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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察觉到她们正身处绝境

更新时间:2018-03-14 作者:蔡东

树荫下,健身器材旁,常能看到她们的身影。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抱着孩子,或推着轮椅上的老人。她们聚集在一起,却很少欢快地交谈,说话声,笑声,都不怎么能听见。我从她们身边走过,并未放慢脚步,走远了再回头看一眼,却在这幅静默的画面里,在这些负重的女人身上,猛然感受到了一种长日漫漫的无望和凄苦,甚至,也感受到了生命本身的悲剧意味。

她们服着天地间古老而平凡的役,平淡无奇的劳累,理当如此的安排,没人觉得这其中有何难以忍受之处,更不会察觉到她们正身处绝境。

可能因为对困境格外敏感吧,我的小说大多关乎于此。写小说最美妙的地方,就在于写的过程中,我认识、体验和接受了人心的复杂,面临困境时,人心何其幽深难测,人心又能何其壮阔。我试着想象,一个温良娴静的女人,长期看护失智的爱人,深陷于俗世的无边苦海时,她可能会闪过哪些念头呢?接着,我将一个瞬间的念头拖曳出来,就有了这篇小说的内核。

小说里周素格面临的,显然不仅仅是护理病患的具体的困境,也不仅仅是道德困境,她的困境,牵连起了人的责任、自由、独立性、生命尊严等诸多命题。她的丈夫,哲学老师乔兰森,在智能和记忆受损前,是个多么有学识有情趣的男人呀,教哲学、下围棋、养猫,连猫的名字都叫“朋霍费尔”,也就是那位写《狱中书简》的德国神学家。其实,被生活监禁的又何止周素格一人,还有在更黑暗的精神牢狱中混沌度日的乔兰森,以及,那只抑郁的白猫。

人生八苦,前四个是生、老、病、死。很多文章教导人们要学会“优雅地老去”,说到老去,我很少感受到优雅,多是屈辱,多是狼狈,模糊了的性别,各种窘相,各种下世的光景,我常在心底感叹,人何以堪?人何以堪!然而,小说里不能只有沉重,不能只有幻灭和绝望。看看曹雪芹,《红楼梦》第一回他就告诉我们,好就是了,了就是好,然而,他又万般沉迷地描绘排闼而来的一次次欢聚,他透悟了,透悟之后还充满兴味地去写一个能配红荔枝的碟子,这份热烈和明媚,叫人由衷感动。周素格饱尝了家庭生活细小无声的残忍,某日起了一个念头,一个让自己都悚然心惊的念头,她将其命名为“海德格尔行动”。“只有面临虚无,才会想起存在。”跟好友李德南讨论这篇作品时,德南说,“海德格尔行动”,就是试图在杳无人迹处重新寻找路。

是的,她策划并实施了行动,行动看似失败了,她松开了丈夫身上的绳子,从更高的意义上说,行动又是成功的。因为,能让她从根本上得以自救的,唯有超越性的爱。爱是最无能的,爱也是最有力的。人物在悬崖边上,小说在悬崖边上,大风大雨摇摇欲坠的时刻,也唯有爱才能挺身而出,救人于危难,救小说于危难。唯有爱本身能滋养爱,更多的爱,更深的爱。至于要不要相信呢,这就跟看魔术表演一样,不信,就不要看,既看,就当它是真的,全是真的。写家庭,写生活,关键不仅在于怎样找到一条暗道进入生活和人物的深处,而是,再藉由这条路出来,让这条路联接更广大的世界。

五年前写《往生》,是第一次面对衰老和死亡的题材,很有挑战性,进了小说就像进了战场,把自己调动得很神勇,也很急切,根本顾不上用巧劲儿,推进,推进,直来直去地表达。《往生》是有点儿楞的,而且粘稠,字句里满是浓郁的尘世气味,我至今都钟爱这篇小说的现实质感,也还记得写作时强烈丰沛的感情。《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是相近的题材,气息和感觉却属另外一路了,取生命哲学的视角而非社会学的视角,处理上多了几分静气,故事是自己缓缓浮出来的。短篇小说总归要在气氛、味道上有点追求,但我不太喜欢机巧这个词,小说中的停顿、迂回、行文的模糊性、语言里透出的恍惚感,还不是单纯的书写机巧,也不是故意弯弯曲曲地叙说,而是这样,才贴近和符合周素格这个人物的状态。

以小说的方式,我陪着周素格走了一段路,同时,我也知道,家庭生活中的悲和喜,那些藏得很深的痛苦,那些搅打在一起的繁复滋味,除了能说出来的,还有更多的东西,难以言说,无法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