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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自定义类别 > 七八九新军突起 |蔡东 > 选读

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

更新时间:2018-03-14 作者:蔡东

海德格尔行动筹划了已有半年,总是快成了,到底又没成。周素格透过玻璃窗往外看,大晴天,阳光从无云的天上浩浩汤汤地涌过来,阳台,花坛,泳池,到处积着白亮的光,看得她一阵儿眩晕,转回头来向着室内,眼睛里似蒙上了一层雾翳。

钟点阿姨负责清洁的最后一个地方是厨房,眼看阿姨晾抹布摘围裙了,周素格才下定决心,还是张嘴吧。

她把阿姨拉到卧室里,问,你再呆两个钟头行吗?

阿姨警觉地扬起下巴,说,活儿干完了,瓷砖缝都用牙刷来回刷了。

再呆两个钟头,不干活儿,看电视。

对方正犹豫着,她补上一句,这两个钟头也付给你酬劳。

阿姨朝门外努嘴,他呢?

他不跟我出去,你俩一起看电视吧。

你出门办重要的事情?

周素格点点头,是,有重要的事情紧着办。

她走到电梯口,盯着楼层显示器,电梯在17楼停了一会儿,动了,每层一顿,她没再等,转身沿楼梯走下来。她步子急促地走出小区,穿过斑马线,进入路对面的公园,找到一张长椅,坐下来。

眼前是一块草地,网球场那么大。她望着草地,心里只有一种感觉,辽阔,太辽阔了。她塌陷进椅子里,身体本来像一把扎紧的线穗,这会儿,倏地全松开了。风是暖润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碎碎地落在身上。她向后仰着头,眯起眼睛,看到无云的天空像一张干净的没有皱纹的脸。

头顶的树叶,被阳光照耀成半透明的片片琉璃。她呼出一大口浊气,顿觉全身一轻,眼目也清明起来,目之所及,往常混沌沉闷的那一整块绿,活泛跳闪起来了,在初夏澄净的阳光里,各有各的意态。凤凰木、鸡蛋花、垂榕、香樟,她一一辨识了出来。

还有更多的树,绿得深浅不一,叶片形状各异。她有些惭愧,此前,她一直以为它们是同一种树。她沿着被树荫覆盖的小路往公园深处走,细细地看树干上的标识牌,绢柏、大叶紫薇、菩提、黄缅桂、木莲……远处的斜坡上,孤零零长着一棵树,正开着蓝色的花,一种恍恍惚惚的蓝色,花朵聚集在树梢,如一场场梦境般,浮在空气里。她走近了看,这棵树叫蓝花楹,它还有一个更美的名字,蓝雾树。

她倚着蓝雾树坐下,身下的草,在这背阴的地方,绿意更加凛冽鲜明。不远处,一个老太太领着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玩耍,小女孩看起来很不高兴,她一作状要哭,老太太就慌了,把她抱起来轻轻摇晃着。晃一会儿,老太太试探着把小女孩放下,小女孩不依,老太太就蹲下身子藏在灌木丛后,然后猛然露出头来,嘴里发出“叭、叭”的声音,小女孩嘻嘻笑了。周素格看到,孩子暂时得到安抚后,老太太转过身去疲倦地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眼皮奋力往上一努。她挤眉弄目,不断露出夸张的表演性的神情。周素格望着老太太,只觉得累,觉得伤心。再远处的花墙下,聚集着成堆的老人和孩子,好像大家聚在一起,度过一个下午就不那么艰难了。照看孙辈的老人大多是胖子,不是源自于单纯享乐的胖,是终日劳累精神紧张暴吃出来的那种胖,她们穿超市开架的廉价服装,兼之头发稀疏一脸横肉,看起来总有些不堪了。周素格知道,她们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感叹着,把目光从花墙处收回来。

老太太又神秘地消失在灌木丛后,露出头来时,小女孩没有笑。她只好抱起女孩,去了花墙那面。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坐在蓝花楹树冠的阴影里,她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定。很快,她的手机响了。她受了惊吓般从包里翻找出手机,她说,怎么了,我还在商场,衣服没挑好呢,回不去。她有些急,到底怎么了,你说呀。她说,你别把孩子送过来了,我回去吧。

周素格同情地看着年轻女人,电话那边应该是她丈夫,周素格猜测着,又是一个无比重要的女人,刚出来不到半个钟头,丈夫就通知她,孩子哭了闹了,也可能,没说孩子想妈妈掉眼泪了,就一句话,“你回来看看就知道了”,不祥的气息从电话里透出,女人心往下一沉,然而又觉得这情境甚是熟悉,未及辨认清楚嘴里已答应回去了。

年轻女人没有马上回家,女人把自己摊平躺倒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周素格看看表,她也是时候回家了。她走出浓荫,置身于夏日阳光的明亮中,明亮得像歌剧女演员的一长串高音。

路上,她想着美好的蓝雾树,想着发生在蓝雾树旁的两幕小小的悲剧,一步一步地往家里挪。

昨天晚上,她想出去散散步,没什么,就是出去散个步而已。她刚站起身来,他马上也跟着站起来。她看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即刻判断出,这会儿他不是成年人。她说,你先坐下,别动。她边往储藏间走,边回头看他,他动作迟缓地坐下了。

储藏间里放着一把椅子,楸木框架,布艺软包的靠背和坐垫,可折叠,最大角度120度,真是一把宽大舒适的座椅。半年前,她找遍家具卖场才寻获到这样一把椅子,她掩饰不住自己的满意,以至于连九五折的折扣都没有要到。她以为自己早就准备好了,准备好做那件事了,工具齐备,具体实施时动作的步骤和要领也烂熟于心,或者说,她在意念中已完成过很多次。她甚至专门为那件事起了个代号,就叫“海德格尔行动”。

她坐在椅子上,椅子含着她,储藏间的杂物含着她。每次在储藏间呆久了,看着木架上一层层放好的生活物品,就好像看到了一层层时间,云母片岩一般的时间。小小的杂物间盛放着过往那些有密度有兴致的生活,分类放置的用品,代表着过去某段时期在某个领域的阶段性狂热。她时常在清晨午后的某些时刻讲究仪式感和器具之美:生活中需要这样的时刻,哪怕有些做作,哪怕心知肚明这不是常态。储物格里是软布覆盖的茶具,抽屉里是闲置的烤盘,角落里是蒙尘的长方形塑料盆——她喝茶、烘焙和种菜的残留,那些曾经热烈的过日子的兴头。

实施海德格尔行动所必需的工具,被她藏在储藏间最隐秘的地方,一个暗格里,跟她的白玉吊坠、珍珠手串和金饰放在一起。工具说平常也平常,但毕竟不是常见的家庭日用品,托老家的亲戚专门找了寄过来,颇费了番周折。

她抠开木板,往里头看,先看见的不是黄金珠玉,不是发光的黄金珠玉,是那件颜色暗沉的工具,一下子就扑到眼睛里。

她已经很久不佩戴首饰了,但始终记得首饰接触身体时的感觉。夏天戴上珍珠时那一瞬间的微凉,冬天热热的白玉坠子从毛衣里拉出来时胸口的虚空。

她抬起手来,准备取出工具。手缓缓地接近柜门时,她看见自己手上的皮肤变柔润了。有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幽黯的储藏间,月亮出来了。

她挽起窗帘,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月光顺着黑暗淌过去,跟那天晚上的月光一样,柔软,轻逸,静静地在房间里漾着。得有十年了吧,那个夜晚,依然清澈地浮在无数个模糊晦暗的日子上面。

那晚,她走进卧房,摁下吸顶灯的面板,灯管沙沙两声还是熄灭了,房里却有光。她走到窗前,发现了天空中的月亮,月光沿着她散开的头发披拂而下。看到手臂上的光,她蓦地愣住了,仿佛是多年来第一次意识到夜晚还有月亮。清光湛湛,溶掉了一大片黑夜,月亮周围,是冰环一般的莹白的清朗,接着,才是灰蓝色的夜空。他也走进来,跟她并排站着。她说,我想起来了,以前读过的古诗都活了,有自己的气息和体态了,我好像一下子能回到古时候,亲眼看见写诗的那些人了。你看看,唐朝的月亮,不也是这一个吗?他说,我知道,不用多说了。他们两人,心领神会,他们两人和月亮,也心领神会。久远古老的月光,雪一样轻盈地落在他们的身体上,又化成了水般流向地面。月亮是痴的,多少年它都没变。他们在月光下并排坐着。她全身松弛,只觉得安详,她在他脸上也看到了踏实和平静。那一刻她确信,他们抓住了一点不变的东西。那是个安全和确定的晚上,每次世界又让她惊惶难安时,只要一想起有过那样一个晚上,她就觉得心里踏实了。总有一些不变的东西。

此刻,她坐在椅子上,为明明没做成的事歉疚着:你想做什么?你想对他做什么?她合上暗格的门板,使劲儿摁了摁,像是要把那个邪恶险峻的念头关在里面,关严了,封死了,直至化成时间的灰。

她走出储藏间,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说,走吧,我们一起散步去。

他们沿着人工湖的步道散步,月光在湖面的开阔处随水波潋潋地晃荡。他跟在她身后,不像影子,像是长在她身上了,硬石头一般,磨着她,坠着她。

夜里躺在床上,他抓着她的手才能入睡。自从朋霍费尔被发现摔死在小区天井后,他的情况就更糟糕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熟睡时,他依然花着一部分力气攥住她的手,甚至嘟嘟哝哝地,抓起她的手指头来用力吮吸。她夜梦很多。有时候会梦见朋霍费尔,被他揽在怀中,直直向上的尖长耳朵,全蓝的圆睁的眼睛,使得它保持住一副惊奇的表情,相较于雪白细滑的长毛和秀丽的尖脸,他更喜爱它这幅惊奇的表情,好像时刻对世界有所发现。还有的时候,她梦见自己坐在飞机上,看到绵延的山向着一条河倾倒下去,流水被压扁,渐渐停驻在河道里,不动了。

第二天,周素格请钟点阿姨在家里多呆了两个钟头,她独自一人来到公园,认识了一种叫蓝花楹的树。

我出门有紧急的事情要办。周素格眼巴巴地看着钟点阿姨。

钟点阿姨在家里做了三年,名字她总记不住,只记得是姓张。试用的那次,张阿姨做完清洁,和扫帚拖布一起并立在房间一角,喊准雇主出来检查。当着人家的面,周素格只随意扫了一眼,点头说好。等阿姨走了,她才蹲下去,伸长胳膊往电视柜里头摸,摸到最里面,看不到的地方,还是湿乎乎的,擦过了。谢天谢地,她在心里叫道。她俩年纪应该差不多,但周素格一直叫她阿姨。

阿姨说,你怎么又要出去办事?是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不是办过了吗?

哪能是一桩事呀。你不用干活,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咖啡,茶,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水果,鸡蛋卷,核桃酥,饿了就吃。

你出去多久?

三四个小时吧!

是三个还是四个?

四个。

那不行,呆四个钟头就六点多了,我还要赶回家做晚饭,我男人——

这次酬劳加倍。是急事,阿姨,你当帮我个忙吧。

张阿姨用百洁布猛搓几下人造石台面,抬起头来说,去吧,你去吧。

为了节省时间,周素格选择乘坐地铁,转一条线再做三站,就是博物馆了。

几天前的傍晚,潦草的饭菜又被端到油腻的茶几上,她招呼他过来吃饭。两人一边看电视,一边把食物塞进嘴里。就是填饱肚子而已,他们已很久没有坐在餐桌前,好好吃一顿晚饭了。

本地新闻依旧是高空坠物、涵洞抢劫、孩童出走,节目快结束时才播报了一条文化新闻,她听着听着,猛地抬起头来,盯住了电视画面。屏幕里像透出一道光,另一个世界的新异的光,一下子照亮了接下来黯淡的一日。她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越想越兴奋。兰森,她脱口叫出了他的名字。

随即,她意识到了什么,脚步放慢了。暮色在这一刻步入房间,她沉默地坐下来,夕照的光犹疑无力地浮动,屋里明明暗暗,抖颤着,悬垂在白日的边缘,不知道什么时候,黄昏转了个身,不见了。天黑了下来。

夜里她睡不着,照例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头脑变得机敏异常。石器时代文物特展,石器时代,石器时代,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却突然想到该去博物馆看看了,突然对石器时代的人怎么生活发生了兴趣。她也想跟他说说,像以前那样,无论多么复杂幽微的感受,也无论这复杂幽微是用多么破碎的语言表述出来的,彼此总是会意,不住地点头,并用欣赏的眼神看着对方。现在,她的高兴或悲伤,都没法邀请他品鉴了。

到底该怎样摆脱他呢?无数个想法像透明的汽水泡成串地升腾。第二天一大早,她下定决心,实施海德格尔行动。当然,上午一定要对他和善些,要忍住脾气少训斥他。她打算吃过午饭就取出木椅子和粗麻绳,捆住她的丈夫,确保他呆在家里不会乱动煤气,也不会跑出去走丢了。她将拥有完整的一下午时间,想着想着,她就笑出声来了。

午饭是精心烹制的,红烧排骨,小白菜炒豆皮,西葫芦鸡蛋饼,海带汤,一一端上餐桌。吃饭的时候,因为知道海德格尔行动已矢在弦上,她对他就格外耐心,一脸笑模样,往他碗里夹排骨,轻声细语地让他多吃。落地镜映出餐桌和餐桌旁的两个人,她瞥了一眼,见镜中的自己正在微笑,只觉得别扭,镜中笑容蓦地消失了。她夹起几根豆皮,掉了一根,又瞥一眼镜子,心里有点发毛,怎么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了,越来越拿不准自己了。说不清楚,真说不清楚。

他好像知道她是谁,眼神里没有茫茫的不安。她收拾碗筷时,他突然拉住她的胳膊,让她坐下。

她只好坐下,他慢慢从裤兜里掏出来一个什么东西,放在她手心里,郑重地压了压。她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钞票。

丈夫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像献宝一样,给了她五十块钱。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去世前的几年已不能走路,隔一阵子,歪在床上的母亲就跟犯了错一样地往外掏钱,她又急又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母亲就讪讪地,把钱重新放回到枕头下面。

她把钱塞回到他手里,说,你是不是害怕什么?害怕我不管你?钱你自己收着吧。

他说,给你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他,给我的,你知道我是谁吧?他低下头,攥紧了钱。

她叹了口气,说,我是周素格,你爱人周素格。你叫乔兰森,科大的哲学老师。咱家还养过一只猫,白色的安哥拉猫,你起的名字,朋霍费尔。

他认真听着,过了一会,他说,知道,都知道。

周素格心里已然后悔,怎么又提起朋霍费尔了,万一他像上次那样拉着她到处找猫怎么办?她记得他遍寻不获的失魂样子。再度提起朋霍费尔,她心里是咯噔一下的,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朋霍费尔是一只年届中年的猫,身手还算敏捷,经常上上下下地攀爬,五楼也不算高,它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呢?

不论如何,她都知道,博物馆是去不成了。一天天等着盼着,终于到了保洁日,她抓住钟点工来家里做清洁的机会,独自一人来到市博物馆。

一步就跨进了三百万年前。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了,离她的生活足够遥远。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遁世,一瞥见几个中老年妇女在屏幕里晃动,她就烦躁不安,她对所有的时装电视剧都过敏。

第一眼看到石核、石球、刮削器,她呆住了。跟精巧无缘,但也绝不粗陋,她观察着小小的石球,一侧是毛糙的岩石粒,一侧光滑。它起起落落,砸开过多少颗坚硬的果实,她想象着那个场景。刮削器更让她惊叹,那磨过的一溜薄石片边儿,那一点非天然的弧度,现在这样看着,既叫人心生谦卑,又不禁后怕,那惊心动魄的一磨,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要是没有那道灵光闪过,此刻我又在哪里?

旁边的展柜陈列着蚌饰和牙饰。她仔细一看年代,石球和蚌饰,竟然相距了两百万年,现在,它们只隔了一面玻璃。

她来到展厅中间的独立展柜前,里头是一块赭色的化石,它曾经是一只披毛犀的头骨。化石后面的背板上贴着披毛犀的复原图,还有一小段文字介绍。披毛犀是独来独往的猛兽,体长四米,鼻上一根长角,长毛垂地,皮厚得像装甲。

石镞,陶鼎,纺轮,玉琮,每一样她都看入了迷。最让她心动是一只骨笛,用鹤的骨头制成的笛子,笛子的一头已有些残破。她久久地盯着这根被制成笛子的鹤骨,鹤骨娉婷,担在两块肥圆的石头上。笛声如一缕轻烟从笛孔里飘出来,淡青色的烟,淡青色的笛声,升到穹顶处,顿了下,散开了。她的身体猛然一抖,灵魂归窍。

展厅里渐渐暗下来。最后,她重新回到披毛犀的化石前,她把手放在玻璃上,轻轻摩挲着。她真想骑着这头长毛垂地的猛兽,穿过一片空阔的草原,进入密林深处。

走出博物馆时,傍晚的光线,像一声声叹息,拉得长长的落在红砖地面上。

在地铁上,她看到一个小女孩,嘴贴住芭比娃娃的耳朵说着什么,女孩不时地觑看父亲,警惕,防备。周素格暗自揣度着女孩的心思,觉得很有趣。父女俩下车后,她也快到站了,蓦地,想起家里的他来。

他会不会也需要一个人独自呆一会儿呢?就像小女孩偷偷跟芭比娃娃说话,其实并不想被大人听到。她胸口一热,是悲哀涌上来了,微微的灼烧感。他出神想事儿的时候,她总是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就算他真需要一个人呆着,她也决不敢再给他独处的机会。

她在小区门口就见到了张阿姨,张阿姨手里攥着个布兜,焦急地站在门口张望。一看见雇主,她就快步迎上去,说,你可回来了,以后我可不给你看家了。你家老乔总问我是谁,告诉他了也没用,五分钟一问,他还,他还,你快上去看看吧。张阿姨一脸上当受骗的表情。

周素格问,你出来多久了?他跌倒了?张阿姨说,不是,你自己上去看吧。

她没再多问,一路小跑上去,慌慌张张地把钥匙捅进锁眼,推门一看,他坐在沙发上,坐的位置跟她出门时一样。没有摔伤,不是脑溢血,这场景远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可怕,她暗自舒了一口气。再走近看,她啊了一声,知道张阿姨为什么忸忸怩怩了。原来他尿下了,尿液顺着沙发淌,淌到地板上,汪着一滩。

她皱皱眉头,埋怨道,你傻啊,怎么不去卫生间呢?

他气鼓鼓地看着她。沉了一会,他抬起手来指着她骂,第一句叫骂甚是响亮,接下来的几句却断续低弱,莫名地泄了气,很快没了声息。

她继续说,你会用马桶呀,你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

她看到他半闭上眼睛,两只手掌放在大腿根处缓缓收拢成拳头。坏了,他开始运气了,他已经在运气了。她心里暗暗叫苦,根据以往经验,他这是在酝酿下一波疯闹。她说,不要,不要,求求你乔兰森,你千万别闹。

忽地急中生智,她大叫一声,先于他躺倒在地下,开始翻滚。她抢占了客厅中心的空地,一边翻滚,一边念念有词。她辨认不出自己到底在念诵什么,形势所迫不及深思,任由喉咙里滑出念咒般富有紧迫感的一串叠声词。

她翻滚之余,密切观察着他的表情,果然奏效,他痴傻地张着嘴,木偶一般,已不是蓄势大闹的模样。她这才感觉到地板硌得肋骨疼,又不敢马上停下来,她的气息逐渐变粗,滚动得也越来越慢,终至于仰面瘫软在地板上。

完全虚脱了,身子一直往下掉,往下掉,掉了半天,掉进一大片棉花般暄和的黑暗里,睡意袭来,但没有就此睡去,地板,沙发,他,都处在紧急状态中等她前去解救,理性悄然滋长逐渐主宰了她的世界。她不是真傻了,真什么都不知道了,翻滚完明确了这一点,第一个感觉是想哭。此刻滑畅地通往了彼刻,她看到自己站在讲台上讲庄周梦蝶的故事,初中语文课本里唯一的哲学寓言,讲过很多遍,从来不动情,直到现在,她才体会到那种深切的悲哀和无力,庄周与蝴蝶必有界限,庄周醒来后的第一个感觉,会不会也是想哭呢。

她侧过身子,鼻尖几乎贴上了茶几旁的书报架。她略支起身体,从书报架上拿出一本书,翻开来找扉页上的一段话。不用找,其实这段话她早就背过了:林乃树林的古名。林中有路。这些路多半突然断绝在杳无人迹处。大概是一年前吧,阿姨清洁书报架,她见抹布拧得不干就先把书拿下来,摞在沙发上,她偶然翻开一本书读到了这句话,愣怔了半天,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惆怅。架上的书都是他曾经频繁取阅的,尼采的《论道德的谱系》,福柯的《疯癫与文明》,这些让她畏惧的书如今他也看不成了,但她始终没有把书收走,就陈列在架子上,常不等阿姨动手她自己就会细细掸去书上的薄尘,她幻想着,说不定哪天早晨醒来,就又见到他拿着铅笔在书上写写划划呢。

总算调匀了呼吸,她站起身来,挨着他坐下,轻声说,屁股沏得难受吧,走,换条干净裤子去。

他神情呆滞,没理睬她。她看看窗外,自言自语道,那我先来拖地吧。

她先用报纸把尿吸了吸,吸得差不多了,就去阳台上接了半桶水,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拿着拖把走进屋。他抬起脚来,她赶紧来回拖,然后涮拖把,换一次水,再拖两遍。

她使劲儿闻闻确实没什么味道了,便直起腰来,走上阳台归置拖把。放好拖把,她反手扶住身体站了一会,看到对面的楼上,灯一家一家地亮了,一群麻雀像树叶一样从半空中落下来。

以前,周末的时候,乔兰森喜欢坐在阳台的藤椅上跟学生聊哲学,他说话不紧不慢,很随意地引述原典,一派闲逸迷人的风度。恩柏多克利,休谟,老子,陆象山,维特根斯坦,人,独立,道德,自由,辩证法,绝对精神,全是高级话题。她在屋里准备茶水和糕点,听到这些宏大高深的词就摇头咧嘴。现在,她忽然能理解了,这些词一点都不大不深,对尘世生活来说,也一点都不隔。到底要不要把自己的丈夫绑起来?这也是一个哲学问题。

她记得很多美妙的瞬间。那会儿,他才四十出头,圆寸发型很精神,身材又瘦高,站起来在阳台上踱步时,一步一步,像风吹动起铜管风铃,连脚步声都是清脆的。即使当着学生的面,她看他的眼神里也掩藏不住爱意。他的爱徒是一个从西北来深圳读研的男孩,他们共同爱好着哲学和围棋,两样都是测试智商的东西。别的学生谈谈天就走了,西北男孩会留下来吃晚饭,再陪他下盘棋。她始终记得,丈夫食指在下、中指在上拈起一颗棋子的模样,还有棋子落在楠木棋盘上的声音,玎玲落子的一瞬,忽然生出寂静来。让她想起,半夜下起绵绵小雨时天地间的空明寂然,半夜醒来,听到雨声,只觉得寂静,听着听着又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再醒来时,心里全是满足。

他在屋里喊了一句,她听不清,先混答应着。转身进屋时,她又想起了博物馆里的披毛犀化石。她遐想着自己的结局:骑一头披毛犀,无声无息地,从五楼阳台走上天空,消失在淡金色的天边。



看着饭菜,周素格有些心虚,切成粗条的黄瓜码在盘中,木耳炒鸡蛋,六个脆皮肠,虽然脆皮肠仿照《深夜食堂》的做法,颇为花巧地煎成章鱼须的形状,但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是一顿风格敷衍、只图省事的饭。她盼着能把这顿饭蒙混过去。他对菜肴的鉴赏力时高时低,有时什么都不挑,有时却是老辣的评鉴家,三言两语正中要害。

他嚼了一口脆皮肠,她感觉空气很紧张,像一面鼓,绷得紧紧的。

他说,没有肉,吃不饱啊。她说,脆皮肠不是肉呀。他说,要炒的荤菜,荤菜。

她翻翻眼睛,说,吃吧。她知道他想吃炒的猪肉片,青椒炒蘑菇炒土豆炒都可以,如果他还是他,她多想对他尽情宣泄,她对生猪肉的痛恨,她再也不想切生猪肉了,死去多时的肉,冰凉,滑腻,淡淡的腥气,会让人生出细小而具体的绝望感。

他又说,菜太少了。她说,三个菜呢。他说,炒鸡蛋不能算一个菜。

她很想闭着眼大叫,发脾气,话冲到嘴边却觉得没意思,吵架也要势均力敌才痛快,他理解力和反应力都跟不上了,哪里吵得起来。她只能生闷气,挑衅地问自己,人为什么每顿饭都必吃?她总是被自己到点就来的动物般的饥饿感羞辱到。他肯定不知道,这两年,一日三餐带给她多大困扰,她把冰箱冷冻室里塞满各种半成品食物、速冻包子饺子,以便特别不想做饭时应个急,她也叫过一阵儿快餐,吃快餐竟吃得轻微厌世,又承受不了经常出去吃大餐的罪恶感,一看信用卡账单,钱基本都吃了,一顿饭连着一顿饭,难以置信,心如刀割,最可恨还吃胖了,接下来就开始处处俭省。为了省钱,也为口味计,她盘算好一周吃什么菜,带着他,拉着折叠车,跑农批市场。

说起来,她也算个热衷于家事的女人,兴头上跑几个超市买材料就为做一道程序繁琐的新菜。但现在大部分时候,她提不起兴致来,日子一天一天失去了柔韧性,心绪没来由就是恶劣无比。她听到了日子发出的声音,规律的让人听久了会发狂的声音。如果是她一个人,她更愿意将就,饿就饿,不严格按照饭时儿吃,而且,用馒头夹着咸鸭蛋豆腐乳也可以是一顿饭。幸好还有桂格麦片,用水泡泡,早晨就不用开火了。她煞有介事地说,高纤维,降低胆固醇,健康食品,糊弄着他喝一碗。她暗暗感激着麦片罐子上的那个老头,他看起来真亲切,红润的好气色,微卷的银发在脸侧蓬蓬着。

虽然他指责这一桌“不算菜”,但这顿饭吃得还算顺利。她在心里默默感谢着各路神仙,并随即生出奇妙的预感,晚上的演唱会,她能成行。

一进门,张阿姨就强调,我是来打扫卫生的,半个月一次,合同上写得很清楚。

周素格心里一凉,本来还想诱之以利,看阿姨的样子,是早有防备的坚决。

她只好说,我那不是有事要办吗,不然不会麻烦你的。

阿姨眨着眼睛,说,办什么事?神神秘秘的。办事也可以带上他呀,他又不是小孩,也不会拖累你。

她也眨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就是不方便。

阿姨没往下争辩,说,我在你家做了三年,也没见过你家的孩子,让孩子周末回来,你不就能出去,能出去办事了吗?

她说,孩子在加拿大,做飞机维修工程师。

阿姨拖着长音儿,“哦”了一声,说,孩子吗,孩子吗。

周素格想起,每次电话里亲耳听着儿子说话,也还是觉得那么远漠,儿子的呼吸声很粗重,他生活在一个严寒的、空气稀薄的地方。她越想越觉得黯然,真想摸起电话来,对儿子说,你回来吧,不指望你什么孩子,就回来住上几天。

她到底没有摸起电话,而是摸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阿姨俯低身子擦踢脚线,嘴里还跟她闲扯着,问她护工请到第几个死心的,她说,请过两个就断了心思。阿姨又问,老乔认家吗?她说,搁板上的小物件该擦擦了。

阿姨不再说话,默默地干完客厅的活计,进了厨房。

周素格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在家里呢,好好地坐着呢。她时常会吓出一身冷汗,他明明就在身边,她却担心他终有一日会失踪,在一个她不可能找到的地方流浪。

阿姨在厨房里喊,周老师,你过来检查检查,行了吗?

阿姨叫她进去看,多半是这次做得彻底想展示保洁的成果,烟机锃亮,锅具焕然如新,连盛放香料的玻璃瓶都挨个擦了一遍。她在客厅里说,肯定行,不看了。

送走了阿姨,周素格准备陪着丈夫,在回放里一集一集地找《天天饮食》看,看烦了就换成《西游记》。感谢电视,要是没有电视这几年她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来。谁知他说不看,没什么好看的。

她说,要不,就睡会儿觉去?他茫然地摇摇头,说,我想做个木匠。

起病后,他说话就没头没脑地,但今天这句话还是让她愣住了。木匠?草青草黄做了三十年夫妻,她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他想做个木匠。

她说,不对,你是学哲学的,你从小就喜欢哲学。

他说,我从小就喜欢做木工。

她看着丈夫,此刻的他,是裸露的,诚实的。藉由脑部的萎缩退化,他再度成为十几岁的少年,那段幽密的记忆突然开始放光,纤毫毕现。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知道了,原来你是想做个木匠。

她看看表,已经五点多了。这些天,她的脑海里,总是时不时地浮现出公园花墙下的画面。老太太们把哭闹的孩子抱在怀里,“噢、噢”地哄着,声音里有一种不过脑子的机械感,表情是老猫般的漠然,还有一丝属于人的被理性管理着的情绪,管理后剩下的,至多算是无奈了。她们跟她一样,服着天地间古老而平凡的役,平淡无奇的劳累,理当如此的安排,没人觉得这其中有何难以忍受之处,更不会察觉到她们可能正身处绝境。她们活了这么久,铁做的一样,哪还有什么细致幽邃的感情呢。

她从来不敢细细地算,沦在这样的生活里,得有一千天了吧,还是更久?

她说,兰森,我等着给你买点做木工活的材料,眼下,我也——她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说出口。他一次次地回到过去并停驻在某个特定的场景中,他并不真正在这个房间里。

不管他是不是真正在房间里,能不能听明白,她还是说了。眼下,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我想一个人出去待一待,放个假,放几个小时的假,你能听懂吧?

乔兰森点点头,他说,马颊河的木匠最好。

演唱会八点开始,她第一次看演唱会不熟悉情况,想着还是早去为好。她从暗格里取出麻绳,捋几圈挂在胳膊上,又搬出木椅子,跟沙发并排放好,确保椅子跟电视机之间的距离合适。

他看到崭新的木椅子,很欢快地坐上去。她赶紧抻着麻绳,把他拦在椅子上,先系上一道。接着捆胳膊,木椅子棱多,很容易穿梭打结,最后是绑住两只脚踝。打结的扣是死扣,但绳子绑得松,怕勒疼了他。

熟练,迅捷,闪电行动。她半张着嘴,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动作似乎都带着肌肉的记忆,所有的动作无需大脑参与,自己完成了自己。

看着她忙活,他一直笑,说,你先绑我,一会儿我还要绑你。什么时候换?

乔兰森终于被她绑在了椅子上。海德格尔行动,筹谋多时,大功告成。

她低声说,我寸步不离地看护你,时刻提着心,在超市里买袋盐也担心,往购物车里放完东西,一回身你已经不见了。

我真的受不了,受不了了,让我先做下,再找个小房间告解吧。

她拿起皮包,检查了一下演唱会门票。挎上包,换鞋,开门,她听见他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你要走?

她说,我出去一下。他继续问,去哪里?她背对着他,说,你看电视吧,《猫和老鼠》。

她迅速关上门,乘电梯来到楼下。经过天井时,她的步子慢了下来。她控制不住地想象家里的画面。也许,乔兰森正低着头,身子往前挣,想从木椅子上挣脱出来。就算他从麻绳里挣脱出来又如何,他被幽闭在一个奇怪的地方,脸上是智识诡异消失的蠢样子,不能思考,不能独立完成任何一件小事,经历过的往事也逐片剥离,弃他而去。

她猛然睁开眼睛,白猫侵入进她的行程,这次白猫出现的方式跟以往不同,它不是被抱在怀中的,也没有躺在地上的光斑里。白猫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跳,摔死在小区的天井内。这幅画面如此真切,就像她亲眼看到过一样,画面里,白猫没有回头,一跃而下。

上楼,打开防盗门,冲进客厅,站在椅子前面。她惶惑地站着,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现在家里。他笑了,说,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她回答道,好玩吧?今天就到这里,先不玩了,晚上我带你去看演唱会。

她俯下身子先解他脚踝的绳扣,解了一会儿,麻绳磨得手指热热的疼。她从茶几抽屉里扒拉出剪刀,冲着绳子剪下去,剪刀刚一接触到绳子,她突然停住,放下了剪刀。

她坐在地板上,把牙和指甲都用上了才把绳扣一个个解开来,解完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气。休整片刻,她捡起地上的绳子,团起来,放回到储藏间的暗格里。

在体育场前的广场上,周素格把手里的票贱卖给黄牛,又从同一个黄牛手里买到两张奇贵的连号票。她牵住乔兰森的手,两人一起安检、进场、找座位。

钴蓝色的光笼罩舞台,拱形金属灯光架在夜色中发酵出浓浓的科幻感。体育场上方敞着口,露出一块椭圆的天,月亮靠过来,倚在树枝般的钢架旁,愈发温软了。舞台上表演的是一个外国乐队,她听不懂唱词,但她明白了一点,在演唱会上,亲吻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屏幕不断闪现着情侣亲吻的镜头,那么自然,那么动人。主唱忘情,观众也就忘情,蹦跳,拥抱,喊叫,欢呼声涌潮般赶着,赶着赶着就从开口处飞升上夜空。她伸手搂着身边的人,云遮住了眉月,夜色渐深,恍然间,她有点怀疑了,是他吗,你把他放出来了吗?

主唱的声音不是从低到高慢慢攀升的,而是突然炸响,带着暴烈的毁灭感直达顶点,并不破不裂地停留在那里,高亮而宽广。她感觉自己被声音托起,在空中悠悠荡荡。此后的几天里,这种感觉始终不曾消失。

她记得她亲吻了丈夫,她记得亲吻时,半是沉醉半是痛楚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万人体育场空旷无比,仿佛就剩下她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