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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索阿的爱情(小说)

更新时间:2018-01-11 作者:王威廉

他的头发还很短,远没有到理发的时候,但他此刻正陷在理发店的椅子里,面前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可以看见自己日渐消瘦的脸,以及身后烫着金发、穿着粉红色制服的男理发师。这个场景,让他想起了佩索阿的一段话。佩索阿,读起来有点怪,这个家伙是个葡萄牙人,生前和他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职员,死后却被誉为葡萄牙最伟大的作家。他读书不少,但也不能算多,他能有幸知道佩索阿,全是因为阿丽的推荐。说来奇怪的是,阿丽是个基本上不读书的人,她只是有一次坐火车,为了打发时间买了本《读者文摘》,在上面看到了佩索阿的文章,然后觉得他会喜欢,就拿回来给他分享。他打开皱巴巴的杂志,拧着眉头看了两段话,就彻底崇拜上了这个来自葡萄牙的家伙。从此,他觉得自己和阿丽在精神层面上终于有了一个共同的爱好。

他在心底把这个葡萄牙人叫做佩老师,嘴上却只是叫老佩。他不知道阿丽为什么会喜欢老佩,他也没问过她,因为他知道即使问了,阿丽也是说不上为什么的。他喜欢老佩的原因却是很简单:并不是因为老佩是个伟大的作家,而是因为老佩写的文字里充满了小职员的气息,让他读起来亲切极了。他工作疲惫不堪的时候,常常会跑去厕所的小隔间,不脱裤子就那么蹲下去,只想着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这时,他就会一声一声叫着“老佩、老佩”,声音不大却很用力,就好像老佩蹲在隔壁的隔间里,能回应他的呼唤似的。这里边的亲切滋味只有他自己才能品咂得出来。在他心里,老佩的地位步步攀升,已经比阿丽低不了多少了。因为阿丽带给他的总是无尽的压力,她总要他想方设法超越一个小职员的限度;但老佩完全不同,老佩带着一脸不朽的表情,有力地支撑着他萎缩的灵魂,要他把小职员的事业顽强地进行到底。

但现在,阿丽消失了。

仅仅三天,他的眼窝不但变黑变紫,而且深深凹了下去,像个吸毒成瘾的家伙。但实际上,他平时连烟都不吸,闻到别人吸烟都要咳嗽几下。这让他明白,自己还是很爱阿丽的。尽管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精神爱好,但并不妨碍他爱她。他爱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也许这种爱在平时没有表现得非常迫切,但是现在,迫切得要命,像利刃一般扎人。他的心脏由于疼痛,无花果样的缩成了一团。他坐在理发店的软皮椅子上,根本不是在享受,而是在受刑。那个镜中的自己努力用表情的冷漠掩饰着内心的悲伤,那个样子让他不忍多看第二眼,他只得闭上了眼睛,暂时从这个残忍的时刻中逃离出去。

好了,闭上眼睛,外面的世界消失了,他内心的世界开始活跃。他仔细琢磨着老佩的一段话,自然,那段话他不可能一字不落的记下来,他只能记起一个大概:那天老佩去理发,嗯,和他现在一样,然后老佩发现一位年老的理发师死了。老佩感到非常痛苦,因为这让他真切地意识到了他自己也注定会死亡,会消失。老佩进一步想到,一个人的死亡,不仅仅是肉身的衰败,还是一个特定世界的消失。而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之所以存在,正是依赖于无数个特定世界的重叠。

他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否准确,但他觉得老佩这段话无疑就是写给他的。

“老佩啊老佩,你终于回应我了,在我最残酷的时刻。”坐在这家名叫“国际美发中心”的理发店里,他心里默默想着这些话,忍受着阿丽消失了的现实。

当然,阿丽的情况和老佩笔下的老理发师是极为不同的,阿丽并没有死,她还活着,她只是消失了,隐藏在了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但阿丽这种一言不发的消失,对另外一个人,尤其对他来说,和死亡是没什么区别的,都是一个特定的世界消失了。这还不算,连带着,他的一部分世界也消失了,他的世界受损了,就像经历了一次核大战。他感到自己置身在废墟的中央,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

阿丽是前天离开的,从那个时候一直到现在,他都无法摆脱对这件事情的深深质疑。阿丽真的走了吗?阿丽为什么要走?他想不到一个十分确定的理由……更可怕的是,他开始质问自己:阿丽究竟是谁?阿丽存在过吗?她不会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个人吧?他没有酗酒,却显得比醉汉还恍惚。他的这种恍惚并非空穴来风,因为阿丽带走了她的全部东西,不用说那些显眼的衣物书籍,就连一根细小的发夹都没留下。此外,也没有写着离别“赠言”的碎纸片,或是别的什么告别方式。什么都没有,她真的是消失了。

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阿丽是在前天黄昏的时候消失的。那时,他们刚吃完晚饭,他想去公园里散步,阿丽嘲笑地看看他,摇摇头。的确,这让他像个步入晚年的老头,但他就是喜欢,内心也很想和她一起出去走走。他本想厚着脸皮再邀请下她的,但他闭嘴了,因为他发现她的眼睛不看他,而是看着他身后的某处。那眼光像是会拐弯一般。他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这让他感到痛苦,如此一来,他便想独自去公园里排遣这种痛苦了。一个人的时候,这种痛苦会弱化下来的,就像伤口远离了盐。当然,他心知肚明,这样的处理方式是完全错误的,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哪里都不去,坐下来和她好好谈谈,谈谈他们之间的问题,以及解决的方式。

他犹疑不定,最终,他还是退缩了,因为他预感到这个过程将会把痛苦打磨得越发尖锐起来,他怕自己承受不了那种血流成河的惨淡局面。

“要去你自己去吧,我不去。”阿丽看他良久都没反应,没有了耐心,干脆直白地说了出来。

“好吧,那我去走走,很快就回来了。”他细声细气地说,不敢看她,低着头从她身边侧身而过。当房间的门在他身后关闭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是怯懦的。因为,只有一个原因就足够说服自己:他觉得自己是爱她的。

他在家附近的公园里溜达了一个多小时,漫无目的地走着。后来,他真的像老头那样,先是前后拍着手掌,然后上下拍打着自己的肩膀。他不止一次想到过自己的晚年,如果幸运的话,肯定就是这样的吧。所以,现在预热一下幸运的晚年也没什么不好的。从终点往回看,很多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他绕着花园的小径走了三圈,看到一只蜻蜓一直停在同一朵花上面,最后一圈的时候,他才发现那只蜻蜓是假的。这个发现让他不自觉地笑出声来,虽然有点儿神经质,但心里的烦闷一下子消减了许多。他觉得是到了回家的时候了。

当他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忽然焦虑了,他品味了一会儿那种焦虑,才明白了那是一种思念。天呐,才分开了这么一会儿,他就思念她了,他能不爱她吗?他加快了步伐,后来干脆慢跑了起来,但是他打开家门,却发现阿丽不在。他气喘吁吁的,心里满是失落。要在以往,他不会急着打电话给她,他不习惯做一个看管严苛的男友。但今天,很奇怪,有种发自内心的迫切让他不得不打电话给她。糟糕,她的电话关机了。这下他感到慌张了,这么晚了,她能跑去哪里呢?他们的感情关系也许一天不如一天,但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这种情况?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呢?背叛,出轨?这个念头令他觉得作呕,他抑制着这个念头,开始了更加细致的寻找。他打开衣柜的门看了看,仿佛阿丽会藏在里边和他捉迷藏。他们有玩过这样的游戏吗?好像没有,他的这种想法一定来自于童年的黯淡回忆。

狭小的衣柜呈现在他的面前,阿丽肯定不可能在里边,但是,阿丽的衣服也不在里边了。

他的脑袋里有一道白光闪过,心脏一阵绞痛。他这才认清了眼前的残酷现实:阿丽不是出门会友,而是出走了,消失了,像一滴水那样蒸发了。

他一屁股坐在了衣柜前的地板上,震惊让他短暂地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只是觉得全身发冷,完全没有了力气。五分钟后,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大脑的思维又活过来了,他开始扪心自问:这个结局真的是无法想象的吗?难道这不是依据事物的发展规律所必然注定的吗?甚至可以说,难道这不是他暗自期待的结局吗?没有谈话,没有争吵,没有泪水,只有一个简洁明快的结局。他所惧怕的痛苦就像是一把刺向心脏的刀子,别无旁骛,直接带来了死亡。如果死亡是注定的,那么谁都会说,这是最好的方式。

阿丽为这次出走准备了多久?一个月?一个礼拜?还是仅仅一瞬间的突发奇想?就在前一天晚上,他们还做爱了。他仔细回忆着,发现那仿佛是一种预兆似的。那次做爱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愉悦,恰恰相反,他感到了很大的不适,快感像高原的空气一样稀薄。他没办法全身心投入进去,总觉得有种力量把他从阿丽身上推远,他只得更加努力地前行,才能把自己召唤回来。努力,努力……直到阿丽叫了起来,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粗暴得像一头猛兽。阿丽皱着眉,看着他,发出了那种低沉压抑的叫喊,表达着她没有说出口的不满。

过了一会,他们并排躺在床上喘息的时候,阿丽说:“我害怕你这样。”

“你是指什么呢?”他明知故问道,“我有什么让你害怕的?”

“唉,睡吧,我困了。”阿丽翻过身说。

“好的,晚安。”他轻声说。

阿丽没有回应他,仿佛已经进入了梦乡。

现在想来,责任在他,是他回避了一次可以交谈下去的机会。他本来可以说:“亲爱的,对不起,我应该温柔点的。”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看着衣柜里自己的衣服都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原地,在那些衣服的边上,只有黄色的木板,像是一片肆虐蔓延的腾格里沙漠。他把脑袋伸进了衣柜,阿丽的气息还弥漫在里边,但是他很清楚,过不了一个月,那气息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绿洲终将被遗忘,沙漠会统治一切。他看着自己的那些衣服,置放在那里,像是生了根一般,他不敢再去翻动一根指头。他只剩下最后一个疑问:阿丽的气息在他的心里,也会像在衣柜里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的吗?


等他缓过劲来的时候,就开始了对阿丽的寻找。他足足用了三天时间,不吃不喝,才获得了寻找的勇气。尽管他知道这是徒劳无功的,但是为了爱,或说为了曾经的爱,他觉得必须去寻找,哪怕只是履行一种虚拟的责任都好。这就是他为何在还没到理发的时候,来到这家“国际美发中心”理发的原因。不如直说了吧,阿丽在这里上班,他就是在这里认识阿丽的。他深深地记得那一天,他坐在椅子上,一个穿着红色工装,扎着马尾的朴素女孩走过来,给他洗头。他感到女孩的手指像海草一样柔滑,在他脑海里拂动着。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那样柔弱的手掌揽入怀中,不禁物我皆忘。他忍不住夸起女孩的手法来,就这样,他们攀谈了起来。他叫她阿丽,一直到她消失前他都这么叫,不曾改变,即使他后来知道了这个名字只是个假名。那又有什么所谓呢,这就像作家需要笔名,演员需要艺名,而洗头妹需要的只是一个假名。

以前,他去理发店是很规律的,每个月只去一次,理发兼洗头;遇见阿丽后,他变成了一个月去两次:一次理发兼洗头,一次专门的洗头;再到后来,变成了一周就去一次,都是专门洗头。这样过了两个月,他终于在一次洗完头后,约她出来吃饭。

“啊?我们……”她一脸吃惊的样子,好像压根没想到。

这种局面同样让他感到惊讶,他以为他这么频繁地来找她,她早就明白他的意图了,以及他的一片诚意。

她看到他失望的样子,脸忽然绯红了,点点头,答应了。就在这天晚上,他们一起去绿茵阁西餐厅吃饭了。

这里的环境还算不错,阿丽显得心情很好。他小心翼翼地问及,之前有没有留意过他。阿丽笑着说:“当然有啦。”

“但是为什么我约你出来吃饭,你还那么吃惊呢?”他忍不住问道。

“因为……因为我没往那方面想过,我一直把你当成一个顾客,一个老顾客,心里是谢谢你的。”她尴尬地笑了笑,低下头喝水了。

听她这样说,他心里嫉妒起来了,她每天得接触多少客人啊,自己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位。

阿丽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但我觉得你是与众不同的。”

“是吗?有什么不同呢?”他迫切希望她说下去,他想知道那个答案,也就是自己的魅力究竟在哪里。

阿丽微笑着说:“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呀。就是……你的眼神看上去像做梦……”

他的希望破灭了,而且他小心翼翼掩饰的问题也被逼近了。

“当然,不仅仅是这个啦,”阿丽解释说,“我觉得你和很多轻浮的男人不一样,有自己的个性,虽然我没办法完全说出那种感觉,但我心里知道。”

“好吧,”他勉强笑了笑,说:“你尝尝这块牛扒。”他切了一小块牛扒,用叉子叉起来,轻轻放在她的碟子里。

她笑了笑,没有拒绝。

这是他们第一次吃西餐的场景,也是最后一次。他们接下来的约会都是简单吃个快餐,然后去公园走走,或是去商场看看,只是看看。他有好几次想给她买衣服,她看了看价钱,都拒绝了。尽管她看价钱的眼神只是一扫而过,但他看在眼里,心里感到很温暖。毫无疑问,这是个好女孩。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追到这个女孩,和她一起生活。

除此之外,他还有着更隐秘的私心。

他觉得这个女孩一定会改变自己那种奇怪的状态的,那种状态已经折磨他好几年了,好像自从他来这座城市工作的第二年就开始了。

尽管说来话长,但他记得很清楚,那种状态是从一天早上开始的。那天早上他醒来后,迷迷糊糊中记得自己做梦了,但是总感到那个梦境还没有消散,还在持续着。那个梦境的内容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无法记起来。也就是说梦早都结束了,只是梦的阴影还笼罩着他,让他变得恍恍惚惚的。他也没太在意,也许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吧。他吃过早餐,来到街上,那梦境的影子依然没有变弱的趋势,依然和他如影随形。整整一天,他在公司里忙来忙去,都觉得是另一个人在忙,而自己还停留在一个内容不详的梦境里。他努力掩饰着自己,很怕别人看出他的异样。还好,和往常一样,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坐在办公室的隔间里,做着一个小文员的工作,虽然不断打着哈欠,但也安全地度过了这一天。

这天晚上他早早就上床了,他觉得自己只要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不会这样了。但是由于上床过早,生物钟还没开始工作,他失眠了。早上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黑眼圈,心想完了,今天一定会困死的。但奇怪的是,上班的时候他也不是特别困,还是和昨天一样,另一个人在忙这忙那,而自己像是被推远了,和这个世界之间有了越来越远的距离。这种距离的遥远,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因为无法找到相应的参照物,那只能是一种感觉,一种真实无比的感觉。对他来说,这个世界都因此而改变了,愈加露出了枯燥和聒噪的那一面。

第三天他倒是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死,像是被人打晕了一般。但是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沮丧地发现,那种被梦的阴影控制的状态依然故我。另一个自己还是按部就班的上班,即使需要随机应变的时候,居然也能对付。他感到迷惑,究竟哪个才是自己呢?是那个被世界推远如在梦中的家伙,还是那个在奔波劳累的家伙?他倾向于认为自己是梦中的家伙,但是那个忙碌的家伙又是谁呢?他曾经在上大专的时候,听说过弗洛伊德,知道这个家伙对梦很有研究,他便跑去书店,打算找弗洛伊德的书来研究下,也许能找到治疗的方法。他发现老弗还真有一本书就叫《梦的解释》,他赶紧翻了翻,很遗憾,没在里边发现自己的这种情况。他疑惑地发现,这个老弗把梦的大部分原因都归结为性。他仔细想了想,自己自从第一次恋爱失败后,就一直没有和女人做过爱了,虽然手淫倒是挺频繁,但那毕竟不是真正的性嘛,按照老弗的观点,也许手淫越多,才会造成更大的欲望困境吧。因此,他觉得,自己应该找一个女朋友,过上正常的生活,尤其是性生活,梦的阴影就会离开了。

在这个时候,阿丽适时出现了,他感谢上苍,让阿丽出现得这么及时。

就在阿丽给他洗头的时候,他发现另一个忙碌的人不在了,只剩下那个被梦的阴影控制的人了,他紧紧闭着眼睛,在阿丽手指的抚摸下,几乎就要沉入到那个梦境里边去了。他忽然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梦,在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居然会产生如此大的威力,像一辆失控的高速火车,沿着惯性继续疯狂行驶……但是,除了沉浸下去的那股欲念,并没有梦的内容出现。尽管有点遗憾,但这足以慰藉他了,这种安详让他久违了。当阿丽叫他冲水的时候,他满心遗憾。果然,当流水冲干净了头发上的泡沫,那种分裂感立马就出现了,而且由于对比的鲜明,那种感觉甚至更加强烈了。他差点就要失控喊出声来。

后来,他如愿以偿,追到了阿丽。

当他第一次和阿丽吃饭时,阿丽说他的眼神像是在做梦,他被吓了一大跳,背上都沁出了一层冷汗,以为自己的秘密暴露了,被发现了,但是他看阿丽的神情却是愉悦的,并且,她把这点当成是他的迷人之处,他这才放下心来。

他和阿丽一起散步的时候,他总是尽可能地呵护她,那种呵护在外人看来也许都有些肉麻了。他之所以能够做到这种地步,是因为他不经意间会觉得是另一个人在呵护面前这个可爱羞涩的女孩,他要比那个人做得更好。这样一来,实际上等于两个人比赛谁对阿丽更好了。好在女孩子都喜欢男士的殷勤,阿丽也不例外。他的呵护让阿丽感动,一个月后,阿丽从宿舍搬出来,和他同居了。

阿丽和他在一起多久了?他像小学生那样,认真掰着指头来算。算了许久,他才得到结果:他们在一起有一千两百二十三天。三年多。这是一个不算太久但绝对不短的时间。这三年来,在他的身上,梦的阴影从未抽身离去,哪怕一天。他每天都在这种分裂当中度过,自然会有焦虑,以及无法忍受的时刻,但大部分时间他都能够忍受,尤其是疲惫、痛苦、失落、无助的时候,他所感到的哪里是忍受,简直是庆幸了。那个被梦的阴影推远的自己,幸灾乐祸地看着那个在现实的沼泽中挣扎的自己,觉得那个人多么可怜啊。是的,那个人多么可怜,而不是他自己,这让他多多少少得到了安慰。即使有时候,他意识到那个受苦受难的家伙也是自己,他也会安慰自己:你起码只有一半在受罪嘛。

他从来都没把这种古怪的状态告诉阿丽,即便在两个人最亲密的热恋期,他也没有对她倾诉一番的念头。因为,他怕她觉得他有病,一种无法治愈的精神病。当然,客观地说,他觉得自己的这种状况的确是有病的,但他心底深处从来也不曾接受“病”的说法。他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这只是一种奇怪的感受罢了。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生活,谁还没有点与众不同的奇怪感受呢?就像老佩,他的文字之所以那么击中人心,还不就是因为他的感受与众不同,更加细致入微、更加直达本质吗?


“国际美发中心”的人,并不知道阿丽是他的女朋友,这是阿丽的决定,她说不想让那些同事们知道。他问她为什么,她说:“你知道我们这个行当,里边的人都很乱的,做什么的都有,吸毒的都有!”

“没有那么夸张吧。”他不大相信。

 “真的!”她说,“而且人员的流动性也很大,你刚和新来的人做了朋友,没几天,那人就走了,而且不知道去哪了,再也没有了联系。这是很伤人的嘛。所以,我和那些同事是做不了朋友的,那自然也没必要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他们。”

他觉得阿丽这番话说的很有道理,因为他以前去理发,如果碰见好的理发师总会记住人家的名字,塞姆,保罗,麦克……还想下次继续来找。但是,一般来说,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五六个月,他的“专属”发型师就找不到了,问起来,有的回了老家,有的去了别的店,有的干脆一无所知,像是从来都没来过。

从这点来说,阿丽应该是个专情的人。他和阿丽谈了那么久,阿丽从来也没换过地方,一直在“国际美发中心”上班,从洗头妹做到了客服经理。她不用再给客人洗头了,而是穿着黑色制服和高跟鞋,在店里走来走去,处理各种突发情况。阿丽对自己的新工作很满意,他表面上也蛮高兴的,但心里却觉得遗憾,他不能再去享受阿丽的洗头了。他在家里,对阿丽提出洗头的要求,刚开始的几次阿丽都尽量满足他,可是最后阿丽不耐烦了,怒气冲冲地说:“我好不容易不当洗发妹,怎么回到家了还要当洗头妹啊!”他解释说:“不是的,我们在家,就是情人之间的事情了。”阿丽叹口气,说:“不行,我原来给太多人洗头了,我在家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洗头,以前的很多事情都会想起来,心里很不舒服。”他知道以她的立场来说,洗头的确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从此以后,他再也没再请她洗过头。

这天下午,他走进“国际美发中心”,问前台的女孩子:“阿梅,你知道阿丽去哪里了吗?”

“阿丽?”阿梅看上去像个稚气未褪的中学生,婴儿肥的脸蛋儿上边涂了淡淡的胭脂,红扑扑的。她抬头看了看他,说:“她走了,不在这里上班了。”

“她去哪里了?”

“她没有说哦,你不知道吗?你不是经常来找她聊天的吗?”她的语气中有点儿嘲弄。

“是的,但她也没有告诉我。”他尴尬地笑笑。

“那没办法了,她是打电话来说辞工的,还有几天就发工资的,她这个时候辞职就一分钱都拿不到了。”

“啊?那你没劝劝她?”

“劝了啊,很多人都劝了,但她一定要走,我有什么办法。”

这时候来了几个客人结账,他只得让开位置。他站在那里,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这个人舍不得一个洗头妹啊,嘻嘻。”他知道他们会这么去想。他变得局促不安,又不甘心这么抽身离去。他像猎犬一样闻到阿丽的气息还弥漫在这里,他要在这里呆久一些,多呼吸一下阿丽的气息。他向里边走去,表示自己要理发。理发师麦克见到他,很惊讶,说:“你不是一个礼拜前才理过嘛?”他摸着脑袋说:“我还想再理理,剪短些,利索。”

“再短?还能怎么短啊?”

“我头痒,你帮我剃成光头吧。”他脱口而出道。

“你是说真的吗?”麦克笑着说,“Really?”

“真的,剃吧。”他想对这个满头金发的麦克笑笑,但他看到自己龇牙咧嘴的样子像是要哭了。

麦克当真剃了起来。

他通过面前镜子的反射,可以看到整个大厅的情景。阿丽穿着黑色西装制服,踩着黑色高跟鞋,在这里边走来走去,笑容可掬的样子,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心感到了刺痛,他清晰地体验到了爱情消散后的幻灭,以及物是人非的悲凉。他收回了眼神,不经意间,看到了自己此刻剃发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看破红尘、出家为僧的失败者。他赶紧闭上了眼睛,就在此时,我们知道,老佩的词句适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安慰。

十分钟后,他睁开了眼睛,看到镜中人的头皮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像是刚剥皮的鸡蛋。他再看镜中人的脸,竟然完全认不出了。他意识当中的分裂感已经变成了一头凶猛的怪兽,朝他狞笑怪叫着。

看到他惊恐的样子,麦克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问他:“能接受吧?”

“没关系,能接受。”他说。

麦克用剃刀刮了刮后脖颈残存的几根头发,吁了一口气,说:“不能接受也没办法啦!OK,搞定!”

他起身去前台买单,可以再一次面对阿梅了。

阿梅看到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怎么成光头了?!”

他讪笑着,伸手摸摸光溜溜的脑袋,说:“阿梅,你……你今晚有空吗?”

阿梅愣了下。

“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吗?”他轻声说。

“你约我吃饭?没和我开玩笑吧?”阿梅咯咯笑了起来,像只广场上受惊的鸽子。

“哪能呢,一起吃个饭,随便聊聊天,好吗?”他的脸上堆着笑容。

“那到时再电话联系吧,不知道有没有时间。”阿梅说着,她递过来一张卡片,上面印着着“国际美发中心”的标志,那是一双灵巧的手,在手的下边,印着阿梅的名字和电话。

“嗯,不见不散,我就在对面的麦当劳里等你。”他指了指马路对面。

阿梅轻轻摇了摇头,说:“我服了你。”


晚上的时候,他和阿梅坐在了绿茵阁里。他装出不经意的样子环视四周,这里的一切都没什么变化,还是三年前的样子。时间仿佛重新开始了,交给他了一个新的开始,他可以重复而循环地活着。

不过,真的是这样吗?在一瞬间,他心间涌起了一阵刺痛心扉的伤感,那种分裂的精神病症竟然暂时痊愈了。他深吸一口气,对阿梅说:“不好意思,我去上个洗手间。”在洗手间的隔板里,他捂着前胸,好像有一把匕首已经插进去了。三年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这个世界是如此真切,但遗憾的是,这个世界呈现出来的本质是痛苦的,是难以承受的。“老佩……”他暗暗呼喊,就在这时,他记起了老佩的一句话:我今天头脑清醒,好像我已经完全死去。他感到这就是老佩对他呼唤的应答。他闭上眼睛,阿丽的脸浮现出来了,然后一点点淡化了,像是雪在消融。三分钟后,阿丽的脸消失不见了。他睁开眼睛,再闭上,然后竭尽全力,脑海里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静止的黑暗。

他松开了捂着前胸的双手,那股痛苦逐渐消散了,随之而来的,是那种分裂感在一点点恢复。他像木偶一样走出隔间,在卫生间的洗手池前使劲洗着脸,然后,没有照镜子就转身离开了。他看到阿梅静静坐在那里,玩着手机,并没有烦躁的样子。他心里对阿梅突然间有了不少好感。

饭菜上来了,他们开始正襟危坐地吃饭,几乎一言不发。等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开始问起那个最关心的问题:“阿梅啊阿梅,你是个好姑娘,阿丽究竟去哪里了,你是她最好的姐妹,你一定知道的,告诉我吧,好不好?”

阿梅舔了舔嘴唇,看了他一眼,幽幽说道:“我就知道,你约我来吃饭,是为了阿丽的。我真是笨啊,还跟你出来。”

“是的,我是为了阿丽。”他无奈地笑道:“我是她的男朋友,你不知道吧?”

他说出这句话,以为阿梅会大吃一惊的,但是,阿梅细小的鼻翼噏动了下,不屑地说:“知道啊,怎么不知道。但现在阿丽都走了,我还以为你是专门约我出来的呢。”

“你知道?不是吧,阿丽不让我跟你们说啊。”他喊了起来,有些失态。

“哈哈,”阿梅笑了起来,“谁不知道啊,谁都知道,就你以为我们不知道罢了。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啊,怎么会这样……”他心里不但感到疼痛,而且觉得荒谬,他不明白阿丽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阿丽也有苦衷的吧。”阿梅说。

他沉默不语了,这是否预示着阿丽根本不爱自己呢?难道自己多年来沉浸其中的爱只是一种心造的幻境吗? 

阿梅看了看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说:“你还真是个痴情的家伙,这年头像你这号人不多了。我可以告诉你阿丽为什么出走的。但问题是……你能否接受呢?

他听阿梅这么说,瞪大了眼睛,吞咽着恐慌的口水,说:“你说吧,说吧,我可以的。”

“真的吗?”

“真的!”

“唉,我实在不想告诉你的,因为,那真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阿梅双手支在桌子上,用手指轻轻揉了揉眉骨,讲了起来。


“你知道,我们的员工宿舍是在赤岗街那边的握手楼里。那一栋楼里边住的全是女孩子,除了洗头的,理发的,还有端碟子的,洗碗的,卖服装的,跑推销的,超市和药店的售货员,反正都是出来打工的女孩子,都不容易。老板们表面上是好心,让女孩子住在一起,方便生活,实际上老板们是有私心的,怕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和男同事乱搞关系,影响工作,或是出什么岔子。

“你远远看那栋楼,每个阳台上挂着的都是女孩子的内衣文胸,即使你是个路过的陌生人,一眼就知道那里边住的全是女人。既然是握手楼,那周围免不了有很多窗口,说来都可笑,不论白天晚上,到处都有人拿望远镜往这边偷窥,烦透了。大楼当然有保安,呵呵,可那个所谓的保安嘛,是个色迷迷的老头,一天到晚就盯着来往的女孩子看,大楼内经常发生内衣裤丢失的事情,我猜和他应该很有关系。

“那时候,阿丽和我,还有小春,阿花等人住一间宿舍,房间很小,只有两个那种铁架子支撑的高低床,上铺只要一翻身,整个床都会夸张得叫起来。我睡上铺,阿丽睡在我的下面,我一翻身,阿丽总会和我开玩笑,说:‘阿梅,你的手指累不累啊?’我一开始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接着说:‘用不用我们给你介绍男朋友啊?’我这才知道她在暗示什么,我便躺在床上使劲摇晃,让整个床变得摇摇欲坠,阿丽吓得大笑大喊说:‘你这个小贱人,床快塌啦!快去找男朋友去吧。’我们那时候很单纯,很快乐,几乎无话不谈。

“有一天晚上,大概十一点半了,小春说她饿了,想吃夜宵,阿华说是不是你请啊,小春说我请就我请,我们去吃烧烤吧,大家很高兴,但是阿丽说她累了,不想出去。我们劝她一起去,到时喝点啤酒,回来更好睡。但她坚持说不去了,真的快困死了。那段时间她很努力,在认真学理发,想转行,想发展,那我们就让她睡觉。我们吃饱喝足回到宿舍大约凌晨两点了,我看到阿丽躺在床上,眼睛紧闭着,应该是睡着了。但你知道,女孩子聚在一起肯定是叽叽喳喳的,要是以前,她一定会被吵醒的,但那天她一动不动的,我们都以为她太困了,睡得很死。我洗漱完毕,往上铺爬的时候,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我躺在床上,熄了灯,但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因为是夏天,热啊,宿舍没装空调,只有吊扇。这么一想,我突然觉得不对啊,这么热的天,阿丽为什么还盖着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难道病了吗?我打开灯,把头探出去,叫她:‘阿丽!阿丽!’她不出声,我赶紧下床,喊了起来:‘阿丽应该病了!’小春和阿华也下床,我们轻轻晃了晃阿丽,她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里满是忧伤与绝望。‘阿丽,你哪里不舒服?’我们慌慌张张地问她。可是她不说话,眼睛又闭上了,然后,眼泪流出来了。我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还好,应该没发烧。‘阿丽你不热吗?’我说着把挡在她嘴前的被子往下拽了拽,我们都惊叫了起来,我们看到,看到她的双手被绑在床的铁架子上。小春赶紧去解绳子,阿华害怕了,说:‘身子没事吧?’赶紧把整个被子都掀了起来,我们看到阿丽身上一丝不挂,她的两只脚也被绑在床上,整个人被绑成了一个“大”字,一动也不能动。忽然,阿丽放声大哭起来。我们这才醒悟过来了:阿丽被人玷污了。”

“你没事吧?”阿梅望着他。

他抑制着喉头的颤抖,摆摆手,说:“没事……”

怎么能没事呢,他感到的是巨大的震惊,是劈头盖脸把他连根拔起的狂风暴雨。他的心脏都战栗起来,他无法想象阿丽曾经遭受过的这些。但是,但是啊,那种震惊就像是天边的一声惊雷,转瞬即逝,留不下什么长久的印痕。他的分裂感像旗帜冉冉升起,把他和这个悲惨的世界温柔地隔开了。他看着阿梅的眼睛,那里边充满了关切的神情,他透过那神情忽然间看到了那天晚上阿丽的样子,她赤身裸体被绳子绑在床上,因为耻辱和恐惧而一动不动,忍受着有生以来最痛苦的时刻……那个时刻犹如一根锋利的长矛,从分裂的旗帜背后刺穿了过来,他闭上眼睛,发出了低沉的吼叫。阿梅被吓了一跳,她像个富有经验的母亲一样,伸过手来轻轻摸着他的脑袋,一言不发,安慰着他。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抬起头来,两眼通红,问道。

“三年前,”阿梅犹疑着说,“怎么了?”

“也就是遇见我之前?”他的嘴巴和眼睛都张得大大的,看上去有些滑稽。

“是的,遇见你之前。”阿梅看着他,仿佛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和她相处了三年,都来没觉得她有什么秘密瞒着我……我反而觉得她比我更加活泼开朗。” 

“是嘛?”阿梅居然笑了笑,说:“那到底是你的观察能力太差,还是阿丽掩饰得好呢?”

“我不知道,真的。”他用无辜的眼神注视着阿梅。

“那你真的爱她吗?”阿梅扭头看着邻桌一对卿卿我我的小情侣,问他。

“爱,当然爱啦!”他声音大了许多,仿佛在提醒那个冷漠的自己。

阿梅像小猫一样有点儿受惊,肥嘟嘟的脸蛋儿颤抖了一下。她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她低头说了句对不起,然后接着说:“那天晚上之后,我们没人再提这件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我们一直知道,阿丽心里是不快乐的。她怎么能快乐起来呢?没多久,小春和阿华就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打工了,我想,要不是她们的离开,阿丽早就走了吧,不会等到现在的。我这个人,阿丽很了解的,我的嘴巴特别严。你看,要不是你诚意这么足,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谢谢你,阿梅。”他对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女孩子充满了好感,但不是爱情,也许只是一种温暖的亲切感。他忽然心中一动,问道:“当时为什么没报警?”

“报警?你别开玩笑了,”阿梅说,“那样的话,阿丽以后还怎么做人啊。在大庭广众被人逼问强暴的细节,那比强暴还可怕吧!”

“那岂不是……让那个畜生逃脱了?”他咬牙切齿地说。

“这种人渣,自然会有天收他。”阿梅脱口而出。

“你真的相信吗?”他小心翼翼表达着质疑,他希望那种仇恨能落在实处,在他能够看得见的地方。

“相信,”阿梅说,“真的,我相信。难道你不相信吗?”

“我也相信,我像相信老天爷一样相信。”他笑了两声,听到自己的声音很沙哑,难听得要命,他喝口水,清了清嗓子说:“那三年前的事情和现在的出走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三年前的事情,为什么现在突然发作了,一定是有了新的情况,阿梅,你告诉我吧。”

“这个……”阿梅脸变得紫红,结巴起来,说:“这个,我,我真的不知道了,因为她一直和你住在一起,我们上班的时候都很忙,很少坐下来一起聊天。我所能想到的原因,也只有刚才和你说的那件事儿了,我觉得没有比那个更让阿丽痛苦的事情了吧。但是,你现在这么问我,我认真一想,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也是有问题的,为什么一定是因为那件事,而不是别的事情呢?这个世界太复杂了,不是广告词都在说,一切皆有可能吗?那我刚才说的原因未必就是她出走的原因。况且,况且你们之间的感情不是也在一直变淡吗?”

他看到阿梅吞吞吐吐的样子,本以为她有什么大事瞒着他,但等到她说出口后,才明白她所说的原因是出于一厢情愿的猜测,一个人最深处的羞耻居然被这样轻易展现了出来,他深感震惊。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在一部电影当中,观众席上的每个观众都有权力对剧情做出猜测,甚至阐释。他再次被推远了,另一个冷漠的自己觉得事情的真相正在变得不再重要,似乎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塑造……不过,当阿梅提及他和阿丽的感情时,他一下子又揪心起来,追问道:“阿丽和你说了我们的感情?”

阿梅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说:“前不久我曾听她说‘好想换个地方,换个心情。’这样的话,当时我也没在意,因为这种情绪每个人都会有的吧,也说不上有多奇怪,谁会说换就换呢。”

“为什么她在我面前,什么都没说过呢,就连你说的那种话都没有。”他仔细回忆着,的确找不到什么异常的话。

“我不相信,真的没有吗?”阿梅盯着他。

“真的没有。”他说。

“感情的事情,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你问问你的内心,也许答案就在那里,而不需要总是一个劲地反问别人。”

他说不出话来了,的确,在阿丽出走后,他的内心不也曾有过“终于发生了”这样的感受吗?现在回头来看,也许预感是一直存在的,而这预感肯定是基于那种趋向破败的现实。他想起阿丽绕过他的眼神,想起自己孤独的公园散步,就像是重返到了如同月球环形山那样的伤口断面上,是什么样的陨石击中了这里?他能像个地质学家那样推断出来吗?一种爱情的地质学?

阿梅见他沉默不语,有些慌张,说:“对不起,我说的让你不高兴了?”

“没有,没有啊。”他摇摇头。想起了老佩,老佩说,我们从来没有爱过什么人,我们只是爱着我们自己关于何许人可爱的观念。

真的是这样的吗?他开始想,他到底爱过阿丽没有?如果说没有,他记忆中爱的感觉还是那么真实,如果说有,为什么他还能忍受阿丽不在的世界,居然和她的朋友悠闲地坐在这里,谈论着她那刺骨的苦难与心情?他究竟是怎么了,他是把谈论阿丽变成通往阿丽的一条道路吗?也许是的,尽管永远也不会抵达,但至少还是在途中的,就像是无限接近的微积分。他变得确定起来:这种感觉成了一个温柔的保险柜,可以安全地锁住他,而把世界的险恶与苦痛屏蔽在外。

他们走出绿茵阁的时候,阿梅的手轻轻挽住了他的胳膊。他几乎不假思索就接受了这个现实。时间开始了循环,曾经的事情持续发生着,并不在意记忆在时间的旅程上留下的路标。他那个陌生的自己都感到了一点儿久违的兴奋。然后,他和阿梅一起回家。他没有选择,而是顺从着命运。何谓命运?他问自己,然后迅速给出了答案:那无非就是顺从本身。

进门,还没有开灯,阿梅就搂住了他的脖子,用嘴唇封住了他尚未说出口的话。他刚开始还有些抗拒,但随后,他就屈从了,再后来,他就主动了。他抱起阿梅,两个人摔倒在了床上。有一会儿他想起了阿丽,但随后,那种分裂感涌了起来,他感到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是阿丽还是阿梅似乎区别不是太大了。他这么想的时候,高潮来临了,他觉得另一个人终于消失了,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个沉溺在梦境里注视着世界的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雪原上。所谓的快感,对他来说难道就是对自己的发现吗?那平日里的孤独又为何是极其惨痛的折磨?

“我们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阿梅依偎着他说。

他有些尴尬,因为在他这里,毫无“发展”可言,只是“发生”了。当然,他也觉得奇怪,怎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他本来是去寻找阿丽的,但是找回来的却是阿梅。这能视作一种补偿吗?这能够补偿吗?他需要这样的补偿吗?

“喂!”阿梅推推他。

“别说傻话了。”他笑笑。

“阿丽一定会后悔的,”阿梅忽然抱紧他说,“就算她以后回来找你,你也不要再和她好了。”

“她不会回来的……”他嗫嚅着说,心里感到刺痛。

“听见没有?忘了她吧。”阿梅轻轻摇晃着他,跟他撒娇。

“嗯。”他听到自己这么说了。

“你怎么可能找到一个故意离开你的人呢?”阿梅说,“其实,我也曾这么做过,离开了一个人。那个人曾伤透了我的心,我不希望他找到我,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真的会找不到吗?他不信。他相信借助这个时代发达的技术,找到阿丽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但是,一方面他自己是个小角色,没有办法启动那样庞大的技术网络,另一方面,他自己实际上已经放弃了寻找。阿梅说的对,对于故意离开的人,寻找的意义已经消解掉了。他知道阿丽一定会好好活着的,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和他一起,默默忍受着,然后重新开始。

“喂,你怎么不说话?”阿梅吻着他的耳朵。

“我们不提这些事情了。”他闭上了眼睛。

“那你聊点别的给我好吗?”阿梅说。

他觉得女人真是不可思议,这么快就要他履行恋爱中的责任了。他打起精神说:“你知道葡萄牙有个诗人叫佩索阿吗?”

“不知道,他怎么了?”

“他……他用七十多个笔名写东西。”

“那么多啊!他是个逃犯吗?还是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阿梅来兴趣了。

“哈,他可不是个猥琐的家伙,别忘了,他可是个诗人呢。当然,他的实际职业只是个小会计,一辈子基本上只呆在里斯本的几条街道上。”

阿梅笑了起来,说:“一个写诗的小会计,好像蛮可爱的。”

“是的,可爱。”他觉得用这个词形容老佩很滑稽,不过老佩要是知道了倒也会感到欣慰的吧。他继续说:“阿梅,你可不要小看他的笔名,他的每一个笔名,都有不同的性格,甚至不同的性别。有一次他迟到了,他说对不起,佩索阿那家伙放鸽子了,我是他的一个好朋友。”

“他有病吧?”阿梅尖声说道,“人格分裂症?”

他没想到阿梅还知道人格分裂证,他只得解释说:“他没病,他是故意的,他让自己变成一群人,生命变充实了。”

“也是,要不然他该闷死了,他没有老婆孩子吧?”

“没有,他一生只谈过一次恋爱,是公司的一个打字员。后来,他们分手了,因为打字员要和他结婚,他怕了,就逃跑了。”

“啊,这个胆小鬼!”阿梅拧了拧他的胳膊说,“你以后可不准逃跑啊,我对感情很认真的,我们要结婚,然后生好多孩子。”

他差点笑出声来,幸好忍住了。两个人躺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一整夜,她就提及结婚生孩子了,这个速度也太快了。他想起曾经和阿丽在一起的时候,阿丽好像很少提到结婚,他也没兴趣,这样说来,他和阿丽还是同一类人呢。要不然他们怎么会都喜欢老佩呢?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像阿丽那样出走吧?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太恶毒了,不由亲了亲阿梅,作为预先支付的补偿。

阿梅变得很快乐,她趴到他的脸前,两眼发光地看着他,说:“你一定读过好多书,我以前就观察过你,觉得你是个很优雅的人。”

“我读的书不多。”他真诚地说,“真不多。”

“还不多,不多怎么会知道什么葡萄牙的佩索阿?这样的怪人有几个人知道。”阿梅大声笑了起来。

“他不是怪人,他是个诗人。”他认真地说。

阿梅笑得更厉害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他吗?”他感到脑海里许多画面在翻腾,一些毫无关联的片段,一些没有意义的笑声与哭喊,以及远处一双凝望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呀?”阿梅问。

“因为,”他深呼吸着,像是积攒着力气,说,“我就是佩索阿。”

“啊哈哈,”阿梅的笑声喷薄而出,“你,你太搞笑了,我好喜欢你。”

他也跟着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阿丽回来了。她穿着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时的衣服:蓝色的连衣裙,脚上随意穿着一双黑色的夹趾拖鞋。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了,难道阿丽从未出走过?她只是去菜市场闲逛了一圈?

“你去哪里了?”他走上前问道,他以为自己会变得很急切,但实际上他竟然会显得有些胆怯,就连走上前去的步伐都充满了迟疑。

阿丽站在那里,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真的没有。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仔细抚摸着,没有找到预想中的那些尴尬、悲伤、无奈,或是相反的东西:和解、快乐、幸福。这让他深感意外。但是只过了几秒钟,他便感到释然了。他想,也许理应如此,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已经风平浪静了。

就在他想对她微笑一下的时候,阿丽忽然开口说话了,而且毫无铺垫,直奔他心底最深层的话题:“我在上班路上看到那个对我施暴的畜生了,他穿着一身牛仔衣,戴着墨镜,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我赶紧转身,想走近一家士多店里避开他,但是他已经看到了我。我看到了他嘴角的狞笑。我害怕极了,他一定会像饿狼一样跟着我,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一切的!我一定要逃出去,于是我就去辞职,然后回家收拾行李,匆匆忙忙离开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握紧了拳头,仿佛那罪犯就在附近,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你告诉我,我才能帮你啊!只有我才能帮你!”

“我没法告诉你,我说不出口。”阿丽冷冷地说。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他问,感到胸腔里憋闷得厉害,终于把郁积已久的问题抛了出来:“阿丽!你告诉我,难道你不是因为我们的感情才离开的?”

阿丽迟疑了下,说:“也许,我离开是对的,你看你现在生活得很幸福。”

“哈哈,说什么匆匆忙忙就离开了,你连一个发卡都没留下!”他完全失态了,像头激动的公马,有着浓重的鼻息,他吼道:“我现在幸福吗?况且,现在是现在,那时是那时……”

“我觉得你并不需要我。我一直有这种感觉,但我不确定。直到你告诉我,你非常喜欢老佩之后,我才确定了。”阿丽也大声嚷嚷道。

“你在说什么呀?难道你不喜欢老佩吗?他还是你介绍给我的。”他说。

“我没说过我喜欢老佩,那都是你一厢情愿罢了。我把老佩介绍给你,是因为我发现,你的确不需要我。”

“啊,这是什么话?”

“你和老佩一样,需要的是别的什么东西。”阿丽冷笑了起来。

“我……我需要的是什么东西呢?”

“这个我怎么知道呢,你问问你自己,或者,你去问老佩吧。”

“问老佩?怎么问啊?你这玩笑开大了,他都死了八十年了!”他明白这是阿丽在故意折磨他,因而他变得焦躁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他几乎带着哭腔喊道:“阿丽,亲爱的,别这样对我!”

他伸出了双臂,想把阿丽抱在怀中。可阿丽很轻盈,很灵活,几乎轻轻一踮脚就躲到了很远的地方,他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他没有感到摔伤的痛,心里却感到了出自绝望的极度疼痛,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轻微地呻吟。但奇怪的是,那呻吟声显得异常遥远,仿佛在地平线以外的某个地方。他在头脑里集中意识,朝那里发出了求救的呼喊。终于,他睁开了眼睛,看到窗帘被外边明亮的阳光照射成了一块近乎透明的巨大晶体。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他长吁了一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这个梦让他对一个想法坚信不疑了,那就是在他的生命中,再也不会有阿丽的消息了。至于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也弄不清楚,那种感觉就像是黄昏时分一个人坐在教堂里突然得到的启示一样,是无法追究的。他停止了分析与思考,重新回味着刚才的梦境,他忽然觉得,让这个梦作为阿丽出走的答案是非常恰当的,也许它比真实发生的更加值得相信。当然,他明白这种相信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而不像刚才的那个相信是来自于神启。

他睁开眼睛,一成不变的房顶和墙壁像凝固的时间,只有那些受潮后形成的黄色水渍在继续生长,从一张中国地图变成了亚洲地图。他没有动,连一个懒腰也没有,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给绑紧了。终于,他动了动指头,他的手活了过来,像只小动物。他伸手摸了摸身边,只有空荡荡的床单,看来阿梅已经去上班了。但他突然疑惑起来,他和阿梅之间的事情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呢?他使劲回忆着,分析着,思考着,却发现自己无法确证这件简单到无以复加的事情。他不得不从枕边拿起手机,找到了阿梅的号码,准备打过去问一问。如果阿梅说她和自己并无关系,他觉得自己并不会感到多么痛苦,他已经想好了接下来所要做的了。

那就是翻身背对着窗户,再好好地睡上一觉。那个没做完的梦最好能重新回来。他觉得那个梦很有意思,阿丽说的那些话很有意思,他想再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