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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培浩:小说家的大抱负

—— ——读王威廉的小说

更新时间:2018-01-10 来源:广东作家网

小说在中国古代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末流,主要承担娱人悦世功能。及至晚清,梁启超等人把民族国家想象跟小说联系起来,小说承载的不仅是声色之小,更有家国之大。自此,小说便有了清晰的雅俗分流。民国时代,张恨水辈,自是读者众多;但建构新文学小说路径的,却是鲁迅等人的小说。事实上,张恨水的小说并非不精彩,然而这些小说中却没有关于宇宙人生的大抱负。小说家的笔如果平行于滚滚红尘的声色光影,对于世界没有特别的发现,也不期待发现,这些的小说再精彩,终究是没有抱负、琐碎平庸的小说。1990年代以来,市场重新成了写作格局中的重要一极,网络小说的兴起更是将小说的消费性装点得理直气壮。在此背景下,我们更诚挚地期盼那些有着远大精神抱负的小说家。在我看来,王威廉正是这样的小说家。强大的小说虚构能力和精神抱负已经构成了他写作的两翼,将带着他在更高的精神领空俯瞰小说的腹地。

王威廉如今已是80后小说家中的佼佼者,我相信他必将冲淡这道代际的烙印,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小说家中的佼佼者。王威廉刚出道,小说便有着独特的个人气息。他发表的第一篇小说《非法入住》已经带着某种独特的个人气质,一种混合着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将卑微小人物的荒诞人生丝丝入扣地演绎的气质。这种带着现代性反思的小说气质日后在他的《内脸》《第二人》等作品中有着进一步的体现。优秀的小说家善于讲故事,但只有追求卓越的小说家才善于讲述有思想的故事。王威廉无疑属于后者,这既跟他跨学科的学术背景有关,也跟他个人的思想气质有关。很多小说家也接受过正规的大学教育,甚至有着硕士、博士的学历,但是他们本质是依然是小说家而非思想者。王威廉的特别之处在于,作为小说家,他同时具备优秀学者、评论家的能力。事实上,他在本科时代就已经开始在《读书》等刊物上发表思想随笔。本科学习人类学的他,后来硕士博士阶段走进了文学领域。这种跨学科的思想训练并没有给他的艺术思维上套,而是使他的形象构思有了更多思想的渗透力。我想通过几篇作品来阐述王威廉小说强大的精神抱负和艺术想象力。

经常被人论述的《内脸》通过疾病的隐喻——表情匮乏症和变脸症昭示着现代背景下个体人格分裂普遍化所带来的心灵危机,同时探讨“脸、现代性和权力”的复杂纠缠。如果说《内脸》的现代性反思具有某种超越历史具体性的倾向的话,那么《水女人》中王威廉则显然试图触及某种“历史记忆”的建构和坍塌,因此跟中国现实有着更加密切的联系。小说一开始,女主角丽丽在一次家中淋浴后失忆了,她艰难地面对这个对她而言突然完全陌生的世界。“失忆”在小说中成了一个核心的隐喻,记忆犹如一种强效黏合剂,把人稳固地镶嵌于日常生活之中,令人在强大的日常惯性中丧失了对世界的反观能力。王威廉通过“失忆”将人物从惯常的世界中重新取出来,迫使他/她严肃面对生命的“被抛”状态,并直面生命的破碎和重建。小说的人物身份和情节设置都充满了隐喻性:失忆的丽丽的身份是国家意识形态机关中的文字审读员,负责检查送审文学作品的政治错误;有趣的是,丽丽在多次阅读小说家方文送审的作品后爱上了方文,后者的文字不乏犯禁之处;另一个角色——丽丽的丈夫冯正的身份也很有意思,他是一个历史记忆的研究者。表面上,冯正、丽丽、方文三人构成了婚外情的三方,可是他们的身份事实上生成了另一重隐秘的意义:作为小说家的方文代表了真实,虽然他用的是虚构的形式;作为文字审读员的丽丽代表了在某架巨大机器中工作的真实阉割者,这是她的职业身份。可是作者让她爱上方文,则昭示着她作为一个丰富的主体已经人格分裂。丽丽及其背后的机器所从事的工作,事实上修剪、建构和阉割了历史记忆。因此,丽丽本人遭遇的“失忆”便显得反讽而意味深长。更有趣的是,冯正作为研究历史记忆的学者,当然深谙并痛感历史被阉割和涂抹的“建构性”。可是,小说中冯正又恰恰是丽丽失忆的操纵者。从冯正的身份看,他本应具有某种维护记忆真实性的倾向,可是为了自己的情感利益他却亲自实施了妻子记忆的断裂和掩埋。可见,冯正同样陷入了主体的分裂症之中。因此,我们大概可以看到,《水女人》并非一个简单关于三角恋婚外情的故事,也不是一般性的失忆悬念故事,它关乎历史记忆的断裂和建构。如果具有一定历史感和现实感的读者,一定能从这篇作品中读到王威廉浓厚的文化忧思和关切,并感受到其大抱负。

必须指出的是,文学抱负必须在文学想象力的加持下才能得以落实。很多作家也梦想创造伟大的作品,却没有创造伟大作品的想象力。王威廉作为小说家的能力体现在,他总是能为作品创造出某种诗学装置,譬如《内脸》中的疾病隐喻,《水女人》中的身份隐喻。这些都使其日常叙事获得了强大的隐喻能力,从而使叙事和精神叙事勾连起来。不妨再看一下他的短篇《当我看不到你目光的时候》。这同样是包含着浓烈时代忧思和精妙隐喻装置的佳作。小说中,“我”是一个摄影师,负责对女杀人犯小樱进行感化,在彼此相处的过程中,“我”逐渐了解了小樱的故事。这个故事构架看起来切口很小但还没有显示出特殊的思想品质。其内涵的获得有赖于作家不断的设置和“加料”。小樱杀人的方式相当特殊:她将男友锁在一个装满摄影像头的房间致使其自杀。可在相处中,“我”才了解到,小樱是一个很有思想也颇正常的女人,只是她的父亲和男友都是某种中了影像之毒的病人。她父亲作为一个小区保安,深深迷恋通过监控观察周围人的生活。他利用半义务为住户修电器的机会在住户家里安装监控探头,这导致了小樱父亲的悲剧。小樱男友同样是影像病人,他沉溺于电游不能自拔。更奇妙的是,他在小樱父亲的故事中获得巨大的共鸣和启示,他偷偷在小樱卧室装上摄像镜头,通过电脑偷窥自己女朋友的睡姿并自渎——这个几乎有点扭曲和病态的故事设置其实充满了隐喻——当小樱发现这件事之后,男友为了让她体验观看监控的快感,不惜她自我囚禁在一个装满摄像头的房间。当小樱嘲笑监控影像中的男友扭曲而奇怪时,居然导致男友的自杀。

事实上,这篇小说意义链的确立几乎全部以监控和影像的隐喻为基础。王威廉通过作为摄影师的“我”暗示了镜头所具有的权力意味。手握镜头的他暗暗地感受到操纵他人的快感,当他的眼睛从镜头移开,又马上恢复了谦卑的感觉。这意味着,镜头确实获得了权力的加持。因而,作为影像病人的小樱父亲和男友,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对影像内容的迷恋,而是对获得影像的形式——监控——所具有的权力意味的迷恋。小樱的父亲,从社会身份上看是一个权力匮乏的边缘人——保安,然而正是这种权力匮乏造就了他的权力迷恋。小樱男友偷窥的扭曲行为,更突出地彰显了他迷恋的不是监控的内容,而是监控的形式。正是因为他深味过监控产生的权力快感,当他处于被监控的环境中,他才会产生强烈的“失权”的惶恐。当他从女友处反馈来的世界居然跟自己监控看来的世界产生巨大裂缝时,他更迫切地需要站在监控者位置上用影像进行自我补偿,其强烈而不可定的程度居然可以令其自杀。这篇小说的现实性在于,当代的社会正日益成为一个遍布监控镜头的福柯全景敞视监狱。王威廉通过这个作品昭示了监控过渡背后的权力失衡,在他看来,当代人正在不同程度地成为影像病人,当代社会也深刻地中了监控影像所携带的权力病毒。当然,《当我看不见你的眼睛时》的阐释完全是开放的,从作者的写作意图出发,也许影像病毒隐喻的并非那么具体的权力迷恋,而是影像时代人类普遍性的迷失。阿甘本说:“动物总是已在开放(野外,户外)中,它们也不试图占有自己的暴露;它们仅仅生活于其中,对暴露,它们毫不在意。这就是为什么它们不会对镜子——影像的影像——感兴趣。另一方面,人类,则使影像与事物分离并为影像命名,而这,正是因为人类想要认出自己,他们意欲占有自己的表象。因此,人类把开放(旷野)变成了世界,也即,变成了战场,在这个战场上进行着一场没有团体(即每个人对每个人)的政治斗争。”占有影像是人类确认自身的一种方式,影像代表了一种权力,又构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无数当代人正沉迷于一个比现实更现实的鲍德里亚式的拟像世界而无法自拔,小说最后,感化者“我”同样陷入了监控世界的疯狂诱惑之中。

必须指出的是,先锋和荒诞并非王威廉写作的全部。作为小说家,王威廉渴望同时拥有务虚和务实两套本领。所以,他既以非凡的想象力和先锋的技法书写荒诞,也以较为平实素朴的写实技法书写爱情。《北京一夜》是他较为少有的爱情主题小说。一份戛然而止的校园爱情被时间封存,成了彼此心灵亮晶晶的琥珀。多年以后的相逢,当记忆被取出时,爱情能否在现实的变迁中保鲜?借此,王威廉追问“纯爱”的可能性,同时也考验自身的小说技艺——让读者在仿真的叙事中再活一回。这一切对他而言,都并非终点,这不过是他在为自己更大的抱负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