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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墓想象和解密视域下的“精绝”故事

——读天下霸唱《鬼吹灯之精绝古城》

更新时间:2018-01-18 来源:陈红旗

在新世纪的文学创作中,“盗墓文学”的异军突起,给网络文学的创作带来了新的生机、活力和发展可能性。“盗墓文学”的兴起不像20世纪70年代的新时期文学运动,后者是在思想文艺界和国家政治意识形态“合谋”的历史大背景下发展起来的,充满了自觉的批判意识和启蒙立场,而前者是自发的,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充满了民间意识和娱乐精神。应该说,网络文学虽然一度被极力嘲讽、否定和批评,但它发展到今天已经获得了广大读者的充分认可和批评界的部分认同,但有意味的是,网络文学被正名之后,反而显得有些活力不足。在这种情况下,网络文学需要寻求新的突破和发展路向,所以很多作者都在思考以通俗性为特征的网络文学如何真正与它的阅读对象——网民紧密结合、互动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以天下霸唱(张牧野)为代表的《鬼吹灯》系列小说在网络上的不断更新、修润、延展和爆红,使得这一问题的解决在创作得到了回应。2006年底,“鬼吹灯”系列小说第一本实体书《精绝古城》得以出版。这部小说告诉我们,盗墓是一门进行破坏的技术,在这一过程中,盗墓者会经历种种诡异离奇的事件,这些事件被讲述出来都是令人惊心、咂舌的“鬼故事”,但经过解密之后就会发现“鬼事”的背后都是“人事”。在这种意义上,《鬼吹灯之精绝古城》(以下简称《精绝古城》)所彰显出来的其实是一些充满盗墓想象和解密视角的“精绝”故事,而故事的背后则是细腻真切的生死体验和丰盈杂糅的民间文化意蕴。

一、盗墓想象和文学虚构的交集与碰撞

中国有悠久的墓葬习俗,它们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揭示了中国古人的价值观、生死观和世界观。由于古人认为死去的祖先会继续保佑后代,所以在有条件的情况下会尽量选择“隆丧厚葬”,且生者须将死者按照一定的程序和规定进行安葬,进而形成了日益严密的丧葬礼俗制度。《荀子·礼论》:“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如〕事死如生,〔如〕事亡存,终始一也。”[1]也就是说,古人对待死者要像对待生者那样,因为“死”并非生命的完结,而是一场新的生命旅行的开始。“隆丧厚葬”固然体现了国人“死者为大”的观念,但也催生了一门特殊的行业——盗墓。尽管历朝历代的社会舆论对盗墓者都进行了口诛笔伐,甚至动用国家法律进行严惩,但盗墓现象依然屡禁不止。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由于盗墓现象是一种见不得光的行为,所以带有极大的神秘性,而盗墓题材小说以追求神秘性和新鲜感为终极目标,这迎合了通俗文学读者的窥探和猎奇心理,因此很容易获得读者的青睐。当然,天下霸唱并没有盗墓的经历,他所写的多是听来和想象的,出于小说“合法”的虚构功能,因此读者并不会纠缠其小说情节的真实性。在网络文学世界里,想获得网民欢迎的关键点在于故事要好看,以是观之,《精绝古城》在互联网上刚一连载即备受网民热捧的原因并不复杂。

应该说,“隆丧厚葬”的观念在现代社会渐渐失去了市场,但作为其对立面的盗墓现象依然猖獗,这源于人们对金钱的渴望和对自我欲望的纵容。最关键的是,盗墓作为一种民间习俗本来就很有吸引力,设若没有吸引力的话,它早就自生自灭了。如果从文明和法律的视角来看,盗墓行为是野蛮的、非法的,它理应被消灭,但真正懂得民间心理的作家并不这么思考问题,他们会追问一些我们无法回避的问题:盗墓贼不仅会被千夫所指,甚至会被处以极刑,盗墓是如此的糟糕和野蛮,但为什么这种习俗或曰行为却屡禁不止?除了意欲求取金钱和欲望的满足之外,推动世人冒死盗墓的动力到底是什么?这种习俗或曰行为有没有存在的合理性?这些问题过去没有哪个网络写手仔细想过,但天下霸唱认真思考了。这与他的阅读趣味和人生经历直接相关。幼时对“怪力乱神”故事的迷恋,与盗墓者的“密切接触”,尤其是跟随父母所在地质队到处奔波的经历,令他不但看到了很多古墓,更听到了众多深山老林里古墓的传说,这些都激发了他无穷的好奇心,并促使他走上了写作道路,于是“未知领域中的神怪、逐渐消失的风俗文化及探险者的人性”都成了他的写作素材,这正如有人所说的那样:“他对神秘事物和写作有着无法割舍的情感,正是这一点,使他和别的网络作家区隔开来。”[2]这一方面意味着天下霸唱的创作受到了其他“鬼故事”作者的影响,另一方面又表明他是以与众不同的视角来“体认”盗墓者的言行和心理的。在他看来,“专业”的盗墓者不仅是为了求取金钱,还意欲通过掌握秘术、解读山川河流的脉象和破解墓穴机关的过程来获得情感愉悦、心理的自豪感和成就感乃至自我价值的实现。这就对既往的盗墓题材作品产生了明显的消解力,也令读者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新鲜感。

在《精绝古城》中,作者将想象与虚构的手法运用得非常精当,叙事大开大合,盗墓技术和防盗机关、生死体验和历史传说、风水秘术与复杂人性等多种元素交织在一起,令小说妙趣横生,进而凸显了其想象与虚构的能力。从大的方面来看,小说写的是“我”(胡八一)和胖子(王凯旋)受雇于Shirley杨,与陈教授率领的国家考古队一起寻找精绝古城的故事,最后精绝古城、黑色的扎格拉玛神山、精绝女王的棺椁、尸香魔芋、西域先知和先圣的墓穴,连同古代那些不为人知的无数秘密,还有郝爱国等考古队员的尸骸都被永远埋在了沙漠的深处。由于想象和虚构,小说中出现了很多常人难以理解的奇事与“怪物”,比如:老鼠与“我”的祖父为友,偷钱给后者去买鸦片且自吸上瘾;像小牛犊子那么大的马蜂窝;鬼请人吃东西,用石头、青蛙、蛆虫变作美食骗人吃喝;特务准备一百张美女人皮制作“人体炸弹”;能轻松烧死人的“火瓢虫”;布满死尸和火瓢虫的“九层妖楼”;冰河时期就已经灭绝的“霸王蝾螈”;摸金符、鬼吹灯和僵尸“大粽子”;外蒙古草原上能一把撕开马肚子的猛兽“红犼”;满口白森森獠牙的巨型猪脸蝙蝠;名为野人实为战败后躲进深山的日本鬼子;古墓里身体被灌满水银的童男童女;喜欢捕食大蝙蝠、大地鼠、蟒蛇等地下动物的草原大地獭;沙漠里最神奇的精灵、承载着真主吉祥祝福的白骆驼;能将动物瞬间啃成骨头架子的沙漠行军蚁;宰杀牲畜剥皮剔骨、木桩绑干尸的诡异仪式;以眼睛为图腾的鬼洞族;离开泥土、水源和阳光都不会干枯的昆仑神木;能令尸体不腐不烂、散发芳香且致人幻灭的上古魔花——尸香魔芋;死后千年仍黑发如云、秀眉入鬓且长有阴间鬼眼的精绝女王;能预料千年后事的西域先知;能被玉石眼球开启的灾祸之洞——鬼洞,等等。但如果《精绝古城》仅仅迷恋于上述物与事的“胡编乱造”,那它充其量不过是一部想象力丰富的小说,还称不上是一部充满“魔力”的艺术品。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凭借对民间习俗的充分了解和对人性的深刻透视,以他特有的生命体验和艺术直觉推演出了古人真切的心理感受和运思理路。在小说里,作者没有简单地用善恶的二元思维模式去断定什么。古人人性中的善恶也是不断绞缠互动的,与今人过于看重此生的享受不同,他们还极为看重死后的永久幸福,为了保卫这种所谓的“永久幸福”,“不择手段”一词已经显得力有不逮。或者说,作者在书写这些东西时,并不是为了简单地揭露黑幕或者进行人性批判,相反,他在某种程度上认同和强化了这些东西,因为这不是一个对/错范畴就能涵容和解释的问题,它们更多地体现了古人的“生存法则”和为死后求永生的“绝对意志”。

《精绝古城》的独特之处还在于它透露了作者作为网络文学界独异存在的必然性,这源于他讲故事的天赋。《精绝古城》里的情节基本上是虚构的,但为什么它们会给人以强烈的真实感呢?这是因为这些情节所涉及的具体元素是真实的。天下霸唱说过,在《鬼吹灯》里,“情节是虚构的,但涉及的具体元素,大部分都是真的,即使出于某种原因改头换面,但其背景或者原形也全部是有根有据的”[3]。这揭示了武侠小说和玄幻小说等通俗文学形态容易被人接受的一个重要原因,但作者能有这样的自觉意识并不容易。在网络写手人才辈出的21世纪,青年的天下霸唱已经是心智高远、想象力卓绝的独行者,日后成为网络文学界的红人并被誉为“盗墓文学的鼻祖”[4]并非偶然,而他的精神世界永远对奇闻异事开放,这使得他的精神世界蕴含着丰富的诡异性。这种特性在他写作生涯初期阶段的探险悬疑小说《精绝古城》中已见端倪。至于此后天下霸唱疯魔般地书写“鬼吹灯”系列小说,我们能推测出怎样的动机和目的?为了金钱?为了女友?为了好玩?为了满足粉丝的阅读期待和猎奇心理?当然都是的。但我们要强调的是,在各种显动机之外,这里更隐藏着天下霸唱对于“讲好故事”的兴趣和追求——不仅是对故事本身的讲述兴趣,还包括对故事背后悬疑事象的思考。探险悬疑的诉求推动着他,不但激发了他的艺术想象和文学才情,还融进了他的生命体验和精神世界。所以,《精绝古城》是继《凶宅猛鬼》《雨夜谈鬼事》《阴森一夏》之后的一次天才般的精神历险,它展现了作者意欲确立“盗墓学”行业规则的努力,如强调新中国解放前盗墓分东西南北四个门派,盗墓者进入墓室地宫时要在东南角方位点上蜡烛后方可开棺摸金,但蜡烛熄灭意味着有鬼魂乃至僵尸等怪物害人,须分文不取、马上离开,等等。在这里,鲁迅“伪士当去,迷信可存”[5]的精妙论断被天下霸唱真正践行着。我们知道,很多曾经看起来“迷信”的事情并非子虚乌有,往往会由后世的科学发现得以解析清楚。天下霸唱逞玄思将“天物之奇觚”拟人化,他对民俗与文化、科学与迷信关系的理解闪耀着质朴的智性之光,并让我们惊叹于古人对天地人关系精妙读解背后的缜密思维和生存智慧。

二、民间的生气与探险求生的极致体验

近现代以来,科学发现令人们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巨变,理性思维和科学视野铺排开来,使得封建迷信很难再大行其道,但另一方面,科学也使得一度远离人们视野的玄学被重新关注,这正如爱因斯坦所说:“科学研究的结果,往往使那些范围远远超出有限的科学领域本身的问题的哲学观点发生变化。”[6]换言之,科学之外的玄学也在推动着21世纪人类哲学观念和思维方式的发展变化,儒道佛和其他宗教、民俗杂糅在一起,伴随着网络时代新媒体惊人的传播能力,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影响着它们的受众。以是观之,《精绝古城》的影响效力源于它凸显了和平年代和庸常时代里常人难以体会到的生命感受和历险体验。客观地说,《精绝古城》是有不成熟之处的,但这个作品给网络文学带来了很大的冲击,其独异性就在于它有活泼的民间生气,有对古老文化的自觉认同,有对神秘遗迹的跨时空想象,有对战友情义的生动演绎,更有探险求生的极致体验,且其本身就在打开和建构一个盗墓者和探险家们的“江湖世界”。

《精绝古城》写了一群人的历险经历,写法上可能会给人以流水记事的感觉,但小说中一环套一环的故事令人感觉惊心动魄、欲罢不能,那种惊惧感受和涉险体验更是令人心悸不已而又艳羡有加。比如第三章《大山里的古墓》中写凶猛的人熊被枪击后恼怒无比,用大熊掌把自己的肠子塞回去,然后狂暴地扑向“我们”。第五章《火瓢虫》写在昆仑山执行任务的先遣小分队战士——王工被透明的火瓢虫烧死时的惨状,在捏起瓢虫之后:“他和瓢虫接触的手指被一股蓝色的火焰点燃,顷刻间,熊熊烈焰就吞没了他全身,皮肤上瞬间起满了一层大燎泡,随即又被烧烂,鼻梁上的近视眼镜烧变了形掉在地上,他痛苦地倒在地上扭曲挣扎”[7]。在五个人被烧死后,“我们”扫射火瓢虫的枪声引发了一场致命的大雪崩。第六章《九层妖楼》写为了逃命“我们”跳进山缝,又在地下碰到了用数千根巨木搭成的“金”字形木塔——九层妖楼,传说这是古代魔国君王的陵墓,塔上不仅堆满干枯尸骸,更附着无数令人头皮发麻的火瓢虫。第七章《霸王蝾螈》写这些火瓢虫被惊扰后,聚成几百团火球朝“我们”扑了过来,“我们”跳湖后好不容易摆脱了火瓢虫的攻击,又在地下暗河中遇到了可怕的吃人猛兽——身长十几米的霸王蝾螈,它有着一条两米多长的血色大舌头,瞪着两盏红灯似的怪眼,身上闪着七彩的鳞光,凶恶地向“我们”发动了攻击。这种写法直令读者产生“刚出虎穴又入狼窝”的感觉。最后,“我们”炸死了蝾螈,并借助地震产生的裂缝爬回地面,重回常人世界。在这一历险过程中,人的那种挣扎求生和坚韧顽强的生命力被充分显现出来。在这几章中,绝境的不断涌现会令读者觉得“我们”必死无疑,但“我们”就那么活了下来。小说在前面非常夸张地书写“我们”的拼死挣扎,可地震发生了,它撕裂大地形成了让“我们”得以脱困的缝隙。在这种随性的叙述中“我们”很自然地活了下来。如果从理性的角度看,这样的书写缺少铺垫,但小说前面写河水变热就已经暗示了地震活动的存在和再度爆发的可能性。估计这也是作者跟随父母从事地质活动时见过的自然景观——地震裂缝。有了这些观感、经验加之想象和联想,作者才能编出那些一再面临绝境却总能柳暗花明、逃出生天的情节。

《精绝古城》不仅写得“出乎意料”,更写出了命运的无常。叙述者“我”和发小王凯旋做生意不成功,为了求生存,就依仗“我”祖父胡国华传下来的半本残书《十六字阴阳风水秘术》里记述的解读墓葬风水格局之类的独门秘术,走上了“倒斗”之路。也因为“我”懂些天星风水,所以与王凯旋一起被意图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寻找父亲的美籍华人Shirley杨和官方组建的保护新疆古墓遗迹的考古队所聘,奔赴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寻找和发掘早已灭亡的西域三十六国中的翘楚——精绝国的古城遗址。据说,这个精绝国在鼎盛时期极其繁荣华美,在西域罕有其匹,该国由西域第一美人精绝女王掌管,但后来国中发生了大灾难,女王死了,古城也消失不见。一个国家的命运尚且如此无常,就更不要说作为个体的人了。比如在沙漠里,考古队先是遇到了魔鬼般的黑沙暴,幸好没有减员,但在看到一队盗墓贼的尸首后,厄运接踵而至,先是郝爱国被毒蛇咬死,然后是萨帝鹏被尸香魔芋所迷,杀害好友楚健后自杀身亡,接着是叶亦心脱水而死,最后是陈教授备受刺激而精神崩溃、变傻发疯。这一系列悲剧都证明了命运的无常。又如王凯旋本来被排除在外,但因佩戴一块带有鬼洞文字的玉佩而被选入考古队,这块玉佩是他父亲的战友在新疆剿匪时缴获的一个战利品,却无意中成为考古队打开神殿机关枢纽玉石眼球的“钥匙”,使得他们通过天砖秘道找到精绝女王的墓室,然后遭遇守墓者——尸香魔芋并落入它制造的幻觉陷阱中,终致考古队发生了三死一疯的惨剧。如此写来,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今人的一切在千年前就已经被安排好了。当然,人生无常,天道有常。最关键的是,只有在这种极端的状况下,人的生命本质才会流露出来,这就为以后作者演绎兄弟情义和爱侣默契作了前期铺垫和背景交代,因为它们才是作者真正看重的东西,也是世人欠缺和迷恋的人间至宝。

在《精绝古城》中,古墓世界可谓阴森恐怖、险象环生,人间世界可谓藏污纳垢、逐利趋势,但自然世界却充满了诗意和自在:这里有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玉龙般的大瀑布,永远不会结冰的昆仑不冻泉,一望无际的蒙古草原,多彩的云母和神奇的水晶,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巍峨雄壮的昆仑山,等等。这些固然都是博大中国特有的自然景观,但读者马上就会发现它们跟其他歌颂自然风光的作家笔下的风景截然不同,《精绝古城》里精美景观的背后往往隐藏着古墓和秘密。见到它们的同时,就意味着一个新的探险或曰盗墓故事的开始,也意味着一场风水格局的揭秘和探索活动的启动。比如“我”第一次看到有着九条玉龙般的大瀑布的牛心山后,突然有了一种好像见过的感觉,原来据《十六字阴阳风水秘术》记载,这种山水格局意味着一块极佳的风水宝穴,前有望,后有靠,九道瀑布好似九龙取水,把山丘分割得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故名“九龙罩玉莲”,亦名“洛神辇”,这种地方最适合安葬女性,如果安葬男子,其家族就要倒大霉了。又如“我”在风景秀美的野人沟里,看出这里有很多北宋辽金时期的古墓,在盗墓时告诫胖子要小心时说道:“北宋辽金时期的古墓不像唐代以前,唐代以前都是落石、暗弩等机关,北宋时期防盗技术相对成熟起来,尤其是一些贵族墓葬,不可能像帝王墓那么大的工程,动员的人力也有限,当然这只是相对而言,里面的东西可是一点都不含糊的,否则也配不上这块风水宝地。”[8]这里,表面上是“我”在给王凯旋讲解相关知识,实际上是作者在给读者普及传统的中国墓葬文化,其言语介绍充满生趣却不生硬,可谓水到渠成。再如“我”在接受考古队考核时大讲风水学:风水学就是一种“地学”,后发展为“堪舆之术”,用来分析天地人三者之间的关系;风水术中的一个重要分支是“天星风水”,不仅要山脉水法,也要日月星辰,“凡是上吉之壤,必定与天上的日月星辰相呼应,而以星云流传来定穴的青乌之术,便是风水中最难掌握的天星风水”[9]。如此既交代了风水学的起源和内涵,也强调了古人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和理路,还揭示了古代帝王贪得无厌的内在心理图式,他们不但生前要享受荣华富贵,死后更要继续拥有这种帝王待遇。普通百姓虽然无法追求这种帝王享受,但他们也希望通过墓葬风水来改变自己乃至家族的命运。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今天的读者该如何去认识这些民间习俗和文化现象。毫无疑问,堪舆术(风水学)作为道家文化的一个重要分支,对于国人的思想和生活影响很大。鲁迅曾说过:“中国根柢全在道教”[10];“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11]事实的确如此。由于道教是一种土生土长的中国文化形态,所以要比佛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等外来宗教影响巨大、深远得多。当然,长期以来,道教并非独自在影响中国人的生活,而是与其他宗教和民俗绞缠在一起发生作用。在中国底层的民间世界里,由于被非科学认知思维所拘囿,人们相信来世、轮回等观念,觉得现世/此岸会被前世/彼岸所束缚,“生”会被“死”所缠绕,所以生前须为死后作准备。这种思想当然有迷信的一面,但对维持社会秩序稳定还是有帮助的,因为至少会让人有所敬畏,会促使人们改善自己的德行,以免生前或死后遭到报应和惩罚。在日常生活中,讲究风水也未必没有道理,生活在向阳和空气通透的房间里显然更有益于身体健康。应该说,作者对这类风水学说并不反感,但他对帝王将相妄图通过将祖坟安葬到风水宝穴的方式来获得后世富贵的思想是持批判态度的,他借助叙述者“我”之口嘲讽道:“不过我并不觉得这种风水术有什么实用价值,中国自古以来有那么多的帝王将相,哪一个死后是随便找地方埋的?朝代更替、兴盛衰亡的历史洪流,岂是祖坟埋得好不好能左右的?”[12]这是非常中肯的论断。迷信墓葬风水的背后,包含着对祖先的过度推崇和对传统的非理性认同,隐含着限制人们去改革体制、改变现状的守旧思维,也含蕴着鼓励人们不劳而获的心理图式,这种思维和心理很容易抹杀人们的努力和个性,也会遮蔽那些建立在勤劳进取精神之上的文化元素。这种墓葬堪舆术当然是应该被摒弃和批判的。

三、将“明与暗”解密于人前的努力与悖论

在21世纪全球化的背景下,在网络文学依然注重壮大体量的情状下,天下霸唱将自己对人性中兽性的体知、人与物关系的理解以及独异的生命体验浓缩在从《精绝古城》开始的系列“鬼吹灯”小说中,并自觉不自觉地转向了精品创作的理路。按照他自己的描述,他曾整日泡在网上,在天涯“莲蓬鬼话”板块里等待写手们续写那些鬼故事的结局,但由于写手们的才情、想象力不足等原因,很多故事悬念无法解开,大多成了有头无尾的故事片段。[13]天下霸唱不存在故事编不下去的情况,他在有意识地偏离惊悚题材类型小说“画符念咒”“鬼神相助”的陈旧套路,超越流行的惊吓模式与知识谱系,进入“非比寻常”的叙事维度,以主人公那些“龙形虎藏、接天拔地、倒海翻江”的举动,将他们领悟到的古代帝王将相、达官贵人内心的阴暗与虚无“献于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14],以此来佐证人性的复杂、人心的难测与情义的可贵。

当常人以谴责和批判的视角去审视盗墓者时,天下霸唱却提醒读者从他者的角度去审视这一问题。一方面,这些墓室中的丰厚陪葬品本来就是封建权贵们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理应取之于民还之于民;另一方面,古代贵族并不见得就比盗墓者高尚,他们的内心往往要比暗黑的墓室更加阴暗和虚无。比如帝王们会把活人作为殉葬品来保证死者亡魂的冥福,他们或者殉葬奴隶来供死者亡魂继续实施奴隶统治,或者殉葬士兵来保护死者亡魂,或者殉葬女人来陪伴死者亡魂,或者殉葬儿童来服侍死者亡魂,或者殉葬艺人来取悦死者亡魂。“古代贵族们建造坟墓的时候,一定是想方设法地防止被盗,故而无所不用其极,在墓中设置种种机关暗器、消息埋伏,有巨石、流沙、毒箭、毒虫、陷坑等等,数不胜数。”[15]这些机关是用来防盗的,更是为了要人命的。比如北宋晚期的金人古墓多采用当时比较流行的防盗技术——天宝龙火琉璃顶,这种结构的工艺非常先进,在中空的墓室顶棚上先铺设一层极薄的琉璃瓦,瓦上布好西域火龙油,再上边又是一层琉璃瓦,然后是封土堆,只要有外力进入墓室,顶棚就会一碰即破,西域火龙油见空气就会自燃,从而把墓室中的尸骨和陪葬品烧个精光,不但让盗墓贼什么都得不到,还会把盗墓贼活活烧死。又如在“精绝古城”里,一个宏大的石殿深处供奉着一只人头大小的玉制眼球,这是一个祭器,把王凯旋身上的古玉佩装在玉眼里就完成了某种仪式,但引来的是一些致命的黑鳞毒蛇,它们作为女王墓穴的保护者,会从一个“虚数空间”里被引导出来,目的当然是为了杀死盗墓者。最可怕的还是尸香魔芋,任何企图接近女王棺椁的人,都会被尸香魔芋夺去五感,在幻觉中杀死自己,或者与同伴自相残杀而死。用这种魔花保护棺椁的恶毒心理实在令人不寒而栗。细思之下,盗墓贼固然可恨,但帝王们更加可怕,《精绝古城》里最令人恐怖的并非暗道机关,也不是鬼、怪物和地狱,而是人心的歹毒,以及这种歹毒背后绞缠于帝王将相和芸芸众生内心深处的“阴暗与虚无”。

在《精绝古城》中,只要“我们”冲出险恶的墓室,就意味着一次新生。但在重见阳光和天空之后,就能摆脱“阴暗与虚无”吗?没有。天下霸唱只是力图用光明、希望、善意、友情乃至爱情,克服、超越或取代这种“阴暗与虚无”。求生的本能促使“我们”不断催生出新的希望,这希望附着于存在和未来,有存在和未来便会有更多的希望。在某种层面上,阅读《精绝古城》时,读者会感觉到某种影子似的东西,某种幽灵似的东西,影子和幽灵并非自在的东西,它们要依托光和实有而存在。你不能否认它们的存在,因为看不到的东西不等于就不存在。“阴暗与虚无”是“光明与实有”的背面,它们的共生让人们在承载“光明与实有”时也必须负起“阴暗与虚无”。这种感觉不仅纠缠着读者,更折磨着作者。因此,在《鬼吹灯之龙岭迷窟》《鬼吹灯之云南虫谷》《鬼吹灯之昆仑神宫》《鬼吹灯之黄皮子坟》《鬼吹灯之南海归墟》《鬼吹灯之怒晴湘西》《鬼吹灯之巫峡棺山》等小说里,读者分明可以感受到作者并未将“阴暗与虚无”驱走。也就是说,作者无法超越“阴暗与虚无”,但他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敢于通过书写来直面这种“阴暗与虚无”。这种勇气和力量以及那些容易引发人们沉重思考的问题提出,令他成为网络文学界中独异的存在,一种没有被网络时代强大同质化力量所同化和异化的自我存在。

天下霸唱是网络文学界中最会讲故事的作家之一。他成名后,一者不愿意被贴上盗墓文学家的标签,一者不愿意固守他赖以成名的小说题材和写法。相比于那些宏大叙事,他更愿意探寻人性中本能的东西,愿意表现人性中真实的一面。这是一种人本意义上的回归,也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越轨。天下霸唱的创作真正实现了作者与读者的互动交流和相互影响,读者会直接改变他的既有写作思路,因为他会根据读者的反馈意见来推翻自己之前设定好的悬念,这是以往的传统作家无法想象和难以接受的写作模式。《精绝古城》等系列“鬼吹灯”小说,不仅填补了“中国内地长期缺乏探险悬疑类小说的空白”[16],而且打破了很多固化的价值判断、美学趣味,重塑了作者与读者的关系。生逢这样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国人正在与一个无法想象的独特的网络时代相随相伴,面对各种终结和消解的力量,天下霸唱思想的前卫性,把故事讲好的单纯的目的性,回归生命本能的真实性,思想意识的悖论性,以及他在人与兽、明与暗、生与死、虚无与实有之间的挣扎和智慧,都在凸显出他开拓一种网络文学新格局的多重意义。

[1]叶绍钧选注:《荀子》,武汉:崇文书局,2014年版,第87页。

[2]段明珠、肖南:《天下霸唱:我真是个作家》,《中国企业家》2016年第13期,第83页。

[3]天下霸唱、离:《天下霸唱  不想改行当写手,以前也不是》,《甲壳虫》2007年第3期,第69页。

[4]段明珠、肖南:《天下霸唱:我真是个作家》,《中国企业家》2016年第13期,第84页。

[5]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8页。

[6]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文集》(第1集),许良英等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515页。

[7]天下霸唱:《鬼吹灯1精绝古城》,青岛:青岛出版社,2016年版,第36页。

[8]天下霸唱:《鬼吹灯1精绝古城》,青岛:青岛出版社,2016年版,第89页。

[9]天下霸唱:《鬼吹灯1精绝古城》,青岛:青岛出版社,2016年版,第155页。

[10]鲁迅:《致许寿裳》,《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53页。

[11]鲁迅:《小杂感》,《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32页。

[12]天下霸唱:《鬼吹灯1精绝古城》,青岛:青岛出版社,2016年版,第20页。

[13]王新同:《〈鬼吹灯〉作者张牧野:人生像坐过山车》,《新青年》2016年第11期,第12页。

[14]鲁迅:《野草·题辞》,《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59页。

[15]天下霸唱:《鬼吹灯1精绝古城》,青岛:青岛出版社,2016年版,第1页。

[16]马李灵珊、黄广明《天下霸唱  最爱才子佳人野鸳鸯》,《南方人物周刊》2009年第33期,第35页。

[作者简介]陈红旗,博士,嘉应学院文学院教授,暨南大学兼职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