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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小说与明清小说之比较

更新时间:2018-01-18 作者:康 桥

在中国文学谱系中,明清小说与网络小说是显见的同类,都是欲望叙事的大众文艺成员,具有精神的同构性,在愿望——动机——行为主题、作品类型、主角策略、神话传奇故事形态、思想伦理表达诸多方面,进行平行比较,可以照亮各自的本来面目,明晰其有意味的异同,把握其作品构成的内在逻辑情理,同时也可以帮助我们更为清晰地认识人类本身,认识文艺的发生学原理,认清大众文学的功能与形态以及思想传导的特性,以建立适配大众文学创作与读者接受实践的研究方法和批评标准,这是网络小说研究与明清小说研究都很需要的。

中国文学史上,官方支持、并且事实上由官方支付报偿的文学,有史传文学、唐诗、宋词等,它们由官员(或后备官员)写作,官员(或后备官员)、士林阅读传播,得到朝廷与士林好评,作者就能在官场上获得名位报偿,并不依赖稿酬制度而生存,可以称作官方文学,虽然作者们也可能受到皇权、朝堂、同侪的排挤与贬斥,但是这些官方文学整体上反映了统治阶层的意识形态,儒学思想支撑的“诗言志”传统一脉相承,经常号召作者(官员队伍成员)反映民间疾苦,严肃地提醒统治阶层履行自身职责,文学写作传播是社会统治功能的一部分。

宋元话本、明清小说由市井生活中的大众需求派生,以大众愿望情趣为依归,由市场直接提供报偿,其作者要么是无名市井、乡野之士,要么是匿名的知识分子官员。话本创作从现场信息中获取灵感和刺激,观众兴味发生之处,说书人就大量添油加醋,繁殖情节,作品内容与形式都受到“说书”现场观众反应的影响。比如话本基础上编纂的《水浒传》嗜杀倾向明显,如武松杀嫂,血溅鸳鸯楼等等情节,杀得津津有味,不厌其烦,盖由大众仇恨官府与奸夫淫妇的强烈情感所导致。

而网络文学在不经意间的勃兴,在当代“纯文学”“严肃文学”“主旋律文学”辐射范围之外,另开天地,成果不菲,其自发性与大众性亦如同宋元话本与明清小说,因为网络媒体的作者—读者交互反应的影响更广泛,比之于茶馆剧场书肆,互联网的传播范围更宏阔,传播效率更高,作者得到的大众自发的报偿也更大,作者满足读者心理需求是得到人气、经济报偿的保障,因此大众需求对网络文学的支撑也更强劲。

当然,在研究两者的关系时,我们不能以时间先后,判断网络小说与明清小说作品存在普遍的“继承发展”的关系,除了部分玄幻修真仙侠小说,从明清神魔小说中得到了直接的想象资源,明清小说对于网络小说更多可能是产生了曲折的折射性影响,事实上,世界大众小说、类型电影电视剧、游戏,对网络小说的影响更为直接,明清小说对于网络小说创作潜在影响究竟如何,还是难以估量的,把两者进行平行性对比研究,是较为慎重而稳妥的,这也是基础性工作之一。

摊开明清小说与网络小说的各个类型的成绩单,可以发现彼此在作品构成上的内在相像,明清小说的类型以今天之公认,有历史演义小说,英雄传奇小说,神魔小说,世情、人情小说,公案小说,讽刺、谴责(官场)小说,侠义小说等,而网络小说主流类型有玄幻、奇幻小说,都市小说,爱情小说,历史小说,军事小说,武侠、修真小说,官场小说等等,虽然类型名称有异,是在各自社会文化条件下约定俗成的,但是明清小说与网络小说类型的发生发展,具有相同的缘由。

人的基本愿望古今中外相同,人们渴望得到权力财富爱情的成果,这是个体生命基因传播的基本保障,大众通常不是社会竞争和爱情竞争中的胜利者,日常生活也狭窄无趣,需要在文艺观赏活动中,移情代入传奇性故事情节,把人物的生命情感体验融合为自身体验,从而获得快感补偿。大众文艺最为常见的愿望动机行为主题,就是主人公追求财富、权力、情爱和生存安全感的进程,主人公得趣了读者也过瘾了。刘关张与诸葛亮开创了蜀汉事业,卖油郎独占花魁、西门庆人财两得、贾宝玉得意于大观园,金庸笔下的韦小宝与网络小说《回到明朝当王爷》主人公杨凌“大功告成”,都是这样做了好梦的主人公。这些愿望动机行为主题与历史情境结合就形成历史演义小说或者穿越历史小说,与官场元素结合,则为官场小说、政治谴责小说,如偏向于爱情(情色)目标的实现,则是言情小说、世情小说。

人类还希求拥有超能,成神成仙,超脱生死,得到永恒自由,在此愿望动机支配下,主人公修行战斗以成神佛的故事,在明清小说中称为神魔小说,而在网络小说中则是玄幻、奇幻、修真小说。

多数明清小说“经典”,都能在网络小说里找到愿望动机行为主题或者作品构成方法相一致的同类。

《三国演义》的主角,卖草鞋的刘备、卖枣的关羽、屠夫张飞,趁着黄巾起义天下大乱之际,有意于天下权柄,搞了个桃园结义,拉拢小弟赵云,在野知识分子诸葛亮等等,凝聚成最为草根的天下争夺者集团,同样身处底层的《三国演义》的作者、传播者,为刘关张集团的每一步胜利而欢呼,并且把关羽包装成忠义武勇的道德榜样,把诸葛亮打扮成智慧神,这与以曹魏为正统的官方性史传《三国志》大异其趣。

《水浒传》是英雄传奇,也是作者们以史喻今、疏解抑郁心胸的乌托邦梦境,以底层官员、武勇、游侠结拜聚义,寻找政治出路的过程为作品主体,上了梁山以后,扬眉吐气、自由快活,又因为希求政治前途而被招安,结果水浒团体被解构,它说明获取权力需要依赖恰当的社会组织,而庙堂有庙堂的秩序,江湖有江湖的规则。

网络小说中,忍受着日常平庸生活的小人物,纷纷穿越到历史上的动乱时节,找小弟,拉队伍,攒实力,打天下,不再潜伏爪牙忍受,行为与三国水浒好汉颇为一致,《商业三国》《回到明朝当王爷》《1911新中华》虽然主角社会理想不同,但是愿望动机相似,在获得个人权力之外,还要创造一个理想的天下。历史小说经常是权力欲望不能满足的人士的一种快感通道,至于是“历史演义”还是“穿越历史”,都与历史学关联不大,而与人生野望相关。

三言二拍集聚了宋元明话本的重要成果,其中主角获取权力财富情爱的传奇故事最多,《卖油郎独占花魁》最有代表性,与获得奇特成功的网络小说《陈二狗的妖孽人生》《混世小农民》志趣相投,都是展示屌丝逆袭的快感。

《金瓶梅》一般被认为是没有话本基础的原创小说,作品主体部分,是展示西门大官人在追逐情色、财富、权力方面的成功,特别是追逐美貌已婚女性潘金莲、李瓶儿,种种偷情景象,以及妻妾竞争吃醋的“日常生活”细节,不断重复性展现,这是屈从于读者欲望的显著标志。《金瓶梅》反映市井生活的人间性的“艺术特色”,其实附丽于西门庆种马生活的展示,西门庆淫笑着,带动了那条想象中的宋朝街道生活景象。

网络“都市小说”神作《重生之官路商途》《重生之官道》,主角获取财富、权力、情爱方面的丰富景象,作为男性欲望对象的各种姹紫嫣红的女性人物,都对《金瓶梅》不遑多让,而展现的社会生活面的开阔,故事情节的构成技巧则有过于《金瓶梅》。

《红楼梦》是最为雅致的大众小说,它的意义当然不止于 “意淫”,但是作品的主体构成是男性意淫的情感世界:天赋异常的、住在大观园里的唯一的男主角,目光所及皆美女也,各种仪态、性格、品性的美女都很乐意与主角交往,纷纷产生温柔情愫,风流痴情,祖母、母亲、长姐都很宠他,其他男性其实都嫉妒他……如此全面的美人世界、全面的艳福,只能是很擅长幻想的人,才能构造出来,任何单个人的生活里都不可能如此“兼美”,皇帝后宫也不行。

但是《红楼梦》超越于意淫境界的,是对“人情”最深邃冰凉的思考,贾宝玉等人的生命情感体验,最终通向人生深层的悲剧:无论处境是富贵是困窘,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情,人生终将被岁月摧残;有情人即便时时厮守,灵魂之间也不能密切无间,还是各有各的梦境,各有各的前世今生。意淫与虚空恰好构成生命的双翼螺旋,既平衡又动荡,人生的终极安置还是在青埂峰下独处。

虽然还没有任何一部网络小说作品在整体构成上与之相似,但《红楼梦》之意淫与灵异,架空、穿越与建构神话世界的技巧,对于网络小说影响很大,女性写作靠近《红楼梦》优雅灵动暧昧的情调的,更是蔚然成风。

而在明清神魔小说与网络玄幻奇幻等类型小说中,愿望动机主题、故事情节构成类同之处也很多。《西游记》的基本设定如是:唐僧是十世修行元阳未破的圣僧,吃他的肉可以长生不老,唐僧就成为妖怪抢夺而孙悟空拼命保护的对象,这是情节构成的主要内核,连续的打怪故事是作品主体,取经到达西天,功德圆满,唐僧师徒一起升级为佛是其结局。逻辑情理简单明了,而具体情境与怪物品种却又花样百出。这样的修炼打怪升级而到达永恒自由境地的愿望动机主题,神话构成方法,也是许多网络玄幻奇幻小说所喜用的,如《盘龙》《神墓》《恶魔法则》《佣兵天下》《星辰变》《斗破苍穹》等神作,主角在修炼——战斗——成神的道路上,遭遇层出不穷的怪异性的敌人,增加着主角成功的难度,然而主角高歌猛进,生命成长的丰富体验、主宰世界的愉悦,令读者紧紧跟随主角前进。在故事整体架构、快感营造吸引读者的手法、剧情与人物的丰富性等方面,网络玄幻奇幻小说已经远远超越于《西游记》《封神榜》一代。

明清小说作品有多主人公与单一主人公的不同,而网络小说以单一主角为普遍,大众文艺的主角定律和读者接受反应具有诸种表现。

由诸多话本编纂而来的《三国演义》《水浒传》,是多个主要人物的故事聚合而成全篇的,呈现折扇、合页状的作品形态,关羽、张飞、诸葛亮、武松、鲁智深、潘金莲,在话本、戏剧、传奇小说中具有漫长的“人物成长史”,为满足大众读者、观众的欣赏需求,作者、传播者不断强化故事情节的惊奇、惊悚效果,赋予了人物极端的道德与性格表现,他们是舞台展示式的人物,外观辨识度极高,读者会为观赏性人物的精彩表现而鼓掌,接受反应方式更多是有距离的欣赏,或者在角色扮演中,体验戏剧性剧情。

而单一主人公的小说,以主角的行为带动故事情节的展开,就更容易引起读者代入主角,把主角生死成败的生命情感体验融合为自身体验,主角欲望得逞就给读者带来更多内生式快感。而纵观文学史,单一作者的原创小说,可能更多倾向于单一主角,主角也更多承载作者与读者的愿望情感。

《金瓶梅》中单一主角西门庆的欲望满足进程是作品构成的主线,主角是男性读者代入对象,女性人物潘金莲、李瓶儿等扮演着男性欲望对象的角色,潘金莲是热波荡漾的床战伙伴,总在创造极端的淫行,是色情狂的象征,李瓶儿在两次婚姻中,与西门庆相互追逐,是狠毒无情的荡妇,最终被西门庆收入家门,却立即贤淑深情起来,这都是为对应主角欲望而存在的,不同风情对应男性欲望的不同部位。而西门庆的朋友应伯爵等等人物的小气猥琐,凸显了主角的豪爽与威势,李瓶儿两任丈夫在满足女性欲望方面的无能,凸显了西门庆生理功能的壮大,这些配角作为垫脚石,一步一步垫高了主角的快感。

在《西游记》中,为了突出第一主人公孙悟空,真实历史上艰难完成西天取经历程的,勇敢而坚定的高僧——唐三藏,蜕变为软弱 、唠叨、不明是非的烂好人角色,一到关键时刻,就像蠢货一样,给主角孙悟空制造阻碍,猪八戒更是贪求生物性满足,因为欲望难以得到满足,受到各色妖精的撩拨而反复上妖精的当,他们成为显示孙悟空坚定、忠诚品性的垫脚石,这种人物设定也增加了主角行动的难度,丰富了故事情节的花样。

以通常的文学标准来看,潘金莲李瓶儿与唐僧这样功能性人物的行为表现,是不合其自身性格逻辑的,但是在世界小说史、电影史与网络小说中,这却是常见现象,大众文艺通行着这种主角定律:好事归于主角,男女配角围绕主角欲望运转,并按照主角需要改变自身,履行配角的功能,而读者观众并不因此责备作者,若违背这个主角定律,让主角围绕配角欲望而改变,读者观众就会百般挑剔。

《红楼梦》主角贾宝玉自谦自抑,在乎每个女孩,希望能够对每个美女都奉上温柔的赞美体贴,这种“意淫”“无事忙”的品性设定,方便了主角履行功能,能让主角合理地出席每一个重要场面,从而笼罩整个故事的展开。《红楼梦》主要人物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凤姐等都处于优越地位,各有自己的美丽优雅,都有自己的愿望动机行为线索,所以他们都成为读者代入对象,都有自己的粉丝人群,“红迷”其实是多个粉丝群体的集聚。这是《红楼梦》独有的叙事策略,为男女读者代入故事情境,留下了多个舒适的入口,使《红楼梦》呈现出多个女王同住的蜂巢形态。

然而要照顾这么多独立自主的人物,千头万绪,细针密线,情节进展分外缓慢,仍不免于顾此失彼。使得作者如同贾宝玉一样“为姐妹们”操碎了心,这样艰难的蜂巢式构造方式,显然不适合追求快感追求速度的网络小说写作。

网络小说如同单一神祗的神话,故事主体通常是主角欲望实现的进程,其燃烧的欲望是引领读者带入人物融入人物的火把,主人公是整个故事的主宰,是发展成果的享有者,作者、读者和主人公一起奋斗成长,主角愿望圆满实现,令读者的成功快感全面满足,结局才能来临,读者的心理需求是故事情节演化、人物形象塑造的决定性力量,特别是都市小说,与《金瓶梅》前端主体部分的构造方式颇为接近:一切情节都是为了让主角爽。

网络小说《盘龙》《神墓》《恶魔法则》《回到明朝当王爷》《1911新中华》中各种主角无不大获全胜。网络小说的读者不接受明清小说人物那样的下场:出家与死亡,网络小说的主角通常都会过上了功成名就幸福美满的生活。现代大众文艺作品是更专业、更为对症下药的白日梦,为接受者提供愿望实现的梦境,致力于把创伤经验置换为愉悦体验,又怎能让主角失意惆怅死得难看,那是对读者的伤害。

大众文艺是欲望叙事谱系成员,是神话的后裔,或多或少地都体现出神话基因,或者带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传奇性,明清小说与网络小说的神话传奇形态更为显著。

人类与自己创造的大众文艺具有天然的神性,造神是人类永恒的需求:创造“大德”的神,让自己来拜服,如圣经神话与中国上古神话的主角是道德的化身,是德能兼备的神,负责管理人类的精神秩序,是世界的最终主宰和裁决者;或者创造一个“大能”的神,他的欲望与意志得以充分伸张,如北欧神话、希腊神话都是大神的“成功史”,主角都具有通天彻地的神通,并为维护自己的统治,实现自己的权力、情爱的目标而努力奋斗,创造非现实的“神的事迹”,这就是“大能”神话的主要内容,他们更为凡人所认同,是人类的欲望支配着神话主角行为、塑造着神话世界,人类欲望是神话世界的最终的造物主。“大能”神话故事是人类白日梦的经典性呈现,是最疯狂、最坚定的,超越现实可能性,突破所有现实障碍的愿望达成的事迹,这也正是网络小说中的神话故事的常规形态。

梳理东西方古代神话、明清小说、欧美奇幻文艺、网络文学,其创作思维与写实文学迥异,可以发现神话性思维的最重要特点,是其具有超越性。

神话主角突破时空、物理、种族、社会文化等规则,具有超现实的神通,能够创造任何物质与意识;人们在欣赏神话与神话形态文艺作品的时候,把自己代入神话主角,把神话故事当作真人真事,用神的心态和眼光接受神话世界,得以暂时超越现实世界的各种束缚,体验意志自由飞扬、愿望圆满得逞的快感;神话以万物有灵论为基础,任何动物、植物都有自己的灵魂,精灵、兽人、树人与人类在精神上并肩而立,因此把人类从自大迷狂中解放出来,更能够与自然和谐相处;现代大众文艺恢复文艺的造神功能,使人类接受人人皆可成神的念头,因此就把人从单一神祇的精神奴役中解放出来;神话具有普世性,神话元素如孙悟空的金箍棒、哈利•波特的魔法杖,可以超越民族国家疆界,被世界各地的人们所认同、吸纳,因此超越了种族文化的局限性,有助于人类文明的整体性认知。

从明清小说经典名著中的造神行为,就可以看出人类的造神思维对大众文艺故事形态的影响。

《西游记》《封神榜》等神魔小说,创造了自己完整而封闭的神话世界,既是对佛教、道教神话世界架构的融合,也是人间皇朝统治的镜像,它们继承发展了中国庞大的神仙系统,而主角们在神佛的世界里,通过战斗完成了佛祖或上天安排的使命,也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把个人意志与神佛使命融合在一起。而《聊斋志异》则是在东方神佛神话背景下,创造仙、灵、妖、魔、鬼、怪飞舞的局部世界,凡人在其中体验各种情感经历,特别是贫穷的书生得到各类身份美女的垂青,多数故事体现出神话性与人间性的融合。

在《红楼梦》中,主角来自于青埂峰下,是一块女娲炼石补天剩下的顽石,因为痛感“无才可去补苍天”,才到人间体验荣华富贵生活,他与一众神仙僧道关系特殊,并且最终回归仙界;《镜花缘》与此相似,百花仙子在天界犯了错误,被贬谪下凡,化身为人间的美貌才女,演绎了传奇性剧情。

《水浒传》在整体架构上是道教神话的神明们,在人世间演化的天道命数故事。大宋开国皇帝宋太祖是霹雳大仙的化身,第五位皇帝宋仁宗,是赤脚大仙的化身,嘉祐三年,天下瘟疫盛行,太尉洪信奉旨抵达龙虎山的上清宫,祈禳瘟疫,执意进入了一座封闭的殿宇,看见一座石碑上凿有“遇洪而开”几个字,难以抵挡好奇诱惑,命人掘开石碑下面的大石板:一道黑云从地穴中冲了出来,裂作百十道金光,向四面八方散去,他们就是数十年后化身为绿林英雄的三十六员天罡星和七十二员地煞星。

后来,宋江梦遇九天玄女,觉悟自己乃是“星主”,应该承担天命,九天玄女送他天书,帮助他成为梁山聚义团伙的领袖。招安、征辽、打方腊,都是“替天行道”的应命之举,所以梁山好汉只能听从。与这个神话框架相对应,多数好汉都有自己不同凡响的特长,甚至于具有神通,他们的结局是死于战场、出家、自杀、被害死,还是寿终,也都是命运使然。最后天罡星回归天界,地煞星潜入地中,死后成神,为人间祭拜,也是一种大团圆收场,强化了天命故事的完整性。

这些明清小说把自己打造成神话的模样,主要人物来自于神仙界,其实也是读者偏向所致,这类故事中身份特殊的主角是连接神仙界与凡人界的关节点,读者喜欢这种代入神话故事主角、参与天地宇宙大事的感觉,扮演 “与众不同”“身负使命”“一身系于天地国家气运”的角色,是一种隐秘难言的快感,也是吸引读者代入主角进入故事情境的重要手段。

《三国演义》是最为接近写实小说的作品,但其实也浸透着神话精神,是制造“伪神”的典范,它更能说明人们为何需要神话。比如关羽成神,并在清朝最终晋级为“关武大帝”,依据主要来自于《三国演义》以及相关戏剧、话本中的形象塑造,对照产生于晋朝的《三国志》等历史著作,定型于明朝的《三国演义》中,关羽的辉煌事迹,桃园三结义,温酒斩华雄,斩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华容道义释曹操,单刀赴会,麦城拒降,关羽手执很拉风的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等等,竟然只有斩颜良确有其事,其他都是从他人事迹中挪用,或者索性是虚构的。而造神的方向是彰显关羽的忠义武勇,使其成为大众的伦理、人格榜样。

这些虚构而来的故事经常被当成历史本身,数百年来在官方与民间合谋下,人们一再为关羽封神晋级,而遍地香火的关帝庙则参与了人们的精神塑造,参与了历史进程。造神比之于事实描绘,更能满足受众的心理需求,造神的一般过程是:按照创作者与受众的愿望,对人物进行理想化虚构,然后通过各种途径强化传播,经过官方仪式予以确认,故事就成了“神迹”与“真相”。

网络小说与神话在人类精神领域是同源同构的。数百年来,随着理性思维的崛起,文学的幻想性受到压制,神话创作消亡,写实文学如现实主义文学一度成为文学主流,但是20世纪以来,在世界范围内,神话文学的潮流再次回归,这是人类精神再平衡的需要。这个潮流在中国主要体现在网络小说中,它跨越现实主义文学与现代主义文学,把神话基因显性化,是对神话故事形态的创造性重置。

把神话中的“神”置换为人类主人公,由普通人类经过修炼战斗而成为“神”,并创造“神迹”,那就是奇幻、玄幻、修真、仙侠小说的故事形态。说不得大师的《佣兵天下》、天蚕土豆的《斗破苍穹》等小说的主角在别人创造的世界里,从凡人修炼成神;而烟雨江南的《亵渎》、我吃西红柿的《盘龙》、《星辰变》的主角修炼成神后,创造出自己的“宇宙”或者空间领域;辰东的《神墓》、跳舞的《恶魔法则》主角原本就是神,却因为某些变故,失去了记忆和能力,觉醒后经过修炼,变为更厉害的神。他们与神话主角的区别主要在于,神话主角的神力其来源语焉不详,而他们经过不断修炼升级而成神。修炼升级的体系在原始神话时代,还没有来得及发明,在明清小说中有所萌芽,在现代欧美奇幻文学,特别是在中国网络文学中才逐渐发展成熟起来,而不断升级进步的感受,更符合现代读者的心理需求。

有些网络小说作品,与《水浒传》意趣相同,佛道相融合的神仙世界支配着人物穿梭时空,是故事的神话基础。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主角穿越到明朝正德年间,就是出于阎王主宰的地狱系统的安排;在张小花的《史上第一混乱》中,同样是阎王的部下判官们出错,导致整个东方天庭与地狱系统忙着弥补错误,把各朝代的开国皇帝们、名人们弄到了现代社会,这就把人间与神仙世界焊接在了一起,人间也成为神话世界的一部分。

在都市小说中,在人们的日常经验世界里,一般人受到物理、时空规则的约束,但是小说主角们却能够具有不受现实规则约束的超能,犹如较低等级的神仙,如网络都市异能小说跳舞的《天王》主角陈潇,可以通过获取别人的DNA获得别人的异能,逐渐进化成神仙一样的人物,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创造神迹,而一般都市重生小说、历史穿越小说的主角通常并不具备异能,即使修炼武功有成,也就是一个武林高手,不足以凭借武功创造出神迹,但是他们能够像神那样获得成功。如天使奥斯卡的《1911新中华》主角穿越后在短短的数年内,开创了强大的“新中华”,对世界局势有决定性影响;更俗的《重生之官道商途》主角,还是在校生,就已经对世界科技发展与金融运作举足轻重,这样的成功故事与神话具有内在的一致性:他们凭借现代人对历史进程的“预知”,让个人的欲望和意志可以无障碍地实现,主角实际上等同于一个具有预见力的神,其预见力、智慧创造了根本没有现实可能性的神迹。

在受到欢迎的网络文学作品中,很难寻觅反映真实的现实生活的故事,神话传奇故事是网络文学的主流故事形态,因为人们需要各种神力、好运的想象,需要与现实生活不同的新鲜神话,而网络作家也只有创造出被广泛欢迎的新神话,才能成为公认的“大神”。

网络文学带领人们回归神话世界,网络文学的繁荣,是人性与神性的共同繁荣,激发出文艺创作的更多可能性,网络作家们自由创设自己的神、自己的宇宙,使每个人的精神领土得到无限扩张,使人类更为自由与富有。当人们在讨论网络文学功用时,如果只是关注大众文学的通俗性、资本运作与粉丝经济等,那就如同入森林而只见木材,忽略了神话世界这个人类精神家园对于人类成长、精神秩序的作用。

明清小说与网络小说在思想伦理表达方面具有显著差异,可以从中看到历史与时代的身影。人的愿望是个体愿望与群体愿望的集合表达,明清人民与现代人民彼此素质构成、身心规训不同,社会组织方式与伦理不同,因此小说人物的行为逻辑与故事演进方向就有所不同。

明清小说呈现了儒佛道互相竞争也互相补充,又以儒家为主流的意识形态。儒家以家庭伦理晓喻天下、治理天下,古代中国最重要的社会组织方式与伦理就体现在“家天下”中。《三国演义》中刘关张结义为兄弟,选择刘备接班人问题,是刘关张的“家事”, 诸葛亮等权臣都要表示回避,而关羽正是因为对兄弟的无暇忠义,而成为朝廷、士族与民间社会一致认同的千古道德楷模。《水浒传》中一百单八个首领结义为兄弟,是整支军队的领导力量,结义兄弟之间可以分享权力,而兄弟之外,士卒皆为无名无姓的喽啰,“梁山泊”之外众生,则更如猪马狗牛,无须对其讲究道义。宋江与李逵的兄弟伙伴之情,可以让宋江在发觉自己喝了毒酒之后,让李逵也喝毒酒,而李逵绝对服从,欣然同死,去另一世界做兄弟。这种家天下的组织方式和理念,支配着古代中国社会的运作,深深地影响着每一个社群的发展,也影响着单个人的价值取向和选择。

儒家要求入世,要求人在君臣父子兄弟的儒教罗网中,庄敬自强,履行义务,然而古代中国人又不乏精神上的退路,普遍把佛道思想当作是自留地,和尚可以上梁山,与结义兄弟一起战斗,最终也还可以回归佛门,出家后也是在中国特色的佛教伦理中,在师徒师兄弟关系中安身立命——那是对家庭组织伦理的比拟和仿照。

《红楼梦》一边兴致勃勃地进行欲望叙事,构建快感体验的美妙情景,一边又早就准备了色空思想,贾宝玉不过是来红尘体验一番,摆出游走红尘而灵台清净的姿态,时刻准备堪破红尘脱身而去,然而,深情款款的情圣与翻脸无情的佛子哪一个才是真面目,这两种对立人格、对立的精神倾向如何形成内在精神景象?作品并未深究也无法深究。

在宋元话本与明清小说中,因果报应思想经常影响着故事的进程与结局。《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主角蒋兴哥去外地经商,外地来的客商却诱骗了他的妻子,那客商身死,蒋兴哥却在外地得到了那客商的妻子,自己的妻子也幡然悔悟,重归家门。欲望叙事,主角定律,与因果报应共同构造了这个故事,或者说欲望满足的幻想,家庭伦理,在因果报应的调度下得到了妥善安置。

《金瓶梅》中的西门庆淫邪过度,特别是不断勾引有夫之妇,严重毁坏儒家伦理底线,作者先是极尽所能地详尽渲染淫乐景象,最后却给他安排了惩戒性结局,自身邪死,而妻妾——到了他人怀抱。在情理上,古代作者与“看官”既喜欢观赏主角的得意得趣,也希望过度得意的人最终受到惩罚,大众需要这种安慰:享尽了艳福的,会受到严惩,恪守本分的会获得平安之福。也就是说因果报应未必是生活的必然,生活中的“西门庆”们未必会受到这种惩罚,但因果报应是平民读者心灵秩序的平衡砝码,儒家伦理与佛教秩序用大众情理的糨糊粘连在一起,把读者恐吓一番,“诲淫诲盗”问题就这样解决了,所以“因果报应”是明清小说故事进程与结局的伦理校正器。

在《金瓶梅》序中,弄珠客曰:“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然而菩萨与君子少,而“小人”为众,小说是写给大众看的,即使对西门庆做出了死亡惩戒,大众对那些能够带来快感的生动景象,还是无法克制的喜欢,如何处置人类欲望的尺度问题,“因果报应” 并不是有效可靠的伦理法则。

而网络小说产生于现代中国,现代性进程的反反复复,导致各种相互拮抗的思想伦理潮流混杂,并且在网络小说创作中形成各种思想伦理表达的景观。一百多年来,中国以儒教为核心的文化帝国主义意识形态,被来自于西方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社会达尔文主义和个人主义轮番冲击,在生死存亡之际,人们最容易接受丛林法则与民族主义,并倾向于强者为尊的集权体制,而个人的解放,个人主义和享乐主义也同样潜入人心,并在平安喜乐时代成为人们的主要精神取向。一个中国青年可能既是民族主义、集体主义信徒,慷慨激昂于热血词汇,又暗中沉迷于个人享乐主义,喜笑颜开,无所禁忌,如同古代中国人的精神鼎炉中儒佛道一锅乱炖。当然,相对于儒佛道思想,中国人的社会组织方式与伦理彻底更换了,相当于更换了中国人的“系统文件”——古代中国社会以家庭与家族伦理为核心,现代中国社会以个体与民族国家关系的伦理为核心,个体挣脱家庭与家族伦理的宰制,个体在各种政治社会组织中担任角色,个体成为利益分配的基本单位。

可以说民族主义以及相联系的丛林法则倾向,与个人主义相混合勾兑,是网络小说最为常见的思想伦理表达。

在“穿越历史小说”中,可以看到中国近现代历史轨迹的各种镜像。穿越到古代皇权社会,主人公如果要有所作为,首先就会遇到儒家伦理与组织方式的阻碍,没有现代社会组织与伦理,就不会有领先的现代化科技工业,强国梦就做不成。一些穿越小说的主角把兴奋点放在社会组织与伦理的实验上,《1911新中华》的主角穿越到晚清,用民族主义武装自己的队伍,用政党政治为组织手段,完全颠覆、重构了中国近代社会,带来统一强大的军事优先的“新中华”,那其实是强国梦拥有者所期望的国家。

然而享乐主义的主人公,如最受读者欢迎的《回到明朝当王爷》《极品家丁》中的主角,通过与最高权力拥有者皇帝,建立特殊的个人友谊的策略,获取改革的权力,来减轻或绕开儒家的阻扰,作品主要构成还是主角大展神威,在泡妞、经商、建立军事工业方面创造辉煌奇迹,然后战胜了中原民族的宿敌——强大的游牧民族,在皇国上下得到最圆满的荣誉作为结局,说明种马与民族主义乃至种族意识的调和液体,最能调动网络小说作者读者的情绪,人们对于这种社会发展的路径是否可靠并不较真。

而在网络玄幻奇幻修真仙侠小说中,丛林法则支配的世界更为常见,主角在强者为尊规则的驱使下,不断修炼战斗,不断晋级,最终拥有最强大神力,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成为世界的主宰,其家族、部族、民族和种族得以长久尊荣。这也许是现实世界的某种投射,等级社会的运行机制在于高等级生物总能享有更多社会资源、得到更多快感体验,以此激励个体向上爬升,从而不断强化丛林法则、等级排序的合理性,如此一看,强者为尊的《西游记》《封神榜》世界、残忍嗜杀的“水浒英雄”,与网络“丛林搏杀”小说所呈现的景象其实差别不大,一二百年的历史变迁,虽然主角的名姓已换,却并没有改变“神”的快感:神凭借神力还是高高在上,而大众仍然匍匐在地。

当然,网络小说的主角无论如何享受快感体验,都不会像西门庆那样受到惩罚,也不会像孙悟空那样整个故事中,以为人保驾护航为核心任务,今天的看客更希望代入的主人公获得全面胜利。普遍意义上来说,人类是追逐快感的生物,人类生命运行由快感奖赏机制来支配,这是人类进化与社会进步的根本动力,正视人类的欲望,才能贴近人类的真相。现代人知道意淫与现实生活的区别,在不违背公共契约和他人意愿的情形下,每个人在自己的私人领域应该是自由的,在幻想中、在神话情境中愉悦自己也是自由的,人类文明整体上是越来越趋向于“所欲即道德”,我们对于快感驱动的人类还是更宽容更有一些信心为好,也可以说令读者快乐的网络小说具有显见的合法性。但是对于暴力崇拜和丛林法则价值观,还是需要警醒,它们正在把人们拖向血腥的山洞。

网络小说与明清小说还有一个重要的不同,女性作者写作、反映女性读者愿望的“女书”,已经占据网络小说的半壁江山。明清小说中的女性形象通常是男性作者、传播者创造的功能性人物,她们像男性所需求的那样扮演各种角色,而网络小说“女书”中,男性角色像女性需求的那样,围绕女性欲望而忙忙碌碌尽心尽力——如此一看,姹紫嫣红,时代却又真的不同了。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 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 2001.  

恩斯特·卡西尔:《人论》,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

恩斯特·卡西尔:《神话思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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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麦奎利:《神学的语言与逻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  

王祥:《网络文学创作原理》,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  

[作者简介]王祥(康桥),鲁迅文学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