开了架势。很快地,两个乡里都有人掺和进来。纯粹的竞技慢慢起了变化,有人勾起了些须恨意。邻乡人嘛,哪里没有碰磕:某一日狭路相逢,被谁白了一眼;儿子赶鹅遇雨,被谁拒绝了不让遮蔽。恨意在打斗中放大,械斗不断地升级……一场狂风暴雨过后,气也消了,力也尽了,两败俱伤双方各自归家去。第二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这些事情不知是在何时被消解的。传承数百年的风俗,恰好在这近三十年间销匿无踪。回想起来,这三十年,恰好是我们与整个世界的相融最为彻底的三十年。

4.河流不息

一个地方的历史人文,对于生活其中的微若草芥的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半辈子从未离开家乡,却时常有一种梗迹萍踪之感。甚至,当在朋友群中发现小黑屋的围墙时,还曾有过闪念,我或许是从他们身边走失的。回想起来有些迷惘,那是无援者的攀附吗?这种感受竟是无人可与分享。不由得想念起挣脱小黑屋的诗人,想念起她临走前的夜晚。

韩江为何姓韩?这大概是所有人的疑问。那个憨态可掬的乳娘这么问,小孩子们这么问,外来客也这么问。于是,那个叫韩愈的唐朝人一遍遍地被大家巴拉巴拉起来。江山改姓,在封建王朝该是帝王家的待遇。如果没有特许或者导向,这是多么重大的事件。它透露出两层意思来,一层是韩愈治潮的无上业绩,另一层是潮人夸张的感恩方式。而且,它们是有因果关系的。对此两端,我均持有疑义。最重要一点,恐怕归根于读书人的直觉。韩愈出名的诗文,似未见他对这片土地的好印象。也就是说,他的心不在。唐代的潮州,稻得再熟,蚕也五收,人是吃得饱穿得暖的;玄宗时代,全国建开元寺十座,潮州占了一座,且开元寺可见出宫殿式的建筑群,人是可以住得像模像样的;潮人赵德比韩愈中进士早了十四年,站在一个进士的身后,自然不是一众文盲。可以这么说,韩愈在诗和奏章中所形容的瘴疠之气,并不完全是现实的状况,更可能是他心理状况的投射。

一个人,如果把王朝当成了他的信仰和抱负。边远之地,它本身就是有罪的。韩愈的意义在更远大的地方。在潮仅仅八个月,他就急切忧煎地走了。

可是,自唐至宋来潮的优秀官员众多,甚至有“十相留声”①之说,这个地方为何独独尊韩呢?

韩愈官阶不高,但官袍犹如戏服,帷幕闭合之后便毫无意义。“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这才是韩愈的意义所在。宋朝之后,其文坛领袖地位备受推崇。而苏轼对韩愈的这句铿锵评语,正是出自《潮州韩文公庙碑》。

他是一面大纛。

太阳照耀的是强势的中原文化,弱势文化从来就只有被强势文化绑架的命运,而不可能相反。对于韩愈的选择,大纛猎猎,依然是弱势对于强势的投诚。

儿子读小学时,学校要求他们写一篇“春天”的作文。他望着门口的大叶榕发呆,脸上是与其年龄不相匹配的忧烦。书上说的,秋天来了落叶满地,可是,我们的大叶榕是在春天落叶的。当他提出质疑时,作为写作者我好羞愧。潮汕大地的树们这么多年被绑架在那座小黑屋里。我该如何打开小黑屋,让光线透射进来?这里,不止有大叶榕,还有树底下的人、工夫茶和戏文,当然,还有韩江从小黑屋穿流而过。

最后一次与诗人通电话,是读过了她更多直击人心的诗,而且,她的新诗集出版了。显然地,在远方的城市,一边看弗里达的画,一边喝家乡凤凰山的单丛茶,这种日子会更合适她。可是,她明亮的声音深处,依然会有小小的倦怠和焦虑。每个耽于思想的人,这都不可避免吧。

河流不息,生命不止,这是最值庆幸的事了。

2016年9月


①“十相留声”指的是唐、宋两朝,先后有十位宰相到过潮州(今粤东沿海的潮汕地区)。他们是唐宰相常衮、李宗闵、李德裕、杨嗣复;宋宰相陈尧佐、赵鼎、吴潜、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十相或因被贬或因抵御外侮转战来潮。潮人建坊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