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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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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洋红头巾

更新时间:2018-05-08 作者:彤子

目录

第一章:落雨大

第二章:舞艳阳

第三章:青山绿

第四章:归去兮

背景

上世纪初,国家动荡不安,水灾频繁,三水民间流传着“三天无雨车(水车)头响,一天大雨变汪洋”的谚语。当时有着这样一群年轻的妇女,或因洪灾频频,无家可归;或因丈夫早逝,无依无靠,被迫背井离乡,远渡重洋出外谋生,她们包一方红色头巾,活跃在新加坡的建筑工地做建筑女工,被当地人称为“红头巾”。 

简介

月贞婆带着她的聋女儿闯入了我们的村子,她的疯癫病一度引起了村民的恐惧,从此我们的村子便不再平静。月贞婆一生坎坷,她曾经下过南洋,是新加坡建筑工地上的一名红头巾。她童年丧父失弟,青年丧母,中年死兄丧夫,期间女儿又被惊雷炸聋,从此,月贞婆便得了间歇性疯癫病。但月贞婆却没被生活的磨难征服,丈夫去世后,她重新担起灰桶,带着一群“红头巾”鲜艳地挑起了建设新新加坡的重担,用一生百折不挠的毅力为华族女性建立起一座无言的丰碑。晚年,为了捍卫聋女儿的婚姻,她与乡村教师月贞,展开了一场场看似平淡,但却暗涌连连的较量。与此同时,她还领着女婿和孙辈,在村民的不屑声中,敲石头,开荒山,垦野土,种树木,养家禽,硬是将我们村那片连绵的荒山变成了葱绿的果园,我们村子的命运也因此而改变……

南洋红头巾

引子

从决定写这篇与“红头巾”相关的小说开始,我的心里就一直惶恐,我惶恐自己不够丰富老辣的笔锋,无法将这个特殊时期产生的特殊群体的生存故事记录下来,再现在人们前面,我惶恐我童年的记忆会随着年纪的老去,生活的琐碎而逐渐散淡,甚至惶恐自己会突然失去写字的能力。然而,童年的记忆却在我的惶恐中强烈起来,推着我一往无前地向那段我无法想象,只能靠听道和零碎文字记载的历史。当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一条新闻,说三水最后的一名“红头巾”黄苏妹已98岁了,我的震撼大大地盖过了惶恐,黄苏妹是三水在世的最后一名红头巾,这个曾经影响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伟大群体行将消失。在我们的记忆里,还能隐约地回忆起一部叫《红头巾》的新加坡电视剧,依稀记得在那遥远的东南亚,有一座专门为中国女人而建的红头巾纪念馆外,我们还记得什么?我们的下一代,他们还能知道这段历史吗?红头巾在逆境里求生存的勇气,敢于突破自我,勇于拼搏的精神,在我们这一代,在我们的下一代,似是越来越难寻见,我们听到的是绑架拐骗,是贪污受贿,是嫖娼卖淫,是连环自杀……责任、勇于承担,似乎成了这个时代的笑话。我们失去了崇拜,失去了理想,失去了精神,甚至失去了记忆,失去了历史。我从巨大的震撼中回到更巨大的惶恐里来,或许,我们将要失去的,是一个时代的记忆,是历史的记忆。月贞婆那佝偻着的挑着两箩筐元宝香烛的身影,逐渐在我的脑海里清晰起来,那些她曾经对我讲述的,无序而断断续续的记忆,像散落的珍珠,一颗颗地闪现,它曾经贯穿了我的童年,在那些暴雨狂涛的午后,她那缓慢的诉说,消除了我的对雷声的恐惧,也慢慢地,让我对苦难,对艰辛有了模糊的认识,让我逐渐明了雨后彩虹何其珍贵。我无法挥去月贞婆在我童年记忆里的印象,就像时间无法抹去“红头巾”在历史上曾留下的贡献一样。我想,是时候,该将月贞婆留给我的珍珠串连起来,让它在阳光下耀出彩虹般的光彩了!我权当这是月贞婆留给我的责任,是红头巾留给历史的责任。 

正文:                  

                           第一章:落雨大

“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

1

九曲河渐渐进入视线,月贞婆的脸逐渐扭曲,当车子从那座卧在九曲河面上的芦苞桥穿越而过时,月贞婆冲到车窗边,把着摇晃着的玻璃窗,干瘪的脸扭成一条晒干的苦瓜。赖小申不知道母亲为何如此激动,她哑哑地对着月贞婆叫了几声,月贞婆回身紧握着聋女的手,眼睛仍然望着九曲河。

九曲河的水依然是荡荡漾漾,清澈的河水瘦出了九曲十八弯,迂回曲折地往太阳升起的方向奔去。两岸芦草招摇,青翠蓬勃,一条黄土路顺着河的扭曲而扭曲,车子“啷当啷当”地驶上黄土路,扬起两幕黄尘,惊起数只锦毛的野鸡,“嘎咯嘎咯”地从芦草丛中扑腾出来,惊慌失措地高叫着,色彩斑斓的翅膀扑棱棱地拍打,瞬间投入河边的翠竹林内。细叶纤腰的竹子承受不住突然而来的投怀,被颠得好一阵左摇右摆,竹叶沙沙地响,颤出一股波纹般的风,风将野鸡“嘎咯嘎咯”的鸣叫一波波地从竹林间往外传送,送到河滩时,天空中那片遮着太阳的云朵突然移开了,阳光霎地洒在河滩的沙面上,沙子细白如盐,在阳光下闪烁,河水轻轻地拥吻着沙子,吻出一洼洼的沙坑,弓跳着的虾子和摇尾巴的鱼儿都盘曲在阴凉的沙坑里,抬眼睛一脸无辜地望着黄土路上这辆啷当而过的庞然大物。

一样的九曲河啊!月贞婆喃喃地感叹着,回头望了望开车的桂成。桂成嘴巴紧抿,眉毛拧着,全神贯注地把着方向盘,笔直的鼻子将他的侧面勾出刚毅的轮廓。月贞婆捏紧了赖小申汗湿了的手,女儿跟这样的男人,踏实。

桂成没留意月贞婆的神情异样,他开着车,载着月贞婆母女,脑海里却浮现出玉兰的模样。每次桂成开车从长岐小学经过时,玉兰都会趴在小学的围墙上,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目送着桂成开的中拖车远去。桂成知道玉兰在看自己,所以每次经过小学时,他都有意将车子开得很慢很慢。车子又从长岐小学经过了,桂成把车子加了速度,他不敢抬头望,他不知道这次玉兰有没有趴在围墙上,但他觉得背后有芒。如果玉兰知道他带回来的两个人,是要来跟他提亲的,她会不会一辈子都恨他呢?或许是想到了这些,桂成就不觉将车子的速度放慢了,他希望路能更长一些,更长一些,最好是永远都没有尽头。

路始终会有尽头的。

中拖慢悠悠地停在了渡口。几个刚从地里扳了甘蔗叶的村民,挑着两捆绑扎严实的甘蔗叶在等渡船,看见桂成的中拖车,都放下肩上的担子走上来问:“桂成,这次又从县里带回来些什么好东西啊?” 桂成的脸顿时红成了大染布,无所适从地瞟了瞟后座坐着的月贞婆母女。村民也都见到月贞婆母女了,有根吹了声口哨,怪声怪气地说:“桂成,你家几时有这么漂亮的亲戚的?”桂成推开有根凑过来的那张好事的脸孔,跳下车子,打开后座车门,和赖小申一上一下,扶着月贞婆下车,大家才发现,月贞婆的一条左腿缠着厚厚的纱布,胳肢窝下还支着一杆黄亮的拐杖。

桂成说:“过了河,就到了。”

月贞婆支着拐杖,一步一扭地走前几步,抬头望见一艘黑鳅鳅的渡船正从河对面驶过来,船上站满了担尿挑粪的人,掌舵的摆渡公家言四坐在高高的舵后,头上戴了顶破烂不堪的草帽,愁眉苦脸地扶着舵。尽管月贞婆的一条腿受伤了,母女俩那新马客的打扮依然格外显眼。特别是赖小申,头发乌亮,皮肤白皙,引得渡口边上的人们都围过来看稀罕。

有根婶忍不住问:“桂成,你家也有新加坡客?”

桂成懒得理她,他现在最巴望的是家言四的渡船突然坏在九曲河的中央,好让月贞婆断了过河的念头。可是家言四的渡船轰隆隆地向渡口这边靠近了,月贞婆问:“车子能上船吗?”

桂成摇头。中拖上不了渡船,通常他都将车停在渡口。塑料制造厂的成品,都是先搬上了渡船,然后再搬上中拖,再运到县里去的。

九曲河窄了!月贞婆叹了一声,又支着拐杖走前了几步,摇摇晃晃地立在渡口的最边上,吓得赖小申冲上前,扯着母亲的衣服,哑哑地大叫。月贞婆低头望着脚下的河水,不禁有点淡淡失神,在她的印象中,九曲河的河水,从来都没有如此柔软温顺过。

 2

月贞婆经常在我面前絮絮地说起,她第一次到同树村来时,九曲河给她的印象。她总说:“九曲河真温顺啊!它竟然变得这样柔软啊!”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说话,似乎忘记了要给我继续讲接下来的故事。这让听故事的我很难受,可我不敢问月贞婆,接下来她将会给我讲怎样的故事,是关于九曲河的故事,或是我三伯和玉兰的故事,还是她自己的故事?那时,村里人总说,月贞婆是个发疯婆,每到雷雨天气,她的疯癫病就会发作。有人说,她的疯癫病发作起来,抓到人就咬,被咬着的人也会跟着疯癫的。还有人说,她曾经借着疯病跑到九曲河边,将一个路经九曲河的小乞丐生吞活剥了,清醒时回来,怀里抱了套脏兮兮的小人衣。关于她发疯的故事,被村里人传得越来越玄乎,村中的小孩无不怕她,就连最无赖最泼皮的小孩,见了她都会禁了哭声浑身寒颤。

我是村里出名了的“太妹”,人们好听些就叫我“世界女”,不好听的就骂我“男人婆”。但那时我实在太小了,小得根本就没有向一个被传说随时有发疯倾向的老人发问的勇气。月贞婆有一双极其粗大的手,老树皮般的皮覆盖着五根嶙峋的指骨,一道道青得发蓝的筋络在手背四散分布,让人一眼便看出,那手曾经所蕴含过的力量与坚韧。我害怕这双手,总幻觉这双似老非老的手,会在我不合时宜的发问下激动、发怒,甚至在极度疯癫中将我捏死,像捏死一只蚂蚁。我更怕月贞婆的眼神,那双耷拉下来的老眼皮下闪烁着的两道眼神实在太诡秘幽深,像森冷的古井一样充满了神秘。月贞婆总是那样的沉默寡言,别的小孩子都不喜欢她,都不愿意到我三伯家去,可我对她却是既害怕又极想亲近的,在我童年的眼光里,似乎有曲折的经历,有满腹的故事膨胀在月贞婆的肚子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诉说的出口。月贞婆很老了,但她仍很勤劳,她像天生就闲不着,在给我三伯桂成盖了红砖砌的新房子后,又卖起了香烛衣纸。别人卖香烛衣纸都是到镇里的批发店批回来再零售,可月贞婆不,她让我三伯从县里带回来大袋大袋的烛蜡原料,自己搓蜡烛捏香枝剪衣纸。月贞婆是有钱的,村子里金银首饰的存货能比得过月贞婆的,恐怕没几家。我三伯母聋申陪嫁过来的两个红色大笼里,压满满的全是绸子缎子和洋气的皮鞋,竟然还有金贵的香云纱。月贞婆根本就不缺那几个卖香烛的零花钱,可她却不肯让自己闲下来。好多人经过我三伯家门口,看见月贞婆坐在天井里搓蜡烛,都会劝:“月贞婆,七、八十岁的人了,该歇下啦!”月贞婆不理,仍低头搓手中那条长长的红蜡,我坐在小板凳上,替她将印有黄色龙凤的胶纸卷贴在做好的蜡烛身上,然后撕下胶纸,一对活灵活现的龙凤便印在蜡烛身上了。月贞婆说:“好,龙凤呈祥。”我不知道月贞婆为什么爱说龙凤呈祥,但直至许多年后,我还会时常想起那些在我三伯家给月贞婆贴香烛的情景。

这天天气闷热,灰黑色的云朵低压在房子上面,空气似乎也被压得稠密起来了,人的呼吸又腻又燥,两只失了方向的红头蜻蜓,直着薄薄的翅膀飞了进来,在房子里面撞来撞去。月贞婆停下手中的活,望着蜻蜓。我又贴了几对龙凤,蜡烛没有了,我也昂着脑袋望蜻蜓。那蜻蜓真笨,明明进来的门口就是它们出去的出口,可它们就是不知道向门口的方向飞去,非要将圆圆的红脑袋撞在坚硬的墙壁上。

“要下雨了。”月贞婆说。

我说:“我喜欢下雨,下雨后的晚上,可以去田地里照青蛙,阿爸抓青蛙最厉害的了。”

月贞婆望了我一眼,问:“是过河去抓吗?”

我说:“是,河对面的青蛙多,又大只。呱呱,呱呱叫的。”

月贞婆嘴唇抖了抖,目光追随着那两只经过一阵碰撞,终于找对了方向向外飞去的蜻蜓,慢慢地延伸进外面越来越黑的天幕里。一道白亮的闪电划过,将厚黑的天幕割开两半,轰隆一声,巨大的雷声将沉闷的天空炸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拍打在地面上,溅起一晕一晕夹着泥光的雨花。又一道白光闪过,雷声紧接着炸响,豆大的雨点变成瓢泼的大雨,雨珠连成了雨帘,一串串地挂在屋檐下雀跃跳动,欢快得像在舞蹈。我怕雷声,吓得双手捂了耳朵,忽然想起人说月贞婆下雨天要发疯吃小孩的,更慌了,脑袋埋在两膝间颤抖。月贞婆伸手过来,我吓了一跳,想跳起来冲出去,却浑身绵软,根本就直不起腰,抬不起头。

月贞婆没有发疯,她温和地抚摸着我的脑袋问:“玉丫,你见过九曲河缺堤吗?”

我摇摇头,软绵绵的身子竟不由自主地卷缩起来,往她的怀里靠去。月贞婆身上散发着一股樟脑丸般的味道。

3

月贞婆开始给我说起的,是在七十年前,发生在九曲河源头的一次震天撼地的大缺堤。

村里没多少人知道,月贞原来出生在九曲河上游的一条叫刘寨的村子。九曲河的水曾经为月贞的一家,滋养了一季又一季的桑叶与蚕蛹。在成长的前八年,月贞对九曲河基本上是没有印象的,她每天喝的是九曲河的河水,吃的是九曲河的鱼虾,玩的是九曲河的沙子,对于月贞来说,九曲河就像是身体的一部分,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因为太熟悉,反倒无所谓印象不印象。月贞八岁那一年的某一天,也像这样的一个暴雨倾盆的天气,那天,九曲河深深地刻在了月贞的印象里,像烙铁一样,刻入了她的皮肉,铭进了她的心肺,从此,甚至乎生,甚至乎死,她都没能忘记九曲河。

那天上午,月贞还和弟弟月亮跑在门前的雨中嬉戏,月贞跑在前面,手里抓着一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青蛙。这青蛙是月亮在门口的水洼边发现的,却被月贞一手夺了过去,月亮追在后面,哭叫着:“姐姐,把青蛙还给我,还给我!”月贞哦哦哦地叫着,不顾大雨,一路向前奔,月亮追不上,干脆一屁股蹲在水洼里,哇哇地哭。母亲穿了蓑衣戴了笠帽,站在门前大声叫:“月贞,不要欺负弟弟。”父亲则走出来,抱起月亮说:“不就是一只小青蛙吗?阿爸一会带你去鱼塘捉。”月贞是恨父亲的,她不明白,那样的暴雨已经倾盆般下了数个日夜,他为什么还要到鱼塘去?而且他更不该将月亮也带了去。月贞记得,那是黑夜和白昼混沌不清的一天,那个下午,月贞和母亲各拉了个搁在床下的大木盆,慢慢地从房间里移出客厅,客厅的中央有两处瓦片裂了,雨水已经漏满了两个木桶,她们是想用木盆来替换木桶接水。月贞还记得,当时她还抬眼望了望窗外的九曲河,此时的九曲河高高地起伏怒吼,仿佛要漫过河堤溢出来一样,两岸的芦草与竹子都不见了,就剩下一条饱胀的河流,河水沉沉浊浊的,卷着暗黑的漩涡,在倾泻的雨幕中呼叫咆哮。那一刻,一个念头在月贞的脑海里浮了出来——九曲河真满啊!这时的月贞尚不知道,与九曲河连接着的北江水,此时已经被直奔而下的西江水逼得无路可退,被逼托涨起来,已经高得漫过了清远的石角围,使那里的堤围溃缺。北江两面的堤坝再也无法承受急剧上升着的流量,巨大的洪水向着九曲河与北江连接的最薄弱处凶猛地撞击而来。突然,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宣泄口的大闸被冲破了,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的洪流癫狂了,咆哮着巨响铺天盖地倾注而来,霎时间,席卷了月贞婆眼前的所有景物。就在那一瞬间,月贞的眼里,只有洪水的黄黑色,耳边是隆隆的巨响。月贞尖叫一声,感觉自己被高高地抛起,又急剧地坠落,呼啸激荡的声响,使月贞以为自己是一片树叶,被狂风扫落,吹卷,打转,飘忽无踪。仿佛间,她听到了母亲的叫喊:“月贞,爬上盆,爬上盆。”月贞才感觉到,自己的一双小手还紧紧地拽着大木盆,突然而来的洪水并没把木盆从她的手里冲脱。月贞双手紧紧箍着木盆,先将一条腿挣扎着搭上木盆,一个浊浪拍过来,将她小小的身子托起,她顺势跨进木盆,失魂落魄地坐在木盆里,眼前已经是一片混浊的汪洋,她惊得哗哗大哭,呼叫着妈妈。“月贞,用手划水,向左边划。”母亲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月贞向左望去,不远处有个大木盆,母亲的脑袋从木盆下面冒了出来,母亲努力爬上木盆,安慰月贞:“月贞别怕,我们还在屋子里。”月贞环顾了四周,才发现洪水是从大门冲进来,又从后门冲了出去,她家的房子并没有完全塌下来,只是被淹了大半截。近江靠河的人家,多晓水性,会撑船,农闲时,也常下河捕鱼,所以,一般屋子旁边都会系条小船。月贞和母亲几乎同时想到了系在窗枝上的渔船,她们努力划水,将木盆划到窗边,那条小小的渔船正覆盖着浮在水面上,像半片黑色的瓜子壳,船桨挂在窗上,叶子般摇摆。母亲伸手出去,扳着船沿试了试,没扳过来。母亲皱了皱眉,脱了上身的外衣,用牙齿将衣服撕成条状,一条条用死结连了起来,然后用绳索将两个木盆连起来,让月贞拉着绳索连着盆的一边,她自己将绳索绑着腰身,吩咐月贞:“拉紧了,我叫收的时候才收。”然后,母亲跨出木盆,潜入水里。月贞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死死盯着母亲下水的位置,过来一会儿,母亲就在小船的旁边冒了出来,此时涌进来的浪已没那么凶狠了。母亲站在水里,一手抓着窗框,一手去翻小船,覆盖着的小船动了动,却没翻过来,母亲又潜进水里,用手和脑袋去顶小船,经过几次努力,小船终于翻过来了,母亲一抹脸上的泥水,回头对月贞一笑:“去救阿爸和弟弟。”

母女两撑着小渔船,顺着狂喘的水流,在一片茫茫混浊的洪水中飘荡。母亲回忆着自家桑基鱼塘的大概位置,带着月贞在那片洪潮汹涌的水域兜转,洪水太猛,她们只能顺着潮浪的方向颠簸,母亲几次想将小船转头往回撑,都被洪流打了回头,小船在洪水上歪一歪船身,又被巨浪推着,向前抖出一段距离。母亲急了,回头对着那片有可能淹着自己丈夫和儿子的水域大声呼叫:“他爸!亮亮!”月贞也跟着叫:“阿爸!弟弟!”母亲的声音是尖利的,叫得声嘶力竭,但是,巨大的洪水发出的轰响雷鸣,一下子就将母亲和月贞的声音淹没。月贞咬着嘴唇,努力把着船桨,此时的她已经意识到,这汪洋一般的大水里,恐怕只剩下母亲和自己还侥幸生存,她必须稳住小船,将母亲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母亲终于叫喊得没了声音,她失神地跌坐在船舱里,小船猛地晃了晃,几乎要将月贞颠飞出去,母亲吓得扑上前,紧紧拽抱着女儿的双腿。天像漏了一下,依然向人间泼着大雨,雨水像鞭子一样,狠狠地狂鞭下来,抽得母女俩浑身疼痛和冰冷。

小船经过一番挣扎,终于被大浪推到一座山的脚边,跌跌撞撞地冲了上去。母女俩一起将小船往山上安全一点的地方拖去,半山腰稀稀疏疏的坐着几个筋疲力尽的人,他们见到月贞母女俩,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雨水依然哗哗地倾倒着,母亲直起腰,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在稀疏的人群里找寻了一翻,没有她们寻找着的脸孔。月贞忍不住,哗的一声哭了。母亲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扭动了几次,然后毅然回身,拖着小船往山下拉去,有几个男人冲上来,拽着母亲叫:“你疯了?不能回去!”母亲像疯了般扭动着身体,狂叫:“我的老公和儿子都还在水里啊!”但男人们却不让母亲再次下水,他们拖着母亲和小船往山上拉,人们将母亲拖到一处比较安全的地方,放开她。满山坡都是湿滑的泥泞,母亲跪在泥泞里,茫然地环视了那些和她同样衣冠不整,满脸悲伤的人们。暴雨倾盆,四周暗灰一片,突然一阵雷声轰隆,似要开了天,似要劈了地。母亲举头对着天,狂吼了一声:“老天爷啊!”

雨,终于歇止了;天,终于开晴了。但洪水仍然未退,上游不断有洪流涌进九曲河。大人们划了小船,到附近寻找其他生存者,剩下小孩们留在山上。月贞抱膝坐在山腰的一块石头上,盯着山脚下泥黄色的洪水,洪水一圈圈地打着旋儿,不时带来了半撇肢解得剩下竹竿的房架,也带来稻草、衣物、床板和台凳,更多的是带来猪、狗和人的浮尸。母亲和其他大人每天都能打捞起许多具肿胀了的尸体,但没有一具尸体是属于刘寨村的。大家心里明白,村里不幸被洪水夺去生命的人,他们的尸体一定是漂向九曲河的下游,漂向那个叫广州的大都会了。但他们还愿意将这些非亲非故的尸体捞起来,埋在山顶的一棵老桉树下,下葬时,大人们都会对着这些尸体说:“安息吧!这里是大水永远也淹不到的!”

“给!”刘水生将一条小小的番薯递到月贞的面前,尽管肚子很饿,但月贞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水生在月贞的身边坐下来说:“我看见你整天都没吃过什么东西了。”

月贞问:“洪水会退吗?”

水生说:“当然会退的。大人们都这样说。”

月贞盯着水面,不说话。水生十四岁了,是村头大力伯的二儿子,洪水来的时候,他和大力伯刚好在山上给自家的红薯地挖土排水,突然,父子俩看见大雨滂沱中,北江像条奔涌狂怒的巨龙,咆哮着冲破堤坝,瞬间将刘寨村淹没了,将九曲河吞并了。父子俩丢了铁锹,扳了几根手腕粗的树干绑一起,拖到山脚下,不时有人被洪流裹着,像树叶般翻卷着向山的这边漂来。在洪流前面,人是多么的渺小啊!那些溺水的人在洪流里浮沉,所感受到的,是末日到来的压抑、苦痛、窒息和绝望,但当他们的手碰触到向自己伸过来的树干时,生的希望又燃点了。

“吃点吧!”水生说:“你必须要吃点东西的,我阿爸说已经死了那多人了,我们不能再死人的。”

月贞低头望着那根洗净了的红薯,泪水不觉盈满了眼眶。月贞低头咬了一口红薯,真甜,那是她吃过的最甜的红薯。水生望着她笑了,那笑,也是月贞见过的最温暖的笑容。

当说到这里时,月贞婆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笑意,似菊一样荡开。我偷偷从她的臂拐里探头出来望了她一眼,她干灰的嘴唇恰好甘甜地吧嗒了一下。我忍不住问:“那后来呢?洪水总会退的吧?”月贞婆点点头说:“是呀!洪水总会退的。”

4

洪水终于慢慢地退去,月贞和水生们又回到刘寨村。此时的刘寨村和九曲河两岸的所有村庄一样已经不成村了,一场洪水,将九曲河两岸冲洗得一干二净,房屋被摧毁,家什被冲走了,目之所及,断垣残壁,一片荒芜,原本生机勃勃的九曲河两岸,此时黄浊一片,死气沉沉。母亲带着月贞来到自家的桑基鱼塘前,原本围起来的鱼塘塌下去了,剩下浅浅的一滩浊水,有些来不及跟洪水退去的小鱼小虾,在水洼里不知死活地弹跳着。未被洪水带走的桑树,病怏怏地斜歪在塘基上,原来在塘基上,父亲还用竹子和稻草搭了一间棚子的,现在棚子也被冲走了,剩下四根光秃秃的竹柱。母亲蹒跚着走过去,抚摸着竹柱说:“冲得那么彻底啊?真的连一点的念想都不给我留下?”

母亲折了六根树枝,捏上湿土,拉月贞跪下来,向着九曲河延伸而去的方向磕了三下头,母亲说:“她爸,我要带月贞走了,你如果在天上有灵,听得到我说话,就替我照顾好亮亮,他是个男孩,调皮捣蛋,你别恼火他,不要在天上了,还整天打他啊!”

月贞听得母亲这样说,一家人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幸福时光似乎就在眼前浮现,忍不住一阵心酸,泪水又涌了出来。

母亲拉着月贞踩着一路的泥泞往东走去,月贞问:“妈,我们去哪里?”

母亲说:“你阿爸和弟弟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妈听讲,长岐那边有人要去南洋,我们也去南洋吧!”

月贞问:“南洋有多远?阿爸和弟弟要是回来找不见我们怎么办?”

母亲说:“南洋是很远的地方。你阿爸和弟弟要是还能回来,就定能找得着我们的。”

月贞问:“阿妈,南洋有洪水吗?”

母亲举头望着遥远的南方,南方的天空,蓝灰一片,母亲说:“不会的,那边没洪水。”

母女俩又向东走了一段,忽然身后有人呼叫:“月贞妈,等等。”

她们回头,大力伯牵着水生的手踏着泥泞追了过来,大力伯气喘吁吁的,说:“带上水生吧!”

母亲说:“那你呢?那闸口那么薄,洪水还会来的。”

大力伯说:“我不走了,洪水来就来吧!”

大力伯说着,从内衣的口袋里摸出几个“袁大头”塞进母亲的手里,母亲默默地接过银元,一手拉着月贞,一手拉着水生,沿着那条踩满了脚印的泥泞小路,慢慢地向东走去。太阳高高挂在东边天靠南的位置,散发着淡白的光,大力伯追送了一程又一程,大家都沉默着,没有任何别离的话语和泪水,只是一步步地向前走。终于,大力伯停下了步伐,不再送了,他目送着三人在太阳下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大喊了一声:“水生,要回来啊!”

水生猛地愣住身子,回头应了声:“阿爸!”母亲和月贞都停下来等他,他又坚毅地回身,拉起月贞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三人向着东一路走去,沿途不时有挎着布包裹着蓝色头巾的妇女加入行走的队伍,她们都是一脸悲戚,紧抿着嘴唇,沉默地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迈开沉重的步伐。

月贞问:“妈,大力伯为什么不跟我们一齐走?”

母亲说:“散了的人总会寻回来的,总要有个人留下来守住家啊!”

月贞偷眼望了望水生,只见水生嘴角一阵抽动,泪水就滑了下来,但他的拳头,却握得紧紧的。

 

雷雨不觉歇停下来了,我赤脚跑到窗前,踮起脚望窗外,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天空青得发蓝,一道有七种颜色的桥横跨在天际,好漂亮啊!隐约,还听到村边自留地里青蛙或蛤蟆的呱呱鸣叫。我回头兴奋地叫:“婆婆,天上有桥呢!”月贞婆笑道:“那是彩虹!”她走到我身边,望着彩虹愣了一会,才说:“玉丫,回家去吧,你阿爸和阿妈过河回来见不到你会着急的。”我不情愿地哦了一声,扭着身子不愿意离开,月贞婆说:“今天就讲到这里了,明天早点来,婆婆继续同你讲。”

第二天,我吃过午饭,趁父母不注意,一溜烟就跑到我三伯父家,我三伯父和三伯母刚好扛着铁锹出门,我三伯母见到我,哑哑地笑着,还摸了一下我的头,然后指指自己的嘴巴,又指指坐在客厅中间的月贞婆,意思是让我问她要糖果吃。我擦一把嘴角的口水,没擦干净,口水还淋淋漓漓地挂在下巴上,月贞婆将一根搓好的红蜡烛递给我,说:“先来个龙凤呈祥吧!婆婆再给你吃的,你边吃边听婆婆讲话。”我乖乖地接过红蜡烛,蹲坐在月贞婆脚边的小凳上,然后郑重其事地贴塑料纸。月贞婆瞄了我一眼,从怀里掏出两个糖果,飞快地塞入我衣服上的小口袋里,我的心里一阵狂喜,口水就更丰盈了。屋内只有我和月贞婆,很寂静,月贞婆用她粗大干裂的双手慢慢地搓着红蜡烛,人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我不敢高声说话,不敢发问,甚至连呼吸都轻柔起来。我害怕自己的一个轻微的动作,就会打破月贞婆的沉思,惹她生气了,她怒起来会将我口袋里的糖果要回去。我乖巧地贴着塑胶纸,将一双双对对的龙凤呈祥印在红红的蜡烛上。这时,太阳已经有点偏西了,西边有幕黑沉沉的后云渐渐强大起来,它一点点地拉升着,慢慢向太阳遮掩过去,日光逐渐的暗淡,但闷热却炽起来了。这是广东特有的雷雨天气,入夏后,那雷雨几乎每天都在午后准时到来,成规律了。月贞婆就是在这样的一个个夹雷带电的下雨的午后,细细碎碎地给我讲她在新加坡的点点滴滴的,她时而叙述,时而感叹,时而落泪,那些都与她有关联的事情,闪烁在她回忆着的讲述中,我似乎看到了一颗颗圆润的珍珠,被一根透明的线,连起来了。

5

那个大胡子的“水客”大声地吆喝着:“快点交钱啰,交钱啰!大鸭家马上开来啦!”

母亲紧握着月贞和水生的手,咬着嘴唇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他们不明白“大鸭家”是什么?他们忐忑地望着大胡子,那张黑里透着红的脸,在大胡子的包围下透出一股凶狠,有人从最里层的衣服里,掏出一把银晃晃的银元交到他手上,他便将一张盖着红色印章的传票交给那人,拿到传票的人,多日以来阴霾的脸孔,终于绽出一朵释然的笑。当大胡子来到月贞他们跟前时,母亲也自觉地撩起衣服,解下绑在腰间的钱袋,将里面的银元全数倒在大胡子肥厚的手掌上,大胡子挑起眉毛望了母亲一眼,低头点了点手中的银元,说:“不够啵!每人二十元,三人六十元,还差二十八元。”

母亲弯下腰,低着眉说:“有工做后,再还上,行不?”

大胡子深深地挖了三人一眼,问:“都是你儿女?”

母亲说:“是啊!他们的阿爸,被大水冲走了,家也被冲走了。”

大胡子从腋下抽出一卷发黄的纸和一支毛笔,将毛笔在舌头上舔了舔,问:“叫什么名字?”

母亲说:“我叫卢阿香,儿子叫刘水生,女儿叫刘月贞。”

大胡子歪歪斜斜地在纸上写下:卢阿香,欠钱二十八元。仔刘水生,女刘月贞。然后,他将三张传票递过来,恶狠狠地说:“从你们第一个月的工资里扣!”

母亲忙拉着月贞和水生哈着腰答应。

“大鸭家”原来就是英国人经营的渣华轮船公司的货船,船号均以鸭家(apcar)为名,所以就有了 “大鸭家”的称谓。

母亲带着月贞和水生,随着挤攘攘的人群,走上了“大鸭家”,“大鸭家”上门,站了不少穿着西洋服饰的男男女女,有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人,也有卷发勾鼻蓝眼睛的外国人,看到这群衣衫褴褛的妇女走上船时,都掩了鼻子远远地躲开,嘴里叽叽咕咕地发出不满的声音。

月贞低头跟在母亲的身后,甚至听到了背后水生沉重的呼吸,不敢抬头望船上的景物,将头压得低低的,从大家厚重的脚步声中,月贞判断,走在前面或跟在后面的人,都像自己一样,将头压很低很低,大家都有种莫名的害怕,或许,这就是邋遢在光鲜面前的颓废;或许,这就是卑微在尊贵面前的逃离;也或许,这就是茫然无根者在踌躇满志前面的软弱无力。

月贞看着自己的一双脚尖,从船板上,一直向下迁移,下了一层又一层的甲板,拐过一个又一个的船舱,终于在一个黑暗的,充满了酸馊腥臭味道的夹层里停了下来。月贞抬头望了望四周,一片昏暗的,只有憧憧的人影,她听见有人小声地咕噜:“这是最底舱了。”于是她便知道自己在“大鸭家”的最底舱,今后的七日七夜,她将要和她的母亲,和水生,和这群被灾难驱赶而聚集在一起的妇女们,共同生活在这个昏暗矮窄,充斥着恶臭的底舱里吃喝拉睡。她们将会在这个底舱里,幻想着那通往南洋的梦,那梦想是那样的贫乏而简单,只为不用再遭遇洪水,只为填饱肚子。那时,月贞还不懂得什么是患难与共,她靠舱壁坐下,左边坐着母亲,右边坐着水生,两人的手紧紧握着月贞。大胡子和两名水手抱了几卷草席进来,招呼大家一人领一张,月贞领了草席,抱着草席往回走时,有个比她高一个脑袋的女孩也抱着草席靠过来问:“喂,你家里怎么连男孩子也带上船啊?”

月贞不解地望着女孩子,女孩子说她叫叶带娣,叶岗村来的。她说:“别人都是男人留在家里,女人出去赚钱寄回来养家的啊!”

八岁的月贞不晓得该怎样回答叶带娣的说话,便低了头,急急脚走回自己的位置,铺开草席坐下。水生向她靠了过来,她忙往里面一缩,躲开他,水生不解地望着月贞,问她怎么了,月贞听到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她说:“我好饿啊!”

同在一个底舱里,人们很快就熟悉了。月贞不但认识了比自己大六岁的叶带娣,还认识了从大塘来的毛二娇,叶带娣和毛二娇年纪相当,她们都喜欢带着月贞到上等舱去讨饭吃。挤在底舱的人,几乎都和月贞一样,将身上所有的钱物都交给大胡子了,在“大鸭家”上的七天七夜,她们没有钱物去换食物,饿得实在受不了时,便偷偷爬上上面的上等舱,一手捏着传票,另一只手弯成碗状,怯怯地向上等舱的船客乞讨,也有人是一手拿传票一手拿碗的,碗多是从家里带过来的,想来他们都预备了,在南洋寻梦的日子里,可能有那么的一天,梦想被残酷的现实破灭,便要拿起这个破碗出卖尊严去乞讨。月贞也和其他人一样,爬到上等舱去乞讨,她算是幸运的,或许那些住在上等舱的船客们可怜她那么小,只要她伸出乞讨的小手时,或多或少会给她一点食物,有时会是半个夹着奶油的面包,有时会是一块发硬了的米饼。水生却没她那样幸运,男孩子总比较难丢下脸面向人摊开手要吃的,而且,上等舱的船客似乎也不乐意施舍食物给这个高个的男孩。讨不到吃,水生便躺在草席上,不再上上等舱去,将手反压在脑袋后,眼睛盯着灰黑色的生着霉点的甲板,不声不吭,任由肚子咕咕地响。月贞每次讨到食物后,都会第一时间跑回底舱,把讨来的食物扳开两半,送一半到水生面前。水生转动眼珠望着月贞,摇头说:“不饿。”

月贞说:“蛋糕没你的红薯甜,但能使你的肚子不咕咕响。”

水生便笑了,接过月贞递过来的蛋糕塞进嘴里。

对于月贞和其他劳工来说,饥饿固然可怕,但最可怕的却不是饥饿,而是直面死亡的威胁,尽管她们都经历过水灾,也遇到过大大小小的瘟疫与死亡,但她们都从未觉得,死亡是那么近。

那么多人挤在矮窄、密封、肮脏、潮湿的船舱里,终日昏天昏地的,瘟疫来得一点征兆也没有。很多人都晕船,吐,叶带娣的母亲也晕船,也吐,她整天靠在角落里,吃叶带娣讨回来的食物,但食物还未来得及进胃,又连着黄色的胆汁一起吐了出来,叶带娣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母亲的呕吐物捧到船舱外倒进大海。吐了三天后,叶带娣的母亲实在没什么可吐了,便软绵绵地歪在草席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她几乎不能吃东西了,只能喝点儿水,她对给自己喂水的女儿说:“我饿得浑身都没力气了,爬都爬不起来了,我快要死啦!”

叶带娣说:“你只是饿,我去给你讨吃的来。”

月贞跟着叶带娣到上等舱去,叶带娣问一个正在吃牛排的洋人要吃的,洋人摇着脑袋说:“No,No!”叶带娣便跪了下来,低着头不肯走。洋人没法子,唯有将一小块牛排拨到她的破碗里。月贞跟着叶带娣进到上等舱船客的房间,她们齐齐跪在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国男人面前,那男人嘿嘿地笑着,捏着叶带娣的下巴看了一会儿,然后将手一直往下摸去,月贞看见叶带娣高瘦的身子不停地抖动着,突然觉得很害怕,哗的一声哭了起来。那男人觉得很扫兴,将手从叶带娣的胸部收了回去,随手丢给叶带娣一块夹着火腿的面包,说:“下次你一个人来。”

叶带娣抱着饭碗,拉了月贞飞一般跑回底舱。底舱里围了一群人,大胡子在人群中大声地叫嚣着:“她不是普通的晕船,她是得了瘟疫,得赶快丢进海里!”大家没有反驳大胡子,只是密密地连成一堵人墙,不让大胡子他们将叶带娣的母亲抬出去。月贞和叶带娣钻进人群里,大胡子和两个水手戴着白色的口罩,在叶带娣母亲前面又叫又跳的骂:“被上等舱的洋人知道了,你们全都要扔下海喂鲨鱼的!”

叶带娣的母亲微瞪着眼,无神地望着大家,年幼的月贞在这空洞无神的眼光里,看到了叶带娣的母亲求生的欲望是那样让人胆寒心碎,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大胡子声嘶力竭地说:“瘟疫是最容易传染的,如果不将她送出去,到时得病的不止是她,还有你们!”

大家都不做声。叶带娣扑跪到大胡子的面前,哀求他不要将她母亲丢到大海里,她说她母亲只是饿坏了。说着把火腿面包往母亲的嘴里塞,母亲努力地嚅动嘴,却无法将面包嚼碎吞进肚子里,反倒被噎出一阵惊涛骇浪般的咳嗽,一口暗红的血痰从她的腹腔喷了出来,惊得大家霎地避开。

叶带娣呼叫着分辩:“这是番茄酱,是番茄酱!

大胡子叫嚣着说:“看看吧!看看吧!到新加坡还要四日的时间,你们这些贱命的,不将她送出去,你们就等死吧!”说着便转身回上面舱去,将出门时,回头吩咐两名水手说:“以后不可以给她们到上面去乞讨了,要是将病传给上等舱的客人,我们就都活不成了。”

大胡子走后,那两名水手也逃也似地跑出了底舱,离开时,他们还不忘“砰”地将底舱门关上。

有两名妇女走上去拉门,门牢牢的,纹丝不动。大家你眼望我眼,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谁轻轻地说了句,看来我们不被闷死也会被饿死的。人群便慌乱起来,很多人都冲过来,拼命地摇着铁门,呼叫着“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但外面的人却似石雕般,丝毫不为所动。母亲紧紧地将月贞和水生拥在怀里,低声说:“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到南洋去!”

慌乱的人们突然安静了下来,月贞抬起头,看见大家一脸忿恨地一步步向叶带娣的母亲走过去,叶带娣吓得挡在母亲的前面,不停地向大家磕头,哭着说:“那是番茄酱,番茄酱啊!”看着人们向自己步步逼近,病人气若浮丝地说:“不能因我害了大家,带娣,让开。”

叶带娣哗的一声放声大哭,慌乱地叫着:“妈,阿妈!求求你们啦,求求你们啦!”大家最终没将叶带娣的母亲送出去,满脸怨恨地离叶带娣母女俩远远地坐着,目光像刀子一样又冰又冷地注视着她们。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舱底就更黑了,简直就是伸手不见五指。月贞被一阵沙沙的声音惊醒,她惊慌地靠在母亲的怀里,看见叶带娣的母亲趴在黑暗中,身体一点一点地蠕动,她身下的布衣娑娑地响着,似什么东西在垂死地呻吟,慢慢地向底舱的门口爬去。除了叶带娣,其他人都是醒着的,却没人做声,一双双眼睛像萤火般在黑暗里闪烁着,叶带娣的母亲爬到门口,轻轻地敲打着舱门,那个守夜的水手轻轻地开了门,月贞看着叶带娣的母亲努力蠕过舱门,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了上来,是人与死亡直面的恐惧,她感觉到母亲抱着自己的手越收越紧。大家看着叶带娣的母亲爬上甲板,慢慢地扶着栏杆站了起来,又看着她摇摇晃晃地跨上栏杆,没有一个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说话。哭得昏睡了过去的叶带娣突然醒来了,她摸摸身边,不见了母亲,大呼了一声:“不!”整个人像猎豹一样扑了出去。她的母亲听到了叫声,慢慢地回头望了她一眼,说:“攒了钱,记得寄回去供细佬读书啊!”然后毅然地回身,一弓,一跃,便沉甸甸地堕入黑茫茫的大海里。叶带娣从后面扑上前,伸出手,大张着,却没能拉住母亲。只听见“扑通”一声,万籁平静,大海又只剩下风声,叶带娣手里握着的,是一团虚无的空气。叶带娣疯了般向栏杆爬上去,水生一个箭步冲上前,死死地拉着她,叶带娣哭叫着,撕打着水生,骂:“你为什么不拉我妈妈啊?为什么啊?”,说着,悲极的叶带娣突然一口,狠狠地咬在水生的手臂上,痛得水生“噢”了一声,眉毛都耸起来了。叶带娣的哭声很快便被海浪的呼啸声淹没了,众人帮水生将叶带娣从栏杆上架了下来,拖回底舱,月贞伸脑袋出来偷看叶带娣,只见她像死去了一样,直直地躺着,一动也不动。月贞浑身颤抖,好冰冷啊!她抬头望了望母亲,低声说:“阿妈,那包子是夹着番茄酱的。”一滴泪水从母亲的脸上打了下来,母亲摸摸月贞的脸,说:“月贞,最好把今晚忘记了。”

6

七个日夜过去后,“大鸭家”终于在新加坡红灯码头靠岸了,大家听说要靠岸了,都非常兴奋,有人手舞足蹈,喋喋不休地说着:“终于到啦,终于到啦!”有人趴在舱门口,努力将脖子探得似鹅的样子,贪婪地看着那陆地上的景物。甚至有人兴奋得情不自禁地掩面痛哭。待上等舱的船客都下船以后,大胡子才来开底舱的闸门,吆喝大家排成一列跟他身后,大家顺从地排成了列,低头跟在他的后面,缓慢地向船上走去。岸上站着几个肥胖的穿着花裙子的“洋鬼婆”,她们看见船靠岸时,就兴奋地指着船,叽里呱啦地叫嚣着什么。待大家的双脚真的着陆了,踏着实地的时候,大家才发现,“洋鬼婆”们的脚下都放着一桶液体,她们的手中都拿着一个木瓢。大家心里非常纳闷,是不是这些“洋鬼婆”为欢迎劳工们的到来,专门备了吃喝在等候呢?大家胡乱猜想着,突然,一阵瓢泼液体,仙女散花一样从天而降,兜着大家的头顶,冷冰冰地洒下来,大家的鼻子里,马上钻进了一股刺鼻的硫磺味,硫磺水来得那样突然,而且是几个木瓢同时泼下,大家毫无心理准备,不少人被当头淋个正着,呛鼻的硫磺把大家都呛得好一阵咳嗽,呛利害的人,弯着腰,咳嗽得几乎跪地上了,被硫磺水淋得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肉体上,硫磺迅速肆意地侵蚀人的肌肤,又痒又烧又痛,有如万虫噬咬。大胡子回身驱赶着不停咳嗽的人们,说:“给你们消毒。快点走吧,到了牛车水,我就算将你们送到地方了。”听到牛车水这个名字,大家似乎又来了精神了,直起了腰,熟悉的都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相互掺扶着向前走去。月贞看见叶带娣挎了个皱巴巴的包,嘴巴紧抿着,下巴抬得高高地一个人行走,她拉着母亲和水生走过去,叫了声:“带娣姐!” 毛二娇听到月贞的叫声,也讨好地凑过去,说:“带娣,到了牛车水,有落脚的地方了,我睡你隔铺!”叶带娣眼睛直视着前方,理也没理他们,一扭身子,加快脚步,冲到人群前面去了。

牛车水是新加坡的华人区,也就是现在我们所谓的唐人街,一般从中国过来的劳工,都爱在牛车水附近的街道居住,当时牛车水附近的豆腐上街、松柏街、长泰街、余东旋街和海山街等就是著名的华人贫民集居地,因此,尽管这些街道都有着响亮的名字,而且,街上终日人头涌涌,似是一派繁荣兴旺的景象,但它们却是新加坡名副其实的贫民窟。在这里,你能够看见的,是一撇撇灰黑、残旧、腐朽、拥挤的骑楼,这些破旧的骑楼一般都有个拱形的木门,门的上面,多贴着被海风撕咬得七零八落的关公门神,楼角上都挂着一串已经暗红的灯笼,这是用来给晚归的劳工们照明的。

大胡子带着大家来到豆腐上街的一间只有两层的骑楼前面,停了下来,有个干瘦的女人从里面打开门走出来,眼神冷漠地扫了大家一眼,便侧身让大胡子进去。房子里面的光线不好,大家好不容易才适应了,房子里面迎接众人的,是一溜长长的上下分层隔开的床铺,只十几块黑得发亮的木板拼在一起,上面铺了张草席。大胡子说:“今后你们就住在这里了,一个铺位月租是一块钱。”大家“哗啦”一声分开,各自占了自己认为满意的位置。月贞她们走在后面,占不到位置,那个干瘦的女人便带着剩下的人走上二层,二层没一层那么宽敞,但二层干爽,光线足。也像一层那样,用木板拥挤地分隔了一个个铺位。母亲拉着月贞走到一个靠窗的铺位上,水生也跟了过来,干瘦女人尖着声音叫:“怎么还有个男的?”大

胡子说:“好姐,这个是她的儿子呢!”

好姐用疑狐的眼光盯着水生看了很久,才说:“怎么看也不像。”

母亲忙说:“他像他阿爸!”

好姐摇头说:“都长喉骨儿了,是儿子也不可以住这里啦!”

大胡子为难地向月贞母亲摊开手说:“好姐是房东,她不同意我也无办法了。”

母亲哀求说:“求求你了,好姐,他们的阿爸已经被大水冲走了,我们一家人,再也不能分开了。”

好姐坚持说:“不行不行,这里住的全是刚长身体的女孩子,要是出了丑事,我这房子还租得出去咩?大胡子,你在附近给他找个住点吧!”

水生羞红了脸,低下头用刚变声的声音说:“阿妈,我还是住别处吧!”

母亲没有办法,无奈地看着大胡子将水生带走了。

7

才入夜,骑楼上的灯笼亮起来,豆腐上街便涌进了许多举着牌子的包工头,这里人叫这些包工头做“头家”。一般这些头家都是某个准备开发的工地的承建商。母亲和其他人都换上体面一点的衣服,梳洗过后,呼呼啦啦地一起走出骑楼。才到豆腐上街的劳动市场一露面,就有几个蹲在那里的头家抢了上来,母亲连同几个姐妹被其中的一个头家扯到一边,头家给母亲她们开价,说:“五毛钱一天!”她们来前已经打听到,现在工地上干杂工起码是七毛钱一天的,于是就还价说要八毛。经过一翻讨价还价,最后定在七毛钱一天。谈好价钱后,母亲和姐妹们欢天喜地地到街上,买了点青菜萝卜和腐乳带回去。次日清早,鸡才打鸣,她们就赶着起床,七手八脚地忙碌着洗菜煮饭,饭做好后,用铁皮饭盒装了,将饭盒搁在簸箕上,挑了便一齐走出骑楼。月贞太小,母亲要她待在家里,给她留了个饭盒,装上白饭和青菜,但月贞不肯,抱着饭盒,拉着母亲的衣角,小嘴撇着要跟去,母亲没办法,唯有让月贞跟着。第一天,头家在街头等她们的,将她们带到郊外的一处荒地上,荒地还未开垦,杂草丛生,阔叶的热带植物东一丛西一丛的,太阳照射下,四周寂静一片。头家见大家满眼疑狐的,就说:“我们要在这里盖一座十二层的大厦,十二层,知道吗?你们未见过那么高的楼吧?”大家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头家说:“早上七点开工,下午五点收工,你们今天的任务就是挖土,建那么高的大楼,要挖很深的地基的。”母亲和其他女人们又赶紧点着头。尽管在家里的时候,女人们都做惯了耕地、砍柴、担水浇粪等重活,但在建筑工地上搭架、砌筑、抹灰、扎钢筋等手艺的活儿,女人们是干不来的,她们只能做工地上的挖土工、搬运工和搓灰工,这些工种在建筑工地上统一称为杂工。月贞年纪小,身体还没有长开,头家皱着眉头问她,晓得做些什么?月贞挺着小胸膛说:“我会煮饭。”头家想了想说:“工地上的大工也要吃午饭的。那好吧,以后你就留在工地上,帮后锅打打下手吧!”月贞一本正经地问:“那我拿多少钱工资?”头家笑了,想了想,说:“你的工资还真不好给呢,你觉得多少钱工资合适?”月贞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那就三毛半吧!”头家说:“贵了,你干的可都是轻活,两毛半合适了。”月贞求救地望着母亲,母亲忙说:“两毛半就两毛半吧,好歹有份工做。”

动工挖土时,母亲将簸箕放在一边,扁担斜靠在她的肩上,笑微微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红色的小头巾,裹着月贞的头发,拿两个发夹夹稳,然后她又掏出一块大的红色头巾,将自己的长发束起来,月贞觉得母亲用红头巾包着脑袋的模样真好看,她想,自己包着红头巾的样子肯定也很好看的。于是她看看四周,看有没有可以照见自己的水池,没找到水池,却看见和母亲一起来的所有女工,都不约而同地从怀里掏出一方红头巾,将自己的头发包裹着。一方方崭新的红头巾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鲜艳娇媚。月贞觉得,眼前这群头裹红头巾的女工们,个个都像阳光下盛开的大红花,热烈喜庆,生机勃勃,美极了。

后来,当月贞长到十四岁,当她正式成为一名建筑工地上的女工时,才知道,几乎所有从三水县到新加坡去当建筑工人的女子们,都会用大红方巾巧妙地将长发裹成方形,这不仅是为了适应建筑工上高空作业的安全,更重要的是姐妹们选中了华人认为大吉大利、色泽艳丽的大红色,象征着三水女人要靠自己改变命运的强烈愿望,象征着她们希望事事顺利、岁岁平安的心愿。那飘动在高楼林立中建筑工地上朵朵红头巾,是她们心目中一抹绚丽的彩虹,是支撑她们苦难人生的希望所在。

月贞才在工地上帮忙煮了一个月饭,就闹了个小事故。火头有事走开了,月贞蹲在用石头砖块砌成的灶前,往灶膛里塞干草和木屑,柴火噼里啪啦地点燃了,照得月贞的小脸通红的,月贞转身搬过来几根废木料,塞进灶膛里,突地一股海风吹过,火苗腾腾地扑了出来,一下子舔到月贞的小脸上。月贞“呱”的一声尖叫,丢了废木料跑开,双手拼命地拍打脸上的火苗,火苗倒是一下子就熄灭了,但月贞还是觉得脸上辣辣地痛。母亲听见月贞的叫喊,丢了砖担跑了过来,当她看见女儿灰头灰脸,眉毛和刘海都给烧卷曲了,不知是哭还是笑好,忙从水缸里挖了一瓢清水,沾湿汗巾,轻轻地替月贞擦拭,心疼地说:“烧火要小心点,不要顺住风口站。”月贞又慌又委屈,泪眼汪汪地说:“我怎么知道突然会吹风的?”母亲说:“下次就要汲取教训啦!”头家远远看见母女两站着叽咕,大声地对母亲喊:“还站着干什么?不用做啊?耽误我一日工期,我扣你十日工钱。”母亲的手像触电般跳开,她想和头家解释一下,头家很不耐烦道:“烧火都不会烧,还说会煮饭?做不下去的,就回家去,多人排队等着做呢!”月贞忙推母亲回去说:“我记住了,你快点去担砖,我无事的啦!”母亲见月贞没什么大碍,便回去挑砖了。收工的时候,水生来工地,他看见月贞焦头烂额的样子,又急又惊,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叶带娣掩着嘴巴啧啧地笑:“你妹妹想做杨排风,炼打火棍哩!”水生一听,摸了摸月贞额前焦黄的粘卷在一起的头发,忍不住“噗吱”一声笑了。月贞不知道杨排风是谁,问什么杨排风啊?叶带娣和刘水生笑得更厉害了,掩着肚子弯着腰,月贞问不出究竟,傻乎乎地望着两个笑得直不起腰的姐姐哥哥,母亲收拾好担子走过来说:“杨排风是杨家将里的一个武艺高强的烧火丫头,她的打火棍曾经烧过好几个番将的眉毛。”叶带娣见到月贞母亲走近,笑容猛地一收,担着空担子走开了。月贞才知道原来水生哥和带娣姐在取笑她,烧不到敌人的眉毛却烧了自己的眉毛,急得满脸通红,转身去拿锅铲,水生见她急了,忙拔腿追着带娣跑去,月贞举着锅铲大叫着追在后面:“水生哥,带娣姐,你们好讨厌呀!”

水生追上叶带娣,抢过她的担子,拉着她的手,嘎嘎笑着一路狂跑,月贞人小,追不上,脚上不小心踢了块碎砖,跌趴在地上,吃了一脸的泥土,锅铲跌得远远的。她又急又痛,哇哇地哭起来。母亲上来扶起她,半拖半抱地扯着她往回走,说:“月贞,已经跟阿妈跑南洋了,就要学会吃苦同忍耐啦,知道不?”月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母亲拉着月贞脏兮兮的小手,挑着担子往劳动大堤那边走去,月贞问:“阿妈,去哪里啊?”

母亲说:“今日领了工资,我们去还钱给大胡子!”

8

有次,叶带娣说要去买点毛线,问月贞一起去不?月贞欢喜得从床板上跳了下来,叫着:“好啊!好啊!我要吃臭豆腐啊!叫上二娇姐一齐去啦!”叶带娣的脸色顿时一青,月贞吓得禁了声,缩着脖子瞄毛二娇的床架,床上的被子叠整整齐齐的,看来毛二娇今日还没有回来过。叶带娣鼻子哼了哼说:“不用看了,她这些天,都是放工就走人,深夜才回来的。”月贞伸伸舌头说:“她拍拖啦?叶带娣扯着月贞往外走,说:“买毛线就买毛线了,管人家那么多事干什么?”月贞被叶带娣拖着,呼呼啦啦地落了骑楼,走在街上。街上真热闹,一串串红红的灯笼在咸咸的海风中摇曳,算命的、补鞋的、写信的、耍杂技的、卖烧烤的、卖蔬菜水果的、卖胭脂水粉的、卖布衣绸缎的、烟馆妓院、茶楼面店、珠宝行,各行各业都掩隐在海岛和暖的夜色里,琳琳琅琅,豆腐上街灯光煌煌,衣影鬓香,人声鼎沸。月贞开心得穿梭在人群中,这看看,那瞧瞧,喜欢的摸摸,新鲜的闻闻,兴奋得脸儿红红的。叶带娣举着两串臭豆腐追在她的身后,气急败坏地叫着:“月贞,月贞,你跑那么快干什么?等我一下!”月贞蹲在一个卖花布衣的档摊前,摸着那些花绿绿的漂亮衣服,喜欢得眼睛发亮,转眼又看见不远处,有大群人在围观耍杂技的,叫好声喔喔的,好不热闹。月贞没听见叶带娣的叫声,跳起来又跑过去,挤进人群里,那被围着的杂技人,正在耍一头猴子,他拿根香蕉,在穿着红色小衣的猴子面前招了招,猴子马上就立起身子,人般打躬作揖,模样滑稽,惹得众人捧腹大笑。月贞看得兴奋,竟忘了叶带娣跟在后面的,待她蹲得小腿酸软,不得不站起来时,才醒悟过来,带娣姐不见了。月贞惊惶失措地站在人群中喊:“带娣姐!带娣姐!”但身边人来人往,却没有叶带娣的回音。月贞真的害怕了,她在人群中,呼叫着叶带娣的名字,在人群和档口之间钻来钻去。忽然,有几个拉黄包车的吆喝着,拉着几个衣着鲜亮的姑娘,从长街的另一边冲了过来,月贞慌着寻找叶带娣,没躲避得及时,“啊”的一声,被撞翻在地上,又慌又痛,急得“哗”的一声哭了。随后赶上来的一辆黄包车擦着月贞的身边跑过,月贞听得黄包车上的姑娘喊了声:“哎!撞倒人啦,停一下!”黄包车放慢了速度,月贞抬起汪汪的泪眼,黄包车的垂帘给掀起来了,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探头出来,月贞惊讶得嘴巴张成了“O”型,这漂亮的姑娘不就是毛二娇吗?她刚想叫:“二娇姐!”那黄包车的垂帘马上就“啪”的一声放了下来,那黄包车夫拉着车子,蹭蹭地向前跑去,月贞傻了般盯着黄包车,有人跑上来扶起她,责备说:“你胡乱跑干嘛呢?”月贞回头,见是叶带娣,鼻子一酸,眼泪又出来了,呜咽着说:“带娣姐!”叶带娣给她拍拍小屁股,问:“没撞伤吧?”月贞摇摇头说:“没呢!我刚才见到二娇姐啦!”叶带娣有点愕然地问:“那里见她的?”月贞指着黄包车远去的方向说:“刚才那辆黄包车,她穿得好漂亮哇!”叶带娣吸吸鼻子,拉着月贞追在黄包车后面说:“这段时间,她每晚回来都是一身脂粉香味的,神色亦古怪,还经常不出工。走,我们去看下她到底做什么!”月贞跟在叶带娣身后一溜小跑,黄包车很快就在一间前面挂着红灯笼的灯火通明的大房子前停了下来,叶带娣忙拉着月贞闪进街边的一个脂粉店里。脂粉店的老板娘见到她们进来,忙扭着屁股出来招呼:“哎哟!两个妹子好标致啊!打扮一下入万花楼,保证迷死里面的男人啦!”月贞从未见过这么妖艳的女人,吓得缩在叶带娣身后,叶带娣厌恶地一瞪眼,问:“什么万花楼呀?”月贞眼尖,扫见毛二娇下了车,像贼一样,东张西望了一下,“嗖”的一声,猫进了那间大房子。老板娘用手帕掩着嘴,夸张地笑道:“哟!还扮正经啦?好似你们这样的妹子,进得来我粉媚庄的,定是准备粉头去万花楼做兼职的啦!妹子你怕什么羞呢?我芳姐什么人未见过的?” 叶带娣气得胸部鼓鼓的,她指着前面不远处刚才黄包车停下来的大房子问:“那间就是万花楼?”月贞扯扯叶带娣的衣襟,小声说:“带娣姐,我见二娇姐进了间大屋了!”老板娘嘿嘿笑道:“就是啦!那间大屋就是万花楼啦!”叶带娣脸色铁青的,拉起月贞的手就往外走,那老板娘哎哎哎地追了出来,说:“就这样走啦?不买点水粉咩?”叶带娣猛地回头,往地上啐了一口说:“脏!”然后拉着月贞一溜小跑,跑到大街上。那老板娘气得叉着腰站在门口,大陆妹、唐山仔地破口大骂。

那天晚上,月贞躺在床上,怎样都睡不着,她侧着耳朵听着楼下的动静,夜很深了,才听见毛二娇回来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楼下就响起了叶带娣和毛二娇的嘈闹声。母亲坐起来,看见月贞也没睡着,问:“今晚你同你带娣姐出去,都看见些什么了?”月贞低着声说:“我们见到二娇姐穿得很漂亮,进了万花楼!”“万花楼?”母亲喃喃一句,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听得下面的争吵越演越烈,似乎打起来了,母亲忙穿了鞋跑下楼去,月贞也跟着跑下楼。只见楼下,叶带娣和毛二娇已经扭打成一团了,其他姐妹都围上来劝架,叶带娣披头散发地尖叫着:“我不可能和她这样邋遢的女人睡在一个靠铺上的!”地上丢满了枕头和床铺,看来这些都是毛二娇的物品。应该是叶带娣回来后,看见毛二娇的床铺,觉得肮脏,气起来,都扔地上了,毛二娇深夜回来,看见自己的东西给人这样作践,就闹了起来。母亲和其他姐妹好不容易才分开两人,叶带娣的脸被划得红一道青一道的,她吸着鼻子哭道:“靠双手就不能有顿饱饭吃么?你犯得着要这么贱?”毛二娇的发鬓给扯得乱七八糟的,她弯腰抱起地上的床铺,说:“我就是不甘心,做死了都只是赚餐饱饭吃!”说完,就抱着床铺,拉开拱门走了出去。母亲忙追出去,拉着她问:“这么晚啦!你还去哪里?”毛二娇回头苍白地一笑说:“我今晚回来,就是收拾东西走的!”说完转身,向着前面不远处的一辆黄包车慢慢走去。母亲放下手,默默无声地看着她上了黄包车,车夫拉起车,风般消失在夜色中。叶带娣呆呆地坐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载着毛二娇的黄包车远去,突然跳起来,将一个枕头狠狠地掷在地上,叫道:“不要脸!”声音尖利地刮入夜空中,似利器刮在玻璃上刺耳。

叶带娣是在六年后离开建筑工地的,那年,十四岁的月贞已经能一个人负责工地上所有人的饭菜了。这六年来,月贞随着母亲和那批一起来南洋的女工们辗转了三个工地。那天,月贞正在几块砖头砌成的灶头前面煎豆腐,豆腐和青菜是工地上最常见的菜,每天总是吃统一样式的菜,总会腻的,月贞便凭着想象去改变菜的样式,豆腐有水煮有煎酿有红烧有清蒸,青菜也是调着来做,煎炒焖炖,力求将味道和款式都做得更诱人一点。叶带娣站在月贞身后,看着月贞忙碌了好一会儿,待月贞将喷香的煎豆腐盛到盆子里,她才说话:“月贞,我是来同你告别的。”月贞拧过身来,手里还拿着锅铲,一脸惊诧地望着叶带娣。叶带娣说:“我一直将你当朋友当妹妹,所以才来和你告别!”

到新加坡后,叶带娣便将自己封闭起来,她几乎不与同来的人们说话,看大家的眼光都是仇恨的,每天清早起来,都用大红方巾巧妙地把一头秀发像帽子一样包成方型,身穿蓝色粗布上衣、黑色粗布长裤、自制的旧轮胎底便鞋,弓着身子在工地上搓灰挑砖,她的脸色总是那样阴沉,谁都与她亲近不得。但她却愿意和月贞说话,特别是看见水生来工地时,她的脸上便扬起笑容。平常歇下来喝水时,她会轻轻地叫声:“月贞,给递个碗。”月贞爱望着她鼓着秀气的嘴巴咕噜咕噜地喝水,当她喝完后,月贞接过碗总会问,带娣姐,再来一碗?叶带娣便会对她笑笑,摇摇头,挑起担子又摇摇晃晃地挑砖去了。月贞知道,叶带娣之所以将自己当朋友,是因为叶带娣的母亲自杀时,月贞才八岁,是个半懂事不懂事的小孩子,更何况月贞和她一起讨过饭,她在“大鸭家”上被人欺负的时候,月贞还救过她,所以叶带娣不怪不恨月贞。有时,叶带娣在喝完水后,会再问一句:“你哥的手艺,学得怎样啦?”水生这时正在另一个工地上学砌筑,母亲是希望水生学木工或水电工的,她觉得这两个工种轻便体面些,相对来说安全一点。可是一般的师傅不愿意将手艺外传,他们都有自己带来的徒弟,水生为了能更早一点拿一块五毛钱的工资,便跟了砌筑的老汉通叔学艺了。月贞愿意和叶带娣多说一会儿,便说:“水生哥已经能自己负责一堵墙了,拉的角线,笔直笔直的。”叶带娣便笑了,将一副手套塞到月贞的手里,红着脸说:“他再来时,帮我送给他。”然后挑起担子,扭着身子急急地走了。

月贞不明白叶带娣为什么要走,她记得叶带娣说过,她家里还有三个弟弟,都在等她寄钱回去读书。叶带娣要是离开建筑工地,她还能去哪儿呢?那次和叶带娣一起乞讨,那个一脸坏笑的男人将手伸向了叶带娣的胸部的情景又再浮现,旋即,打扮得妖艳夺目的毛二娇在月贞的眼前一闪而过。月贞打了个激灵,说:“带娣姐,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叶带娣说:“我不甘心一世人都在这灰尘滚滚的工地上挑砖头,搬木料,搓石灰。”她说:“我要到大马去!”月贞感觉心里慌慌的,问:“你怎样去呢?”叶带娣说:“我打听过了,马来西亚那边的富人,都喜欢吃我们中国人煮的饭菜,我在家里那时候,就学会了煮好多种小食和菜式的,我过去那边,定能找到份好工做的。你抓紧多学点儿厨艺,等我在大马站稳了脚,就回来带你过去做工。”

月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叶带娣又问:“上次我给你的手套,送给你哥了吗?”月贞摇摇头说:“水生哥那边赶工程,最近都没时间过来啦。”叶带娣有点失望地说:“始终他都能戴上的,你告诉他,我去大马啦,不过我会回来找他的。”

月贞目送着叶带娣远去的背影,叶带娣今天没包红头巾,也没穿粗布的蓝衣,她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辫子,身上穿了一件月牙白的布衣,下套一条黑色的布裤,脚穿一双黑色的布鞋。月贞很久才醒悟过来,今后,恐怕再难听到带娣姐说“月贞,递个碗”了。

9

叶带娣走后,工地上便缺了一个劳动力,头家一时间找不到适合的劳工,于是就想到了煮饭的月贞。母亲不愿意,月贞才十四岁,女儿红还未来呢,干巴巴的小身子,能架得起那沉甸甸的砖块吗?头家急了,说,如果月贞不想干,那就连煮饭的工作也不用干了。这时,月贞也觉得自己长大了,是该给母亲减轻一下负担了。月贞的家里,虽然已经没有了亲人,但母亲的娘家,却还有两个舅舅,当初母亲嫁父亲的时候,与娘家人闹了些不愉快的,父亲是孤儿,家里穷得叮当响,母亲的娘家人不乐意这门亲事,但母亲却坚持要嫁父亲,因此,母亲娘家的亲人平常是不会到月贞家走亲戚的。不过,自从母亲带着月贞到了新加坡后,月贞的几个没来往的舅舅就开始认母亲这个大姐了,他们隔三岔四地写信来,信中都亲热地叫大姐。这些年来,母亲收到舅舅们的来信,却没有收信的喜悦,舅舅他们总是带来些让人揪心的消息,他们说婆婆现在体弱多病;他们说小孩都到了该上学堂读书的年龄了;他们说今年又一场洪灾,即将收成的庄稼全给冲走了,颗粒无收……月贞有时在半夜三更醒来,看见母亲坐在床上,举头望窗外那半弯银白的月亮,叹一口气,再举头望一眼,再叹一口气。想到这里,月贞不顾母亲的反对,坚持加入到建筑工人的行列来。母亲见劝阻不了月贞,便默默地脱下脚上的那双用旧轮胎做成的便鞋,蹲下身子来,小心翼翼地抱起月贞的一只脚,脱去月贞脚上的黑布鞋,她那双干枯、粗糙,青筋暴起的大手轻轻地在女儿白皙细嫩的脚掌上,摸娑了一会儿,才幽幽地叹了口气,将便鞋套在月贞的脚上。“有点大了!”母亲哽咽着说,她突然站起来,赤着脚,挑起担子风一般向石灰池冲了过去。泪水模糊了月贞的眼睛,她低着头,透过泪水,她看见自己的双脚,在宽大的便鞋里,像两只小小的白鸽,并头偎依在一起,显得是那样的胆怯柔弱。

月贞挖了两桶沙灰,蹲下来挑起试了试,沙灰是湿的,很沉,一股热辣辣的疼痛迅速走遍全身,月贞忍不住咧了咧嘴巴,但她还是坚持将担子挑起来,一步一沉地向已经砌起了七八层高的高楼走去。经过头家时,头家睃了睃月贞的担子,皱着眉头说:“还没平桶呢!我给的可是七毛钱!”月贞咬着牙没有哼声,回头又往桶里加了两铲沙灰,拼尽全身的力气,将担子挑了起来,头家看了看,这回没吱声了,迈着方步走到一边去。月贞摇摇晃晃地挑着沙灰,忽忽悠悠地踏上了脚手架,那一片片只有五六寸宽的薄木板,在月贞的脚下呀呀吱吱地响着,月贞觉得这是自己的身体在喊痛。越往上走,越感觉身体是飘的,她怀疑刮大风了,脚下的脚手架和木板都在飘动,挑在肩上的两桶沙灰也在飘动,下面走动着的人也是飘动的。月贞忽然想起那场突然而来的大水,自己在水上面就是这样飘荡的。好晕眩啊!月贞的身体禁不住左右晃了晃,她听得啊的一声尖叫,母亲喊:“月贞,抬起头,不要看下面!”月贞赶紧抬起头,有两只麻雀吱喳喳地在眼前飞过,一下子就晃成两个黑点了,太阳在西面的天空灿灿地耀着光芒,耳边响起了乒乒乓乓砌砖声,似乎在说:“月贞,你终于来了啦?”是呀,万丈高楼就等着月贞这样的红头巾们来肩担臂挑了,月贞定了定神,晕眩的感觉消失了。

晚上回到骑楼,吃过饭后,母亲打来一盆热水给月贞洗脸,月贞端了脸盆走进潮湿阴暗的洗澡房,母亲跟了进来,月贞羞怯地在母亲面前褪去粘满尘沙石灰的布衣,赤裸地站在母亲面前,两只瘦削的肩膀,似嶙嶙的山峰般凸起着,薄嫩的皮肤下,扩张着一根根细红的血管,把两个小肩头扩张得红红肿肿的。母亲拧起毛巾,将热毛巾敷在月贞的肩膀上,突然而来的热能,刺激得月贞一个激灵的,母亲说:“不用怕,敷一阵就好啦!”敷了一会儿,直至毛巾冷下来了,母亲才将毛巾挪开,她伸手轻轻摸着女儿的肩膀,月贞感受到母亲那粗糙的手,像砂纸一样在自己的肩膀上摩擦着,火辣辣的生疼。“都破皮了!”母亲叹息着说,声音有点颤抖,似乎破皮的就是她自己的肌肤,红肿的是她的血肉。月贞蹲下来,撩起水擦洗自己的身体,懂事地安慰母亲说:“没事的,过两天习惯了就好啦!”母亲也蹲下来,夺过月贞手中的毛巾,说:“等阿妈来吧,阿妈想在你成人前,再同你洗一次澡。”月贞鼻子一酸,眼泪就滑了下来。母亲像清洗一件珍贵的玉器一样,虔诚地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给擦拭着月贞的身体,月贞感受到那一颗颗母亲的泪水打在肌肤上滚烫。十四年来,母亲从未在月贞面前说过一个苦字,可月贞清楚,母亲的心里比黄连还苦!

这晚的月亮很亮,月光透过窗格,洒在阁楼的木板上,像给阁楼抹上一层清凉淡薄的霜。月贞因为肩膀的疼痛,在床上辗转,难以入睡。母亲也睡不着,她干脆爬起来,拉着月贞靠窗棂坐着,又将一条薄被子拖过来,盖在两人的膝盖上。母亲抬眼望着窗外的月亮,那圆满的月,就像银盘一样,高高地挂在靛蓝的天空上,那银白映衬得边上的薄云都是清清淡淡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宁静安详。母亲说:“又到八月十五啦,今天是月亮的生日,他也十二岁了,不知道你阿爸在那边,有给他煮红鸡蛋不?”

到新加坡六年了,母亲第一次对月贞提父亲和弟弟。月贞低下头,那天,要不是自己顽皮抢了弟弟的小青蛙,弟弟就不会跟父亲去鱼塘,那么……母亲撩起月贞鬓边的碎发,说:“你弟弟出世的时候,你父亲看见外面的月亮那么圆,就给他起了‘月亮’的名字。我们都希望,今后我们的生活能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圆圆满满的,没想到……“母亲哽咽了一会,才沙哑着声音说:“谁能料想到,月亮是有阴晴圆缺的啊!”月贞伏着母亲的腿上,轻轻地抽泣起来,不知道,在那遥远的以鱼桑为主要作物的刘寨村,那一年四季碧碧青青的九曲河,那隐在白云背后埋在记忆深处的家乡,是否也挂着这样的一轮明月?

有歌声在耳边轻轻地响起:“月光光,照地塘,年仨晚,摘槟榔;五谷丰收堆满仓,老老嫩嫩喜洋洋,喔……虾仔你快点眯埋眼啰!……”是母亲在唱歌,在唱这首月贞听了八年的童谣,童谣里有着多么美好的憧憬啊!弯弯的九曲河,圆圆的月亮,锅耳般的房子,白嫩的蚕虫,嗷嗷叫的黑水牛还有那一起跳绳子踢毽子的伙伴们……这一切的一切,组成了月贞的童年,多少个快乐的夜晚,有萤火虫在草丛中眨着眼睛,月贞便是在这优美的童谣里酣然入梦的。何时才能再见那轮挂在清淩淩的九曲河上的月光光呢?月贞慢慢地从母亲的歌声里抬起头,她看到了母亲脸上薄薄的泪痕,再看看月亮,月亮圆得一点瑕疵也没有,月贞忍不住跟着母亲轻轻地唱,不知道什么时候,阁楼上的姐妹们都醒了,她们慢慢地围上来,站在水银一样的月光里,一起轻轻地唱……

歌声散去,一切恢复平静,母亲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并蒂莲的钱包,塞入月贞的怀里,轻声说:“拿好!既然你长大了,这个钱包就交给你,里面有你大力伯给的六个银元,我将它当作是水生给你的嫁妆了,你一定要收好它!”月贞吓得像接了个烫手的山芋,忙将钱包塞回母亲的手里说:“水生哥和带娣姐好的!”母亲说:“以前我不将钱包给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但现在带娣去大马了。”月贞说:“带娣姐话她会回来的,她说她站稳了脚就回来找我们的。”母亲摇头说:“茫茫人海,她一个女子,要站稳脚多么不容易啊?我估计她十有八九是不可能回来的啦!”

月贞无言地低下头,她的心里也没底儿,她不知道,带娣姐是否还真的会回来,她是否能按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人的出生,本来都是相同的,但走着走着,人便会向着自己希望的样子去发展,路的方向便都不同了。无论带娣或水生或月贞她们,他们都必须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生存的方向继续走下去,他们都在苦苦地挣扎着,带血爬行着,月贞一样,带娣一样,水生一样,红头巾们都一样,他们无怨无悔地追求着,只为理想。母亲又将钱包塞入月贞的手里,说:“今日你既然选择了走‘红头巾’这条路,那么,就意味着你日后必须肩挑重担,将它收好吧,选择了就好好地走下去。”

月贞握紧钱包,将钱包放在心窝上,捂严严的。

10

包租婆好姐和大家熟悉了后,便不再在大家面前板着脸孔了,有时,她来收租,闲着无事做,也给姐妹们说说自己的经历。好姐是从三水的大塘镇过番来的。好姐的父母在好姐还未出生的时候,就给好姐订了门亲事。当好姐十八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和公婆就安排了好姐的婚事。说到这里时,大家就打趣地问好姐:“哟,是现在的大五哥吗?”不问还好,一问,好姐便泪水涟涟,大家知道触到了好姐的伤心处了,便都不敢再作声,默默地望着好姐,好姐好不容易才从伤心的回忆中回过神来,继续给大家讲她的故事。原来,好姐指腹为婚的丈夫,很早就到香港打工了,几乎都无回过大陆来。直到好姐要嫁给他了,好姐也只是见过他一面,印象中,那人梳着光溜溜的分头,戴着金色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但看那人的眼光,却是往天空瞟上去的,见到怯生生的好姐时,鼻子还重重地哼了声。家人虽然给他捎过信,让他从香港回来同好姐完婚,但到了大喜那天,却还没见人回来。没有办法,公婆便抱来一只红冠彩毛的大公鸡,替代新郎和好姐拜堂。好姐虽然心有委屈,但想到命运是这样安排,也就认命了。低眉顺气地跟公鸡拜了堂。洞房花烛夜,那只趾高气扬的大公鸡,在新房里咯咯咯咯地鸣叫,扑腾着斑斓的大翅膀,呼啦一声,从南飞到北,扑跌了案上供着的水果盘。咯咯几声叫唤,从左飞到右,扫倒了红火绰绰的红烛,红红的烛泪流满了雕花的梳妆台,吓得好姐扑火扶烛捡水果,几乎忙晕了。那公鸡还不体谅,竟然咯咯叫着,得意忘形地向着好姐飞过来,利爪抓了好姐头上红色的石榴簪子,将好姐的发髻抓乱了,还意犹未尽地立在好姐的肩上,咯噶咯噶地叫嚣着、得意着。好姐披头散发地站在红彤彤的洞房里,气得浑身发抖,她突然一扳手,就捉住公鸡的双脚,公鸡扑腾扑腾着翅膀,拼命地挣扎,引颈大声叫唤,咯噶咯噶咯噶!好姐本来就心里有气,被它这样一折腾,火由心生,染得蔻红的十指,狠狠地抓着公鸡的脖子,用力,用力,再用力……公鸡终于不叫唤了,直挺挺地垂着它毛色鲜艳的翅膀,僵硬地吊在好姐的手中。好姐傻了般望着手中这只刚才还得意洋洋地扑腾着的,此时却是白着眼睛,僵硬地倒挂着的公鸡,觉得浑身冰冷,好姐打了个寒颤,意识到一场灾难正悄然地降临了。

果然,第二天,婆婆打开新房,见到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大公鸡,呱啦一声惊呼,扑过来对着好姐就一翻扯发刮脸的狂打。婆婆说好姐歹毒,虽然公鸡是禽类,但它毕竟是代替好姐的丈夫她的儿子的,它毕竟才同好姐拜过堂的,怎么可以在新婚之夜对自己的“丈夫”下毒手?那真是逆天大罪,不可饶恕。就这样,被打得伤痕累累的好姐,在新婚第二天就被公婆关了起来,连续三天只能喝水,不给饭吃。好在那时是农忙,家里的稻谷等着收割,公婆正急着用好姐这个壮劳动力呢,于是,便将饿得昏头昏脑的好姐放了出来,让她带着镰刀到田里割禾。好姐实在饿得太利害了,到了田里,金黄黄的稻谷一望无垠,稻谷的香味浓而馥郁,好丰收啊!嗅到那稻谷的香味,好姐再也忍不住饥饿,她抛下镰刀,跪在稻田里,一把一把地掳稻穗上的谷子往嘴里塞,掳稻穗的手掌破皮了,好姐不觉得痛,谷皮刮伤了舌苔,好姐不觉得麻,她吃啊吃,塞啊塞的,直吃得肚圆胃胀,舌破唇裂。大家听到这里,都禁不住流下眼泪。

在那个年代,三水这一带的媳妇并不被当作人看的,她们只是一头会耕种的牛,只是一件可以被公婆或丈夫随时使唤的机器,是一个无任何酬劳可取的劳动力,她们的地位,低微得就像奴隶一样。有首流行的民谣就是唱这一状况的:

“鸡公仔,尾弯弯,做人新妇甚艰难,早早起身都话晏,眼泪不干入下间。下间有个冬瓜仔,问安人老爷煮定蒸,安人又话煮,老爷又话蒸,蒸蒸煮煮不中安人老爷意,大把拉盐又话淡,指甲挑盐又话咸。三朝打烂三条夹木棍,四朝跪烂四条裙!甘好花裙给你跪烂,甘好石头给你跪崩。横又难,直又难,不如舍命落阴间,人话阴间条路好,我话阴间条路好艰难!”

大家神色黯然地伴着好姐,哼着这首《鸡公仔》,个个都哼得泪流满脸,有多少个姐妹也是和好姐差不多的命运的?大家都不说话,酸苦自知。尽管好姐在婆家恪守妇道,任劳任怨,但守不到丈夫的青睐,后来,有消息传来,丈夫在香港娶了女子,恐怕不再回来了。这就好似将好姐判了死刑,好姐还是个黄花闺女就要活守寡了。好姐听得消息时,顿感走投无路,生不如死,在她跑到北江边准备投水自杀时,被得到消息赶过来看望好姐的娘家大哥拦住了,大哥说:“你嫂子要到南洋那边去做红头巾,不如你和她一齐过去吧,也好有个照应,去了就不要回来啦!”于是,好姐便跟了大嫂到了新加坡,再也没回大陆。

其时,女子嫁人后,如果受不了婆家的折磨虐待,逃到南洋或香港等地后,不再回婆家的,都叫“不落家”。“不落家”老来弥留的时候,是要被抬回婆家待终的,遗产都要留给夫家的妾或庶出子女。

好姐在工地上挑了一年的砖头,便认识了当治安员的大五,两人情投意合,大五并不介意好姐那段短暂的所谓婚史,更不在乎她“不落家”的身份,他冲破一切世俗的枷锁,毅然和好姐在一起。他珍惜好姐这个苦命的女子,对她怜爱有加。两人在认识的第二年就结婚了。结婚后,大五就不让好姐在工地上干重活了,大五的父亲去世时,给大五留下了三间骑楼,大五夫妻两住了一间,剩下两间便租给到南洋来的劳工住。大五继续做他的治安,领着工资过日子,好姐则负责打理两间出租的骑楼和带孩子,这些年,她的两间骑楼都租给了大胡子从唐山那边带过来的劳工,她和大胡子无形间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好姐说,大胡子其实也不是险恶的,他是脸恶心软。

好姐说完她的故事,望着暮色沉沉的骑楼外面,喃喃说:“十几年啦!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回去,见见我阿妈同阿爸呢?”

好姐一句说话,说得众人忍不住“哗”的一声,相互抱头痛哭起来。母亲抱着月贞,更是哭得肝肠寸断。11

一起过洋来的女劳工中,最早倒下的应该是长岐村的黄翠珍,月贞母亲也是长岐村里走出来的女子,因了一起下南洋,并同在一个工地上打工,所以母亲与黄翠珍的关系就显得比别人亲热了。黄翠珍和月贞一组担砖块,那天,月贞刚来月经,身体有点不适,但因为赶工程,头家不让月贞休息,母亲就让黄翠珍帮忙照看月贞。太阳像烧得烘烘烈烈的火盆一样,烤晒着大地,四周的草叶,全都焉耷耷的,沉重的步伐踏在泥土地上,顿时便腾起一幕黄尘。黄翠珍和月贞削好了一堆砖块,月贞撑着腰站起来,直了直身子,又弯下腰去码砖块,她们要将这些再利用的砖块担上十二层。月贞抬头望了望十二层的楼高处,那真是插入云霄了。黄翠珍麻利地码好自己的砖担,两人一起挑着担子向十二层爬去,走到第八层时,月贞感觉腰实在受不了了,便停下来歇息,走在前面的黄翠珍回头见月贞脸色苍白的,便走回来,将月贞担里的砖块,摞了几块,码在自己的担里,说:“歇一下就上来,歇久了就不想动的啦!”担子轻了一点,月贞又挑起担子,默默地跟在黄翠珍的后面。到了第十层时,跟在后面的月贞明显感觉到前面的黄翠珍的步伐沉重起来,她的身体似乎开始摇摆了。月贞张了张嘴,她本来想叫黄翠珍歇一下的,但喉咙实在太干太涩了,她想,还是快点挑到十二层去,下楼就可以喝水了。就在她思想稍微分散了一下的时候,眼前突然一片红光晃动,黄翠珍穿着蓝布衣的身体一阵急剧地晃悠,月贞还来不及惊叫,黄翠珍便往楼下坠去了,她头上红红的方巾舞动着,肩上还压着两箩筐沉垫垫的砖块,身体急剧地向下坠着,风将她的衣服吹得鼓囊囊地胀起来,像只展翅俯飞的巨大蜻蜓。月贞抛下担子,趴在脚手架上尖叫:“翠珍姨!”黄翠珍似乎听到她的叫声了,她似乎还抬头望了望月贞,然后,像只红头的蜻蜓一样,悠悠地向着白云下铺满水泥砖块的建筑工地飘去。月贞觉得两边太阳穴像敲鼓一样,拍打着痛,她紧紧地抱着身下的木板,啊啊啊地大声尖叫着,那声音,撕裂尖利,像钢丝,穿透了整个新加坡蓝湛湛的上空,附近刚建的或在建的高楼,全都在烈日下摇晃起来。

母亲在收拾黄翠珍的遗物时,不停地叨唠:“珍啊珍!你干嘛要加那几块砖呢?你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呢你?十年啦!十年啦!天天都是你叫我们起床的,是你第一个回来给我们挂点灯笼的。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我们以后怎么可能就不能够见到你呢?”月贞站在母亲身后抽泣,母亲僵硬着回身,对月贞说:“十个过洋,九个命苦啊!”月贞忍不住大声恸哭起来。

母亲和姐妹们,将黄翠珍的衣物收拾好,打了个包裹。她们来到大海边,将包裹打开,将衣物码整齐了,叠放在沙滩上,母亲还特地将一双新的便鞋和一方红头巾放在衣物的上面,母亲说:“珍啊!我们是从那里上岸的,便从那里送你回去哈!”大家从怀中掏出一方红头巾,裹在头上,并用身体挡着海风,点着了沙滩上这堆破旧不堪的衣物,火苗烈烈地,顺着海风蹿起来,雀跃成一朵艳红绚丽的花朵,火焰很快就舔了上来,一下子裹住了那方鲜红的头巾,一股海风刮过,带起了燃烧着的红头巾,红头巾像只展翅的火鸟,扑腾腾地顺着海风吹来的方向飞去,母亲霎地跳起来,飞身扑上前,将燃烧着的红头巾夺了回来,拽在手里,迎着海风向大海奔去,她叫:“珍啊珍!这边才是你要回去的方向啊!”大家默默地站在火堆前,注视着母亲举着燃烧的红头巾奔跑,一面面鲜艳的红头巾,在海风中扑扑地飞舞着,似是一只只展翅的红蜻蜓,那海的对面,就是她们魂牵梦萦的故乡了,可是,怎么就没有了回去的路呢?

自从黄翠珍出事后,月贞就发现了母亲的变化,她发现母亲仿佛在一夜间老了,皱纹在母亲黝黑的脸上刻得那么的深,那包裹在头巾下的头发,也露出了点点斑白,由于长年弯腰在工地上担砖块,母亲的腰越来越弓,当那沉甸甸的,足有一百斤重的砖块压在母亲肩上时,母亲的身躯,佝偻得像绷紧的弓。最让月贞感到惊慌的是母亲的咳嗽。母亲的肺像只鼓满了风的风机,不停地抽搐着,白天,扛着洋水泥的月贞听到挑着砖块走过的母亲一声声短促的咳嗽,月贞让母亲停下来休息一下,母亲摆摆手,弓着腰,像座蠕动的拱桥,站在炽白的工地上,她慢慢地挪动两筐砖块,虫子一样在危颤颤的脚手架上匍匐爬行。晚上,母亲的咳嗽成为了连绵不断的长喘,那一声声带着鸣响的喘咳,使得母亲的身体像弹簧一样,一张一放,那撕了肺一般的咳嗽,像刀子一样,插入月贞的心里,月贞感觉到心脏在泊泊地淌血。她让母亲休息去医院,母亲喘着气说:“等这处大楼封顶了,便去。”

但母亲却等不到大楼的封顶。

那个午后,骄阳似火,母亲挑着一担砖块,从工地外面的马路边走向工地,那时,通向工地的马路都是那样的荒凉,母亲和十多个姐妹,排成了排,挑着砖块,一步一沉地走过马路,眼前,就是那栋十二层的高楼,它将会成为千万新加坡人安身栖息的家园。母亲走着走着,突然一阵强烈的喘咳,使得母亲脚下的便鞋一滑,母亲便一下扑倒在火烫的荒凉的马路上。姐妹们都抛下了肩上的重担,扑上前扶起母亲,母亲黝黑的脸,因为气喘而泛着两朵奇异的红晕,她无力地望着大家,胸膛急剧地起伏着,伸手握着跪在面前的月贞的手,喘着气说:“妈要去见你阿爸和弟弟了,你告诉水生,你们一定要回去。”

月贞像傻了一样,跪在母亲的前面,不知道哭,不知道叫,只是日头很晒很烈,炽白炽白的,刺得她的眼前白茫茫一片,母亲那粗得像生锈了的铁皮一样的手,紧紧地拽着月贞,她张着嘴,啾啾地喘着粗气,想再说些什么,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突然又一阵惊涛骇浪般的咳嗽,一股黑红的血从母亲的肺里喷了出来,像一场黑雨,撒在满是灰沙尘土铺盖的工地上。母亲呃的一声,手指着大海的方向,眼睛瞪老大的,身体一挺,就静止了所有动作。月贞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待姐妹们将她救醒过来时,在她眼前横挺着的,是一具被红色头巾覆盖着的僵硬的尸体,她爬上前,一下掀开尸体上的红色头巾,母亲那张由黝黑变成灰白的脸,便出现在月贞的眼前。月贞伸手摸了摸母亲的脸,轻轻地拍了拍,然后直起了身体,凝视着母亲的脸,片刻,突然扑在母亲的躯体上,拼命地摇晃着尸体,狂叫:“站起来啊!阿妈,你站起来啊!我们还要回去的,还要回去的!阿妈,阿妈,张张眼。阿妈,阿妈,站起来!”可是,母亲再也听不见女儿的呼唤,她再也没有张开眼看看她的女儿,再也没有站起来牵着她的女儿,走那人世间的不平路。刚收到母亲死讯,从附近工地赶过来的水生,气喘喘地跑了过来,他看着直挺挺的母亲,沉默得像块石头一样,过了好久,身边一个红头巾忍不住说:“水生,劝劝你妹,你现在是她唯一的亲人了。”水生才醒悟过来,上前紧紧地将悲极而疯的月贞搂在怀里,忍住泪水说:“月贞,不要这样,妈还没走远的,她看见你这样子,会伤心的!”

月贞静下来,慢慢地回头看着他,突然,低头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随着水生啊的一声尖叫,月贞的哭声像惊雷一样,在艳阳下轰隆响起,工地上所有红头巾都停下了手中活儿,默默望着这对跪在母亲尸体前面的兄妹,泪水如雨,一串串地滑下来,打在工地上,悲切无声。

母亲的一双巨大的脚丫光秃秃地露在工地上,母亲的一双粗大的手青筋暴突地搁在工地上,姐妹们走上前,默默地抬起母亲的尸体,向豆腐上街走去,水生扶着月贞站起来,兄妹俩相互掺扶着,跟在后面。可是,当人们享受着富足安逸的城市生活时,还有谁记得,就是这样的一双脚,丈量了千家万户的家园,就是这样的一双手,筑起了广厦千万间,因了这样的手和脚,因了这样的红头巾,新加坡才不再是荒岛,不再荒凉落后,不再渺无人烟,它正以一个骄傲的新贵一样的姿态,趾高气扬地向世人,展示着它的魅力,它的贵气,它的成功,它的将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12

自从母亲去世后,水生明显地对月贞关照亲近起来,几乎每个休息日,水生都会跑过来陪月贞,他们或聊聊两人所在工地发生的新鲜事,或谈谈往后的理想和期望。水生说,他想攒好多的钱,风光地回刘寨村,给大力伯光宗耀祖,闪亮门楣。月贞说,她想母亲的骨灰回去,和阿爸、月亮的衣冠冢葬一起,那一家人就全了。每当月贞说到这里时,便神色黯然,水生会情不自禁地抓住月贞的手,紧紧地握着,动情地喊:“月贞!……”每当水生这样握着月贞的手,月贞就觉得有只小鹿子在心口处乱蹦乱跳,浑身发烫,两颊潮红的。通常这样的时候,水生就会望着漂亮丽娇羞的月贞失神,这样的时候多了,有经验的姐妹便看出个不自然来了,但他们一直兄妹相称,并都姓刘,大家也不好问太多。但私底下都嘀嘀咕咕地怀疑议论。

有次,月贞搓灰时,不小心,铁锹搓在脚背上了,脚背的皮肤铲破了一大块,鲜血浓浓地流了一滩,锹上的沙灰连带在伤口处,又辣又痛。姐妹们帮月贞清洗包扎的时候,痛得月贞呲牙裂齿,浑身冷汗。回到住处,才坐下来,闻风而来的水生像只壮实的水牛,一头便撞进了全是女人们住的骑楼,惊得几个准备宽衣擦洗的姐妹连连尖叫。水生却不理大家,径直冲到月贞前面,蹲下来,抱起月贞受伤的脚,紧张地责备:“为什么这样不小心?”月贞推搡他出去,说:“没事的,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姐妹们看见多不好意思!”水生抚摸着包裹在月贞脚上厚厚的纱布,心疼地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你哥!”月贞脸蛋红红的,从未有男人这样抱着自己的脚摩挲,那种触电般的酥麻感,迅速游遍全身,她愣愣地望着水生,失神了。好姐刚好拧着个收租的本本走上来,看到两年轻人含情默默的样子,也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叫道:“月贞啊!今个月的租还未给呢!听讲你锄伤了只脚,伤得重么?没大碍吧?”月贞和水生回过神来,水生忙将怀里抱着的月贞的脚放下,尴尬地站起来,叫声:“好姐!”好姐走过来,飞快地瞥一眼水生,弯腰低头查看了一会儿月贞裹得厚厚的脚,直起腰来,却不说月贞的伤势,反而神色凝重地说:“水生、月贞,我同你们阿妈相处了十几年,你们阿妈是个厚道人,我将她当亲姐妹看待的。你们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将你们当子女看待的。特别是月贞,你到这边时,还拖了行鼻涕,嫩得丫丫的,我是从心底里疼爱你的。”月贞低下头,叫了声:“好姐!”好姐说:“今日你们就告诉好姐,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你们两个,不像兄妹关系这么简单。”月贞的头埋得更低了,她羞红着脸,不敢看好姐,更不敢望水生。这时好姐的小儿子章仔,抹着鼻涕跑了上来,他好玩地望望水生,又好玩地望望月贞,稚声稚气地说:“阿妈,他们在拍拖!”月贞更羞得恨不得钻进地板缝里去。好姐严肃地喊了声:“月贞!”月贞才不得不抬起头,正视着好姐说:“我们的确不是血亲。”好姐张大嘴巴,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脸却开始多云转晴,一手拉了月贞,一手拉了水生,说:“来来来,坐下来,慢慢讲给我听。”于是,月贞便将自己和水生的关系,包括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走在一起,来到南洋,母亲对大力伯有过怎样的承诺等等,全都告诉好姐了,最后,月贞将六个袁大头从荷包里掏出来,半羞半嗔地递给水生,水生看着六个银元,呆傻傻的,半天才说:“我以为阿妈早用掉啦!”月贞嗔道:“你傻啊?我阿妈怎么会用这笔钱啊?”好姐说:“你们两个年纪也不小了,又情投意合,我看都应该把终身大事定下来了。不如就择个日子,我做月贞的娘家人,大胡子来保这个媒人,将事情办了啦?”水生搅着手指,嗫嚅道:“我、我,我还未有积蓄啊!钱都寄回去了,而且,我总得写封信回去告诉我阿爸吧?还是再过两年吧。”月贞也觉得急了些,就替水生打圆场说:“好姐,那就再过两年吧,等我们都攒点钱,才好办事!”好姐见两人心意是一起的,也不好多说。但没想,事情这样一拖,竟然成了遗憾。

这天,月贞去给水生洗衣服,水生今天要加班,只月贞一个人在,月贞将水生所有脏衣服都抱到一个大盆里,倒满清水浸泡。水生的衣服,全是木屑和汗迹,必须要将衣服泡透了才能洗得干净。月贞往木盆里倒了一点洋洗衣粉,伸手进水里,搅动了一会,洋洗衣粉就全溶在水里了,衣服上面泛起一个个彩色的泡泡。月贞望着这些彩色的泡泡,她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话,不由将手中的水珠甩了甩,伸手进怀里掏出那个绣着并蒂莲的钱包。这些年,水生对月贞的确是照顾得无微不至,自从那次受伤后,姐妹们都知道了月贞和水生并非血缘兄妹,房东好姐和水客大胡子还经常半真半假地拿两人的姻缘来打趣,说一定要给他们俩办场隆重的婚礼。好姐说最好办中式的,热闹喜庆。大胡子反对说,要办西式的,洋气,漂亮。俩人意见不合地闹起来,争得脸红耳热的。每当这些时候,水生就搔着脑袋呵呵地傻笑,说再过两年吧!两年又两年,时光似流水般飞逝,那再过两年之约,一拖,就将月贞拖到二十七、八岁,都成老姑娘了,水生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的说着两年。这就让姐妹们都很着急。不止姐妹们着急,月贞也偷偷地着急起来了,水生是个憨厚踏实的好男人,把终身托付给他,月贞心里愿意。开始时,对于水生所说的再过两年,月贞是理解的,也许真的是水生想多攒点钱,又或许他还未能全心全意,毕竟叶带娣才离开不久,水生惦记叶带娣,一时间不能接受,也是情理中的事情。在苦难中走过来的女人,多是宽容豁达的,月贞相信,只要叶带娣不回来,时间长了,水生是会被自己打动的。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眼见两人的年纪越来越大,水生还是再过两年再过两年地拖着,这就让月贞不得不急了。月贞回头望着那张水生已经睡了二十年的木板床,木板床黑黑的,油亮亮的,月贞知道独守空床的滋味,她不明白,水生一个青壮的男人,他是怎样守着这空床渡过一个又一个的长夜的。月贞将钱包放回内袋,走上前,坐在床沿上,伸手去抚摸床板,木板床浓郁地散发着水生的体味,月贞似乎感受到了水生就在床前对着自己呼吸,她忍不住俯下身去,将脑袋轻轻枕在水生的枕头上。那熟悉的味道,温软的气息,让月贞脸颊发烫,心跳加速,她情不自禁地抱起水生的枕头,枕头里面,一角硬硬的东西抵住了月贞的手,月贞忙放下枕头,拆出枕芯一看,枕头里面,套着几封来自马六甲州的信。嗡的一声,月贞的脑海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抖着手拆开那些来信。是叶带娣的。信是在1929年的春天开始写来的,一共六封信,大概是一年一封。母亲曾教过月贞识字,信里的内容,月贞大概能看个明白。第一封信叶带娣说,她在马六甲州的一华人富商家寻了份女佣的工作,日薪两块二毛钱,工作比在工地上要轻松些,她说她会努力赚钱,她说她很挂念他们,她会回来看望大家的。第二封信该是母亲去世后,叶带娣知道了消息,特地写信来问候。第三封信是叶带娣换了新的雇主,她改变了地址,怕水生联系不上自己,所以便写了信来。第四封信有点隐晦地咨询水生与月贞的关系。第五封信是紧接着来的,叶带娣说她已经差不多凑够了钱了,她会在近期内回来看望水生的。第六封信却是说,新雇主的家里出了人亡事故,一时间走不开,她让水生务必要等自己。之后,便没在看见有马力甲州的来信,月贞像疯了般,将枕头抖了又抖,又掀起床上的被子和席子,除了棉屑和木碎,什么也没有。月贞一下子跌坐在床上,失神地望着那盆浸着水的脏衣服,原来,他们一直都有往来的,怪不得他至此也不对自己亲近。月贞感觉像被人狠狠地扇了六下耳光,痛入了心扉。从这些来信看,最后一封信到现在,起码有三年时间了,那就是说,叶带娣三年没有音讯,水生还在苦苦等候,那是一份何等执着的感情啊!月贞慢慢地抱着自己的双肩,她感觉很冷很冷,自己也默默地等了十多年了,可是,又等到了什么呢?一厢情愿,注定了是空白收场。

月贞呆呆地抱肩坐着,她忘了时间,忘了天黑,忘了未洗的衣服,她甚至不知道,水生是在什么时候脸色沉重地站在眼前的,他那高大壮实的身躯像山一样,高高地立着,这是一座月贞无法逾越的大山啊!月贞忍不住捂了脸,放声大哭。

水生说:“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好。”

“可你的心里装的还是她。”

“当初我愿意接近她,是因为她还没到新加坡就失去了阿妈,接触多了,就喜欢上了。”

“我不想听。”

“后来,她去了大马,留给我一双手套,我戴上,就念她。”

“不要讲了。”

“再后来,阿妈走了,你咬了我一口,很痛,我记住了。”

“住口。”

月贞暴跳起来,扬手一耳光扇在水生的脸上,尖叫道:“你心里一直舍不得她,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讲啊?刘水生,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月贞掩着脸,哭叫着奔了出去,水生追出去拉她,但被月贞一下子甩掉了,她狂嚎:“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刘水生!”

水生伸出去的手凝固在空气里,他呆呆地望着月贞消失在密集的骑楼中,软下手来,轻轻地抚着右手臂那两块圆圆的牙齿印痕。

还是艳阳高照,水生耷拉着脑袋坐在38米的高层上,二十多年来,都在这一层层冰冷高耸的建筑中,重复着木工的工作,拉刨提升,只要木推呲的一声推过,木屑就漫天飞舞,木粉钻进鼻腔里的感觉,又干又痒难受死了。那时,水生他们还不晓得什么叫职业病,尽管他们经常在雪花般的木屑中猛烈咳嗽,蓬头灰脸的,但木工怎么说也是门手艺,相对于别的工种来说,它的工资要高些。这些年来,水生从砌筑工转为木工后,就一直都没有转过工种,他每年都把攒下来的工资通过大胡子寄回去给守在九曲河边刘寨村的父亲,前段时间,父亲刘大力写信来说,他已经在后村的半山腰买下一块地,盖起青砖翘檐的锅耳房了,三房一厅带天井和厨房,门前铺了麻石跳板,砌了大理石凳子,夏天坐在石凳上,山上吹来的过堂风,清爽着呢。父亲在信里一遍遍地叮嘱水生,钱是赚不完的,你和月贞也患难了那么多年,还是把婚完了,回来落地生根吧!水生总回信说,再等等吧!每次看见水生回信,他的师傅赖家传就打趣水生,说:“水生,你可别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哟!”水生嗫嚅着说,自己心里是有难言之忍的,他最近听说,有人在牛车水一带见过叶带娣,听说,她还宣传些什么革命啊斗争啊,成立什么总工会的,许多建筑公司的老板都恨她恨得牙痒痒,他甚至还听说,有人要出大钱买带娣的人头。水生拿起木头,有一下无一下地刨着,他对赖家传说,自己心里焦急啊!叶带娣一个女子家家的,折腾这些事情干嘛呢?难道她一个女子,还斗得过英国人?斗得过大马人?斗得过有钱的建筑商?之前,自己还在心里暗暗地埋怨叶带娣突然的音讯全无,但当他听到叶带娣暗里回到建筑工人的群体里,在地下搞革命工作时,尽管不理解叶带娣的工作,但他立刻就不埋怨她了,他相信她定有很多不得已的,可是,月贞懂吗?水生说,想起这些年来和月贞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月贞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她勤劳吃苦,淳朴可爱,又懂得关心体贴自己,如果没有月贞母女一路扶持而来,自己恐怕早就饿死在浩淼无涯的大海上了。水生指指自己的脑袋,对赖家传笑笑说:“这段时间,我都努力地在脑海里回忆叶带娣的模样,但无论怎样回忆,叶带娣的形象都是模糊一片的,而月贞俏生生的笑颜,一下子就清晰起来了。二十二年过去了,月贞和自己,都从丫角小儿走入而立之年了,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也是的,好女孩就要抓紧点呢!”赖家传点头说,这时下面有工人在呼喊,赖家传探头出去望了望,回头说:“水生,他们已经在下面绑好了一捆杉木,你去吊上来。”然后就转身走开了。

水生放下木推,拿破布抹了下手,然后放下破布走出去,建筑工地上用的木料通常是从锯业场那边锯好了再运过来的,听说最近锯业场的那些锯工们在闹罢工,所以,工地上的木头是非常紧缺的,也不知道这批杉木是从哪里运过来的。这时的水生还不知道,在他的遥远的祖国,此时正经历着一场骇人听闻的屠城惨案,但他也隐隐地感觉到,时势在变化了。他将带着挂勾的绳子扔下楼去,一会后,绳子抖动了一下,木材已经勾好了,水生缓缓地提起绳子,捆绑成一扎的木段,一点点地往上提升。不知道,刘寨村现在是怎样的光景,还洪灾吗?阿爸老了多少呢?头发白了吗?背驼了吗?水生的心神有点飘忽,他喃喃地说,下次写信回去,一定要问问,还要问阿爸,九曲河一带,有人搞工会不?有人罢工不?还喃喃自语着,手中的绳索突然一抖,像被什么卡住了,水生下意识地探身体向下一望,突然,脚下的一块砖块移动了一下,水生感觉手中的绳子一沉,身体就像个沉实的秤砣,嗖嗖地往下坠。水生听到了耳边刮刮响的风声,还有身下那捆木料拍打脚手架的啪啪声,他还听到下面有人的尖叫。他似乎意识到什么了,双手挥舞着,四处抓捞,还真给他的右手碰触到什么东西,他的身体短暂地挂在一支被打断了的竹子上,他才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木材掉在地上,炸出一声巨大的闷响,他还想低头望一眼,但手里抓着的竹子,这时,咧咧地响了几声,水生抬头望了一眼,他看见吊着自己身体的竹子和上半截的竹子渐渐分裂开来,然后,剌的一声,身体又像秤砣一样,向下坠去了,水生闭上了眼睛,心想,完了。就在大家奔跑呼叫,险象环生的将要到地的一刻,水生突然将手中的竹子往上一举,在那千钧一发,死亡在即的一刻,那竹子竟然挂在了一层的脚手架上,水生的人,就像腊肉一样,挂在半空中,摇摆。

工友们忙搬来梯子,七手八脚将水生解救下来,赖家传从楼上跑了下来,划着十字给水生祈祷说,上帝保佑!大家将已经吓得两腿虚软的水生抬回住处,弄了盐水给水生喝了定惊,赖家传看着水生将盐水喝下去,拿毛巾擦着水生的额头上的虚汗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他见水生不说话,又啰啰嗦嗦地说起前些年的事情,说现在盖的这座大楼,不地道,风水没定好。奠基挖土的时候,工地就发生过下陷,一下子埋了七个红头巾,大家用锹用铲用手挖,最后还是有两个给埋最在下面的,救出来时是没有气息的。“但下陷都没坍塌那么可怕啊!水生,你还记得那次坍塌么?”赖家传说到伤心处,泪眼浑浊地问水生。水生呆呆地望着他,赖家传自言自语道:“那次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一次坍塌,那时,你还未有跟我学木工,那间大楼,盖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堵墙,说裂开就裂开,说倒下就倒下了,那些挂在半空中的工人,那些在地面搓水泥的红头巾,根本就来不及跑开,整一堵墙,轰隆一声,就坍塌下来了,人都埋在里面,惨啊!几十条人命啊!全埋在里面,到处都是残肢和断臂,每一块砖头都沾满了黑红的鲜血。活着的人的哭声震天响啊!大家拼命地挖啊拼命地挖!手指挖得没了血肉剩下骨头,喉咙吼得干哑冒烟,眼睛哭得滴出血来啦!可是,挖出来的人头、身躯和肢体,点样都拼不回原来的样子。凄凉啊!水生啊!你没见过那个场景吧?新加坡握着马六甲这条海峡,占尽了天时,但同时,它也握住了许多的孤魂冤魂啊!你动了它的土地,要将渔村变成大都市,冤鬼们都上来索命啦,上来索命啦!”赖家传断断续续地说着,手捶着胸,呃呃地干吼着:“水生,我们劳工命苦啊!我们劳工的命都不是命啊!”站在一边的劳工们,许多人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赖家传的老婆就是在那次大坍塌里丧了命的,赖家传在废墟上挖了三天三夜,也没能将他老婆的尸体拼全,最后,他不得不花大钱,请人给他老婆做了条假右腿,接在尸体上,才裹了去烧了。这些年,赖家传一直自己过,他每天对着木头与屋架构,用锯拉,用推磨,嘴巴紧抿着,来来回回地重复着这门手艺,很少跟人说话,今天该是他说话最多的一天了。

水生听着师傅赖家传如泣似诉的诉说,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突然说:“我要回去。”

他说:“带月贞回家。”

听到水生的事情时,月贞正在搓灰,她一甩手中的铲子,扭身就往工地外跑,跑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回头盯着来人问:“人还是活着的吧?”

“活着的!”

“手脚有断吗?”

“没。”

“还能喝水吃饭吗?”

“还能。”

“吓傻了没?”

“正常着的。”

月贞嘴角抽搐了几下,又走回来,推着铲子铲水泥。

来人说:“他好想见你呢!”

月贞将搓好的水泥倒进灰斗里,头也不抬说:“不是人没事的咩?”

“那是大难不死。”

月贞将铲子插在水泥沙上,挑起灰斗,说:“叫他小心点,下次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待来人走了后,月贞将担子搁在高楼处,然后问木工拿了把软尺,将软尺挂在一根竹子上,然后,将软尺绑了块砖头,往楼下抛去。38米。软尺从高楼处一直垂到地面,还长长地延了一段,月贞望着脚下飘荡着的软尺,喃喃说:“真高啊!”

 

13

时光转眼就到了1942年。

那段时间,在红头巾们的眼里,天是灰蒙蒙的,乌云遮盖。那乌云遮盖的天空里,出现了许多呜呜叫着的飞机,飞机低飞的时候,走在脚手架上的红头巾们,抬头便见到了飞机尖尖的脑门和画着红点的尾翼。大家还来不及看仔细,一股巨大的旋风从头顶刮过,不少红头巾被刮得连着担子,趴倒在脚手架上,有人身体失控,像皮球一样往楼下滚去。大家还没来得及惊呼,一阵地陷山崩的巨响,有个尖尖的物体从飞机上扔了下来,摔在地上,轰隆一声炸响,大地震动,高楼摇晃,被刮倒的红头巾们纷纷像落叶一样,被巨震抛得七零八落。

新加坡沦陷了。日本人登上了马六甲海峡,如狼似虎地在马六甲海峡的两岸呈网状扩散。工地是没可能再开工的了,月贞她们是第一次听到“沦陷”“日治”“战争”等新名词的,从那疯狂地轰炸着的飞机那呜呜的叫声中,月贞她们听到了死亡的逼近。豆腐上街、松柏街、长泰街、余东璇街和海山街甚至牛车水甚至整个新加坡,到处都是奔走逃难的人们。好姐也让大家收拾细软,各自奔命去,好姐说:“等日本鬼子被赶出新加坡后,如果这间骑楼还在的话,大家就回来,我好姐如果还在生,就在这里等你们。”

月贞和几个同县的姐妹,简单地打了包裹,挎在肩上,才走出门口,就被逃难的人群冲散了。月贞随着人流,不停地回头寻找熟悉的姐妹,但是,在她身后涌动的人流,全都是清一色惊慌失措的脸孔。

不知道谁拉了月贞的手,扯着她不停地向前奔跑,惊慌的驱使下,月贞就跟着那人拼命地跑啊跑,那人将月贞带到了一片荒凉的墓地,月贞才回过神来,定眼一看,原来一直拉着自己奔跑的,竟然是水生的师傅赖家传,赖家传苍白着脸说:“月贞,你怎么可以回转头走呢?日本仔抗着机关枪在后面杀人呢!”月贞感觉浑身一抖,冷汗就飙了出来了,她紧抓着赖家传的手问:“赖师傅,水生哥呢?他为什么不跟你在一齐啊?”赖家传才恍然醒悟过来,自语道:“水生呢?对了,水生呢?他刚才不是跟我一齐出来的咩?”月贞的脸霎地青白起来,她转身就往墓地外的小路跑去,赖家传追上来,拉着月贞说:“不要回去,千万不要回去。都在杀人啊!”

“但是水生哥没跟来啊!他走失了啦!”

“我们讲好了在这里集合的,他会找过来的。”

“这里是什么地方?”

“碧山亭墓地。”

“不行,放开我,我要去找他。”

月贞挣开赖家传的手,撒腿向墓地外跑去,墓地外的小路上,又涌来了一群包着红头巾的劳工,大家边跑边扯着头上的红头巾,混乱中,往回跑的月贞又被人群涌着回到了墓地中心来。突然,头顶又是一阵呜呜的鸣叫,逃难的人们尖叫着,抱头趴了下来,月贞正想抬头看看怎么回事,就被人按着脑袋,趴在一块墓碑边上,隆隆隆的,天上雨点般扔下来了炸弹在墓地四周炸开,火光冲天而起,泥土、草木、墓碑、棺材板、残肢、断臂和卷曲的肠子四处飞溅,血肉和泥土混成一幕腥红的雨。惊呼声、哭喊声和轰炸声混成一片,月贞觉得耳边嗡嗡的响,那个压在她身上的人鼻息沉重,月贞略略抬起头,她看见旁边的墓碑上,刻着“亡妻卢见开之墓”,石刻的字,染了红色的漆,想来墓是新墓,红漆的颜色还很鲜艳,像血一样浓烈。月贞再抬了抬头,便看见了赖家传擦破了的鼻子,他用自己的身体替月贞挡住了流弹的碎片,鼻子上的伤口滴着鲜红的血,沙哑着声音说:“月贞,不要动,飞机看见下面有人动就又会扔炸弹的。”月贞轻轻地点了点头,赖家传指了指那墓碑说:“她比我们命好,还有个碑。我老婆走的时候,我只能给她打条假腿,就没钱给她刻碑了。”月贞再望望那块墓碑。又有几多个红头巾死后,有人给她们立碑?

轰炸机呜呜的鸣叫逐渐远去,幸存下来的人们纷纷从狼籍的坟墓堆里抬起头来,大家的脸都是泥扑扑的,乌黑的泥土混着红色的血水,涂抹在脸上,狰狞恐怖,一双双茫然失措的眼睛,从黑厚的泥巴里钻出来,带着浓烈的腥味。月贞挣了挣身体,赖家传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艰难地从月贞身上挪开身体。月贞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和血肉,站起来,赖家传却跌坐在地上,挣扎了几次都无法站起来。月贞停止了拍打,望着赖家传的后背,赖家传的背部,右肩胛的位置,深深地插着一块乌黑的铁皮,鲜血从铁皮下的皮肉里汩汩地流着。月贞一声惊叫,扑过去,扶着赖家传,刚才赖家传就是用这条右臂护着她的脑袋,如果不是这条右臂,她脑袋恐怕已经和脖子分家了。月贞吓得浑身发抖,她扯下红头巾去捂赖家传右肩胛的伤口,鲜血一下子就浸透了红头巾,月贞吓得呜呜地哭起来:“怎么办啊?会流干你的血的。”赖家传裂嘴笑笑:“哪有那么容易?”月贞抹了眼泪,转身想找别的姐妹求救,却见到十多个姐妹,围跪成一圈在不远处,月贞扶着赖家传走过去,只见姐妹们围着的是几具断头残臂,血肉模糊的尸体,其中有两个,肚子被炸开了,黑红的肠子被拖得长长的,远远地垂在一块歪倒的墓碑上。月贞上前拨开其中一个的头发,凌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张瘦削灰暗,惊恐不已的脸,眼睛圆瞪着,眼白里还布着血丝,嘴巴微微张着,像不相信死亡就在一瞬间降临在自己身上一样。月贞认得她,她是太监洲的胡亚菊,听说她家中的丈夫是个瘸子,带着三个子女,全家人都依靠着胡亚菊寄回去的钱生活的。月贞她努力地深呼吸,但钻进鼻子浓烈的血腥让她无法平静,她突然一扔包裹,跳起来,拨开人群,跌跌爬爬地往墓地外冲去。赖家传扶着伤臂,一歪一歪地追在后面喊:“月贞,你回来!月贞,危险!”可月贞怎么可能听得进他的呼喊?她像疯了一样,顺着来路狂奔而去。有人过来拉着赖家传说:“不要追,日本仔会找过来的。我们还是快点逃吧!”大家七手八脚帮赖家传取下铁皮,包扎好伤口,捡起月贞留下的包裹,扶着他往墓地深处走去。

整条街都是死寂的,到处都是七零八落的尸体,那些被砍下来的人头,像破瓢的葫芦一样,四处滚着,鲜血像溪流一样,四处流窜。月贞茫然地走在死亡与鲜血交织着的街道上,见到稍微高大点的尸体,她就扑上去,翻转过来看看。她一直翻着,一直翻着,双臂像随时要与肩膀脱离一样疼痛,巨大的恐惧和缥缈的茫然,组织成一股怪异的情绪,压在月贞瘦小的身体上,她将腰弯了又弯,几乎是卷曲了一样在街上蠕动。那些白森森的骨头紫黑黑的血肉,在她的身体下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月贞她不停地呕吐,酸苦的黄胆水吐在尸体上,像一汪苦涩的泪。

月贞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原来比死亡更难受的,是直面死亡。

月贞终于在一间骑楼前面翻到了水生的尸体。水生的脸很平静,像没怎么经受痛苦一样,可他的胸口、肚子和大腿,都被刺了几个大窟窿,朝北扑倒在地,鲜血从那些大窟窿里流出来,凝固成紫黑色,一堆粗大乌青的肠子从肚子的窟窿里淌了出来,盘在硬了的血块上。向北的方向,是月贞住的骑楼。月贞将水生的尸体翻过来,放在大腿上,抓住那些肠子,拼命地往那个巨大窟窿里塞,可是无论她怎样塞,也无法将肠子填回去。泪水无声地从月贞的眼里流下来,一点点地洗去她脸上的血迹,她用衣服紧紧裹着水生肚子里的窟窿,然后搂着水生的尸体,石雕一样。水生的右手,还紧抓着一副手套,手套已经被鲜血染得失去了原来的颜色了,月贞轻轻将手套从他手中抽出来,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是想等她回来,还给她的吧?我会帮你还给她的!”水生的右手一垂,悬在月贞的大腿上,颤抖着,像是轻轻点头。

月贞将水生的尸体驼在背上,朝碧山亭墓地的方向走去。这时,天空的阴霾逐渐散去,有一缕阳光,从灰色的云层里透了出来,天空又有了湛蓝的色彩。通向碧山亭墓地的小路上,逐渐有一方方的红头巾出现了。

 

第二章:舞艳阳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无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1

月贞婆给我讲述这些荡气回肠的往事时,她喜欢看着天井里哗哗跳跃的雨帘,神情古怪肃穆,那闪亮的电光就是锋利的剑,那排浪般汹涌的雷声是推波助澜的音乐,她扭动着脸上枯朽的皮肉,用苍老的声音,时断时续地讲述那一个个饱含辛酸的场景。我手里握着一根贴了胶纸,还没来得及撕下来的蜡烛,昂着小脑袋,傻傻地听着那些似乎遥远得无法触及的叙述,这是隔了大半个世纪的遥远,这是三代人的距离,那道壕沟宽得无法逾越。可是,童年的我听得那样入神,以至于口水从我半启的两唇间漫延下来也忘了去擦,以至于雷声在屋外轰隆得山崩地裂也不觉胆战心惊。但是,雷雨过后,她就会停止说话,依然低下头来,慢慢地搓着那长长的,像永远也搓不完的香蜡。我惧怕她这种突然的沉默,但我又不愿意就这样抛下手中的蜡烛和胶纸离开这个神秘的老人,我总是这样矛盾地呆在她的身边,然后,任由思绪飞舞。有时,我会牛吃草一样反诌那些月贞婆讲述的场景,让它变得更清晰一些。有时,我则会想,这场大雨后,九曲河那边的甘蔗地里定会有许多的青蛙。

通常,雨停后不到一刻钟,客家仔就会跑来寻我去河边玩,他汲着两挂滑潺潺的鼻涕,满脸汗迹,身上套着件用他阿爸的旧衣服改短的土蓝色褂子,下身穿了条灰色的橡筋短裤,短裤有四个口袋,口袋被他装满了石子和花生,石子很重,坠得他的裤子直往下拉,短裤的橡筋已经洗松了,松垮垮地圈在他的胯上,露出一道青青的股沟。有一次,他趾高气扬地跑到我三伯家找我去捉青蛙,他骄傲地指着屁股后面拖着的一辆木头制的“小车”对我说,他长大后也要像我三伯一样开车去。他嘟嘟地鼓着嘴,学着车奔跑的声音,乌漆漆的双手架在胸前,老模老样地“开车”。当他象征性地将“车”开转弯时,我才发现,原来他的木“小车”是用一根绑了钩子的绳子勾在裤头上的,他转身,“车子”也转身,一下子卡在屋边排污水的沟渠上,他使劲往前一拉,短裤嗖地给拉下来了,露出一圈圆圆的,黄青黄青的屁股蛋儿。我忍不住捂了嘴,哈哈地指着他的屁股说:“臭,臭!臭死人啦!”他赶紧“刹车”,一手捂了屁股,一手提裤子,当他转身看见那满“车子”的石头和花生,全给倒进了被雨水冲得急流奔蹿的沟渠,一下子被流水冲得没了影踪时,鼻头扇了扇,蹲在地上放声大哭。我将手中的蜡烛扔向他,羞他说:“你知不知道羞嘎?整天就知道哭,死哭包子!”客家仔止了眼泪,捡起我扔过去的蜡烛,伸进沟渠里去拨拉几颗来不及滚远的花生,回头一本正经地说:“我才不是哭包子,我阿爸说,我以后是要进城的,我是住在高楼大厦里的城里人!”我冲过去,夺过他好不容易捞回来的两颗花生,剥开拍进嘴里。客家仔急了,跳起来要扳开我的嘴巴抢,我个高,也胖,伸手一推,客家仔就像陀螺一样后退了几步,一踩空,掉进了沟渠,那架木车子也乖乖地跟着跳进了沟渠浮了起来,随着水流打转。客家仔大声哭着,从沟渠里爬上来,骂我:“野妹仔,无教养,一世都住不起高楼大厦的乡下妹!”我叉着腰,呸了他一口,回骂:“城里人还要吃我们屙出来的屎尿淋的白菜呢!我才不稀罕,三寸钉!矮仔!哭包!”客家仔斗嘴是斗不过我的,他顾不得提那掉了半截的短裤,顾不得去捂那半扇屁股蛋儿,拉着他的小木车,一高一低地落荒而逃,跑远了,还回头来对我叫嚣:“我告诉你阿妈知,你下雨天都来找发疯婆。”我嗤嗤鼻子不以为然,但屋里搓着香烛的月贞婆却霎地抬起了头,目光像闪电一样,在空气中一斩,斩在客家仔的背影上,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怯怯地叫了声:“月贞婆!”她才回过神来,异常衰老地说:“玉丫,以后你阿妈恐怕不给你来我这里了。”我还未完全从刚才那一刹那的寒颤中回过神来,但我还是强装镇定地说:“怕什么?我自己偷着来。”

小胳膊小腿是扳不过老胳膊老腿的,我阿妈知道我每次打雷的雨天都去找月贞婆,竟吓得脸色煞白。那时,我家正忙着盖新房子,父母几乎是没时间顾及我。客家仔提着半截短裤,哭着跑到他阿妈面前讨告我,客家婶连忙坐了家言四的渡船,过河去告知我阿妈。我阿妈正在卸砖块,听得着消息,将砖块一丢,拍拍手就往家里赶了。才进得家门,阿妈头上的竹帽也顾不得摘下来,抓起我,将我横放在她两条精瘦有力的大腿上,裤子一剥,巴掌就噼里啪啦地刮了下来。我从小就是个硬性子,只要认为自己是对的,就算拍下来的是如来神掌,也咬紧了牙关,誓不流泪。我阿妈打累了,见我犟着不肯认错,便罚我站在墙角,她罚我也不休歇,还不忘抱过来一垛猪菜,搬了砧板,从门角拿了菜刀,一边剁猪菜一边警告我,不可以再去三伯家了,特别是下雨天,她说:“月贞婆听到雷声,就会发癫的啦!给她咬到你,你也会有发疯病的。”我咬着唇,站在墙角落,蚊子像凑热闹一样,围着我嗡嗡地转,咬得我两个脚踝全是红包。我时而摸摸屁股辣辣的痛,时而揉揉脚上钻心的痒,肚子里骂了客家仔一千六百八十二次,暗暗发誓,下次见到他落单时,定要将这个可恶的“三寸钉”狠狠地揍一顿。为了防止我再在雨天去三伯家,一见阴天,雷雨将来,我阿妈就丢下手中的活儿往家里跑,我就这样被禁锢了起来。我未见过月贞婆发疯,我不知道一个老迈的老人家发起疯来能有多可怕?我记住自己对月贞婆的承诺,我想,我得去看看她。于是,又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后,趁阿妈转身去照顾被雷声惊吓了的弟弟时,我偷偷溜出家门,冒雨直奔下街我三伯家。当我浑身湿漉漉地来到我三伯家时,我三伯家的大门却是紧闭的,我拍着大门的铜门环,大声叫:“月贞婆,月贞婆!”但雨声雷声太大,里面的人根本就听不到我的叫声,我叫了一会儿,得不到里面的人开门,唯有失望地离开。当我再一次冲入雨中的时候,背后竟然有人大声地呼叫:“娃啊!不好走啊!不好走啊!”雷声同时轰隆一声,将我吓得跌倒在水洼里,我抬起头,雨水唰唰地在头顶拍打下来,冰凉透骨。我看见月贞婆竟然头包着一方红色的头巾,穿着一身蓝色的粗布衣,在我三伯家二楼的阳台上跳来跳去。她见我跌倒了,像很慌张的样子,半个身子攀在阳台外,张着缺了牙齿的嘴巴,连连说:“娃啊!我的申娃,别怕,阿妈将这担砖担上去就下来抱你!”然后,她怪异地对我咧嘴笑了笑,露出几个参差不齐的牙齿,也不知道从阳台的哪个角落找出来一根扁担,担在肩上,一步一摇,一摇一摆地来回走动,她头上那方红色的头巾经雨水一洗,在阴霾的雨天里显得格外鲜艳夺目。我是第一次见到月贞婆这样,吓得双脚发软站不起来,双手撑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哭叫着,慌张地往后倒退。我阿妈从上街追了过来,抱起我,一边拍着我的后背给我定惊,一边对着我三伯家的大门,大声叫:“三伯,明知下雨天雷声大,就将发疯婆锁起来啦!又出来吓人啦!我玉丫都给吓失了魂了!”月贞婆听见我阿妈的叫声,愣了愣,回头望着我们,又怪异地一笑,像朵老败的菊花,在雨中挣扎着盛开一样,突然,笑容一收,举起手中的扁担,向着我们狠狠地摔了下来。我阿妈抱着我往一边跳开,这时,我三伯家的窗子打开了半扇,我三伯苍白英俊的脸孔从窗子里露了出来,对着我们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阿申不给锁。她都很长时间没发病的了,今次不知怎么回事。四嫂,你快点将玉丫抱回去,喂她喝碗盐水。”

我阿妈骂骂咧咧地将我背回家去,然后剥去我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将我裹在薄被里,溶了一碗盐水给我喝下,待我情绪稍微稳定些后,她才站在我面前换衣服。我傻傻地望着阿妈褪去身上的衣服,露出修长洁白的身体,我说:“阿妈真好看!”阿妈抓过一条花底裤套上,忍不住叨唠起来:“你还有心情看阿妈啊?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多危险啊?如果被那个发疯婆咬上一口,那你也得跟着发疯的。你客家婶有次就差点被她咬了。”我不赞同阿妈的讲法,一连几个下雨天,月贞婆一直都和我在一起着,每次她都给我讲那些遥远而神秘的故事,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我认为月贞婆是因为见不到我,才急出疯病来的。而且,客家婶就是客家仔的阿妈,叫玉兰的,和我阿妈是最好的姐妹,我知道客家婶和我三伯母不和,两人碰见了也转背走的,所以,我阿妈肯定是在帮客家婶说话。我爬在床上,骨碌碌地转着眼睛,阿妈说一句,我就在心里顶一句,阿妈见我嘴巴嘟嘟囔囔的,知我不服气了,披了件蓝底碎花的对襟衫,上来摸着我的脑袋说:“你月贞婆是个苦命人,她刚生下你三伯母的时候,生活好困难,她唯有将你三伯母也背到工地去,干活的时候,就用篮子装着你三伯母,放在树荫下。有天,突然变天下雨,月贞婆刚好挑了一担砖上脚手架,她想将砖担上去再回来抱你三伯母,结果,雷雨说来就来,一个大雷在放你三伯母的树下炸开了,将你三伯母从篮子里炸飞出来,从此,你三伯母就再也听不见声音了。月贞婆就是在雷响的那一瞬间,看见你三伯母被炸飞出来,人就突然疯了。她挥舞着扁担跑下来,追着雷雨拼命地打,谁都抓她不住。哎!好好的一个人,命为什么就这么苦呢?”阿妈说着,眼角竟然有泪珠儿,我眨着眼睛望阿妈,尽管不能全理解阿妈说的月贞婆的故事,但我还是明白了,我三伯母是被雷炸聋的,我月贞婆是被雷炸疯的。

 

2

我该说说月贞婆和客家婶玉兰的故事了。可以说,如果没有月贞婆的出现,我的三伯母应该是玉兰,而不是赖小申。据说,我三伯和玉兰很早以前就哥有情妹有意的,村里很多人都知道,每当我三伯开着中拖经过玉兰教书的小学时,玉兰都会爬在学校的围墙上看我三伯,而我三伯就特意将车子开得慢悠悠的。玉兰的阿妈早就扬言,说她的女儿玉兰将来是要嫁个有钱人家的,我那穷得叮当响的三伯,就一直鼓不起勇气向玉兰求婚。结果,有次交通意外,我三伯的中拖车,将从新加坡归来不久的月贞婆的一条腿压断了,眼见着我三伯就要被月贞婆告进大牢的,没想到,月贞婆的聋女儿却看上了我三伯,非我三伯不嫁。为了掳住我三伯这个好女婿,月贞婆可谓用尽了心计,她先利诱我奶奶,才第一次与我奶奶见面,就将金戒指金项链的掏出来做见面礼,把我那个有光荣母亲称号的奶奶哄得没了脾气儿,然后又威逼我奶奶,说如果我三伯不娶她的女儿,她就将我三伯告到牢里。当将我奶奶吓得七魂丢了六魄时,她又来安抚,说愿意出资给我三伯盖间红砖的新房子。月贞婆的威逼利诱,立马在我奶奶面前凑效了,我奶奶硬按着我三伯的脑袋,对着月贞婆磕了三个响头,算是将婚事答应下来了。这也是文章刚开头,我们看到的月贞婆和赖小申第一次到我们村里来,她们是来提亲的,她们来了就再没离开过我们村子。

其实那时,我三伯还是情钟着玉兰的,他三番四次拖延着婚事,希望事情能出现转机。但月贞婆怎会不晓得我三伯心里打的小九九?她当机立断,到长岐村小学找玉兰。当月贞婆出现在长岐村小学时,民办教师玉兰不在玉兰树下抱着书发呆,而是在教务室里,拿着一支削得尖细的铅笔扎着一张图纸。月贞婆走过去,看见图纸上歪歪斜斜地画着一间两层的房子,里面画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其中一个女人还扎了条方头巾。图画上密匝匝地扎满了黑黑密密的铅点,看上去,像一张白纸上撒满了黑芝麻。月贞婆伸手拿起图纸,说:“画得不像呢!”她拿过一张空白的图纸,从反应不过来的玉兰手中拿过铅笔,刷刷刷几笔,图纸上就活灵活现地出现了一栋漂亮的房子,房子正中坐了个包方巾的女人,女人左边站了个可爱的男童,右手边则站了个漂亮的女童。玉兰目瞪口呆地看着图画,她没想到眼前这个拐了一条腿的糙老婆子,竟然画得一手好画。月贞婆不以为然地笑笑,说:“阿申的阿爸,是木工师傅,天生就是个绘画家。我跟他后面学了几年。”玉兰似是恍然大悟地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说:“浮过洋的女人,都不简单。”月贞婆说:“能活下来的更不简单。”她指指图画里面的童男童女,说:“我女儿是个聋子,她像个孩子一样,没有攻击力,是个弱者,我必须保护她,不能够让她受到委屈。”玉兰咬了嘴唇说:“现在也没人要同她抢。”月贞婆坐下来说:“可桂成的心没死。”玉兰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月贞婆,月贞婆说:“我可以同你哥哥置办一份丰厚的聘礼,不过你也要快点将自己嫁出去。”玉兰脸色一阴,抓起桌面上的图纸,狠狠地揉成一团,用力将纸团掷在月贞婆的脸上,咬牙切齿道:“你好阴险啊!总有一日,你会落地狱的。”月贞婆慢慢地弯腰,将纸团捡起来,铺平,伸手抚摸着图纸上的人物,慢条斯理地说:“我只能这样做。明天我会使人将话传给你阿妈知道的。”玉兰尖叫了一声:“无耻!”转身跑进了白茫茫的阳光里,月贞婆笑了笑,柱着拐杖慢慢地站起来,拐杖一起一落地敲打在教务楼的石板路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果然,过了不久,长岐村就传出了玉兰大哥娶媳妇的消息,又过了一个月,玉兰就带着三转一响,风风光光地嫁到我们村来了。就这样,原本该是我三伯母的玉兰,现在就成了客家婶。客家婶嫁给我们村的客家二后,并没让月贞婆悬起的心放下来,她认为,客家婶是诚心嫁到我们村来的,目的还是冲着我三伯。她更像只警惕的猫头鹰,时刻圆鼓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客家婶和我三伯的动静。她顾不得盖房子了,向地主婆阿英婆租了间带耳房的旧屋,立刻在旧屋里张罗了我三伯和聋女赖小申的婚事。我三伯和聋女结婚后,接二连三地生下了我大堂哥明东、大堂姐明丫和小堂姐慧丫,夫妻俩的生活,随着孩子们的出生,越过越和谐美好。可月贞婆的心里还是焦的,因为玉兰嫁人好几年了,仍不见肚子凸出来。月贞婆特地用高价买了客家二家的一块屋地,客家二没想到一块破屋地能换来那么多的钱,自然是乐得忙了形,月贞婆借着向他请教,买哪间厂烧出来的红砖经济牢靠,间歇里向他打听客家婶的情况。月贞婆假意好心地跟客家二说,她在南洋的时候,知道有个方子,治不孕不育特有效。她说:“玉兰过门都五、六年了,为什么个肚子还不见动静?试试这方子是没错的。”听得月贞婆这么说,客家二马上焉了下去,他不自在地推辞说,他和玉兰都没问题,只是还不想要。他谢过月贞婆,落荒而逃。客家二怪异的举动让月贞婆的心吊得更高了,连续几个晚上,她都偷偷摸到客家二家,在他们主房的窗子下偷听,但她失望了,偷听了几晚,她都未能听到任何动静。有天,天才入黑,月贞婆就守在客家二家门口,那时,还没电视,天入黑,人们没啥事,都早早关门睡觉的。没想,客家二家的门,却悄悄地开了,客家婶推了自行车出门,客家二跟在后面送了出来,客家婶轻声对客家二说:“不用送了,回去吧!”客家二焉耷耷地说:“不走不行么?”客家婶说:“你承诺过,不逼我的。”客家二一下子像没了骨头一样,软在门边,客家婶蹬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月贞婆才恍然大悟,她拐着腿,悄悄地转身回去。

又一个入黑的暮夜,客家婶推着自行车从家言四的渡船走上岸,家言四一声不吭地将渡船泊在埠头,坐在船沿上,拿过一管水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暮色苍茫,青袅袅的香烟从水烟管里飘了出来,慢慢地升腾,散开,轻纱一样。客家婶上了埠头,抬头就见到我三伯桂成开的解放牌中拖,暮色比较重,像块抹脏了的纱布,有几条黑影围在中拖的后面,帮忙着卸红砖。原来,我三伯刚从邻镇的砖厂运回来了砖块,我阿爸和村里的几个壮汉都来帮忙。客家婶将步子放得老慢老慢,轻得似只水鸟,点着步子,悄悄地飘到中拖车的跟前,有根、有土两兄弟刚好扶着满推车的红砖向渡船推去,见到客家婶,先是一惊,跟着,有根便嬉皮笑脸地说:“客家婶,这么晚了,还回学校啊?”客家婶眼角瞥了瞥弯着腰在车上递砖的桂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给了有根一个肯定的答复,有根嬉笑着说:“你这么负责任,当你学生可就是福气了。”客家婶不理他,急急地推了自行车,向前蹬了两下,鹿一样轻巧地跨上车,噌噌地蹬远了。我三伯站在车上,看得比较远,他偷眼瞟了瞟客家婶骑车远去的身影,客家婶飞快地蹬着车子,像要摆脱什么一样,那背影一弓一弓的,像尾鲜活有力的虾,突然她一摆车头,车子连人,“嗖”的一下,齐齐没入了路边黑森森的甘蔗林里面。我三伯抱着砖块的手猛地一抖,砖块几乎全砸在下面接砖的我阿爸身上。我阿爸刚退役回来不久,身手敏捷,眼疾手快地托着三伯几乎掉下来的砖块,关心地问:“怎么了?”我三伯忙掩饰说:“不小心闪了一下。”有根吱吱地笑起来:“魂被勾走了吧!”我三伯瞪了他一眼,不理他,继续递砖,可心却早飞到远处的甘蔗林里了。好不容易,才将满车的红砖卸下来,我三伯塞钱给我阿爸,让他带大家一起坐渡船回去,搬完砖后就请大家到焦和的茶楼去吃饭。他说回来的时候,中拖挎了一下什么硬物,有点儿漏油,他要趁还早的时候,去镇上看看。我三伯装模作样地拿着扳手,在车子底下捣弄了一会,看着我阿爸带着大家上了家言四的渡船,喋喋地驶离了埠头,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但才舒了口气,他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来,那紧张,不比第一次剥开我三伯母的衣服时弱。他搓着手,围着中拖转了几圈,夜愈来愈深,河面大幅度地升起一层白朦朦的雾,像屏障一样,挡住了河对岸的所有风景,这似乎给了三伯很大的勇气,那样薄凉的雾水,也不知道玉兰冷不冷。我三伯索性丢下手中的扳手,快步向吞没了客家婶的那片甘蔗地走了过去。客家婶的自行车,就歪在第一垄甘蔗上,我三伯才走近,客家婶就像一只健美的鹿一样,从甘蔗林里扑了出来,饱满得像苞谷一样的身子,满满当当地挂在我三伯的脖子上,我三伯嗅到了她呼过来的热腾腾的气息,整个人就晕乎乎了,他软而无力地喃喃:“玉兰,这样不好!”但此时的客家婶已经不在是客家婶了,她又是以前那个玉兰,她拱着饱满柔软的嘴唇,一下子堵住了我三伯的嘴巴,两条还带着淡淡的肥皂香的手臂,紧紧地箍着我三伯的后背,两个奶子像山丘一样,压得我三伯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三伯对我三伯母的忠诚,在这火一样的热情下,一下子崩溃、毁灭、消失,他喘着粗气,嘴里叫着玉兰,粗鲁地回应着怀里的女子。玉兰从他身上跳了下来,拉着他往甘蔗林的深处跑去。那甘蔗一茬一茬,整齐地排列在土垄上,青翠扁长的蔗叶,此时是墨绿色的,上面毛茸茸地布满了雾珠儿。玉兰带着我三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一节白一节的甘蔗下,甘蔗被他们碰撞得沙沙响,几只打雾的青蛙见到他们,呱呱地叫了几声,跳远远地躲开了,那长长的蔗叶在他们的脸上、臂上留下了浅浅的血痕,可他们全都顾不了这些,玉兰拉着我三伯,来到甘蔗林深处的一个比较干爽的地方,那里早就有人用干的蔗叶,铺好了一层。我三伯盯着那堆铺好的蔗叶,呼吸又急促起来了,他困兽一样,低低地唬了一声,向着也是呼吸急促,两颊红润的玉兰扑了过去。两人抱着滚在地上,像两条缺水多时的鱼,扑腾来扑腾去,滚翻了一排排的甘蔗。有一眼湿湿的月牙,躲在雾霭的稀薄处,散发出朦胧的灰白的光。我三伯像疯了一样,撕拉着玉兰的衣服,玉兰紧紧抱着他,娇喘着叫:“桂成,桂成!”我三伯回应着:“玉兰,玉兰!”他们撕扯拉咬,交股叠膝,如饥似渴般缠绵在一起,他们是那样的疯狂,那样的投入,他们以为,压抑了五六年的情感,就能在这个雾月朦胧的夜里得到宣泄。他们忘情得竟然不知道有两个人在悄悄地靠近。当这两个人走近,那个矮小的男人像受伤了的野兽一样,嗷地痛叫了一声:“玉兰!”扑上来,猛地一下子,竟然将我三伯高大的身体提了起来,一脚踹到一边。

一切都静止了,刚才还是激情万分,热浪膨胀,此时,却是水静河平,夜凉如水。

玉兰张开了嘴,惊愕地望着矮小的男人,而我三伯则爬起来,走前了几步,跪在一个拐脚佝偻着背的老妇人面前。不用说,这从天而降的两人,一个是玉兰的丈夫客家二,一个是月贞婆。客家二又再冲上去,要打我三伯,却被月贞婆喝住了:“阿二,是你老婆拖我女婿进来的。”刚才还挺威武的客家二,像皮球一样,吱地泄气了。他软瘫在地上,捂了脸,呜呜地哭:“玉兰,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玉兰又变回了原来的客家婶了,她冷着脸,收拾好身上的衣服,也不理哭得悲痛欲绝的丈夫,站起来,拍拍尘土,抬头深深地挖了月贞婆一眼,转身就走。

月贞婆嘴角一翘,对客家二猛地一喝:“你还是不是男人来的?老婆偷人都偷到你面前啦,就只知道哭有屁用啊?”客家二猛地被人一喝,止了哭声,望着月贞婆,月贞婆冷哼了一声说:“没听说过,汉子是上不到自己家里的老婆的。你忘记了来时我跟你讲过的话啦?”客家二闻言,又猛地威武起来,像豹一样,蹿起来,一下子蹿到客家婶的背后,双手紧紧地将客家婶往后一掼,客家婶被掼回刚才那堆压软了的干蔗叶上,客家婶才惊叫了半声,客家二已经饿狼一样,扑了上去,两手一撕,才刚搭回去的衣服,又被硬生生的撕开了,客家婶一双饱满洁白的奶子跃然在淡淡的月色下。客家婶扭动着身体,拍打着客家二,尖声叫:“滚开,我会恨死你的!”我三伯叫了声:“玉兰!”往前跨了一步,月贞婆冷哼了一声,我三伯浑身一抖,又缩回跨了出去的脚,心痛欲绝地望着被客家二压在地上挣扎着的玉兰,月贞婆伸手一拉,拖着我三伯转身就走,并冷冷地抛下一句:“你就叫吧!等全村人都知道,阿二在甘蔗林里强奸自己的老婆!”客家婶顿时呆住了,像条死鱼般,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任由客家二在自己的身体上运动。走出甘蔗地,我三伯扑通一声跪在月贞婆面前,耷拉着头,月贞婆叹了口气,拉起我三伯说:“我就知道,会有今日的。”她扶着我三伯,慢慢地向埠头走去,到九曲河边时,她又愣在河边,盯着河水看了好一会儿,我三伯惊惶不安地望着她,她突然抬起头说:“回去,什么事也不要跟阿申讲,聋了有聋了的好处。”我三伯点了点头,依依地回头望了望依然是黑压压一片的甘蔗地,月贞婆伸手过来,让我三伯扶着她,也回头望了甘蔗地一眼,自言自语说:“过来的时候,我就同阿二讲,女人啊!只有做了阿妈了,心才得收得回去的。”我三伯像突然被人用重锤砸了一下,身体狠狠地晃了一晃。

这以后,很久一段时间,我三伯再没对客家婶滋生过任何幻想,客家婶也死心塌地地跟着客家二过日子,三年内,给客家二生了一男一女。可是,我那聋子三伯母,却是个耳聋心不聋的人,自从那晚我三伯神情恍惚地回到家里后,她就敏感地觉察出些什么气味来,每次见到客家婶玉兰,都是冷着脸孔掉头走开。

我阿妈总和我说,月贞婆和客家婶,是前世的冤孽,反正,只要有纠结,两个心高气傲,又特立能干的女人,总会碰撞在一起,溅出猩红的火花来的。就拿月贞婆的疯病来说吧。本来,我三伯和三伯母,一直都将月贞婆这个病,掩得严实实的,开始的时候,村里人并不知道,那么干练利害的月贞婆,竟然还会得这么个病来。是那天雨下得特别大,雷声阵阵的,听说,北江水又大涨了,上游拉开了大闸,排了一千个流量下来九曲河,九曲河又一次空前的饱胀,还有人传,我们村这边的堤坝,发现了老鼠洞,都灌满水了,随时都有崩堤的可能,村里人心惶惶,青壮年都自觉到堤坝上去帮忙运沙包固堤。客家婶刚出月子,客家二自然舍不得她上堤去淋雨,便让她在家呆着,客家婶掂着自家的菜地没挖开缺口出水,怕刚冒秧的菜苗被浸死,便披了雨衣到菜园去。去菜园的路是要经过我三伯家的,恰好,经过我三伯家时,天上隆隆地炸开了一排巨大的响雷,闪电交织,暴雨狂涛。客家婶怕受了风寒,便站在我三伯家的屋檐下躲雨,没想,却听到我三伯的房子里,穿出来一阵怪异的嗷嗷叫声,那似悲啼似狂笑似厉鸣的叫声,在雷雨交加的午后,显得格外阴森恐怖,客家婶听得一阵毛骨悚然。尽管她对我三伯一家充满了恨意,但仍忍不住踮了脚,轻轻推开屋檐下的窗户,出现在她眼前的,是让人头皮发麻,惊心动魄的一幕,她看见月贞婆包了一方红头巾,在天井里淋着雨,红头巾已湿漉漉的,贴着月贞婆白花花的头发,她老得像松树皮的脸扭曲成了一团,诡秘得像个老巫婆,抱着一根灰黑色的扁担,直指着像随时要塌下来的天空,嗷嗷嗷地叫着,有雷电闪过,她就举着扁担从这边天井追到那边天井,拼命地挥舞着,像追打不共戴天的仇人。客家婶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酸软得不晓得缩回去,月贞婆似乎也觉察有人在看她了,突地停止了追赶闪电,扭头嘿嘿地对着窗子外面的客家婶笑,笑得狰狞恐怖,客家婶以为她认出自己了,就叫了声月贞婆,月贞婆收了笑容,歪着脑袋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眉毛往上一扯,怪叫了一声:“把申娃还给我!”那老迈的身子瞬间像蛇一样灵活,嗖地蹿到窗子边,抓住客家婶的手,张开嘴就要咬下去,客家婶吓得惊叫一声:“妈啊!”手往回一缩,月贞婆的嘴巴,狠狠地磕在窗棂上,客家婶抖擞着身子靠在墙上,颤抖着声音道歉说:“我、我不是故意的,月、月贞婆!”月贞婆慢慢地抬起头,嘴唇磕破了,她对着客家婶嘿嘿一笑,笑出一嘴的鲜血淋漓,吓得客家婶一头冲进瓢泼大雨中,尖叫着跑回家去。

自这次之后,村里人都知道了,月贞婆晴天时与常人无异,但每到雷雨天都会发疯病,村里人都警告自家的孩子,下雨天,千万别往我三伯家附近去,人们还传说,只要被发疯的月贞婆咬上一口,人就会也得疯病的。所以,我阿妈在得知我每次下雨天都与月贞婆在一起时,才会那么紧张惊怕。我阿妈说,就是因了月贞婆的疯病是客家婶传出来的,所以,我三伯母就更恨客家婶了,我三伯母说话不清晰,也不晓得怎么给母亲争辩,于是,她拿了块红砖,到客家二的店前,结结巴巴地叫着玉兰的名字,客家二自然是不得让老婆出来的,他将玉兰反锁在房间里,自己出来对着我三伯母一个劲地弯腰赔礼道歉,我三伯母寻不着客家婶,便扭过客家二,快步走进店里,将红砖拍在客家二小卖部的玻璃柜上,玻璃柜哗啦一声,被击得粉碎,一块溅起的玻璃刮过三伯母白皙漂亮的脸蛋,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我三伯母连血也懒得擦,昂着头,挺着胸,像只骄傲的孔雀样从客家二面前走过,客家二像吞了死苍蝇一样,无可奈何得满脸红青。

3

自从那次,亲眼见到月贞婆发疯,又听我阿妈讲了月贞婆得病的来由,我就不敢再去我三伯家了。这段时间,我的个子拔苗般嗖嗖地往长里拉,与此同时九曲河也在大步前进,首先,河上建起了一座六墩的水泥大桥。大桥剪彩通车那天,我们村像烧开的粥水一样,沸腾热闹,村里为庆祝大桥的落成,还在当天举行了一场龙舟赛。好多外地人闻了风声都来看龙舟,顺便也看看这座威武的大桥,我五姑妈的大儿子,即我的艺表哥,还特地从花都运来了一手扶拖拉机的香蕉,在桥的前坡摆卖,生意甭提多红火。我天生是个野性子,阿妈是管不了我的,我往口袋里塞满了黄澄澄的香蕉,手里还各抓了一根,嘴里叼着一根,像泥鳅一样在密匝匝的人群里转,当我钻到桥的中间时,发现有个黑瘦的老头袖着双手蹲在桥中间,我一眼便认出他是摆渡船的家言四。我抬头望望九曲河,这时候的九曲河和往常不一样啦!它被人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桥身处处绑着红色的带子,桥栏还挂着红底白字的横幅,目之所及,彩旗飘飘的。宽阔清荡的河面上,整齐地排着十几条绑了红花刷了黄油的龙舟,龙舟全都是新的,桐油光闪闪,耀武扬威的样子,可神气了。那些穿着短褂子的壮汉们,鼓着一块块凸起的油亮亮的肌肉,稳稳地站在龙舟上,满脸兴奋,踌躇满志。只要主席台的一声鸣炮响起,就会百舸争流,热闹非凡了。而家言四的渡船呢?灰溜溜地躲在离岸最近的桥墩下,就像家言四一样,缩头缩脑的,有种支离破碎的破败感。我将一根香蕉递给家言四,说:“四公,你的渡船要散了。”家言四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将脸别了过去,我一摁鼻涕,不死心地说:“是要散的,月贞婆说过的,开不动的机器,都会好快就散的。”家言四猛地回头对我一吼:“闭上你的乌鸦嘴,大好的日子,讲什么散散散?”我不服气,说:“反正以后都无人坐你的渡船啦!”家言四回头依依地望了他的渡船一眼,又垂头丧气地低下头,我又将香蕉向他一递,说:“无人坐你的渡船,你可不可以教我开船啊?这次我不妨碍你赚钱啦!”家言四没安好气地接过我递过去的那根被捏得黑黑的软软的香蕉,剥了皮,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说:“女仔之家,学什么开船?我教你认字啦!”他回身,指着粉得雪白雪白的桥栏上几个斗大的,用红漆写的字,一个一个地给我念:“独、树、岗、大、桥!”我鹦鹉学舌一样跟着念:“独树岗大桥!”他点点头,又指着大字下面的小字念:“一九八……”他还未念完,我就拔腿跑得远远的了,他追在我后面喊:“玉丫,还未读完呢!”我不理他,在人群中左拐右拐,一下子就拐没了人影,他跟不上我,站在桥中央跺脚,刚好客家仔拖着他的木“小车”跑过,家言四一把扭着他的裤腰,说:“客家仔,过来,我教你识字!……”突然,河对岸堤上,一声炮鸣,轰隆响起。

独树岗大桥剪彩后,我家也搬新家了,搬到九曲河的对面来了。这一年,我们村的村民,都不种甘蔗了,听说,附近的许多糖厂都倒闭了,毕竟吃糖的人没吃米的人多,于是,大家都开始种水稻。原来种甘蔗的那片旱地,也被我们生产队划成了自留地,我们家是第一家在这自留地上盖起房子的,那时候,我们家盖房子,可让村里很多人都眼红,很多人艳羡地跟我那有光荣母亲称号的奶奶说:“辉婆,你家的儿子们,都出息啊!”我奶奶在村里的大宗祠旁边摆间卖咸酸和零食的小摊,生意不好也不坏,反正能将日子糊过去,我奶奶常自持骄傲地向人说,她从不拖累仔女半分的。我奶奶平常爱喝白酒,别人跟她聊她的儿子们时,她都笑得只能见眉不能见眼,掀开酒埕的盖子,舀一杯出来,自斟自饮着说“人多力量大嘛!他们兄弟姐妹九个,齐心协力扶一个两个,还有扶不上的咩?”那年头,我奶奶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人多力量大,嫁给我爷爷后,便一股脑儿地生孩子,到底生了多少个,恐怕连她老人家也不知道了,反正,养活下来的是九个。当年,我奶奶就是因为生的孩子多,才获得了镇上光荣母亲的称号。这些都是闲话。自从我随父母搬到九曲河的对岸后,便很少回到大村里,就更少见到月贞婆了。同年下半年,我就上学读书了,久不见月贞婆,她便渐渐在我的记忆中淡去了,我几乎不记得,那个在打雷的雨天,将我轻轻地拥入怀里,给我讲红头巾的故事的老人家了。

再次见月贞婆,应该是我读二年级的时候,那是因为慧丫的缘故。从进入学堂的第一天起,我就成了班主任头疼的对象。上学之前,我整天撒了脚在河里田里跑,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什么捣蛋的事情,都是我儿童时代的专业。因为生蚤子,我阿妈给我剪了短发,而且,我还长得丑,皮肤被太阳晒得黑漆漆的,嘴巴还大,浓眉大眼的,满脸凶相,根本就没个女孩子的影儿,我几乎成了村里的异类。村里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都非常害怕和痛恨我,他们几乎都给我咬过打过,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他们都不愿意和我玩,见到我都躲远远的。至于女孩子,她们都白白净净的,斯文温顺,谁愿意和我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来往?倒是有一个女孩子愿意和我玩的,那就是有根的女儿小满了。小满长着一张红红白白的苹果脸,五官标致得像年画里面的玉女,可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却不晓得水汪汪地转动,整天只晓得跟在我屁股后面嘿嘿的傻笑,哎!就是一个脑袋不开窍的丫丫。一年级的时候,学校是分男孩子和女孩子一起坐的,男孩子都喜欢在桌子上划一道三八线,阻止女孩子“跨过鸭绿江”。原本,班主任锦明老师也将一个叫嘉华的男孩子安排给我做同桌的,可是那那男孩子嘉华在上课的第一天,就勇敢地站起来反抗,说:“老师,她是男人头女屁股,我不跟她坐!”全班同学都哄的一声,笑得像鸭子出栏,呱啦呱啦的,凌乱响动。我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眼泪立马就在眼眶里转了,可锦明老师并没将我的自尊放在心上,他沉吟了一会,说:“好吧!改天我给你再安排一下。”嘉华老不情愿地坐下来,我可等不到锦明老师的改天安排了,瞅准了嘉华同学的手臂不小心跨过“鸭绿江”来,立刻眼疾手快,将尖尖的铅笔扎在他的手臂上,嘉华受了痛,却拉不下男孩的面子,不肯将手移开,竟然还继续侵占我的领土,我火了,提起他的手臂,用力往外一推,台下的脚也不含糊,用力一撑嘉华屁股下的凳子,嘉华整个人像球一样,滚出课桌外,半边脸狠狠地砸在地板上,擦破了一大块皮。我被锦明老师从嘉华惊天动地的哭声中揪了出来,拧到教室后面,站在墙角,锦明老师痛心疾首地说:“女孩子,怎么能这样野?”我鼓着腮帮,赌气地想,明天不来上课了。可是,第二天,我还是给我阿妈扭着耳朵到了学校,这次锦明老师聪明了,将有点智障的小满安排给我做同桌。我继续欺负小满,她的手臂一过“三八线”,我就戳她一下,可小满那慢脑筋根本就不晓得哭泣反抗,还真的以为手臂过界,是自己错了,竟傻乎乎地对着我一个劲儿地笑。我开始同情小满的天真烂漫,也就不在意她老是跨过鸭绿江了,只是,从此以后,锦明老师的数学课,我是不愿意听进脑袋的,每次他来上数学课,我便在课桌下翻小人书,要不,就在数学书上乱涂乱画,自己给自己讲故事。就这样到了二年级,我阿妈有一次检查我的作业,才发现我所有的数学成绩都是鸭蛋,阿妈在震惊之后,马上采取了亡羊补牢的方法,让我跟慧丫后面补习。我三伯实真是没给慧丫起错名字的,她的确是个乖巧聪明并稳重沉静的好姑娘,自打小学开始,一直到中专毕业,年年拿全年级第一,即使后来出来工作,她边读书边进修了大学、研究生到博士,考过了英语八级,拿了高级职称,她的成绩都在最前列的,到最后,自己成立公司创业,公司的成绩同行中的佼佼者。我曾经一度怀疑她是超人。

我阿妈让我跟慧丫补习,我就顺理成章地再与月贞婆见面了。

这时,月贞婆还继续卖香烛,仍还从县里拿香烛原料自己加工。只是两年不见,月贞婆的背更驼了,弯得像一张弓,后背高高地弓起一块,脑袋搭在肩上向前倾着,在胸口留下一大幅阴影。我走进三伯家,她听到我和慧丫说话,脑袋努力地从胸口深埋处抬起来,深井般的老眼倐地一亮,紧皱着的老脸猛地一撕,裂开成一朵曲曲折折的菊花,她从板凳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蜡屑,有点激动地说:“玉丫,来啦!个子高了呀!”我想起那个下雨的午后,心里对她还是有点害怕,忍不住往慧丫背后缩了缩,她似乎觉察到我这个微小的举动,脸上立马现出一丝尴尬,拉拉衣角坐下来,说:“慧丫,房间的抽屉里有袋软糖,拿给你妹吃。”慧丫进了房间,很快就拿了一袋五颜六色的软糖出来,抓了一把塞在的我口袋里。我捏了捏那几颗软绵绵的糖果,咽着口水,心里被甜蜜充满。慧丫拉我在饭桌前坐下,翻开我的数学书教我计数,我却听得心不在焉,不时回头去望搓蜡烛的月贞婆,或许是那把糖果的作用,月贞婆拱桥一样弯着的身影不那么可怕了,我甚至怀疑,那次月贞婆发疯,是我自己心惊过度出现的幻象。当月贞婆将一根长长的蜡烛搓完,放到竹箩前面时,我再也坐不住了,一抛手中的数学书,跳到月贞婆跟前,拿起月贞婆刚搓好的蜡烛,熟练地给蜡烛贴龙凤胶纸。月贞婆停了手,看着我将胶纸贴好,然后撕开胶纸,一对龙凤便跃然在红红的蜡烛上,点了点头,说:“好,龙凤呈祥!”我骄傲得像只刚捉到虫子的小鸡,叽叽地对着月贞婆缩着脑袋笑,月贞婆伸手摸着我的脑袋说:“玉丫啊!我们投缘呢!”我吐了吐舌头,又叽叽地笑起来。慧丫在饭桌那边问我还学不学。我嘟起嘴巴老不愿意的,月贞婆赶我回座位说:“不读书怎么行啊?跟你慧丫姐读书去,不急着搓蜡烛。”

有一天,我又去三伯家找慧丫,慧丫不在,家里只有月贞婆,我走进屋时,却见到月贞婆拿着一双灰灰的旧手套在抹眼泪,我以为她又要犯疯病了,吓得一只脚跨进屋,另一只脚就不敢再越雷池了。月贞婆抬头看见我,招招手叫我过去,我忐忑地走上前,月贞婆将那双又旧又破的手套递给我,摸摸我的脑袋,醒了一下鼻子,目光空濛地望着门外,说:“她走了啦!”我不知道她所说的“她”是谁,唯有傻傻地望着她。月贞婆又抹一把眼泪说:“玉丫,明日跟你阿妈请天假,我带你去顺德。”我捧着那双手套,隐隐地意识到什么,点了点头。

我哪敢向我阿妈请假啊?她要知道我和月贞婆一起外出,不给急疯掉才怪。第二天清早,我照常背了破书包,蹦蹦跳跳地和小满一起跑过大桥上学去,刚过大桥,我便将书包往小满身上一挂,吩咐她放学的时候帮我背回家。然后便一溜烟向三伯家跑去,小满追着我问:“锦明老师问,我怎么讲啊?”我头也不回:“说我半路肚子痛。”

月贞婆已在门口等着我,她跨了个黑布包,头上包了方蓝黑的头巾,背更驼,人更老了。见到我跑来,她拐着脚,一高一低地快步迎上来,拉着我的手说:“以为你来不到呢!”我又叽叽地笑了。我三伯已经不再开中拖了,他现在开手扶拖拉机,农忙的时候,他就把手扶拖拉机的后厢拆了,装上铁耙,专门给村里人犁地,农闲的时候,他则用车子给人运砖运物,有时也送人到镇上。我们走到村口,三伯已经开着手扶拖拉机在等着,见到我们,忙下车来扶月贞婆,我则像猴一样,三两下就爬上了车。安顿我们坐下,三伯说声坐稳了!手扶拖拉机就“部部部部”地向着镇上开去。到了镇上,三伯扶月贞婆车,我们站在路边等车,月贞婆说她晓得拦车了,让三伯回去,三伯不放心,坚持陪我们等车。过了一会,那辆破败得像只废火柴盒般的班车来了,月贞婆拉着我挤上车子,我们才在后面找了座位坐下来,车就歪歪斜斜地开了,我回头望了望车外,我三伯还站在等车的位置目送着我们。我说:“三伯有皱纹了。”月贞婆说:“是啊!都老了啦!”

我们又县城车站转了趟车才到顺德,其时已是中午,有个干干瘦瘦的老女人在等我们了,她似乎与月贞婆是熟悉的,见到我们就迎上来说:“来啦!”月贞婆点点头说:“是啊!来啦!”我们跟着老女人上了一辆三轮,三轮带着我们,又开始了长长的颠簸。

在我快要被颠得骨头散架时,三轮车终于停下了。眼前是一座古朴的两层小楼,石镶大门,上有块匾,上书“鹤领静安舍”几个黑色大字,门口站着几个身穿素色衣服的老奶奶,全都神情肃穆,那些老去了的脸孔被一道道褶皱起来的皱纹覆盖着,深深地夹着悲痛与沉重。我畏缩在月贞婆的身边,紧紧拽着她的衣服,目光游离,一贯的调皮劲根本就用不上来。月贞婆拽着我,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高高深深铺着红色方砖的堂屋,堂屋里香烟缭绕,两旁吊满了塔香,我眼泪被熏出来了,擦擦眼,抬头一望,“冰玉堂”三个端秀的黑色楷体字映入眼帘,这是我刚认得的几个字,我轻声念了念,还没念完,就被搁在天井的一具黑漆漆的棺材吓得趔趄,如果不是月贞婆拽着我,我定仰跌在地上了。月贞婆也在棺材前愣住了,两目茫然,两边腮帮抽搐着,干苦瓜一样的老脸皮扭曲着。那接我们过来的干瘦婆婆跟上前来说:“她一直叨唠着,身体好点了,就去看你,没想……”月贞婆再也忍不住了,点着拐脚扑上前,凄厉地呼了声:“带娣姐啊!”人就像受伤了的刺猬一样,跪爬在棺材前面,捂着脸贴着地板,呜呜地哭了起来,全无了一个老人家该有的矜持和世故,呼天抢地,像个孩子一样嚎啕,两个一样老迈的婆婆上前来扶她,都被她固执地甩开了,我从未见过月贞婆这样哭过,此时的她像个泡沫般脆弱,这是我们同树村那狠辣刚强的月贞婆吗?我傻傻地跪在她身旁,傻傻地跟着她哭,然后傻傻地想,原来这棺材里装的就是叶带娣啊!过了一会儿,老婆婆们见月贞婆的哭声弱了些,便上来扶起她,将她安顿在旁边的干稻草上坐下,我的双膝都跪麻了,扶着腿才站得起来,早知道坐那么长时间的车,过来是送个死人,还得跪上半天,说什么也不会跟月贞婆来的。月贞婆揉着红肿混浊的老眼招呼我坐在她身边,我靠墙坐着,眼睛溜溜地盯着棺材前面的火盆,火盆上插满香烛,火盆下却是一个装满了花花绿绿糖果的碟子。有个婆婆可能看到了我眼中直勾勾的馋虫,抓了一把糖果过来塞给我,我屁颠颠地说着谢谢,感觉这婆婆老是老了些,但比其他的阿婆要慈眉善目。嚼着糖果,听见月贞婆跟身边的老婆婆说:“带娣姐这些年都没收徒弟吗?”那老婆婆说:“没,她临走时说,就你一个金兰姐妹了。她剩下的金银首饰,我们都打包好了,你走时记得捎上。”月贞婆说:“她不应该啊!”歇了歇,又说:“带娣姐一辈子都为家里人、亲人辛苦劳碌,现在走了了,却一个亲戚也没见来送,一处亲戚的家门都不给进,在黄泉路上归家无门,我们不可以让她在那边也是孤身一人啊!”老婆婆说:“我们寻你来,就是想同你商量这事情,我们想替她买个门口,你觉得呢?”“我来前就想好了!”月贞婆轻轻说了一句,低下头解带来的黑色布包,两只干枯得像老松枝一样的手,慢慢地一层层剥开黑色布包,最后一层用一种叫香云纱的布料包裹着,听说香云纱有防虫的功效,看来布包里裹的物品对月贞婆来说非常重要。我将脖子探得像鹅一样,期待着什么稀奇的宝物出现,但我马上就失望了,香云纱揭开,露出来的却是一块小小的神主牌,我瞥瞥嘴缩回脑袋,月贞婆却神色凝重地捧起神主牌,用手轻轻地抚摸了好一阵,才依依地将神主牌递给身边的老婆婆,说:“带娣姐和水生哥本来情投意合,在世时本来就应该是夫妻的,不过世事弄人,有情人不能成眷属,我带娣姐才梳起做姑婆的。现在他们都走了,但他们又都是独身的,带娣姐就可以买水生哥的门口了。我特将水生哥的神牌带来,就是为了了结带娣姐的心愿的。”月贞婆说着,又一阵哽咽,泪水嘀嘀嗒嗒地落下来,惹得周围的那些同命相连的老婆婆们也跟着呜呜地抽噎起来。大家又哭了一阵,月贞婆从包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片,递给那个干瘦婆婆说:“田英,这是刘水生的生辰八字,麻烦你去找个五琢先生,给带娣姐和水生哥合一下,不要等他们在下面也相冲了。”干瘦婆婆接了纸片走出去,月贞婆抹干净泪水,站起来,转眼又成了那个我认识的月贞婆了。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刘水生和叶带娣的灵牌放在一起,又有人拿来麻衣白布,给月贞婆穿戴起来。我才懵懂地懂得,那个叫叶带娣的自梳女去世了,因为她是自梳女,不能死在娘家或亲戚家,死后也没有亲人来吊丧,因此,她身后的一切丧事,都必须由她的金兰姐妹月贞来操办。

多年以后,回想起这段童年外事,我专门查过不少资料,终于对自梳女的身前身后事有了一点认识。自梳女有 “守墓清”的俗规,自己梳起,不嫁人。女子一但自梳,就意味着“自己的头发自己梳,自己的衣服自己缝,自己的生活自己理,自己的苦乐自己享”,她们的晚年十分凄惨,如果没有拼命积点血汗钱与其他姐妹共同买一间房子作姑婆屋,真是临死时连停尸的地方都没有。按俗例,自梳女不能死在娘家或其他亲戚家,死后也只有自梳姐妹前往吊祭扫墓,因而一些自梳女被迫守墓清”。“守墓清又叫买门口,即自梳女找一死人出嫁,做死者名义上的妻子,以便将来可以老死夫家。自梳女要付给婆家一笔钱来买门口守墓清是守节之意,有墓白清当尸首两种形式。墓白清又称嫁神主牌,即某家有早已夭折的男性,不论是童子或是成年,只要死者家长同意,自梳女就可出钱买作那一家当媳妇。另一种形式叫当尸首。即当男子死而未葬时,自梳女嫁去作死者之,要披麻带孝,守灵送葬。自梳女守墓清买了门口,便可算作男家族中人。可怜自梳女受尽精神和劳累身体的折磨,才换得个死的门口

 

 

4

说到这里,恐怕大家都急了。既然刘水生死在日本仔的屠刀下,刘月贞后来嫁给了谁呢?她的女儿赖小申又是怎样来的?叶带娣本来不是红头巾吗?怎么又成了自梳女?我就是在这个替叶带娣守夜的夜晚,听月贞婆跟我说继续下来的故事的。

我们且将时光倒回到1942年后的新加坡。

 

那群红头巾渐渐向月贞走近,鲜红如血的红头巾在充满血腥味的空中跃动如火,冉冉地在沉沉的死气中,燃烧出一团艳丽热烈的火焰。月贞托着水生尸体的双手紧了紧,忍不住低下头,垂眼望着脚上那双血迹斑斑的胶鞋,不知何时,两脚脚趾头已被踢得血肉模糊,疼痛从脚趾漫遍全身。月贞地抬起头,对着那群快速跑近的红头巾嗷地一声厉呼,身体一软,便瘫痪在地上。红头巾们冲了上来,跑在最前面的是房东好姐。月贞在新加坡三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好姐包上红头巾,包着红头巾的好姐,竟然不干瘦刻薄了,似乎丰润慈祥了很多。好姐扶起月贞,流着泪问:“是不是水生啊?月贞,水生到底怎样了?”月贞抬头对好姐白凉地一笑:“三十八米的高楼摔不走他,日本仔一寸窄的屠刀却要了他的命!”说完,头一歪,晕死在好姐怀里。

后来月贞才知道,这天好姐做治安员的男人大五清晨跑回家来,惊慌失措地告诉她,日本仔上了红灯码头,向牛车水这边屠城过来了。好姐赶紧将家里值钱的细软埋藏好,和大五跑到豆腐上街,好姐负责通知红头巾们逃命,大五负责通知男劳工,好姐还特地吩咐大五,见到水生,一定要带他躲到碧山亭墓去,那里荒凉,日本鬼子应该找不到。大五当时答应了,怎么女人们都能跑出豆腐上街,水生一个大男人,反而被挤丢了呢?在大家的帮助下,好姐背起月贞,几个相熟的红头巾抬起水生的尸体跟在后面来到碧山亭墓地,赖家传和大五一伙人远远见到她们,立刻跑了出来,赖家传吊着受伤了的右臂,不相信地望着被四名红头巾抬着的水生,多年来的师徒关系,两人感情已深。后来赖家传对月贞说,他躲在碧山亭墓地里,想象了很多与水生失散后,水生的遭遇,却没想到水生被日本人开肠剖肚,人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以为摔不死的水生,定能逃过这一劫的。大家七手八脚地将月贞放在一处干爽点的地面上,帮她按太阳穴揉人中,好姐已经追问大五,为什么没将水生带出来。大五说他一户户地通知大家快跑,哪有时间带水生啊?还说自己特地吩咐水生和赖家传,一定要往碧山亭墓地跑的,他们也应着向这边跑来的了啊!赖家传搭腔说大五的确有通知他们的,他们也是往碧山亭墓地跑,但越跑人越多,水生本来跑在前面的,跑着跑着,好像见到了什么人,突然就停下来了,当时人太多,赖家传在水生身边经过时,还拽了他一把叫他快走,但水生却说他看见叶带娣了,让师傅先去碧山亭,他马上来。说着,水生就往回跑了。赖家传说本来是想拉水生快跑的,但人太多,水生的速度也快,根本就拉不不住。

好姐抚着月贞,哽咽着说:“可怜的月贞啊!她等水生这么多年,但水生到死念的还是带娣!唉!”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军撤离新加坡。四散奔逃的红头巾们又逐渐聚集到牛车水一带来,新加坡的建筑业逐渐现出生机。在赖家传和好姐的精心照顾下,月贞渐渐从巨大的伤痛中恢复过来,与此同时,大海的另一面,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在红头巾们的祖国,那个被红头巾们叫做“唐山”的地方,内战爆发了。这时,月贞已替代水生,成了赖家传的徒弟。自从那次受伤后,赖家传的右手便不能使力,无法做木工。月贞念他救过自己一命,便常过去照顾他。一次,她到赖家传工作的工地去,恰好赖家传走开了,她便拿起赖家传的木锯,学着赖家传锯木方的样子,一脚踩在木方上,弯腰拉锯。赖家传回来,见到此景,心中一动,说:“月贞,我看你挺有做木工的天赋,现在我的右手废了,手艺也缺个传承人,不如你到我们工地来,做我徒弟吧!”木工是个手艺活,工资比杂工高一倍,月贞当然乐意,于是,月贞便成了赖家传的徒弟。

这天月贞正在做木工,大胡子来找月贞。几十年的水客生涯,大胡子已经变成白胡子,他仍在海上跑水客,他给月贞带回消息说,大力伯搬回到刘寨村新盖的房子里,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他似乎也意识到水生出事了,特地带口信给月贞,不要再等水生了,趁着还在壮年,赶紧找个可靠的人成家。

月贞使劲地拉着锯,不说话。

大胡子说:“月贞,你这样耽误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女人嘛!总得有头家的。”

月贞将锯放下,弯腰抱了锯好的木方走出木工房,大胡子跟着出来,迎面便碰到赖家传端着饭盒走过来。赖家传叫了声月贞,月贞点点头说:“我将木方送上面去。”说着一扭身,便拐到一堆砖块后面了,大胡子望着月贞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

赖家传问:“胡子哥,好好的,叹么气呢?又给月贞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啦?”

大胡子跟着赖家传走回木工房,说:“月贞这孩子,就是太犟了。马上四十的人了,还对自己的事情不上心,我急啊!家传,你是她师傅,要替她多上心啊!”

赖家传刚掀起饭盒的盖子,听得大胡子这样说,慌得手一抖,盖子便“当啷”一声掉地上了,慌忙捡起盖子,擦拭着掩饰道:“我会跟她谈的。”

几十年来飘洋过海,大胡子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什么人没见识过?赖家传脸上飘忽而过的红晕,像摄像机一样,一下子便摄进了大胡子的心里。

大胡子问:“家传,你今年多大了?”

赖家传低头扒着饭,囵吞地说:“五十二了。”

大胡子又问:“你女人走了多少年啦?”

赖家传想了想,说:“快二十年了!”

“在海的那边,没给你留下一男半女?”

“如果是有,我们哪能都过来星洲?”

大胡子击掌笑道:“成了。”

赖家传愕然,问:“什么成了?”

大胡子说:“你和月贞,成了!”

赖家传放下饭盒,结巴着说:“这、这、这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单身她未嫁的。”

赖家传又将饭盒放下,低着头搓着手说:“我比她大那么多,怕委屈了她!”

“年龄不是问题,最紧要的是知心。”大胡子兴奋地说:“我知道你是喜欢月贞的,行,我也不能看着月贞这样干耗下去,回去我就找好姐同你做媒,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晚上回到住处,才吃过晚饭,好姐就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刚搬过来不久的蔡桂莲忙讨好好姐说:“好姐,今天神色好啊!有喜事?”好姐喜眉喜眼地说:“喜事近呢!”又对蔡桂莲瞪瞪眼说:“人家叫好姐你也叫好姐?没大没小的,叫好婆婆啦!”蔡桂莲嘿嘿笑道:“你显年轻呢,和我站一起,像姐妹样!”好姐没好气地拍拍蔡桂莲的脑袋,说:“六十多岁的老婆婆了,还年轻?你这丫头嘴巴甜。”说着便转上二楼,见月贞洗了头发,半靠着窗梳理,好姐啧啧地叹:“好乌好密的头发啊!羡慕死我这个老太婆啦!”月贞回头笑笑,岁月不饶人,好姐曾经的一头乌发,现在苍白稀落,没剩几根了。好姐上前,拿起月贞湿漉漉的头发,说:“月贞啊!三十年有多啦,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真真比亲女还亲啊!”月贞说:“好姐对我们,比阿妈还亲呢。”好姐坐下来说:“就是啊!月贞啊!我老啦,你年龄也不小了,如果命好的,嫲嫲都当上啦!”月贞地回头瞥了一眼好姐。好姐说:“你觉得赖家传这人怎么样?”月贞愣了愣,又很快地扫了好姐一眼,没做声。好姐继续说:“我听大胡子讲赖家传喜欢你,想听听你的意思。”月贞抓过一条毛巾,使劲擦着头发。好姐以为她不乐意,便说:“赖家传年纪是大了点,不过男人比女人大十几岁,都不是大,刚好。月贞啊!女人一世人,那有这么容易就求个情投意合的?能找个依靠,有个归宿,就认命了啊!水生在时,我们都不好讲话,现在水生都走了两年了,你也该惗惗自己的后半生啦!家传这人不错,厚道,还有门手艺,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将你交给他,我们放心。”好姐前倾着身体,低头擦拭头发的月贞,月贞抬头望着窗外,此时夕阳已经埋入地平线,苍茫的暮色像灰色的纱,一勾淡淡的月,弯弯地隐在灰褐的云层里,清华渐渐。三十年异国他乡的生涯,如水一样涌上心头,亲人离散,人鬼殊途,走了许多相识的劳工,又来了许多新的红头巾,生命在不停更替,人来人往,脚下的土地一块块由黑土野地变成大厦高楼,唯一不变的,是海上生起的明月,和那挥不去的乡愁。几多个月圆月缺过去了?又剩下几多个月缺月圆?那清波荡漾的九曲河,还会有再次相见的缘份吗?

好姐见月贞望着月亮不说话,以为她又在念着水生,便无奈地叹了口气,怏怏地离开。月贞突地跳起来,穿上胶鞋,啪嗒啪嗒地跑了落楼,蔡桂莲刚捧着一块榴莲跑上来,被月贞碰个满怀,榴莲掉在地上,烂得稀粑烂。蔡桂莲跺着脚叫:“月贞姐,你走路不看人啊!熟透的榴莲呢!”月贞不理她,拉开门,冲到街上。飞快地跑,耳边的风声呜呜响,两旁骑楼上挂着的红灯笼逐渐点亮,在轻轻的海风中摇摆着,像一串串新鲜得诱人的糖葫芦。月贞跑啊跑!觉得自己跑进了一层灰蒙蒙的暮霭里,似乎有股巨大的声音,从暮霭深处咆哮出来,震得四周嗡嗡地响。洪水要来了啊!月贞停下脚步,前面似有无数波浪涌动,后退了一步,又隐隐听到有人叫月贞,是阿爸的声音?是阿妈的?是黄翠珍的?是叶带娣的?还是水生的?突然一只白毛的猫,闪电般在眼前闪过,发出“喵”的一声尖叫,月贞吓得一抖,呆呆地站在原地,声音消退了,波浪消退了,暮霭消退了。街,还是那条豆腐上街,楼还是那些骑楼。月贞慢慢地走在沉沉的夜色里,灯笼发出来的光将她的身影折射在地上,只剩下影子陪着自己,多宁静啊!月贞站在一间骑楼前面,叩响了骑楼的木门。开门的是赖家传,他已站在这门后整整一宿,从中午大胡子到木工房来过后,月贞就再没回木工房,赖家传知道,今晚月贞定会来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坚信月贞会来,像是冥冥中有人告诉他,于是,他整晚都在守望着豆腐上街的另一端,当他看见月贞出现在长街时,慌得将门关上,然后趴在门缝里看。一只白猫不知什么时候蹿到门前,闪着青幽幽的眼珠,对他“喵”地叫了一声,赖家传嘘嘘地低吼了两声,猫又“喵”的一声,闪进了夜色中。月贞站到了赖家传的门前,静静地看着门缝后面的赖家传。赖家传不安地叫了声月贞,月贞抬头望着他,眼光清凉如水,说:“跟我来。”然后转身就走。赖家传像着了魔一样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无声地走着。走了很久,月贞才在一处荒凉的墓地停下来,赖家传打了个寒颤,这墓地他再熟悉不过了,这里掩埋着多少劳工的白骨啊!月贞回头望了他一眼,又弯下腰去拔脚下那处小坟墓的杂草,很快,杂草就被她清理干净了,坟墓前面便露出一块小小的石碑,月贞坐下来,坐在杂草上,伸手摸着那石碑,对赖家传说:“我本打算守着这块墓碑,终身不嫁的。”“喵”突然一声猫的叫声响起,月贞抬头望去,朦胧的月色下,一个孤坟上,竟盘着一只猫,毛色雪白,眼青如玉,在夜色下,闪着幽幽的光,就像只通了灵性的狐,静静地注视着两人。月贞想起母亲曾经跟自己讲过的聊斋故事,鬼也罢妖也罢狐也罢,那些出现在故事里的鬼妖狐精,谁个不是在落魄书生最穷苦潦倒的时候出现的?她们用自己温软的身体,解语的温柔,伴着书生渡过一个个寂寞孤单的夜晚,可是最终呢?最终书生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将那妖媚美丽的女子忘得云淡烟消,而可怜的鬼妖狐精,不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就是成为孤魂野鬼,生而犹死!月贞对着那白猫,忽地“喵喵”地叫了几声,那猫站了起来,疑狐地望着月贞,月贞突然有些情绪失控地拍打着那快灰白冰凉的墓碑,连连说:“现在我想清楚了,想清楚了。我没道理为一个心里没我的男人守下去,凭什么呢?凭什么呢?……”白猫惊得“喵”的一声,蹿进墓地深处。赖家传趁着夜色,走到月贞身边,坐下来,伸出左手,紧紧拥着月贞颤抖的身子,说:“月贞,我们在一起吧!我会一辈子都对你好的!”月贞闭上眼,两行晶莹的泪,滑了下来。

当大家都喜滋滋地忙碌着给月贞和赖家传准备婚礼时,工地上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月贞工作的工地比较大,工地上一共有三支杂工队,其中包蓝色头巾的杂工队是来自恩平台山等地的建筑女工,包浅蓝色印有白色小圆点的头巾的杂工队是从清远过来的建筑女工,另外一支便是包红色头巾的三水建筑女工。带月贞和蔡桂莲她们这队红头巾的头家叫李建成,是个有头脑,果敢干练的男子。那天,蔡桂莲午饭后闹肚子,捂着肚子跑到工地外的乱草丛中解手,可能是夜里着了寒,才蹲下来,肚子就哗啦哗啦地响起来,直把蔡桂莲拉得肠空肚瘪,浑身无力,勉强站起来,感觉唇干舌燥,两耳鸣响,眼前金星四冒。她擦擦额上的虚汗,扶着路边的杂草矮树摇晃着往回走去,人虚脱得似踩在棉花上了。没想半路上就碰见了头家李建成,蔡桂莲吓了一跳,这回惨了,上班时间开溜,定要被罚工钱的。蔡桂莲脸色苍白,怯怯地叫了声:“李哥!”李建成回头望了蔡桂莲一眼,竟然没发脾气,问:“病了啦?脸青口唇白的!”蔡桂莲说:“可能昨晚受了凉,又吃了过气的冷饭,拉肚子啦!”李建成说:“病了就坐一边休息下,不要担砖啦!”说完,又对蔡桂莲笑笑,快步走了。蔡桂莲受宠若惊地愣在原地,几十年来,都没男人对她这样温和地笑过的,他不骂自己,竟然还叫自己休息一下,蔡桂莲回味着那温暖的笑容,心潮便一浪浪地涌动起来,呆呆地目送着李建成的身影闪进工棚里,半天回不过神来。烈日在头顶上灼热地燃烧着,拉得脱水的蔡桂莲头发昏,身体却发起冷起来。她怕中暑,想找个地方避下太阳,眼睛便似着魔了一样,盯住刚才李建成进去的工棚,一步步移近工棚,拣了块阴凉的位置,才坐下来,便隐隐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建成,我们的意思你还没听明白么?并不是真的要你降工程队的工价,只不过是我们需要你的协助,只有我们同时压价,那些女人才无话可说的,等价格压落来了,你私底下再给她们涨回去,这还不是一样吗?”

“宝来哥,不是我不想帮你们,你都见啦!我们这个工地正赶紧工期,如果这个时候跟她们讲要降工钱,她们闹起来,不肯开工,我的损失就大了。”

“切!你以为一帮大字都认不得一个的穷女人们,也敢闹也敢不开工?她们最怕的是没工做,最怕的是没钱寄回去乡下,特别是你们三水女人,我见过那么多女工闹事啦,就未见过三水女人敢起来闹的。你不知道,她们在唐山的时候,要比在星洲这边的日子苦多了,给几个工钱补贴一下她们就不出声啦!”

“那……你们想压低多少?”

……

蔡桂莲听得满额冷汗,原来是几个头家聚在一起,想压低姐妹们的工钱,蔡桂莲不敢多坐了,连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木工屋,月贞刚拉好一条木方,和赖家传拉着墨线,在木板上弹直线。月贞见到脸色青白的蔡桂莲跌进来,忙放下手中的墨线走过来,扶起她问:“什么事跑得这么惊慌失措的?”蔡桂莲扶着月贞的手,手指冰凉地说:“他们、他们要、要,……”她的喉咙又干又涩的,几乎说不出话来,月贞忙递给她一盅温水,蔡桂莲喝了口水,情绪才稍稍稳定下来说:“月贞姐,他们几个头家,在工棚个边,密议着要压姐妹们的工钱呢!”“我们的工钱都够低的了啊!”月贞气愤地说:“实在太过分啦!”蔡桂莲说:“我听他们的意思是,让李头家带头,名义上降我们的工钱,等其他头家将工钱都降落去后,李头家再私底下补偿给我们,实际上,我们的工钱是没损失的!”月贞说:“那也不行啊!其他姐妹的工钱也不高啊!让他们压得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今次没压到我们的头上来,下次就轮到我们了。不能让他们得逞。”蔡桂莲忘记了肚子的不舒服,兴奋地说:“对啊!月贞姐,都以为我们三水女人好欺负,都是只会做事不敢声张的蠢女人,所以才欺负上来的。”“对啊!桂莲,无论蓝头巾红头巾,来到新加坡的,都是唐山人,都是亲人啊!哪有亲人有难了,自己人不帮自己人的?今晚放工后,我们就四处同姐妹们讲这事,叫大家说什么都不答应压价,他们要压我们的价,我们就罢工,抗议。千万不要给那些衰人、鬼头仔的奸计得逞!”月贞说完,回头望了赖家传一眼,赖家传点头说:“月贞,你是对的!我支持你!”于是三人便在木工房里,一一商量对策。

次日清早,姐妹们又如往常一样,将盛着饭的口盅放在担砖的簸箕上,一路说说笑笑地来到工地上,头家李建成破天荒地在工地上等她们。见到月贞和蔡桂莲这伙包着红头巾的女子鲜鲜艳艳地从晨光中走过来,李建成快步迎上来,月贞和蔡桂莲对望一眼,心领神会地抿嘴一笑,都装作看不见他一样,呼啦一声,便和姐妹们搁下担子,拉开阵势,搬砖的搬砖,抬水泥的抬水泥,扛木头的扛木头。其它地区的女工还没到工地来,此时正是说话的时机,但李建成站在这批看似忙碌万分的女工面前,像老鼠拉乌龟一样,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了,搓着手走到月贞面前,月贞吩咐一个姐妹快点担水过来,赶着搓了沙灰送上去,五楼的砌筑工等着用呢!李建成轻轻唤了两声月贞,月贞都似听不见。李建成急了,又见蔡桂莲挑着一担砖块走过来,这个年轻的姑娘每次见到自己都脸儿红红,欲语还休的样子,相信她一定愿意听自己的,忙迎上去,蔡桂莲见他过来,眼睛一眨,腰一扭,人便钻进担砖的女工群里,女工卢家珍笑骂她:“要死啊?担着那么重的砖头,还扭来扭去,跳舞咩?”蔡桂莲笑着啐一句:“以为是你啊?日天天都扭给春和哥看!”卢家珍与工地上一个叫牛春和的架子工相好了,平时,卢家珍担着砖块爬脚手架,她的相好牛春和就蹴在棚架上,搭着棚架,伸半个屁股出来看她,卢家珍每次走近脚手架,那腰便不自主地扭动起来。蔡桂莲这么一说,姐妹们都哄地一声笑了起来,笑得卢家珍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担着担子追打蔡桂莲,李建成不知原因,见得众人笑了,也傻乎乎地搔着脑袋笑。待得女子们清脆的笑声过去了,他才醒悟起来,再去找蔡桂莲,年轻姑娘已经似小鹿般,蹦跳在脚手架上了。

眼见旭日初升,万道红光映得四周彤彤红红的,远远便听见有女子嬉笑的声音,想必是其它地区的女工亦来上班了。李建成知道事情该说的还得抓紧时间说,快步走到月贞面前,喊了声:“月贞!”月贞停下灰耙,直起腰,抹一把汗水,对着李建成笑,李建成说:“你和蔡桂莲到工棚来一下!”说完,反倒像做了什么坏事情一样,转身急急走了。月贞叫个姐妹招呼蔡桂莲下来,姐妹们都没心思工作了,全搁下担子跑过来,围着月贞问:“月贞姐,怎么办?”月贞咬了咬牙说:“我们穷,但不可以无义气。怎么样都不可以配合头家来压榨其他姐妹的。一会你们跟清远、恩平那边的姐妹们讲,如果头家他们真的要压我们的工钱,我们就一齐罢工。”蔡桂莲说:“对,大家都不用怕的,我们罢一天两天工,不过是少一两天的工钱,但头家他们的损失就不是一点点的了,他们最怕的就是我们罢工闹事,姐妹们,我们一定要为自己争取权益啊!”“对!争取权益!”姐妹们都齐心地举起拳头,一声清脆的吆喝,然后便分头行动。

月贞和蔡桂莲走进工棚,工棚里面除了李建成还有其他几个头家,见到月贞她们进来,那几个头家的鼻子便哼哼的,算是打了招呼,李建成显得格外热情兴奋,眼睛在蔡桂莲脸上扫了扫才说:“叫你们进来,是有件事想找你们配合一下的。”月贞和蔡桂莲对望一眼,挑挑眉毛不说话,李建成继续说:“我跟这几位大哥都做过一下调查,别的工地现在的杂工每天每工是四元,而我们给的是四元半,其它工地的头家都觉得我们给的工钱太高了,扰乱了建筑市场的秩序,对我们有意见,所以,我们商量过了,准备全工地的杂工,都将工钱降低五毛。我想你们红头巾比其它杂工肯捱苦些,就不准备降你们的工钱了,等一会,几位大哥跟其他杂工宣布降工钱时,你们千万不要带头惹事!”

月贞和蔡桂莲再对望一眼,蔡桂莲挤挤鼻子说:“月贞姐,他们是想我们做二五仔啊!”其他头家听得她这么说,都怒了,瞪眉凸眼,拍着桌子骂:“别给脸不要脸的,跟你们说是瞧得起你们,不想做的可以立刻走人!”

蔡桂莲拉着月贞往外走,说:“走就走,有两双手在,还怕没饭食啊?”

李建成忙打圆场说:“都先别激动,都好说话啊!”他回身对几位头家说:“宝来哥啊!她两个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在红头巾中,又得声望!”那个叫宝来的头家吭哧一下说:“豆腐上街每晚都站满了找工作的女工,还愁找不到比她们勤力的?”李建成又转回来对月贞她们说:“只是要你们配合一下,又不是真的压你们的钱,你们就睁个眼,闭个眼吧!”月贞哼了哼,说:“谈好的工钱,哪能说降就降?盖好的大楼,总不能说砸就砸了吧?我们都是从唐山飘洋过海来到星洲打工的,都是亲人,都是姐妹,我们不能坏了良心去害自己的亲人!”说完,两人便心照不宣地走出去了。以宝来为首的几个头家气得七窍生烟,宝来指着月贞的背影问:“建成,这个是什么东西?留不得的,快赶出工地!”李建成摇头说:“她在工地上干了几十年啦!是个难得的好手,好多女工都愿意听她的,要是辞走了她,恐怕其他女工也都要走人的。我们工地正赶工程,急着人手用啊,辞不得!”正说着,就有个监工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喘着气说:“不好了,全部女工都罢工啦!”李建成吓了一跳,从座位上滚了下来,冲出工棚,宝来他们几个头家听得不对路,也急急地冲出来。只见工地上红压压地坐着一片红头巾,姑娘们都将担子整齐地搁在一边,井然有序地盘膝坐在空地上,眼光齐刷刷地盯着走出工棚的头家们,太阳才刚升起来,红红的光线照在姑娘们黝黑的脸上,泛起橘红的光泽。其他女工知道了头家想压工钱的事,亦纷纷搁下肩上的担子,聚在红头巾的边上。木工、砌筑工、钢筋工们,没有了女杂工们的担砖运灰,一时间没材料干活,也都歇了下来,围在楼架上看热闹!李建成急得在红头巾们面前大呼小叫:“干什么啊?你们!又不是降你们工钱!”

“坐着不干活,这就有钱拿么?”

“坐吧,坐吧!坐死尸吧!你们!”

“看什么啊?你们?人家罢工,你们也罢工咩?快点回去做事!”

李建成又叫又跳,一会儿骂红头巾,一会儿骂看热闹的工人。红头巾们不理不睬的,似入定一样,坐在地上。

李建成回身向宝来求救:“宝来哥!你说怎么办?”

宝来一时亦没有办法。李建成埋怨道:“又是你说她们不敢也不晓得罢工,我才答应帮你们的,你看,现在她们真的闹起来了!”

宝来说:“都是那个刁女人在搞事,把她搞走了就好!”

蔡桂莲一听,猛地跳起来,大呼:“罢工罢工,绝不伤人降工钱,誓不为虎作伥!”

其他姐妹听她这么一呼,也都跟着举着拳头大呼:“不降工钱,罢工罢工!”

清远、恩平等地来的女工们,亦被红头巾们震人心肺的呼声震撼了,纷纷加进来,一齐大呼:“罢工!罢工!”一时间,工地上便成了一片红彤彤,蓝汪汪,白茫茫的海洋。那浩大的声势,震得才搭建起来的大厦也似摇晃起来了。李建成们吓得脸色苍白,全都退回到工棚里。见几个头家都走进工棚,蔡桂莲问月贞怎么办?月贞说:“继续喊,影响越大越好!”姐妹们都兴奋起来了,挥动着拳头,齐声呐喊:“罢工,罢工!抗议,抗议!”呐喊声似雷,在工地上炸起,声音传远远的,良久还听见嗡嗡嗡嗡的回响。

果然,过了一会,李建成就使一个监工出来说,不降工钱了,希望女工们也不要闹了,赶快开工。蔡桂莲又扭转头问:“月贞姐,我们趁机要他们提工钱吗?”月贞摇了摇头说:“姐妹们还要赚钱吃饭的,一天都耽误不了的,既然他们肯让步了,我们的目的也达到了,见好就收,叫姐妹们都散去吧!”蔡桂莲本来对李建成亦很有好感的,她也不想为难他,便招呼姐妹们都散开,干活去了。

这次罢工达到了目的,抵制了黑心头家们压价的鬼主意,但月贞和蔡桂莲却受到了惩罚,月贞被扣了三天的工钱,蔡桂莲被扣了一天的工钱。拿工钱那天,蔡桂莲拿着工钱点了,觉得数目不对,气得要找李建成理论,月贞一把拉着她说:“算了,我们都能继续留在这个工地上干,李头家已经算网开一面了。其它工地,哪有这么好相处的头家啊!”蔡桂莲想想,说:“也是的,以前自己跟的头家,有那个像李头家那样的?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都是笑呵呵的。”说着,抬头又看见李建成,笑呵呵地向自己走了过来,蔡桂莲的脸蛋儿莫名地红了,她拖着月贞往石灰池旁边走去。

罢工事件后,赖家传和月贞就在好姐他们的安排下结为夫妻了。不久,月贞就怀孕了,这让夫妻俩欣喜不已。赖家传一辈子都没敢想过当爸爸的,有时他在街上见到有小屁孩拖着鼻涕跟在大人身后叫:“阿爸,阿爸!我要吃麦芽糖!”他都会莫名地兴奋起来,他觉得小屁孩叫的“阿爸”就是喊自己,他在心里应着,喜滋滋地掏钱给小屁孩买麦芽糖去,结果却遭到大人的白眼,可赖家传不管,他心里乐意了,便哼着粤曲走了。五十多岁了,当他所有做父亲的梦想都熄灭了的时候,竟然有个肉乎乎的娃娃将要来到这个世上,喊自己阿爸,赖家传的激动无法形容,他夜里紧紧拥着月贞,叫着她说月贞月贞,你真好,真好啊!才埋下了种子,你就给发芽了!好女人啊!好女人!他重重复复地叨唠着,将月贞拥得两颊绯红,娇羞不已。白天他更不让月贞上班了,他说,月贞你不要上班了,高龄产妇要注意休养的,工地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家里有我撑着呢!他将所有的积蓄都交给月贞,让她待在家里好好地给保管,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月贞被丈夫宠得又白又嫩,满脸红光的。好姐、大胡子们都替月贞高兴,姐妹们都羡慕月贞找到了可依靠的人。

 

5

叶带娣回来了。

当叶带娣提着一只藤制的箱子出现在月贞和赖家传租住的住处时,月贞正坐在门槛上织着小毛线衣晒太阳。梳着两条辫子,穿着白衣黑裤的叶带娣站在她面前时,月贞一呆,慢慢抬起头,阳光很白很耀眼,晃得她头晕,眼前的带娣站在一片白白的阳光里,静静地微笑着,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皱纹,印上了斑点,但却没削减她昔日的风采。带娣轻轻地喊了声:“月贞!”月贞惊得手中的银针一抖,戳进了手掌,痛得她嘘了两声。叶带娣快步跑上来,抓起她的手,关心地问:“没戳破吧!”月贞含泪摇了摇头,抬眼望着带娣,带娣也低头望着她,二十年过去了,两人再次相见,竟然连一丝陌生感都没有,就好像,昨天才分别,今天又重逢。月贞攀着带娣的手站起来,牵着她走进屋内,颤抖着问:“是带娣姐吗?我做梦了吧?” 两人在饭桌边的矮椅上坐下来,带娣抚着月贞的手,笑着说:“要是做梦,也给戳醒了。是我,真的是我!”月贞摸摸带娣的头发,又摸摸她的衣服,再摸摸她的手,喃喃说:“是真的吧?是真的吧?可把你盼回来了!”带娣点点头:“是呀!我回来了。”“带娣姐哇!”月贞猛地一头扎进叶带娣的怀里,放声大哭,带娣再也忍不住了,与月贞抱头痛哭起来。两人哭了一会儿,带娣像醒起了什么,扳着月贞的肩说:“月贞,不要哭了,你有身子的人,千万不要哭伤了身体。”月贞揩着眼泪,笑着说:“我是太高兴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带娣说:“你还像个孩子样,肚子里的是第几个啦?水生娶了你,是他的福气!”月贞一愣,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带娣奇怪地问:“怎么了?”月贞低头搅了一会儿衣角,站起来,转到房子里,拿了一只黑色的盒子出来,带娣看到盒子里的东西时,原本柔软的身体,便似腊月里风雪中的铁条般冰冷僵硬了。月贞从盒子里捧出一双黑迹斑斑的手套和一叠信件,整齐地摆到叶带娣的前面。带娣又惊又怕,伸出手,想去拿那手套和信,当她的手指碰到那手套和信件时,像被火烫了一样,快速缩回来,望着月贞。月贞抚着鼓起的肚子说:“我的丈夫姓赖。”“那……他呢?”带娣结巴着问。月贞垂下眉,轻声说:“走了!”带娣嗖地站起来,愣愣地盯着桌子上的物件,身体一晃,整个人瘫痪在地。月贞上前扶她,她软绵绵地问:“他为什么不等了啊?”月贞说:“日本人不让他等啊!”带娣咬了咬嘴唇,撑着身子站起来,说:“月贞,带我去看看他。”

月贞将叶带娣带到水生的墓前,叶带娣瘦削的身体不停地摇摆着,月贞放下香烛,她觉得,该让带娣姐和水生哥单独相处一下,便默默地走出墓地。带娣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擦拭着那块刻着“刘水生”三个字的碑牌,泪流满脸。带娣满腔的委屈和苦痛,一时间竟不知与谁哭诉了。当年带娣离开新加坡,过了马六甲海峡,到了马来西亚,走上了当马姐的道路。马姐,说白了就是女佣。做个低三下四的女佣其实比建筑女工好不了多少,带娣受尽了主人的刻薄与欺凌,但她都忍受住了,一心想赚够了钱,供家里的弟弟们读完书了便回新加坡找水生,如果水生真对自己有情意,他是会等的。就是这样的信念,带娣刻苦卖力地赚钱。但是,就在她准备辞工离开的那一年,她主人家来了个贵客,当带娣将做好的饭菜端到客厅时,贵客呆了,带娣也呆了。主人家来的尊贵的客人,竟然是那个在海上想轻薄她的中国人,当时,带娣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丢下饭菜奔出客厅的,满腔的屈辱在她的胸腔里熊熊燃烧。让带娣更屈辱的事情接踵而来,主人因为带娣的失礼,毫不留情地辞退了带娣。带娣唯有忿恨离开。那时战乱已起,更难寻工作,她没有办法,便想回去新加坡找水生。没想在回新加坡的路上,她认识了新加坡地下总工会女工部的江女士。那时,江女士正在积极地策划女工运动,带领着姐妹们向资方要求增加工资,提高女工特别是建筑女工的待遇。带娣一下子便被江女士的精神和风采吸引了,她决定暂时不回去找水生和月贞,先跟江女士干革命,待革命成功了再回去找他们也不迟。就这样,带娣便成了女工部的成员,跟着江女士在新加坡的各处建筑工地奔跑,给女工们做思想工作。原本,带娣是有机会回豆腐上街的,恰好总部有重要的任务要带娣回回马六甲,带娣接了任务回了马六甲,待她完成任务往回回时,日本人已登陆新加坡了,她被地下总工会秘密截拦,转送到安全地带。

当带娣从月贞的口里得知,当年水生本该逃过一劫,但他却在逃命中,错将他人看成了带娣,在回去找寻带娣的途中遭到日本人的杀戮时,带娣更是心如刀割。带娣说这些年来,她曾想象过水生和月贞的许多种可能,想得最多的就是两人成为夫妻,生儿育女,幸福美满。这几年,她不知道还该不该回来找他们,她害怕自己的出现,会破坏两人的幸福,但她的内心又有股期盼,期盼水生仍在等着她。人啊!是复杂的感情动物,经历了多少年,带娣仍无法忘记,那个母亲坠海的夜里,是水生奋不顾身地将自己从死神那里拽了回来,并用不太坚实的肩膀,给了自己在最黑暗的夜里最温暖的依靠。所以,带娣又存着一丝的侥幸回到豆腐上街来了。

从碧山亭墓地回去的路上,带娣和月贞两人手扣着手,默然走着,或许此刻,就算有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述得清,两个曾经患难与共过的女子,她们内心的矛盾与感慨。才回到家,远远地便看见赖家传似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口转来转去, 见到月贞,赖家传未说话,那笑容便漫过了紧张,扬在脸上了,小跑着迎上来说:“月贞,你去了哪里了?回家找不到你人,将我急死啦!”月贞不好意思地对带娣说:“我男人,赖家传。”赖家传这时才发现月贞身边还站了个中年女子,不好意思的搔搔脑袋说:“这姐妹眼生得很,新来的?”月贞挖了丈夫一眼,低声说:“她就是带娣姐!”赖家传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招呼说:“原来是贵客来了,快入屋里去,我去买些烧味回来加料。”带娣却不客气地说:“帮我带只活公鸡回来,谢谢啦!”赖家传虽然奇怪为什么要带只活公鸡回来,但他不是个话多的人,点点头便走了,带娣望着他走远,笑着对月贞说:“这男人年纪是大了点,不过是真心疼你的。”月贞点了点头,望着丈夫走远的身影,甜蜜一笑说:“嫁给他,我这辈子,满足了。”然后,绯红着脸,转进厨房张罗饭菜去了。

带娣在月贞处小住了一段时间,这期间,她给月贞未出世的宝宝做衣服,剪尿布,还特地到市集上买了孩子出生到三岁的虎头鞋,闲时两姐妹就坐在阳光下,一个打衣一个绕毛线,说些过往的事情,也说说体己话,说到开心处,两人面对面地哈哈大笑,笑得阳光也跟着飞舞;说到伤心处时,两人又黯然神伤,唏嘘叹息。这期间,好姐她们也来看望过月贞,也有小数是与带娣熟悉,感情还可以的,专门过来与带娣叙旧。大家哭哭闹闹,说说笑笑,这样的日子,忙忙碌碌地过去了。

有天,月贞觉得身子不是那么舒服,带娣让她躺在床上养胎,家里的事情就由她来张罗。带娣一个人在厨房里洗碗筷拣菜炖鸡汤,忙忙碌碌的,忽然,带娣觉得有人在厨房的小窗口前偷看,她猛地一抬头,似有个人的脑袋在窗口一闪而过,带娣低低地喝了一声:“谁?”外面并没人答应,带娣丢下青菜,揩揩手走出厨房,月贞在房间里面问:“什么事?”带娣答一句:“不知道谁在厨房窗口,鬼鬼祟祟的。”她快步走出门口,拐到厨房后面,厨房后面是一条窄小的巷子,只能容一个人侧身走过,因为长年没人走路,石板上长满了滑不留手的青苔。临月贞家厨房的这面墙壁上,青苔被蹬掉了两行,像一片青绿的草地上,硬给人拦中间铲去了两行。带娣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拣起被蹬落的青苔看看,青苔还是湿湿的,被蹬出来的痕迹也是新鲜的,顺着小巷延伸的方向,还有两排凌乱的大鞋印印在青苔上。说明这个偷窥的人,是在刚才带娣喝叱的时候,惊慌逃跑的,留下的脚印可以看出,这个偷窥的人是一个成年男人。

到底是谁呢?带娣心里打了个问号。她拍拍手上的青苔,走回屋里,月贞从房间里问:“是谁啊?带娣姐!”带娣说:“没人,怕是我眼花了。”

第二日清早,带娣去买早餐的时候,将那个每天都在豆腐上街吆来喝去卖报纸的小豆子,塞两毛钱给他,让他帮忙盯着小巷,看看有谁在这里偷窥月贞的家。她照常一样,给月贞煲汤做饭,打扫干净厨房后,就搬张凳子,坐在厨房门槛边,低头一针一线地给月贞未出世的小孩做鞋子。缝了一会儿鞋底,她就感觉到有沉重的呼吸声从窗口那边传了过来,她猛地一抬头,又看见一个乱蓬蓬的脑袋在窗口一闪,继而就听见卖报的小豆子叫:“有贼啊!不要走啊!站住,站住!”带娣一丢手中的鞋样奔了出去,只见一条高大的身影,惊慌失措地在小巷里一闪而过,一只大大的脏兮兮的旧皮鞋掉在小巷里。带娣问兴奋得脸颊潮红的小豆子,见到是谁吗?小豆子说:“看不清,就见个侧面和背影,反正是个胡子拉碴的大个子老男人。”带娣的心脏噔地一跳,她拣起旧皮鞋,看了看,又甩手将鞋往小巷的更深处扔去,皮鞋在湿漉漉的青苔上滚了几下,滚出一道痕迹,鞋身沾满了脏兮兮的藓苔。

月贞撑着大肚子走出来问:“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带娣淡淡地说:“没事,有个小毛贼!”

从这天的事情发生后,月贞便觉得带娣似有什么心事埋着一样,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月贞以为她是太寂寞了,便劝带娣说:“带娣姐,你也四十五、六的人啦,找个人过吧!不理好歹,有个人在身边,总不至于寂寞。我今天跟好姐提过这事,她说大五哥有个同事挺不错的,也是老婆去得早,剩他扯着一个儿子过,现在儿子也成家啦,不是负担了,你看合意无?”带娣坐在屋子的最深处,绕着一卷粉红色的毛线,一簇毛茸茸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她的身上,一明一暗的,似是一个真实的和一个虚幻的带娣坐在那里。她飞快地绕着线球,眼神却是飘向长街的最深处的,听得月贞这样说,她将线球搁在膝盖上,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你说,我这心,还能容得第二个走进来吗?”月贞看着她,忽然觉得带娣在这段时间里苍老了很多,她穿了白衣,猫在阳光的背后,像只倦怠的白猫。月贞不由想起那只出现在坟头的白猫,或许,这只白猫的前世就是一只狐,今生成了猫,也是狐的宿命,注定了守住孤坟守住黑夜,孤独一生。带娣将线球绕好,搁在篮子里,说:“月贞,有件事早就想跟你讲了。”月贞点点头,带娣说:“我一直憎恨大胡子,如果不是他,我阿妈就不用跳海的。”月贞说:“那个时候,大胡子也是迫不得已。而且,这些年来,大胡子的确替我们做了不少事情,现在上年纪后的大胡子,比以前要慈祥多啦!”“可我恨他,恨当年全船的劳工,如果不是他们,我就不会成为孤女,就不会这样漂泊无根啦!”带娣说着,伸手在阳光里抓了抓,却没抓到什么,她说:“那个时候,我不恨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水生,一个是你。这些年来,我虽然身在异地,但心却从没停歇过对你们的思念,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月贞动情地叫了声带娣姐,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带娣说:“这些日子来,我都在想我们的过去,真是世事弄人。不过现在看见你这样幸福,我也放心了。月贞啊!我是多舍不得同你们分开啊!我真的过怕了一个人的日子啦!”“那就留下吧!你是我的姐姐,我一辈子照顾你!”“不行啊!月贞,我们这些苦命的,天生就注定了不是享福的,坐着没事做,我焦急,家乡那边又来信了,我大侄儿要结婚啦,人家女方要求翻新一下房子,还要四只大红箱子一张雕花实木床呢!”月贞伸伸舌头:“怎的,现在的女孩子都重这些头面的东西啦?”带娣说:“就是,不过想想,也是应该的,我们都是女人,那个女人不希望嫁得体面些的?一辈子就风光这么一回啦!”说完两人又一阵神伤。

像她们这样的女子,飘洋过海,劳碌一生,牺牲了青春牺牲了体力牺牲了感情,一辈子攒下来的钱物,全都往海的那边寄回去了,或许家乡里人,在过着富足安逸的生活时,在用着这些外洋货时,会不无骄傲地炫耀那个远在南洋的亲戚,有多大的本事有多体面的工作,他们任意地索取,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又有谁会静下来,去想想她们的孤独和清苦?有时,在劳碌一天后,那些月贞们或许也会想想,这么辛苦地奉献,为的到底是什么?可有谁能说得清楚呢?在三水这个地方,那早前的早前,就有了不成文的规矩,女人是家中主要劳力,不仅家中的活靠女人干,外面的粗活像耕地、砍柴、担水浇粪……也要靠女人干。女孩年幼时,有的从四、五岁开始在娘家带孩子、做饭,刚刚长到十四、五岁,就又被急于找劳动力的夫家娶走。她们不仅要承担繁重的体力劳动,甚至于还要受公婆、丈夫的虐待……如果不嫁人,就被娘家村里人看不起,只要家乡有婚约的,即便男人漂泊在外甚至不知去向,也要象征性的和“公鸡”拜堂完婚,到男方家做劳力。加上那个年代洪灾频频,军阀混乱,民不聊生,女人们的日子更是苦不堪言,命比黄连苦啊!干的活,铁打的男人都吃不消。于是女人们慢慢便从意识里明白,只有靠自己搭救自己,才会天无绝人之路,“走”!就是她们无声的反抗,她们成群结伴、互相扶持凑、借、欠也要给“水客”二十块钱的承诺。浪迹萍踪“闯”南洋。个中滋味谁最知?恐怕除了她们自己,就无人能体味得了的。

带娣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说:“阿妈走时吩咐我,要照顾好弟弟们,现在他们娶媳妇啦,我哪里可以不管不问啊?不可以给他们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啊!这辈子,就剩下这么几个亲人在了,怎样苦,我也乐意的。月贞啊!我要走了,走前我有个心愿想了!”月贞说:“带娣姐,你说吧!”带娣说:“你喊我姐,喊了三十几年啦,我们不是亲姐妹却胜过亲姐妹的,不如我们焚香立案,结义金兰吧!”月贞当然是欣然接受,她忙将神台移到客厅的最中央,抱出香烛元宝,带娣说:“还差点儿素果。”她挎了篮子出去,很快就挎了满篮子的素菜水果回来,月贞见篮子里还有两个红头绳一根黑色的头绳,觉得挺奇怪的,张口想问,见带娣忙碌地摆放着豆腐苹果的,也就罢了。摆好一切供奉的用品后,带娣从篮子里取出红头绳,笑着说:“月贞,今日是我们的喜日子,来,我给你扎根红头绳。”月贞也笑着说声好,坐到梳妆台前面,带娣捧来一碗清水,将梳子沾了水,慢慢地给月贞梳头,月贞的头发,还似少女般的乌黑稠密,带娣说:“你结婚时,该是我这个做姐的给你梳头的,现在,姐都给你补上啦!”月贞鼻子酸酸的,吸鼻子,点了点头,由着带娣用红头绳给自己绑好辫子。绑好辫子后,月贞也按带娣坐下来,给带娣梳着头发,原本拖在带娣背后的两根长长粗粗的辫子,现在却是蓬松稀疏的了,间或有丝丝银发闪现,镜子中,那个曾经丰润俊秀的女子,现在竟已是个满脸沧桑的中年妇人了。

带娣叹息一声说:“老了!”

月贞手一颤,梳子几乎掉在地上,是真的老了,心老!

两人跪在神案前面,点了蜡烛,焚了香土,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先,再对拜过后,浇了白酒,立了誓言,便成为金兰姐妹了。

结拜完毕后,月贞挺着肚子站起来,准备收拾神案,谁知带娣阻止说:“等等,月贞。”她站起来,快步走进厨房,从厨房里提出那只养在鸡笼里的活公鸡,月贞的心突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她叫了声,“带娣姐!”带娣淡淡地对月贞一笑说:“像我们这样的女子,一辈子能遇上个对自己痴心不改,至死不渝的男人,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我的心早交给他了,给了他的便是他的,这辈子,不会再有别人!”月贞惊得抢上前去夺带娣手中的公鸡,公鸡是黑毛的,在两人的夺抢中嘎咯嘎咯地叫着,扑腾起一阵鸡毛。带娣阻止月贞说:“月贞,不要拦我,我的心,早嫁给他了,再也不可能嫁别人的。”月贞摇头说:“带娣姐,使不得啊!”带娣急了:“如果有一天,赖家传走了,你会再嫁吗?”月贞整个人呆住了,带娣说:“我们都是一样的!月贞,水生没负我啊!我哪能负他?”月贞感到四肢冰凉绵软,她扶着椅子,坐下来,默默地看着带娣将公鸡脖子的细毛拨了,然后割了公鸡的脖子,一股黑红的鸡血从鸡脖子里喷了出来,带娣拿过一个盛了白酒的碗,将鸡血滴在碗里,然后供在神案上。她又从房间里搬出镜子,跪在神案前面,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直起身,对着镜子慢慢地解开辫子上的红头绳。月贞无力地看着她用宽齿的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理着越来越白的头发,心里一阵阵地发苦,带娣这是立誓梳起不嫁了,为什么要这样呢?月贞怎样也想不明白,或许这就是女人了,什么贞节,什么坚守,什么始终如一,在这长长的,怎么理也理不清的头发里,越梳越触目惊心,越梳越灰暗苍白,越梳越痛心疾首,越梳越前途渺渺。带娣自己梳起了高高的马尾辫,用黑头绳绑着,又焚香拜了天地祖先,然后捧起鸡血酒,昂了脖子一饮而尽。

带娣自梳后,去拜祭了一次刘水生,然后提着那个藤制的箱子,与月贞夫妻拜别,再次踏上了去马来西亚的路,之后,两人虽然有书信往来,但却再也没有见过面。

6

经过一日一夜的疼痛,女儿赖小申终于哇哇地来到人世,当接生婆将白白胖胖的女儿抱到赖家传的怀里时,赖家传激动得抱着女儿,坐在地上,如小孩般嚎啕大哭起来。躺在床上的月贞,听着丈夫和女儿的哭声,就像歌唱一样动听,那刚生产后的疼痛消失了,觉得整个人被填得满满的,那幸福的感觉,就像棉花糖一样绵软糯甜。

其他红头巾知道消息后,都来看望月贞母女,她们或提篮鸡蛋或挂条猪蹄或捉只母鸡过来,好姐早就给月贞酿好了月子里喝的米醋,月子里她几乎天天都过来帮忙,她将大家捎来的鸡蛋猪蹄煮熟了,鸡蛋去壳猪蹄撇腥,然后用生姜、梅菜和黄豆,一起放进醋里煮。每天清晨,大家还未起来出工,那米醋的香味就先飘出豆腐上街了,姐妹们都经不住着熟悉的酸馊味的诱惑,在街边的早餐档买跟油条就往月贞家里跑,油条就着鸡蛋猪蹄米醋汤喝,酸辣去腻,滋味独特。刚生下小申的时候,月贞的奶水并不多,好姐给她炖了几只母鸡吃下去了,仍不见奶水旺起来,小丫头常常饿得哇哇地哭,皱着红红的小鼻头往娘亲怀里拱,喝不饱母亲的奶水时,她便闭了眼睛哭着,咬着奶头用力的往后拽,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把月贞的两个奶头都咬花了。月贞心疼女儿,赖家传更是焦急,后来听说鲫鱼汤能下奶,便每天凌晨就爬起来,赶在上班之前买鲫鱼回来给月贞炖好。喝了几天鲫鱼汤后,小申便开始不哭叫了,小拳头握紧紧的,小脑袋拱在月贞的胸前,小嘴裹着母亲的奶头,拼命地裹奶,那小模样,实在可人极了。姐妹们都非常喜欢她,下班后,大家也没有什么娱乐消遣,便都过来逗小家伙玩,那一大家子人,喝着米醋说着笑话,乐也融融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春去夏来,赖小申就满一百天了。这晚,月贞等姐妹们都散去后,便和赖家传商量,自从月贞怀孕后,家里就只有赖家传一份工资收入,他的工资虽然还可观,但独租的房子比较贵,月贞在怀孕期间,吃的都是上好的东西,特别是生下小申后,姐妹们都过来喝米醋,那鸡蛋和猪蹄就是一笔很大的开支,月贞数着赖家传交给自己的所剩无几的积蓄,对丈夫说:“我都休息一年了,身骨头都坐娇贵啦!明早帮我问问有工地需要招女工不?我想回到工地做工啦!”赖家传正哄着女儿睡,听得月贞说要回工地,不乐意了,说:“你才生完,哪能干重活?而且,你到工地出工,女儿谁来带?”月贞说:“可不能将小申往娇贵了养,我们年纪都大了,又都是干力气活的,让她过惯了娇日子,日后就麻烦大了。”“但也不能让她自己在家里吧?”“你看这样行不?我们让好姐帮我们带小申,每天准时送小申到工地来喝奶,我们也给份酬劳给好姐,不就行了吗?”月贞征求丈夫的意见,赖家传觉得这法子也好,便没再争下去。

好姐当然乐意给月贞照看小申,还买了许多玩具逗小申开心,小申眉眼像父亲,皮肤似母亲,又白又嫩的,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漂亮极了。当好姐将铃铛或拨鼓在她眼前一摇,她那黑黑的眼珠儿,便寻了声音找过去,眼睛盯着金色的铃铛,红色的拨鼓,伸出胖胖的小手,要抓铃铛或拨鼓,好姐不给她,她小嘴巴一瘪,哇哇大哭。她一哭,好姐就急了,赶紧将铃铛塞到她的小手中,那狡猾的小家伙,眼睛一转,便又咯咯地笑起来,挂在腮帮的泪珠儿都笑进下巴窝了。好姐被这个漂亮可爱的小家伙逗得开心极了,每日坚持去工地三次,让月贞给孩子喂奶,然后又将孩子抱回家。

但这样的好日子过不了多久,好姐的丈夫大五生病住院了,好姐的儿女各自有自己的家庭,都说抽不出空来照看父亲,没办法,唯有含泪将小申交回给月贞。

月贞犯了愁,赖家传要她停工,可当时工地正赶工,头家出了双倍的工资挽留月贞。于是月贞请人特制了一个大篮子,在篮子里垫上旧布料,绑上一串红色的摇铃和几个毛娃娃,然后将女儿放进篮子里,挎了篮子上班去了。到了工地,在树荫下用砖块垫一个高台出来,然后将装着孩子的篮子放在高台上面,这样,就算有野狗路过,也伤不到孩子。安妥好女儿后,月贞便挑了簸箕,和姐妹们一起挑灰运砖了。

小申是个乖孩子,肚子不饿,屁股不湿,一般都不哭闹,自己躺在篮子里,盯着篮子上面的铃铛和娃娃,也能盯上半天。有时候也会翻过身来,望着脚手架上摇摇晃晃担着簸箕的红头巾们,乐呵呵地笑,笑得满脖子窝都是口水。月贞每次从脚手架上下来,都会先去看看女儿,摸摸她的小屁屁有没有尿湿了,然后再去干活。

月贞怎样也没想到,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那个原本晴空万里的午后,月贞刚挑了一担砖块上脚手架,天就阴沉了下来,月贞心想要下雨了,赶快将砖块挑上去后抱孩子回家。没想到那雨前的第一声惊雷就在赖小申躺着的树下炸起,月贞从高高的楼层上看着女儿被响雷炸起,像个皮球般飞下高台,她的脑海瞬间空白。大家看见她一抛担子,举着扁担往楼下跳,吓得都冲过来,拉着她,月贞怪叫着,厮打拉她的人,大家赶紧将她架下楼去。大家还以为,她会第一时间扑过去查看孩子的情况,没想到她竟然举着扁担,追着满天的电闪雷鸣,尖声怪叫着,乱挥乱舞,似要将黑压压的天打破。蔡桂莲等几个年轻力壮的红头巾追着月贞跑出工地,其他人都冲上去看小孩,庆幸的是,小申还是骨碌碌着一双黑眼睛,望着大家,似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来孩子还活着,大家欢叫着,命大的小申啊!有经验的红头巾,将小申抱起来,一摸小屁股,糊沓沓的一堆了。可怜的孩子,被吓出便便了。大家笑着,帮孩子换了干净的尿布,又用雨衣裹了孩子,将她送到赖家传的工地上去。蔡桂莲她们追着月贞,穿过工地,跑上泥泞大道,此时已是大雨滂沱,雨水像鞭子一样打在身上,又冷又痛。月贞嗷嗷叫着,嘴里吐着叽里咕噜无法让人辨清的话语,脑袋昂着,表情古怪,只要天上有电光闪过,她的脸就扭曲起来,叫声尖利可怕,挥舞着扁担,咬牙切齿地追击雷电,蔡桂莲追上去拉她,都被她挣开。昏沉沉的天像漏了一样,雨水瓢泼而下,月贞奔跑在苍茫茫的天地间,像困兽一样声嘶力竭却又弱小无力。突然,月贞脚下一滑,身体向前一倾,跌倒在一个水坑里,溅起一幕泥水。蔡桂莲她们追上来,扶起月贞,月贞还要挣扎,大家七手八脚夺了她的扁担,齐心合力架起她送回住处。

刚回到住处,赖家传就抱着女儿回来了,看见浑身泥水的妻子,惊得抱着女儿,不知如何是好。有人跟他说,赶紧找医生吧,月贞怕是吓掉了魂。有人又问,剪刀在哪里,拿出来给她镇镇惊。赖家传将女儿交给一个红头巾,就急着跑去叫医生,才到门口又青黄着脸跑回来找剪刀。正忙碌着,蔡桂莲从厨房里捧一碗盐水出来,叫大家帮忙压着月贞,扳开她的嘴巴,将盐水灌进她的喉咙。开始的时候,月贞还是尖声怪叫,哭儿骂天的,喝了盐水,过了一会儿就慢慢安静下来。蔡桂莲吩咐四处找剪刀的赖家传赶紧烧点热水来,然后和卢家珍将月贞扶进了房间。赖家传烧好了热水,提进房间里,从床下面拖出一个大木盆,将热水倒进去,又出去勺了半桶凉水进来,倒进木盆里匀开,蔡桂莲们七手八脚将月贞的脏衣服褪去了,然后将仍有点神志懵懂的月贞哄进木盆里。月贞坐进温水里,但眼睛仍四处睃着,赖家传连忙问:“怎么了?月贞?”月贞茫然地望着他,蔡桂莲忙走出房间,从一名红头巾手中接过赖小申,将孩子抱进房间里,月贞一见到小申。神情又激动起来,蔡桂莲忙将小申的小衣服褪去,将孩子塞进月贞的怀里,小申闻到奶香,小脑袋立马埋下来,拱在月贞的怀里,咕噜咕噜地喝奶了。月贞低头抱着女儿,轻轻拍着女儿肉乎乎的小身体,神色渐渐安详了。过了一会,她突然抬头对大家说:“这个小鬼,竟睡着了。”大家才松了口气,接过小申,用薄被裹了放在床上。月贞等众人离开房间后,才从木盆里站起来,擦干身体,穿上衣服,擦着头发低头去看女儿,突然发觉小申的脸色有点发黄,小脸似是很痛苦的样子,心里一惊,见到女儿的耳朵里有滴红紫的液体,她抖着手伸过去,轻轻撩起那滴液体,是血,跌坐在地上,惊呼:“家传!”

小申从此便再也不能听见这世界的声音了。为了给女儿治耳朵,夫妻俩四处求医,但小申的病都不见好转。眼见着夫妻俩多年积攒下来的积蓄都花光了,还欠下了不少债务,女儿的耳朵仍未见好转,夫妻俩四目相对,苦上眉梢。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此时,赖家传竟然失去了工作,家里的状况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原来工地的工头对赖家传频频请假心生不满,而且赖家传自从右手伤了后,几乎都不能用力劳作,工地上的重活儿干不了,只能指挥其他人去做,现在他带的徒弟基本都能独立担工了,工头便开始对赖家传的“只说不做”有意见,找个借口辞退了他。

失去工作后的赖家传不敢回家跟妻子说,一个人在街上四处逛走,走着走着,不觉就来到了红灯码头。码头人来人往,卖海鲜的,卖炸臭豆腐的,卖棉花糖的,卖丝绸棉布的,卖簸箕扫帚的,卖烧酒的,卖西洋小玩意的,各式小贩高低呼叫,好不热闹。要是平时,赖家传来到这么热闹的地方,定会拱了脑袋,寻些风味的小吃过过嘴瘾的,今天却打不起半点精神,焉耷耷地走着,好像给谁将精神气吸走了。突然听得有人叫他:“家传!哎!家传!干什么呢?耳朵聋了啦?”赖家传回身,原来是大胡子,此时的大胡子彻底地变成白胡子了,唯有一张被海风吹得又粗又黑的老脸,还隐隐有那股凶神恶煞的神色在。大胡子拨开人群走上来问:“才做了一两年的新郎官,就不记得我这大媒人啦?”赖家传苦笑道:“那敢忘,不是没听到嘛!”大胡子拍着他的肩笑道:“好远就见你了,愁眉苦脸的样子,像谁欠你的一样,月贞将你赶出来啦?”赖家传说:“怎么会呢?她恐怕在家里做好了饭,等我回去食呢!”“啧啧,这小日子过得,羡慕死人了!那是什么事情?像天塌了一样!”刚好一艘大船靠岸了,许多人从船上走了下来,赖家传望着从船上下来的人们,长长地叹了口气,大胡子揽着他的肩说:“走走,我们去喝两杯,再慢慢讲。”

他们来到“听海楼”,寻了个靠窗口的位置坐下来,大胡子让人炒几个下酒的小菜来,又要了支米酒。米酒才送上来,赖家传开了瓶盖,倒了两杯,自己拿起一杯昂头就喝了,大胡子笑道:“还怕我将整瓶都喝了,不给你留点?”赖家传说:“没这意思,胡子哥,我心里烦啊!”“老婆有了,女儿有了,烦什么事?”赖家传又给自己灌了一小杯,然后便拉开话闸说开了。大胡子听完赖家传的诉说,陪着叹气:“也难为你了。这事不得让月贞知道,她知道后定会焦急的。唉!这丫头好苦的命,老天爷对她就是不公平,夺走了她阿爸同弟弟后,再夺走了她的阿妈,后又要了水生的命,好不容易,遇上了你,才过得两年好日子,老天爷还来作贱她的女儿。有时我就想,是不是连老天爷都欺负老实人呢?”赖家传无奈地喝着闷酒道:“我的年纪也一天天老啦!现在没工做了,家里又欠债累累的,要是那日我撒手不在了,我真担心她母女俩啊!”大胡子呸呸地吐了几口口水说:“好好的,讲这些丧气话干什么?哥我倒有件活儿是满赚钱的,但风险大些,不知道你肯做不?”赖家传两眼一亮,问:“什么事?”大胡子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便压低声音说:“走咸水货回大陆去。我听讲,现在中山珠海一带,咸水货受欢迎得很,就不知道你够胆做不?”赖家传倒吸了口冷气,低头望着杯中的白酒。大胡子说:“我大胡子在海上跑了几十年,对这水路摸估得比我老婆的奶子还熟悉,你要是有心做的话,就这两天给个回话,哥我同你搭条线,这几天就有船回去了,你回去好好想想。”

月贞听丈夫说要去跑咸水货,吓得奶子一缩,正鼓胀着的奶水顿时缩了回去,小申使尽了全身的力气裹奶,都没裹出来,急得哇哇地舞手动脚哭了起来。月贞哦哦哦地拍着女儿,安抚着她,又坚决地对丈夫说:“不行,海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可我们的女儿才半岁啊!耳朵又这样!”“不如我将小申的奶断了,我去工地干活,你在家里。”赖家传痛苦地蹲下来,抱着脑袋,呜咽着说:“月贞啊!你是个好女人,我知道。从你答应嫁给我个一刻开始,我就同自己讲,一定要给你过上舒适安逸日子的。”月贞安慰丈夫说:“你有这心,我就知足了。”赖家传抬头,泪眼汪汪地说:“可我是个男人啊!这家就该是我来担的。给我试下,好吗?”月贞无言了,自己四十才嫁,还能赶上这样一个有责任感,珍爱自己和女儿的男人,还有什么可求的?月贞柔声说:“既然你心里已经决定了,那就去做吧!但凡事一定要小心!”

出海那天,月贞包上红头巾,抱着女儿站在红灯码头相他。赖家传和大胡子站在船头,大胡子再三保证,说他一定将赖家传平安带回。月贞忍着泪水点头,这是婚后赖家传第一次离开她和女儿,这一别,短则一月,长则半载,赖家传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的身体经受得起着大波宽浪的颠簸吗?月贞既担忧,又无可奈何。赖家传在船头不停挥手,让月贞带女儿回去,说码头风大。船开动了,马达带动着船,一推海水,就喋喋地起航了,海面上涌起一堆堆白色的浪花,折叠地向码头这边推了过来。海风吹动包裹在月贞头上的红色方巾,方巾的尾部招展着,像只挥动的红掌。大胡子和赖家传看着岸上的月贞逐渐缩小,最后剩下一个红点,才回头对赖家传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才发现,包红头巾的女人是这漂亮的。”赖家传点点头,依依地回身走向内舱,走到舱门前,他才回头,认真地对大胡子说:“她们是最漂亮的!”

赖家传一次次地和大胡子往来于南太平洋的海面,新加坡毗邻马六甲海峡南口,南有新加坡海峡,北有柔佛海峡,世界各地许多满载物资的船都以这里为中转站停靠,因此,新加坡的传统商业以转口贸易、加工出口和航运为主。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新加坡的加工业就显出兴旺的势头,有不少华人偷偷将一些简单的电子产品、丝织品或黄白首饰珠宝等禁出货物运到中国沿海一带高价出售,谋取暴利。

大胡子和赖家传他们一般将货物运到中山或珠海一带上岸。当他们的船只驶进伶仃洋,就会有熟悉的买办过来提货。第一次踏上香山热土时,赖家传看着满船货物一上岸就被买办提取一空,觉得不可思议,大胡子笑着告诉他,早在几十年前,这里都有直播电台和百货商城了,他们的货一上岸,从不愁买主的。赖家传伸伸舌头说:“原来我们家乡的人都生活得这么好了啊!”大胡子接口说:“还不是多得了飘洋在外的人啊?就拿月贞外婆家的个条村子来讲吧,现在整条村子人都住着青砖飞檐的大屋,就算发大水,多数人的日子还是过得舒坦得很,吃穿还讲究着呢!”赖家传愣了愣,问:“那钱是怎样来的?”大胡子回头望了赖家传一眼,沉沉地说了句:“是女人们用肩挑回来的!”赖家传的眼前,顿时浮现出月贞包着红头巾,在高高地脚手架上担砖挑沙的样子。大胡子还告诉赖家传,在月贞的故乡,那个叫芦苞的镇上,还有条“男人街”呢,赖家传问:“为什么叫‘男人街’呢?”大胡子翻翻眼睛说:“女人们都给我大胡子带到南洋做红头巾了!”赖家传低下头没再吱声。大胡子问:“家传,你乡下哪里?”赖家传说:“恩平呢!”大胡子拍拍他的肩,说:“做男人,就该跑跑辛苦,为老婆子女赚点钱的,月贞是个好女人,好好待她!”赖家传举头望着商铺林立的中山街,不由喃喃地叫了声月贞!

每趟赖家传走咸水货回来后,都会交给月贞一笔不菲的钱财,很快,月贞和女儿的日子就丰裕起来,月贞是个心思细密的女子,晓得丈夫在海面上漂来荡去的,日子长了总会出事的,就谋思着,在豆腐上街物识了一处店面,用赖家传走咸水货赚回的钱,将店面买了下来,开了间月贞特产店,专门卖赖家传从中国带回来的梅菜咸蛋腊味或杏仁饼,没想到店面一开张,就受到了大家的欢迎,不仅当红头巾的姐妹们爱来买,连牛车水一带的华人也知道了豆腐上街有间月贞特产店,都慕名过来买月贞的“国货”。

 

 

7

有一年春天,阴雨连绵,特产店里处处都是湿漉漉的,店内的干货有许多都潮出霉点了,这两天天稍放晴,月贞便带着女儿小申在街口的石阶上晒干货,突然背后有人吆喝:“不要在这边晒啊,防碍别人走路的!”月贞拉着小申回头,正想解释这石阶前面是一堵围墙,几乎没人会向这边走的。没想那吆喝的人惊异地叫了声:“你是月贞吧?”站在月贞母女背后的是一个穿着黄色治安服的治安,月贞细细地打量对方,治安按按脑门的帽子说:“不认得啦?我是好姐的小儿子,阿章啊!”月贞才记起早些年,那个经常出入她们住处,被红头巾们叫章仔的小家伙,没想到昔日的章仔已经长成五大三粗的汉子,阔阔的皮带勒着淡黄色的治安服,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两人寒暄一番后,回到月贞特产店,月贞问起好姐的情况,章仔叹气说,自从那一年父亲病倒后就一直卧床不起,他便顺理成章地接了父亲的治安工作。章仔说,他也是这两天才被调回来牛车水,负责这一带的治安工作的。他还说,自从知道小申出事后,好姐总在叨唠埋怨自己,认为小申的耳朵是因她而聋的,她惦挂着月贞母女,却没勇气回来看望。这两年,好姐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恐怕时日也不会久长了。月贞听了心里十分难过,她也曾打听过好姐和大五的情况,也知道好姐的丈夫大五瘫痪在床,她本要去看望的,但后来经女儿的事情一扰,便给搁下来了,没想,这一搁又好几年过去了。小申从街口的另一边跑回来,摇着两条可爱的朝天髻,指着小嘴跟月贞说她肚子饿了。章仔要请她们吃饭,月贞却急这着要去看望好姐。她收了干货,打包了一袋上好的腊味,又拧了罐杏仁饼,关了店门跟着章仔走出豆腐上街,坐上章仔的治安车去牛车水。

月贞拉着女儿走进骑楼,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夹着隐隐的老人味扑鼻而来,甜腥得怪异。好姐比三年前要老迈得多了,她穿着一身黑衣裤,像支使坏了的弓,弓着背,老态龙钟地坐在厅中央灰黑的木凳上,手里拿着一个小锤子,慢腾腾地在一个花绿绿的药碗里捣敲着一把中药,那捣药声“嗑嗒嗑嗒”地,从骑楼的下层传了出来,空洞,无力,在月贞周围的空气里迂旋回荡。有道黄黄的光线斜斜地从窗口抖了进来,抖出毛茸茸的光,打在她弯弓的背上。月贞叫了声好姐,好姐像被电击了一样,呆住了,手中的小锤子悬着,又失手掉了下来,砸在地下的药碗上,药碗“砰”地一声,翻了个跟斗,骨碌碌地滚到屋里的另一角。小申看见那药碗花绿绿的好玩,便挣开妈妈的手,呀呀叫着追了上去。好姐指着追碗的女孩儿,抖着声音问:“小申啊?”月贞含泪点了点头。好姐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将玩着药碗的小申拥进怀里,老泪纵横道:“我的心肝宝贝儿啊!你都长这么高啦!”月贞对女儿打着手势,一字一句地说:“申啊!叫婆婆!”小申不习惯地在好姐的怀里扭了两下,抬起漂亮的大眼睛,疑狐地望了好姐一会儿,才不情愿地呀吱了一声:“婆、婆!”好姐更加激动了,紧紧搂着小申,心肝啊肉儿啊,乱叫一番。小申却不理会她的热情,眼睛盯着台上的杏仁饼,咕噜咕噜吞着口水,章仔才醒悟起来,拉了小申的手到厨房里弄吃的去了。月贞扶好姐坐下来,问了她近来的身体情况,好姐捶着老腰说:“这几年照顾那病了的,将自己的身体都搭进去啦!现在那个先走还说不定的。”月贞提出进房间去看看大五叔,好姐不好意思地说:“躺了五、六年啦!又屎又尿的,邋遢得很,有什么好看的?”月贞不理会她,掀起房帘进屋,屋里光线昏暗,药味酸馊味腐臭味尿骚味混杂在一起,刺鼻难闻。房间里靠墙壁的位置摆了张黑沉沉的大床,床上薄薄地躺了个老人,脸皮层层叠叠地向下垂着,像一层层长满了褐斑的干藓苔,下垂的脸皮将老人的鼻梁骨拉得直挺直挺的,从侧面看去,老人的鼻子又黄又尖,像没有植物覆盖的荒峰。老人眼睛直挺挺地盯着房顶,尽管人已瘦弱得像纸般的薄,月贞仍能感觉到他那在黑暗中炯炯的目光。月贞上前叫了声:“大五叔。”大五点了点头,喉咙里浑浊地吐出一句:“你来啦!”月贞愣了愣,答:“来了。”大五说:“你好姐,记挂着你。”月贞鼻子一酸,说:“我来迟了。”大五笑笑说:“不迟。”月贞见他下身盖了块脏兮兮的毛毯,便伸手过去想掀起来,好姐忙阻止说:“别,脏!”月贞疑狐地望了好姐一眼,说:“工地上再脏的活儿我也干过了,还怕这脏?”说着便掀起那块毛毯,但掀起毛毯后,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差点想呕吐。毛毯下面,盖着的绝对不是一双完整的脚,膝盖以下的部位几乎烂没有了,几乎只剩下锯齿状白森森的骨,烂肉一缕缕地在床铺上漫延爬行,像一条条蠕动的长虫,一股股腐败难闻的恶臭直扑扑地冲进鼻里。月贞的胃一阵痉挛,继而就是一阵排山倒海的翻腾。好不容易将那股恶心压下去,壮着胆子凑近大五的伤腿,长年在工地上工作的她,一眼便看出这不是一般的烂伤,忽然觉得四周冷森森的,抖着声音问:“怎样伤的?” 好姐忙将毛毯盖上,叹气道:“这些年新加坡不是都在闹自治嘛?到处暴乱不止,他就是在暴乱时维持秩序被砸断了双腿的。”月贞倒吸了一口凉气,今年以来,罢工暴乱闹得更厉害了,月贞在店里几乎日日都听到暴乱爆发的消息。“总之世道要乱了。”好姐说着,艰难地从床底下抽出一个臭烘烘的木马桶,月贞忙上去帮忙提了马桶出去。倒了马桶,洗干净后,月贞又进厨房去,章仔和小申两个猫在厨房里吃烧鸭腿,已经吃得满嘴流油的了。月贞麻利地生火烧水,章仔递给她一块油糕,月贞摇摇头,说:“我那有心情吃得下啊?”章仔没心没肺地笑:“万大事都先填饱肚子。”月贞烧着水,火光在她脸上一跃一跃的,沉思了一下,说:“章仔,不是姐说话的,这阵子局乱,你巡治安时,要仔细谨慎自己。”“知道的,知道的!”章仔拿毛巾给小申擦着嘴巴说:“我不像我阿爸,什么事都往前冲。我只对你们这些没抵抗的,吆喝吆喝,真闹起来了,我就跑最后面,让前面的人冲去。”章仔说得眉飞色舞的,月贞淡淡地笑笑。回房间给大五洗身子,月贞扶起大五干瘦的身体,真像干芦棒般的轻了,解开大五身上的衣服,衣服里露出一排排条钢般的骨头,没了水分干瘪瘪的皮肤扒在骨头上,左甩了一堆,右甩了一堆,空落落的,似层叠的破布。想当年的大五就和现在的章仔一样,健硕强壮,可现在……月贞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好姐忙上来说:“月贞,还是我来吧!”月贞一笑说:“大五叔还不是跟我阿爸一样的?”说着解下大五的衣服,细细地给他擦洗,好姐站在一旁看着,眼泪汪汪地说:“真比亲女儿还亲啊!他们阿爸躺下后,没有一个来待过一晚过夜的,更不要说给洗澡了。这么好的人,天却无眼,要作孽你啊!”月贞安慰她说:“现在我们一家人,不也过得好好的吗?”大五躺在床上,无力拒绝一个像自己女儿一般的女子给自己擦洗,感动和羞愧一下子涌了上来,使得他的蜡黄着两个颧骨也浮起了红晕,粗喘着气,突然问:“月贞,家传他现在做什么呢?”月贞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毕竟赖家传干的是走私的活儿。大五见她吞吐,似乎也猜出个八九,说:“月贞,男人还是留在身边好!”月贞点点头说:“我知道的,等店的生意做顺了,我就让他呆在家里,不要再在外面跑了。”大五说:“家传这个人,本性是好的。月贞,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是有关家传的吗?”大五迟疑了一下说:“是的。”月贞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答:“大五叔,是什么事,你讲。”“讲出来,你不要生家传的气。”大五说话的语气就像个孩子,把月贞也逗笑了,月贞说:“好好,我不生气,你讲吧!”大五说:“那年闹日本仔,我们都是死里逃生的,你还记得我们在碧山亭墓地避难时,家传曾说过,水生回头时,叫了一声带娣吗?”月贞点了点头,大五说:“其实家传是骗你的,当时水生叫的是月贞,他是回去找你的。家传喜欢你,他有私心。”月贞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好姐骂丈夫道:“都这个时候了,还翻那本旧账来讲,有必要吗?”大五梗着脖子说:“月贞多好的女子啊?嫁给赖家传这老头儿,委屈。这话在我肚子里憋了这么多年,我不讲出来,闭不上眼。”月贞弯下腰来收拾,说:“家传对我很好,我不委屈。大五叔,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便捧了脏衣服出去。好姐跟在后面叨唠道:“老不死的,直性子,肚子里就藏不下针眼大的事情,月贞,你别信他,他病糊涂了,乱说话!”月贞一笑,大厅里传来了章仔和小申玩耍嘻闹的笑声。

从好姐家回来后,时间一转又是一年,随着时光的飘远,月贞的心思也跟着飘远了,她几乎懒得去打理特产店的生意,最近暴乱多,人们都没了心思出来,到月贞的店里来买特产的人就更少了。闲着无事的月贞,常常关了店门,拉着小申,走到红灯码头,站在码头的边上,看海上的船归,看海上的日落。有时,小申会挣脱母亲的手,向母亲要五毛一块的,到附近的摊档,买一块剥开的榴莲或一只烧鸭的翅膀,蹲在码头边上,边吃边看码头青溜溜的石板上的青苔,或拨弄石缝里的杂草或蚂蚁。有时,她也会像母亲一样,静静地盯着渺渺茫茫的大海,那蓝黑深邃的大海,浪起潮涌。赖小申天真地以为,伫立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上的母亲,是在守候父亲的归航,只有四岁的小申,从未经历过洪水和海上漂浮的小申,从来不知道故乡为何物的小申,又怎能理解母亲的心里,此刻滋生着的,是那愈来愈浓的乡愁?有次,小申问母亲:“阿妈,看、看、看什么啊?”月贞远眺着海面上红得要滴出血来的落日,喃喃说:“家。阿妈的家。”月贞指着海的对面说:“家就在海的那边,有弯弯的九曲河,有翠绿的竹子,有雪绒一样的芦花,有红顶白毛的鸭子。”小申望着母亲嘴唇一张一翕的,却无法明白母亲在说什么。圆润饱满彤红的落日完全沉到墨黑黑的大海里,渺无边际的大海,向东一泻如注,直注入同样黑茫茫的天际里,混沌成一色。月贞拉着女儿脏兮兮的小手,转身回去。码头上,已有数十盏柴油灯点起,海风一吹,柴油灯便如豆火一样,在朦胧的昏黄色中摇晃,油翁米贩,来往行人,在暗淡的灯光里影影憧憧,问价声吆喝声海风呼啸声,在密匝匝的人群里响动得红红火火。多热闹的异土啊!月贞昂脖子对着咸湿的,浮着臭豆腐气息的天空深深地看了一眼。小申摇着母亲的手问:“阿、阿妈!回、回家吗?”月贞说:“是的,该回去了。”这一刻,月贞突然发觉自己老了。

月贞对赖家传说:“家传,不要跑海了,我们卖了家当,回去吧!”

赖家传问:“回去哪里?”

月贞说:“恩平或三水,都可以。”

赖家传说:“我在恩平早就没亲人了,回去也找不到家门口,你在三水还有亲人吗?”

月贞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张熟悉的脸孔,摇头说:“没了啦!”

赖家传说:“既然回去没亲人没家,我们为什么要回去呢?新加坡不好咩?”

月贞说:“我生在九曲河边,我要带我阿妈和水生哥的骨灰回去!”

赖家传说:“他们埋在碧山亭墓地的泥土下,不是也一样入土为安么?”

月贞说:“我们是出来跑灾难的,现在无灾难啦,总得回去吧?回去啦,才完整。”

赖家传说:“再等等吧,等我将手上的存货都出手了,我就陪你回去看下。”

月贞说:“不是看下,是卖了家当,回去!”

赖家传急了,说:“新加坡的家就不是家了么?”

月贞说:“这里没有九曲河。”

赖家传拳头一砸床沿,说:“该死的九曲河。我看你是惦着刘水生,惦着他家里那个老不死的阿爸吧?”

月贞愣愣地望着丈夫,突然掀起盖在膝上的薄被,赤脚冲出家门。那双宽大的脚板,噼里啪啦地在长长的石阶上拍打,穿越,狂奔,似突地赶起了数只白鸭,在朦胧得黑响的夜里扑腾,惊叫。

月贞披头散发地站在大胡子的家门前,胸部如波浪般起伏,骑楼上的红灯笼散发出来淡而橘红的的灯光,粉粉地摸在她的脸上。大胡子已经七十多岁了,但身体还硬朗,他才钻上床,就被山响的敲门声唤了出来,披衣穿鞋,骂骂咧咧地开门,见得是月贞,立马换了笑容问:“月贞啊?什么事急成这样子?家传欺负你啦?” 

月贞问:“胡子叔,家传不肯和我回去,我大力伯到底怎样啦?”

大胡子一呆,问:“你都晓得啦?”

月贞说:“等你讲哩!”

大胡子舔舔嘴唇,说:“月贞,其实你已经尽了义务,做得够好的了。”

月贞跨前一步说:“讲哩!”

大胡子倒退一步,怯怯地说:“月贞,还是不知道的好!”

月贞逼近问:“是不是赖家传不给你讲了?”

大胡子忙答:“不是的,不是的。”

他让月贞进屋里坐下,又倒了杯热茶水给月贞,月贞接过杯子捂着,眼睛汪汪地望着大胡子。大胡子点了根烟,坐下来说:“月贞,我该怎样讲呢?唐山那边,才内战完,乱着哩!听说到处都闹着分田分地的,有钱人都叫地主,都叫资产阶级,都遭殃呢!”月贞瞪着眼,莫名奇妙地说:“九曲河没涨大水就好!”大胡子说:“现在不是涨大水,洪灾的问题了,是时局,是政治的问题,好多地方还在打仗呢。”

“我大力伯到底怎样了?”月贞嗓门哑哑的。

大胡子叹气说:“他一个病歪了的老头儿,时势是这样,还有谁有心思和力气顾及他啊?”

月贞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问:“那、那,大力伯他,他?”

大胡子说:“这次我同家传出海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就是家传惦记着水生的阿爸,让我留在中山等他,他特地到刘寨村找人去了。”

大胡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结果,他只是找到了一具枯死在破床上的骸骨,家传好心葬了老人家,无想到却平白无辜地被水生的亲戚们讹诈了一翻。他心里有气,却跟你讲不得。他才会对你发脾气的,家传这些年也不容易,他是全副心机都放在你和小申身上的,多体谅他,你们日后的日子还长啊,月贞!”

月贞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大胡子家的,她迈着沉重得像坠了铅的步伐往回走,老远就看见丈夫拉着女儿在门口紧张地张望着,丈夫也老了,岁月将他的背压弯了,将他的头发染白了,娇嫩的女儿抱着他僵硬苍老的臂弯,似一朵依在黄叶衰衰的老树干上的花骨儿,稚嫩与垂老,鲜艳与苍黄,蓬勃与颓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不禁伸手摸摸额头,原本光洁平滑的额,此时沟坎起伏,纵横交错。她快步奔向丈夫和女儿,赖家传伸手过来拉她,责备她鞋也不穿就往外跑,也不怕凉了脚心。月贞说自己的脚板比铁皮还厚,凉不着的,说着就偎着丈夫,牵着女儿,一家子走进屋里。

 

8

转眼又过了两年,这两年期间,好姐和她的丈夫大五先后去世了,大胡子的身体尽管也还过得去,却再也不能跑海。赖家传在家里休歇了两年,有天,他对着镜子,手举在半空,想掳额前的头发,却在望见镜子里的自己的那一刻,静止了下来,掳不下去。月贞拿着一条大毛巾进来,瞧见丈夫盯着镜子那个傻了般的模样,笑着说:“头发几乎都白完了,岁月不饶人啦!”赖家传突然说:“月贞,我想再跑一次海。”月贞一愣,手中的大毛巾滑到地上,她慌慌地蹲下来捡起毛巾,说:“我们有特产店,有存款的。”赖家传回头深深地望了月贞一眼,说:“不是钱的原因。月贞。”他回头对着镜子,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苍苍的头发说:“我老了,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跑海了。”

良久,月贞无声地将大毛巾披在丈夫的肩上,说:“去吧!”

赖家传押着满船的咸水货,飘在茫茫的大海上。没有大胡子在身边做伴,赖家传像个闷坏了的葫芦,歪头歪脑地靠在船头,海风猎猎,夹在湿湿的咸味,海是那样的蓝,蓝得发墨发黑,苍苍茫茫,连绵不断。这满眼的墨蓝啊!航行的第一天,还能碰上船只,还能见得到海鸥,还能偶尔地看到山或海岸线,而现在,这大海上,除了苍茫还是苍茫,无穷无尽的蓝黑,无穷无尽的海水,渺茫得让人窒息,另人癫狂。天地间似静止了般,只有在海风起时,扑起的一轮轮海浪,泛起的薄薄的一线银色的浪花是动态的,剩下的,便全都是深沉的黑与蓝。赖家传掏出口袋里的钱包,在钱包的夹层里,有一张他和月贞、小申的全家福。赖家传举着相片,眯眼睛在阳光下看,那个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四方的,黑不溜秋的叫照相机的家伙真厉害,就这样,咔嚓一声,就将月贞和女儿装在一张薄薄的纸片里了。赖家传笑眯眯地抚摸照片里的妻子和女儿,穿着格子裙的小申已经有点小姑娘的样儿了,皮肤白皙,眼睛黑亮,脸颊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定是天也妒忌她的美貌,才那么狠心地夺去她的听力吧?想到这里,赖家传不觉眼眶热热。水手小黄走过来,蹲在赖家传身边,点了根烟,吊在嘴边说:“赖叔。你老婆和女儿啊?”赖家传点了点头,小黄瞥了眼说:“挺漂亮女的啵。不过还嫩着呢!”赖家传忙将照片收回钱包,小黄也不介意,照旧吸了几口烟,说:“我听说唐山那边,经济才恢复,乱得很啵!”赖家传说:“跑完这趟,我就不跑了,不可以让老婆和女儿担心啦!”小黄拍拍他的肩,站起来说:“像你这样的年纪,如果我是你,我早享福了,赚这么多钱做什么呢?”赖家传张了张嘴,却没搭腔。妻嫩女幼,年轻人是读不懂他的心思,跑完这趟吧,跑完这趟,就可以歇下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夜幕一下子拉下来,浪便开始汹涌了,浪潮声中,黑压压的海上之夜显得格外深沉。赖家传躺在船舱的窄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这些年都在海上来回的飘,他早已经习惯了海浪,也从未晕船或因颠簸而无法入睡的。赖家传在黑暗里瞪大了眼睛,船舱外有微弱的光线浸了进来,他依稀看见对面床上睡得呼噜直响的小黄,小伙子微卷着头发,高高的鼻梁,轮廓分明的,赖家传望着他,竟然有了种不舍的感觉。船舱内的鼻鼾声和船舱外的浪潮声一呼一应的。赖家传将眼光投回舱顶,月贞和小申的脸蛋在眼前交错着,她们的一颦一笑是如此的相似,她们是那样的亲近和美好啊!赖家传在黑夜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会有如此不舍的感觉呢?他将手臂交叉放在脑后枕着,思来想去,也寻不得结果,他煎咸鱼般辗转着身体!喃喃地数着绵羊,但绵羊数了千只万只了,眼睛还炯炯地,一点疲惫的意思也没有。

好不容易熬到天空呈现出鱼肚白,赖家传才感觉眼睛生涩,眼皮沉重,别人都起来稀里哗啦地梳洗了,他却经不住瞌睡,卷在被窝里睡着了。当赖家传睡得朦朦胧胧,睡梦中金戈铁马灯红酒绿千奇百怪时,突然,大船一阵猛烈的摇晃,赖家传翻了翻身,抱着枕头继续做梦,没想大船又一阵猛烈的摇晃,几乎将他从床上晃了下来。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愣傻乎了,难道起大浪了?就在他发愣的瞬间,船舱外就传来一阵阵杂乱的呼叫声,还有砰砰的,似是子弹出膛的声音。赖家传一个激灵,忙爬下床,胡乱套了鞋子,一边叫着:“小黄,小黄,出什么事了?”一边便披着外套往外跑。才跑到舱门附近,突地一颗子弹呼啸一声,从舱外钻了进来,擦过赖家传的后脑,钉进了对面的甲板上,赖家传吓得往地上一伏,双手紧紧地护了脑袋。

“赖叔,过来,过来!”嘈杂声中,赖家传听到有人轻轻地叫自己,他顺着声音望去,见小黄趴在一个柜箱下,透半边脸颊出来向自己招呼,他激动起来,便呼了声:“小黄!”又一颗子弹在头顶飞过,小黄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赖家传吓得噤了声,匍匐着身子,像蛇一样向小黄爬过去,小黄指了指柜子,示意他也进来。赖家传好不容易爬进柜子里,才发现柜子里还有另一名水手老张。赖家传低着声音问:“发生什么事啊?是海盗还是水警?”小黄压着声音答:“我看都不是。”老张说:“我见船顶挂了水警旗的。”小黄说:“挂面旗子还不容易么?水警为什么迟不来早不来,非得等我们入了伶仃洋水域了,才杀出来?还不叫停船搜查就向船上开火?”赖家传紧张了,抖着声音问:“那就是来抢咸水货的了?”小黄点头说:“八成了。”赖家传抖得更厉害,他身上还带着黄货的。老张沉思了一下说:“伶仃洋上,还有谁敢和七少争啊?我们的船走了这么多趟,谁都知道我们的货是七少包了的啊!”小黄翻翻眼睛,说:“天知道。”赖家传觉得浑身冰凉的,他睡觉时,将身上的黄货都藏在枕头里面了,刚才起来时,一时急慌了,忘了先将东西揣在身上,他焦急得心里像有火在烧撩一样,又燥又痒,那可是小申后半生的依靠来的。他抓抓挠挠地,浑身都滚烫起来,摸索着想爬出柜子,小黄一把拉着他说:“赖叔,你不要命啦?”赖家传舔舔嘴唇问:“他们要是杀上船来,会怎么做?”老张说:“老规矩了,搬货啊!”赖家传浑身又一阵抖擞,小黄安慰他说:“只要留得小命在,亏了今趟,就跑下趟,总不会每次都来抢吧?”老张答:“难讲啦!敢抢七少的船,说明了他们是有胆有实力的。如果七少扳不倒他们,被他们抢了这条航道,那么我们想跑下趟都难啦!”赖家传倒吸了一口寒气,没想到,最后一趟跑海,却遇上了黑手抢海。能扳倒七少的会是什么人呢?赖家传的心脏往上弹跳了一下,看来,大陆的世道,真的要大变了。想到这里,赖家传忍不住爬出柜子去,小黄和老张想拉他,也来不及了。小黄低声骂:“赖叔,命比货紧要。”赖家传趴在地上,慢慢地向床的那边爬去,小黄和老张没有办法阻止他,都担心地从柜子缝里看着他。赖家传慢慢地爬上床架,将那个包着黄货的枕头抱在怀里,又慢慢地爬下床来,虫一样向柜子的方向蠕动。突然,“砰”的一声,船舱的门被踢开了,舱门外密麻麻地站满了黑色的光亮的警靴,抱着枕头的赖家传像条巨大的虫子一样,慢慢地抬起他的头颅,又“砰”的一声,一阵血雾像花朵一样,灿烂绽开,赖家传像一条头顶开着鲜红花朵的大虫,痛苦地扭动了几下身体,便丝丝地疲软在甲板上,鲜血在甲板上开得异常鲜艳,但他的双手,还紧紧地抱着枕头。那些警靴走过来,扳了几下,没能扳开他的双手,急了,便手起刀落,将他的双手砍了下来,夺了枕头,骂了句:“丢!”便噼里啪啦地走了。

月贞才搬开门板,打开特产店的大门,就看见大胡子巍颤颤地从豆腐上街的另一边走过来,怀里抱了个黑漆漆的盒子。月贞看着大胡子慢慢地走近,莫名地打了个寒颤,浑身便逐渐冰凉起来,当冰凉浸透到手指尖时,大胡子便走到店门前来了。月贞抖着灰白的嘴唇说:“胡子叔,早、早啊!”大胡子仰起满腮银白的胡子,黑岩一样的老脸扭动着,嗫嚅了半天,才老眼噙着泪花说:“月、月贞,胡、胡子叔对不住你!家传他,家传他……”大胡子没说完,月贞就觉有重锤在脑门上狠狠地一敲,脑袋嗡嗡地,啷啷当当地响着,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月贞一手捂了脑袋,一手掩着心脏,摇摇晃晃地蹲了下来,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大胡子抖着双手,将黑盒子递到月贞前面,悔恨交加地说:“我不应该带他去跑海的,月贞,胡子叔对不住你和小申啊!”月贞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仰起头颅,向着北面,突然一声长啸,那啸声呜呜的,凄厉尖锐,像利剑一样插入云霄,惹得街上行人都停了下来,看着她。有熟悉的人便担心起来,以为是月贞的疯癫病发了,跑到店门口来招呼大胡子,让他送月贞去医院,大胡子不理众人,耷拉着脑袋站在月贞前面。

大家见他们两个这般模样,奇怪地问了几声,都得不到回答,便都猜疑起来,议论纷纷:“出了什么事呢?”

“月贞又发病啦?” 

“不似啊!”

“那个胡须佬抱住个盒子,是什么来的?”

“莫非是家传出事啦?”

“应该不会吧!家传这个人这么谨慎!”

……

长啸过后,月贞撑着身子,慢慢地立了起来,她接过大胡子递过来的黑盒子,说声:“胡子叔,屋里坐再说。”便扶着大胡子走进店里,街上的行人议论了一会,没得到结论,又见月贞神色正常了,便都觉得没趣,纷纷离开了。月贞将大胡子扶到太师椅上,坐下。大胡子抹着泪水说:“该死的是我啊!”月贞低头,手心深情地抚摸了盒子一会儿,才慢慢将盒子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只黑色的钱包,月贞没打开钱包看,她只愣愣地目光呆滞地注视着盒子里的钱包,一言不发。过了良久,她突然举起盒子,大胡子感觉不对劲,喊了声:“月贞!”月贞似没听见一样,猛地将盒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掼,狂嚎了一声:“你就不可以安心守在我和小申身边啊?你走那么快,叫我们怎能追得上啊?”盒子连同钱包,在地板上滚了几滚,便滚到了门槛边,赖小申刚从外面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一脚便踢在盒子上,她诧异地望望地上的盒子,又望望母亲和大胡子,弯腰捡起盒子和钱包,哑哑地问:“谁、谁个的,钱、钱包?”见没人答自己,她便低头翻开钱包,钱包里镶着一张有她,有她父母的全家福照片,赖小申似乎意识到气氛的沉重,望望母亲,望望大胡子,手一抖,盒子滑了下来,再次跌落在地上。赖小申问:“胡子爷、爷,我、我阿爸、呢?”大胡子用手锤着自己的脑袋,哭道:“小黄说,抢船的人将货全搬走后,倒了汽油,丢下火把,大船一下子就被大火淹没了,小黄抱着个木箱子跳到海里,浮了半天才遇到渔船,总算捡回一条命。家传是回头去拿黄货时,被抢船的人打破了脑袋的。小黄逃命前,只来得及拣回家传的钱包!月贞啊!胡子叔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我不应该带家传走上这条路的啊!”赖小申大大的眼睛盯着大胡子的嘴唇,使劲儿了,才终于听明白了他说的内容,她哑哑地叫了几声“阿爸,阿爸!”嘴巴一瘪,站在原地,泪水像泉一样,猛地涌了出来。月贞叫了声:“申啊!”身体一晃,便晕了过去。

 

9

月贞一下子便老去了,皱纹在一夜之间爬满了额头,花白的头发从那乌如鸦尾的发鬓里闪了出来,原本笔直的腰弯了下来,佝偻着,步伐开始蹒跚。七岁的赖小申懂事地早早起来开店,她将一包包用纸袋包装好的干货搭上橱柜,又拿起鸡毛掸子,一格格地拂拭橱窗。月贞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女儿小巧的身子在店里晃来晃去,两条粗粗的乌黑的辫子,像两挂可爱的柳条儿,在她小小的胸脯前摇来摆去。自从赖家传遇难后,赖小申便一下子长大了,她每天天没亮就起来,先将家务做好,又跑到街上,买了白粥和包子,温在锅里等母亲起床后吃,然后才吃力地开板门开店。月贞曾送小申到学校里去上学,但她前脚回店,小申便后脚回来了。月贞怎样推她赶她,让她去上学,小申都哑哑地叫着,摇头。她叫着:“阿妈!阿妈!”含糊不清地焦急着,月贞将她往门外推搡,说:“聋子不丢人,学知识不丢人,你已是聋子了,再做睁眼瞎,那才丢人!”赖小申巴眨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拼命地摇头:“阿妈,阿妈。小申陪你!”月贞像给电触一样,呆住了。女儿是怕自己一个人待着太孤独了。赖小申从桌子上抓过一张白纸,用铅笔在上面,写下了“赖小申”三个字,然后拉月贞过来看看,名字写得娟秀漂亮,小申又指手画脚地说:“小申,小申识字,能计数。”月贞拿起白纸,端详着纸上那三个方方块块的字体,泪水一下子模糊了视线,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纸放下,就再没逼女儿去上学了。

当赖小申拂拭完最后一格橱窗时,头上还包着红头巾,满身泥灰扑扑的蔡桂莲便走进了“月贞特产店”。进得门来,蔡桂莲的声音就在店里响起:“月贞姐,你不做工地了,就不惦挂我们这班老姐妹啦?”月贞忙站起来,让她进来,坐下,说:“老想你们啦!但店又离不开人啊!”赖小申已经笑眯眯地端着茶水上来了,蔡桂莲接了茶水,啧啧地夸赞了小申:“越长越漂亮啦!”赖小申嘿嘿地笑了,蹦蹦跳跳地跑一边玩去。老姐妹寒暄了几句,说了些思念的话语,又叨唠了一些工地上的事情,问候了其他姐妹的情况后,谈话便转入了正题。原来这次蔡桂莲来找月贞,是想邀月贞出山的。蔡桂莲已经嫁给李建成,成为有钱人家的媳妇儿了,身上披了个少奶奶的身份,但她却仍然跟在丈夫的工地上,继续做杂工,同时也替丈夫管领着一批红头巾。最近,新加坡政府要在红灯码头建造一间保险大厦,蔡桂莲说,这保险大厦可不是一般的大厦,据说,政府是要将它建造成亚洲第一高楼的,足二十层高。月贞听了,伸伸舌头说:“二十层高?那得有七、八十米高了。”蔡桂莲说:“就是?这么大的工程,要费多少人力物力啊?现在政府正四处招募建筑工人呢,我屋里的也接到了政府的招募通知,让我们也参加到第一高楼的建造来呢!”月贞说:“好事啊!”蔡桂莲说:“我们手上是有人,但却缺了个有经验懂技术威望高资格老的领班啊!我和建成思前想后,觉得最合适的人选便是月贞姐你了。你在工地上做了几十年,每一块砖块你都摸估得清楚了,而且,你还学到了赖师傅的技术,这都是我们急缺的啊!”月贞的心一下子热了起来,但她仍犹豫地望着橱窗前玩耍的女儿,忧心忡忡地说:“我丢不下这间店。”蔡桂莲拿眼望了望赖小申,知道月贞丢不下的实际是女儿,她本来想说,这小店能赚些什么钱?关了,让小申也到工地上来帮忙,煮个饭烧点茶水的,得的报酬定不比这小店的收入少,但想到这十多年来的挑沙抹灰的艰苦生活,蔡桂莲到嘴边的话语又咕噜一声吞下去了。她耐心地劝月贞:“有可能一辈子,就得这样的一次机会去参加这么有挑战性的另人骄傲的大工程了,你学了赖师傅的技术,终于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了,为什么不抓住机会,施展一番呢?你说我们红头巾,把一生全耗在别人的房子上面了,当别人住着高楼大厦的时候,他们会想起我们吗?不会。但今次不同,今次我们要建的是亚洲第一高楼,是新加坡的标志性建筑,不管那个在它前面走过,都会抬头敬仰,都会啧啧称叹,都会肃穆崇拜,都会说,多得了这批红头巾啊!月贞姐,这是不一样的,道理我讲不清楚,但我晓得这和我们以前建的房子的性质不一样,用建成的话说的,这就叫做追求,叫做意义了。”

蔡桂莲磨破了嘴皮,好说歹说,足足与月贞说了一个下午,直到太阳下山,夜幕降临,她才不得不依依离开,临走前,她还再三叮嘱月贞,一定要好好考虑,苏州过后没船坐啦!机会只会来一次,明天她还会再来的。

送走蔡桂莲后,月贞坐在暗暗黑黑的店厅里,望着店外逐渐点亮的一串串红灯笼,竟有些恍恍惚惚了。直到赖小申将中午吃剩的酸菜炒大肠,姜丝蒸咸鱼仔和肉丸西洋菜汤都热了,端到饭桌上来,她才回过神来。赖小申给母亲盛了一碗饭,然后将一条咸鱼仔夹到母亲的碗里,问:“桂莲姨,都、都讲、讲了些什么、么事了?”月贞将咸鱼仔放在嘴里咀嚼,小申真的长大了,把咸鱼仔煎得甘香的。她不知道该怎样向女儿说清楚蔡桂莲此次到访的目的,也不知道怎样向女儿表达清楚自己的内心,她慢慢地将筷子搁下,神情严肃地望着女儿。暮色四合,月贞端端地坐在寂静的夜色里,开始不停地说。她从自己八岁那年开始说起,她说,那时她和小申现在一样大,她和弟弟奔跑在九曲河边,像鸟儿一样鸣鸣啾啾,快乐无忧,她的父母,健壮慈爱,因为一场漫长得骇人想象的大雨,因为一只跳在水洼边的青蛙,因为铺天盖地而来的洪水,残忍地夺去了她的父亲和弟弟。她和母亲死里逃生,爬上了九十九岗的其中一个山岗,是水生哥给了她一条红薯,让她看到了生的希望。月贞又说,她和母亲和水生哥,衣襟拉着衣襟上了比房子还大的“大鸭家”,在“大鸭家”的最底仓,她认识了带娣姐。她们相互扶持,在船上乞讨填饥,带娣姐为了给母亲讨饭,差点被坏人侮辱,后来,带娣姐的母亲却被大胡子逼得跳海。月贞说着说着,当她说到水生用他还未完全长结实的手臂,紧紧箍着要随母跳海的叶带娣时,泪水突然“哗啦”一声,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赖小申静静地听着母亲讲,看着母亲的嘴唇飞快地上下翻动着,努力去揣摩母亲说的每一个音符。当她看到母亲泪如泉涌时,急得哇哇地叫着,小手臂紧紧地搂着母亲。月贞擦干眼泪继续说下去,她说,番婆们不将她们这些中国劳工当人看,上岸的时候,用酸臭的硫磺水淋她们。她们到了牛车水到了豆腐上街,住进了好姐的骑楼,从此便没再离开过豆腐上街,没再离开过建筑工地。她们头包了红头巾,在艳阳下挑沙担砖,搓灰搭架,男人们的活儿,全干了,从未将自己当个柔弱的女人来看过。有个叫毛二娇的红头巾禁不住灯红酒绿的诱惑,成了娼妓。后来,叶带娣要到大马去寻她的新生活了,自己便替了她的位置,成了一名真正的“红头巾”。月贞不停地说,不停地说,她说黄翠珍是如何从自己身边掉下脚手架的,她说母亲是怎样突然倒在黄土漫漫的工地上的,她说水生哥从几十米高处掉下来,大难不死,没想却死在日本仔的屠刀下,她说在碧山亭墓地的那些惊心动魄提心吊胆的日子,说自己如何与赖家传成为夫妻,并生下了赖小申。赖小申的耳朵是怎样聋的,赖家传又是如何走上跑海这条路的。她一直说,一直说,一直说到今天,蔡桂莲的来访,使得月贞尽管已经离开工地有七年时间,但那颗与红头巾紧密相连的心又一下子给激活了。月贞说:“申啊申!你只知道红头巾,你不了解红头巾!申啊申,我们的命,就是奔在新加坡的建设来的。我们要用我们的生命,将一条小渔村,建成一个大都市!阿妈从九曲河那边飘到南洋这边来,整整四十年了。从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到沧桑历尽的半老太婆,阿妈的心,阿妈的血,阿妈的一切都系这片土地上了。但阿妈总要回去的,要带你回去,回到我们的国家去,回到九曲河边上去,我们都属于唐山的,都是九曲河的女儿啊!申啊申,阿妈想在回去前,再为新加坡做些什么事情,留下一点痕迹。申啊申,你听明白了吗?你懂阿妈的意思吗?你香莲姨说,这叫追求,叫意义。你不明白追求和意义是什么意思吧?阿妈也不明白,但阿妈觉得,阿妈该去盖亚洲第一高楼的,阿妈觉得,在南洋等了四十年,就是为了等这座高楼出现的。申啊申,我的乖女儿,你明白吗?你听得懂吗?”赖小申呆呆地盯着母亲一口气说了半天,她看母亲的嘴唇翻动,看得眼花缭乱,眼皮生涩,但却没能听到一个响动的音符,她从未见母亲如此激动过,她惊讶地半张着嘴巴,一动不动地愣坐在饭桌前,当月贞的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她突然哗的一声,掩了脸,嚎啕大哭起来。月贞拥着女儿,轻拍着她的肩,喃喃地说:“申,对不起啊!阿妈不该对你讲那么多,别哭了,原谅阿妈!阿妈讲一次,就够了,就够了。”话虽如此,但却有花花的眼泪,在她眼角的皱纹里,晶莹地闪着。

第二天,月贞将赖小申送到学校去后,回家便关上店门,从柜子里找出那方藏了多年的红头巾,坐在镜子前面,将红头巾叠成方冒的形状,然后包在头发上,用两只发夹别好。镜子里那个包着红色方巾的女人,不知道是因为头巾的颜色还是兴奋,干瘦蜡黄的脸上,竟然有了两块红晕,端端地生出几分妩媚。月贞伸手去摸红头巾下的鬓发,多亲切多熟悉的颜色和装扮啊!一度,月贞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再包上这方红头巾的,然而,一朝为红头巾,生世也是红头巾,丢弃得了那方包在头顶的红色头巾,却丢弃不了那些血汗交织的艰苦经历,更丢弃不了肩挑重担的命运安排啊!月贞走到厅堂前,捻了一炷香,点上,恭敬地在神台前拜了三下,插在香炉上。她默默地看了一会神台上供着的灵牌,说了声:“阿妈,水生哥,家传,我出工了。”然后挑起准备好的簸箕,拉开店门,店门外的阳光金灿灿地,像流水一样,一下子泻了进来,晃得月贞眼前金光闪闪的。月贞定了定神,一步跨出店门,店门外,竟整整齐齐地站着一群红头巾,那近百方红色头巾,整齐鲜艳地排列在金光四射的朝阳下,就似一束束火把在艳阳下燃烧着,燃烧成一片红色的海洋。她们见到月贞出来,都齐刷刷地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月贞姐!”月贞愣在原地,一下子不知道该怎样用语言去表达自己的热切与激动,那一方方红头巾下的一张张黝黑的可爱的脸孔,都是如此的熟悉和亲切!这些给予过自己帮助,与自己相互扶持,共同奋斗过的姐妹们,她们的目光是那样的坚定,神情是那样的期盼。好吧,今天,我们便奔着同一个目标,出发吧!月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挥手,说:“出发吧!”她率先走在前面,上百名红头巾挑起簸箕,跟在她的身后,浩荡如红色的波浪,一波波地向红灯码头奔涌而去。

当月贞带着姐妹们来到亚洲保险大厦工地时,立刻就被工地上的景象惊呆了,眼前的工地,尘沙飞扬,拆迁过后的烂瓦碎砖灰蒙蒙地铺了一地,开阔的工地上,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头包红色头巾的建筑女工,她们像隐在尘灰里头的蚂蚁,弓着腰,低着红色的头颅,一点一点地蠕动。她们真像蚂蚁,两只簸箕就像蚂蚁的两条触手,一簸箕一簸箕地啃动着那些巨大的颓然倒下的旧墙体,瞬间,那些貌似巨大的砖山瓦堆便消失在灰尘烟幕里。蔡桂莲摇晃着身子,挑着一担废砖走过来,招呼月贞:“月贞姐,开工啦!”月贞不由激动地叫:“桂莲,包红头巾的,都是三水来的吗?”蔡桂莲一抹脸上的汗水,兴奋地点头道:“都是呢,只有我们三水籍的女工,才能包红头巾的呢!月贞姐,这里的红头巾有上千人啦!我妹桂梅也带了一支人来了。”月贞回头向身后的姐妹们挥手招呼道:“姐妹们,开工啰!”又一群红头巾,像股奔涌的水流,涌进了热火朝天的亚洲保险大厦工地,瞬间变成了辛勤耐劳的红头蚂蚁,散布在尘灰中,散布在脚手架上。

10

建筑工地上所能看见的都是很简单机械的工作,如和水泥泥沙,砌红砖蓝瓦,搭竹排架,人在下面接力运送,机器不停地在下面轰隆,那高楼大厦便在指日间建成。其实,建筑工地上的工种分类是比较繁复的,总的来说,建筑单位是由五大员八大工种人员构成的,所谓的五大员就是施工员、造价员、资料员、质安员、项目经理;八大工种人员则指木工、砼工、砖瓦工、抹灰工、防水工、钢筋工、油漆工、架子工;另外建筑工地上还有一种值得关注的人员叫特殊工种人员,特殊工种人员则指在建筑施工活动过程中,从事可能对本人、他人或对周边设备设施的安全造成重大危害作业的人员,如电工、焊工、架子工、起重信号司索工、起重机械司机、起重机械安装拆卸工、高处作业吊篮安装拆卸工等等。无论在其他行业还是在建筑行业,所列示出来的,全都是能称得上是技能的工种,都是行业里所必须的,受同行青睐的。但有个必不可少的最为重要的工种,却往往会被人们忽略,那就是杂工。杂工,听上去是那样的微不足道,所谓杂工,就是做闲的不起眼的没技术含量的事情,如拖如洗如抹如担如抬如搬如抗,反正就是不用费手艺和心思,只要肯出气力舍得吃苦,那工作就能完成。每一个行业的构成,却缺少不了杂工的存在。拿建筑工地的杂工们来没,没有也们搬泥搓灰担砖运木,没有他们斟茶送饭拉箱布线,没有他们清沙平土扫地抹墙,又哪来得各个工种施工人员的正常运作?又哪来得广厦万千间的巍巍耸起?而红头巾们,如蚂蚁般散布在新加坡的各个建筑工地上,默默无声地从事着的重复着的,便是这毫不起眼的杂工工作。一包水泥有多重啊?沉实实的,怕没一百也有八十斤吧?她们宽阔的手掌张开,钢枝一样的手指抓住两边的袋角,臀部往下一蹲,腰一扭,双臂往后一甩,那饱饱囊馕的沉得坠了铅般的水泥袋,便乖乖地搭在她们的肩上,她们侧着脑袋,健壮的小腿在黑色的布裤里摆动,赤露的脚掌方方正正地穿在轮胎造成的工地鞋上,快速有力地踏出一串串沉稳坚定的步伐,只看见灰白的泥水色的纸皮包装袋下,腾起一阵灰扑扑的尘烟。一方方被泥灰覆盖得暗红的头巾在尘烟中点动,如鹿般快速地向着脚手架上弹跳,一只接着一只,是驼着重物的鹿儿,是举着粮食的蚂蚁,既健壮又沉重,既存在又毫不起眼。她们弓着腰,像虾像拱桥,活跃而庄严,用铁锹卖力地锹起满锹的泥沙,倒下粉末般的水泥,灌上水,使劲地推动手中的铁锹,搅动脚下的水、泥、沙,将它们和成坚固粘稠的混凝土。她们奔跑着,在尘烟飞扬的工地上,在巍巍闪闪的脚手架上,来回跑动,挑着的灰桶摇摇晃晃,像调皮的挂钟似沉重的秤砣,响动而沉静,和好的泥沙偶尔会从灰桶里点点滴滴地扑腾出来,打在脚手架的两边,凝固成两道灰白的坚固的灰痕。艳阳高照,她们挥汗如雨,脸色黝黑潮红,那头顶晃动的红头巾,一点点一簇簇,沉静而热烈,攒动的无边的不是枫叶不是布艺,是一颗颗有血有肉有泪的人的脑袋,她们在红色的方巾包裹下,接连成一片浩瀚无边的海洋,声势浩大地在工地上漫延、咆哮!这该是多强大的力量啊!你们相信这是女人吗?难道她们就不是女人吗?

亚洲第一高楼很快便在红头巾们的肩扛臂挑下,高高地耸立起来了。月贞带领着一支百多人的红头巾,负责将木材和水泥等建筑材料运送上高层上。月贞举头望着明明晃晃的天,那插入云霄的建筑楼体几乎看不见尽头,姐妹们靠这样蚂蚁啃骨头般的肩扛臂挑,不但影响了速度消耗了体力,而且楼层越高,安全隐患就越大。月贞想起那一年黄翠珍的坠楼,想起那一年水生的高处坠落,不由两脚发软,心底冒寒,她对蔡桂莲姐妹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这么多人挤在十几层高的脚手架上,那不是将命都悬在上面了吗?”她放下灰桶,拿着木尺爬上第九层,蔡桂莲姐妹紧跟了上来,月贞量了九层脚手架的宽度,然后又对框架楼的楼体结构做了评估,蔡桂莲姐妹跟在她身后,看她折腾了半天,忍不住问:“月贞姐,有办法了吗?现在越往高层,进度就越慢,上面已经催了好多次了,说一定要在女王登基大典一齐庆祝的啊!”月贞回头翻了翻眼睛说:“不可能,给一个人戴顶帽子容易,给一座楼戴顶帽子,就不是说说就可以的事情。”她想了想,又说:“不可以拿大家的命去搭楼的。”月贞收了木尺,快步向楼下走去,蔡桂莲追上来,急得满脸泥水汗水:“月贞姐,你总得表个态吧?要不,我多找些工人来?”月贞不理她,自顾往楼下走去,落到地下,她才指指上面说:“不是人的问题,脚手架只有那么窄,挤不落那么多人了,我们要找的不是人力,是巧力。”蔡桂莲愣了半天,也想不明白月贞说的“巧力”是什么,当她回过神来时,已经不见了月贞。她四处寻找,有个挑着砖箩走过的红头巾告诉她,月贞到木工房去了。当蔡桂莲跑到木工房时,看见月贞和几个老木工,正在机床前,摊开着一张图纸,指指点点地研究着什么,他们脑袋并凑在一起,争论激烈的,根本就没注意到蔡桂莲。蔡桂莲静静地退了出去,迎面就碰到丈夫李建成急冲冲的跑过来,李建成责骂道:“怎么搞的?一个监工都没,我四处找你们,月贞呢?我们是高薪雇她来做事的,她怎么可以躲起来噶?光拿钱不做事啊?上头都催得我连喘气也没时间了。”蔡桂莲做了个禁止丈夫嚷嚷下去的手势,拉着丈夫走到一边说:“嘈什么事呢?月贞姐和几个老师傅在里面,正想办法帮大家减轻劳力,提高速度呢!”“减轻劳力还能提高速度?”李建成不相信,蔡桂莲翻了翻眼睛说:“亏你当了这么多年头家,带过这么多支工程队,就不知道在技能上面提高一下,我敢保证,月贞姐很快就能想出办法来的。你就等着庆功吧!”说完,就转身码了两箩筐砖块,挑起踏上了脚手架。

当一个人挑着一担六十斤重的物体,爬到九层的时候,肩上的物体几乎比一百八十斤还重的了。不少红头巾到了九层之后,便开始两脚发软发抖,浑身的力气接不上来,气喘吁吁,加之东南亚地区,只要不落雨的天气,几乎都是艳阳高照的,在这个国度里,只有炎热的夏天,并没寒冷的冬天。工地周围的热带树木原本是苍翠葱郁的,但此时,阔大的叶子却被厚厚的尘灰覆盖着,灰白里透着深厚的墨绿色。阳光像利剑一样,击打下来,刺射到每一个角落,知了躲在热带植物的阔大的叶子后面“热啊!热啊!”地叫唤着,阔大的叶子却被炎热蒸得翻卷起来,低眉敛目的。挂在红头巾们脸上的汗水,比雷雨天的雨水还要密砸,才用毛巾抹去,立马又密麻麻地冒了出来,一串串地缀在一起,和微细粘稠的灰沙汇成一条条灰黑的细流,嘀嘀嗒嗒地滴下来,打在冒着尘烟的灰土地上,旋即被刺白的阳光蒸干。女工们将搭在颈脖上的汗巾,湿透了拧干了,拧干了湿透了,每天是干净洁白的毛巾带到工地,晚上回家,那毛巾就是灰黑的,粘着厚厚的灰土,霉耷耷酸馊馊的,像棵腌梅菜。胡桂兰、卢惠贤等几个身体素质较差的红头巾,实在无法适应这炎热恶劣的天气,担着担子在楼脚下晃了几晃,就倒下了。月贞和蔡桂莲她们赶紧将她们抬到树荫处,好在她们都还年轻,只是一般的中暑,灌了几口凉水,人便缓过来了。这边才乱着,九楼那边又响起了一阵慌乱的叫声,月贞她们才跑到楼下,十多名红头巾就抬着几个女工走了下来。月贞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女工们指着高楼,舔舔干裂的嘴唇说:“天气太热了,汗出得太多,担着担子爬到九楼,人就虚脱了,两脚发软,歪在地上起不了来。”大家议论纷纷,都说挑着重担爬上十几二十层高的楼房,简直就是要命。这样下去,定会出人命的。蔡桂莲一个个地巡看了倒下的姐妹们,只见她们全都脸色发青发白,嘴唇灰白的,双眼紧闭,手脚像面条一样酥软无力,身体却像刷子般抖动。蔡桂莲又急又怕,问月贞:“月贞姐,怎么办?”月贞望着那插入云霄的高楼,咬一咬牙说:“加宽脚手架,接力。”

千多名红头巾,分为三组。一组负责在地下搓灰码砖。将九层设为接力点,二组负责将砖头灰沙挑到九层,分两批行动,按左上右下的习惯,一批从加宽脚手架左边担着重物上去,将灰沙混凝土担到九楼就放下,然后就挑上一担空的灰桶,从脚手架右边下来,另一批紧跟上去。三组的红头巾则负责将二组放在九楼的物料运送上十八层,也是按二组的做法,左上右下,这批上去了,另一批就下来,有条不絮地运作。这样的接力办法一实施,果然,大家都觉得没那样辛苦劳累了,工作效率也明显地提高了,大家在交接过程中,开始双互打打招呼,开开玩笑,几组人之间还暗暗地比着劲儿,看哪一组的工作效率更高些,全场的气氛活跃起来,大家都觉得活儿干得轻松了些,也再没有那个女工是抵不住炎热和劳苦倒下的。月贞觉得如果靠人力从十八层的高处摔绳钩到地下来,绑运传送木材钢筋,既费时费力,还异常危险,当年刘水生就是在提木材时,失了重心掉下来的,是不是可以改良一下这种传送方式呢?月贞一连几日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改良的方案。月贞让木工师傅们,按照她构思的图案,做了几个大小不一的转轮,按次序固定安装在高层上,转轮上绕着粗而韧实的勾绳,一个人在楼上负责转动轮轴,将勾绳放到楼下,地面的人拿着黄色旗子在楼下等着,待接到转轮传送下来的勾绳后,他就举起黄色旗子,楼上的人见到黄色旗子便停止转动轮轴,地下的工人快速跑上前,飞快地将地面的木材或钢筋捆绑在勾绳上,然后跑开,拿一面蓝色旗子向楼上一挥,楼上的人看见蓝色旗子的挥动,便再转动轮轴,将物料提升上高层去。分批接力、转轮传送等办法出来后,大大地提升了施工的进度,减轻了工人们的工作负担,一下子,工人们的工作热情膨胀起来,特别是红头巾们,她们就是一股鲜艳的生力军,浸透在每一条流水线上。脚手架组的架子工们将架子扎到十八层了,身体挂在半空安装,喊声竹子,便有红头巾给他们递来结实柔韧的竹子;木工组的木工们,在机房里赤膊锯着木方斗着模具,木屑飞舞,尘灰蒙蒙,一根根方正的木方在他们的手中裁出,他们回身去取,红头巾早就将要加工的木材搬过来,然后将加工好的木方搬到各个有需场地;焊工蹲在工地上,举着眼罩,焊机点击着足下的钢条或铁块,亮白的火花哧的一声溅起,在阳光下耀得人的眼睛星星点点,红头巾默默无声地送过来了焊条和铁板;砖瓦工将长条形的红方砖抛个弧度,手法优美娴熟地接住,砖刀一敲,砖块便按他们想的要求,一分为二,弯腰抹上搓好的灰沙,反手码在砖槽上,砖刀在砖体上敲两下,再一抹砖身,压出来的灰沙便全都兜在砖刀上,右手稳稳一抛砖刀柄,那灰沙便粘在砖面上了,红头巾立马将新砖码下来,抹一把汗,望着一堵刚砌起来的墙,满足地笑了。还有抹灰工,还有钢筋工,还有防水工,还有油漆工,每一处需要的位置,红头巾们都及时地出现了。你看她们矫健地挑着灰桶,奔跑在宛转盘旋的脚手架上,顾不得抹去脸上颈上的汗水,顾不得拧湿透了的衣服,顾不得停歇喝水。她们接连地奔走,一圈圈地来回走动在脚手架上,形成两个巨大的椭圆,她们头上的红色方巾,簇簇攒动,远远望去,这两个巨大的椭圆,似是燃烧在艳阳下,浮动在亚洲第一高楼上的一个巨大的火红的“8”字。不知道谁先唱了起来的:“明月照窗前……”边上的红头巾听见了,也跟在开唱起来,唱的人越来越来,歌声越来越响:“一样的相思,一样的离愁,阴缺尚能复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海相隔难相见,亲人啊亲人……”优美的旋律,凄美的歌声,唱出了上千名红头巾在烈日下滋生的浓浓烈烈的乡愁,大家歇担停步,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举头望着远去的大海,大海深邃无边,滔滔汤汤,家乡啊家乡!你就在海的对面,就在云的深处,可却相见渺茫。歌声像惊雷一样,响彻了云霄,直震得天幕黯然,霞遮雾掩。

新加坡人引以为豪的亚洲第一高楼落成的那天,全新加坡都沸腾了,人们自发来到亚洲第一高楼的前面,欢歌起舞,擂鼓醒狮。高楼全身,披红挂彩,四周彩旗飘飘,人头攘攘,热闹非凡。好一片太平盛世,繁荣昌盛的景象!月贞带着赖小申也来观看亚洲第一高楼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带女儿过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驱动着她似的,她拉着女儿的小手,围着大厦走了一圈又一圈。这座中国人建造的,独一无二的巍巍耸立的高楼有着与众不同的曲线美和楼梯型的楼顶,楼顶呈皇冠形状,是兴建时,为了庆祝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登基大典,设计师专门给大厦“戴”上去的皇冠。赖小申惊讶地看着这庄严肃穆,直插云霄的大楼,呆得良久也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她才哑哑地叫着,兴奋得两眼晶亮亮的,一蹦一跳地鼓掌,对着母亲竖起拇指,说:“阿妈,阿妈!你真了不起!”月贞伸出粗大干裂的手,抚摸着女儿的脑袋,温柔地说:“申啊!你终于明白阿妈,为什么要关了店门,重新走入工地了吗?阿妈从大水里捡回一条命,再世为人后,就一直在工地上生活,阿妈只会担砖搓灰,只会拉线锯木,阿妈不像其他晓写字识绣花的婶母,阿妈的能力,也只有在工地上,才能发挥出来啊!”赖小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穿过人群,飞奔至楼下,新奇地抚摸着新楼墙体上贴着的闪着水钻般光芒的马赛克,小脸上溢满了崇拜和好奇。月贞含笑望着女儿,赖小申穿了条米黄色的碎花连衣裙,裙子背后有个漂亮的蝴蝶结,两条长长的辫子梳在背后,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透着玉石般的丰润,姣好娟秀的五官,笑起来显出深深的梨窝,多漂亮的女儿啊!她就像她阿爸一样,漂亮得沉稳静好。看着漂亮的女儿和现代化的高楼,月贞的心一阵阵潮涌,它们都是她的心血她的骄傲她生命的延续啊!月贞抬头对着天空,张开双手高举着,海风远远地吹来,吹动了她身上淡红色的连衣裙子和头上包着的红方巾,扑扑簌簌地,就似一只振翼飞舞的红蜻蜓,月贞深情地喊:“阿妈,你见了吗?水生哥,你见了吗?家传,你见了吗?”……

 

 

第三章:青山绿

“你也栽一棵,我也栽一棵,为了子孙后代,为了美好生活,我们永远高唱绿色的歌。”

1

我陪月贞婆到顺德,去送她的金兰姐妹叶带娣最后一程的事情,当然是在我随月贞婆坐车回到独树岗时被我阿妈知道了。阿妈恨得牙痒痒的。我溜进家门时,阿妈正在天台晒谷,她听见了我的开门声,问了句:“谁呀?”我心中有鬼,不敢吱声,阿妈探头从天井口望了下来,见到是我,两眼一瞪,瞪出满眼鲜红的血丝,尖叫了一声:“你还知道回来啊?胆大包天了你!”骂着,便举着条宽宽实实的扁担从天台上面轰轰隆隆地跑下来。我一见势头不对,抹一把鼻涕,拔腿就跑。我家门口就是马路,那时的马路还是泥沙路,车辆不多,除了自行车和拖拉机外,几乎没有什么机器运动的。村里人收割后,喜欢将打谷后的稻草晒在马路上,马路俨然就成了一片稻草的海洋。我赤着脚,噼里啪啦地在黄黄绿绿的稻草上奔跑,稻草上未完全脱落的谷粒砺着的我脚板,痛得我呲牙裂齿。我像只小豹一样再前面奔跑,我阿妈像个疯子般在背后狂追,嘴里还尖叫着:“你不要走啊你!你个死女包,给我站住!”她的嗓门原本就尖细,平时讲话就有金属刮拉的尖锐感,一经丹田运气,从喉咙呼呼的气喘中跌拉出来的声音,就更加激昂、尖锐、高亢、震撼、扩张、余韵绵绵,就似一道水银,一下子从地上冒了出来,拉成长长的银线,直挺挺地插入云天,锐利得让人心生冰寒。我阿妈就是拉着这样的一声长长的水银,狂追在我的背后,那乌溜溜的扁担,在她高举的手中挥舞着,简直就是一条笔直而凶狠恶毒的大蛇,丝丝作响。

戴着竹帽,穿着深紫布衣的有根婶,正在路边用叉子翻着湿稻草,她塌着厚厚的肩,立在一片巨大的黄绿色的稻草中,两扇肥大厚实的臀部翘得高高的,一扭一扭,像两尾欢快活泼的鲤鱼。见到我阿妈追打我,可能是恨我平常常欺负她的女儿小满,将手中的叉子往地上一插,拧一把鼻涕,狠狠地往稻草地上一甩,手指在深紫色的布衣上马虎地揩了两下,手掌便插在赘肉层层的腰部,幸灾乐祸地笑:“四嫂,玉丫是该打的了,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调皮捣蛋,生的是男孩的性格,再不收拾一下,野疯啦,长大了还怎么嫁人?”

我阿妈被她这样一煽风点火,更气了,尖叫声又拉高了十几分贝,那水银线就更长更粗了,闪得我眼前的阳光都是花花亮亮的。我恨透了这个无风也要起浪的有根婶,心想,明天回学时,定要在书包里放两块砖头,让你的蠢女儿背得直不起腰。想着,我还不解恨地回骂一句:“死肥婆!”

有根婶可给气歪了鼻子,她举着叉子,呼叫着,像大山一样向我扑了过来,我眼疾身快,一扭身子,便泥鳅般钻到她巨大的身影的覆盖之外。只听得“哎哟”一声沉痛的惨叫,我刷刷地跑开几步回头,只见有根婶双手反抱着肥屁股,“哎哟哎哟”地一跳一叫,胖墩墩的身体在她的跳动下,肥肉接叠而起,一浪一浪,动感十足。我阿妈则神色慌张地丢了扁担,紧张地扑上前去,吁着气,关切而责备地说:“哎呀!有根婶,你干嘛要赶上来啊?我眼看就要打到这个死女包的了!啧啧!给我看看,你的屁股没被砸红吧?哎呀!好险啦!好在砸得不算是要害的位置,如果不是,我就罪大啦!”看来是我阿妈以为要追上我了,便将招摇得呼呼作响的扁担,狠狠地向我圆圆的臀部劈了下来,没想到非常具备见义勇为精神的,体型巨大如山的有根婶,在关键时刻英勇地扑了上来,替我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有根婶翻着白眼,痛得吁吁的直喘气,根本就无法接答我阿妈的说话,我远远地站着看热闹,笑得吱吱的,几乎接不上气来。可我的得意忘形却坚持不了多久,正在安抚着有根婶肥屁股的我那亲爱的阿妈,听得我吱吱发响的笑声,突地一抬头,就像愤怒的狮子突然抬头,怒目,狂啸。她将水银线拉到最直最高,其宽度也扩张到最大,猛地一嘶:“我打断你的狗腿!”我未等她捡起扁担,转身拔腿就跑,但才跑了两步,“砰”地一声,就被一堵坚固厚实的铁墙堵住了,碰得我晕头转向,两眼昏花。我倒退了几步,骂骂咧咧地摸着额门抬头,我那被村里人称为张飞的阿爸,就像铜墙铁壁一样堵在我面前,碰触到他那愤怒的眼光、阴沉漆黑的脸孔,我的心里顿时冒出阵阵寒意,惨了,快逃!可我还未来得及拔腿,身子就被一只巨大坚硬得像铁耙般的手掌提了起来,我阿爸将我似小鸡一样拧起来,我还想撒娇喊:“阿爸!”但他已经将一挂“如来神掌”毫不留情地刮在我的屁股蛋儿上了。一股火辣辣的疼痛透过屁股的皮层,迅速向我的全身扩散,我“呀”的一声短促的痛号,痛得“噗”地放了个响屁。但我皮厚,也要面子,我才不要在有根婶面前哭鼻子呢!我伶伶仃仃地挣扎着四肢,两眼四处搜索,期望能在这条黄绿连绵的散发着稻谷香气的马路上,找到一个乐意救我的人。可我很快就失望了,路上有人骑着自行车啷当地走过,也有人停下车来看热闹,但多是别的生产队的人,好多人是我连他们叫什么也不知道的,而且,像我这样的男不男女不女的混世魔王,就算是我们生产队的人,他们也不可能救我的,他们都非常认同并且严重支持我阿爸和阿妈的做法,有可能还会像此时的有根婶一样,暂时忘记了肥臀的淤痛,摇晃着禾叉,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呢!

我还是一眼瞥见看热闹的人群当中,有客家婶,她虽然长得好看,但心肠可不好,也是嘴角含笑,一副想致我于死地的样子。我想,求她也是无用的了,我绝望地低头,停止了挣扎,我此时最希望我外公或外婆能大发慈悲地突然出现,那么,我那一顿非常丰盛的“莲藕焖猪肉”就不用品尝了。可是,我外公外婆却没有感应我的心灵号召,他们或许在长岐村的某棵榕树下,与熟人聊着家长里短或下象棋呢!

我阿爸将我当作了小鸡子般拧回家,我阿妈拖着根扁担跟在后面,似是怕我阿爸会对我狠下毒手一样,叽叽咕咕地叨唠:“讲了多少次,叫你不要靠近月贞婆,你就不听,这次好啦!我不打你,你阿爸也会收拾你的啦!我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我阿爸虽然外表凶悍,但内心柔软,从小到大,姐弟三个,他最疼爱的便是我了,无论我有多调皮捣蛋,创下多少“丰功伟绩”,将我阿妈气得多么七窍生烟欲哭无泪,阿爸都不会生气打我,反而会嘿嘿地笑,说调皮捣蛋的孩子聪明。可今次,我阿爸的脸色却与平时不一样,我从未见他这样生气过,心里的寒泡泡一串串冒出来,我求饶地抬起可怜兮兮的小脑袋,细声细气地喊:“阿爸,我知错啦!”阿爸狠狠地将我一掼,掼到屋边的芯树前,喝了句:“站着!不准动!”我寒颤颤地站在芯树前。我阿爸用吆喝声将我镇胁着,回头对我阿妈说了句:“看着她,不能让她又跑了。”我阿妈也寒颤颤地站在我面前,苦口苦脸地对着我,嘴巴瘪得比我的还要弯,她说:“你跑什么呢?我吓唬一下你的。昨天你班主任来家访,在你阿爸面前,数了你十几大罪状,你还逃学,跟月贞婆去那么远的地方,你阿爸都快给你气死了。我就知道他会打你的啦!所以才先下手为强,我打怎样也比他打下手轻点的!”原来我阿妈那样气势汹汹,声势浩大,全都是夸张表演,实质是想保护我,我甚至怀疑那敲在有根婶屁股上的扁担,是不是她故意为之的。

我阿爸竟然拿了根又粗又长的绳子出来,我阿妈脸色煞地白了,尖叫一声,震得我头顶的芯树冠沙沙作响,数片叶子随即飘了下来。我相信她这一声尖叫不是假装的。阿妈像母鸡一样挡在我前面,颤着声音问:“你想将她绑起来打啊?”阿爸阴沉着脸说:“你走开!”阿妈坚持说:“玉丫还小!”阿爸的脸更黑了,沉沉地喝:“走开!”阿妈平时在阿爸面前都是威风凛凛的,但今天却像只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地从我前面移开身体,轻轻地说了句:“你手轻点,玉丫的骨嫩。”失去了阿妈这层最后的保障,我的心更慌了,傻傻地望着阿爸提着绳子一步步向我走近,我所有的调皮捣蛋,所有的野性,所有的矜持和皮厚全部崩溃,“哇”地一声尖叫,嚎啕大哭起来。可我的哭声并没换来阿爸的怜悯,他毫不犹豫地将我的手脚反绑在芯树杆上,像捆一只粽子,我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拿来一根粗粗的竹条,又眼睁睁地看着那根粗粗的竹条像鞭子一样,狠狠地向我甩打下来。“啪啪啪”的,竹条打在肉上反弹出来的声音又亮又脆,火辣辣的痛感蛇一样在我全身游走,痛得我几乎窒息。我哭叫着:“阿爸,饶命啊!阿妈,救命啊!”树干抖动着,树冠抖动着,知了停止了叫唤,麻雀扑腾一下便飞到屋顶上去。我呼天抢地的哭叫,我阿妈痛心痛肺的饮泣,那样的芯树,那样的夏日,简直就是惨绝人寰。

“停手!”

突然而来的断喝,我身上的竹条暂停了落下。这瞬间让我感受到了生的希望,我甩了甩挂满鼻涕口水和泪水的脸蛋,勉强抬起头。月贞婆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样,从阳光里走出来的,披着一身光芒,尽管是弯曲着背,此时却无损她在我眼中的刚直、公正和高大,她简直就是我救苦救难,大慈大悲,普渡众生的观世音菩萨。我阿爸歇了竹条,垂肩垂臂地立在一旁,底气不足地叫了声:“月贞姆!”月贞婆瞪瞪眉,喘着粗气说:“什么事要打个小女孩来出气?”我阿爸嗫嚅着说:“她实在太不听话了,竟然敢逃课,不学好!”“是我觉得同玉丫投缘,叫她请假跟我去顺德的,你打的是玉丫还是打我啊?”月贞婆老脸阴沉,似马上要雷雨交织了,我阿爸吓得将手中的竹条一丢,说:“不是呢!月贞姆,你多心啦!她想跟你去顺德,我们当然同意的,但她得同我们讲声,对不对?”月贞婆的眼光,快速地在我脸上一扫,我的脸顿时煞白,天,去顺德的事情,月贞婆是让我跟阿爸阿妈商量,并叫我请假的,我全都没按她的吩咐去做,看来,我被阿爸打瘸了也是活该的。月贞婆却没理会我的神色变化,冷冷地刮一眼我阿爸,冷冰冰地说:“是我怕你们不放心我带玉丫出去,才叫她瞒你们的。要算账,就算到我头上吧!”我阿爸怎敢将账算到月贞婆头上?忙一个劲地点头哈腰,说:“玉丫不懂事,同我们讲一声不就没事啦啰!”月贞婆说:“没事就好,还不将玉丫解下来?想绑断她双手啊?”我阿妈忙上来,连撕带拉地将我身上的绳子解开。身上的绳子一松,我便像圈给抽去气门的轮胎,又瘪又软地垮在地上,阿妈吃力地抱我上背,将我背回屋里,月贞婆瞪瞪我阿爸,说句:“下手这么狠?玉丫就不是你亲生的?”我阿爸连连哈腰,点头认错,他其实也是心疼的,紧张地从侧边扶着我,跟着走进屋里。将我放在椅子上后,我又夸张地大呼小叫地呻吟,吓得我阿爸忙前乱后地找红汞找万花油找止血贴。月贞婆对我阿妈说:“好在家言四过来告诉我,如果不是,玉丫都不知被她阿爸打成怎么样了?你这做阿妈的又是的,就不敢拦一拦?要是打坏了手脚,后悔都不来得及了。”我阿妈低下眉说:“拦过的,拦不住。”月贞婆没再说话,叹了口气,伸手摸着我身上的伤痕,既疼痛又无奈。

 

2

自从被阿爸打过后,我与家言四的关系就空前亲密起来,少了在孩子群中调皮捣蛋,多了跟在家言四后面,听他讲故事。自从独树岗大桥落成后,家言四再也不用摆渡了,成了个闲人,终日无事就会到他的渡船上坐着,望日出日落,看水涨水退,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那巨大的水泥铁皮混制的渡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也和它的主人一样,寂寞地歪在独树岗大桥的桥墩下,偶尔蹦跳上渡船的活物,除了瞎眼的虾子就是喜欢招摇的鸭子,让人怎么看着它都觉得荒凉凄冷。但家言四却不是这样形容的,他到渡船上坐时,我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边踢着沙子,一边说:“四公,你的渡船无人坐啦!看上去好凄凉啊!”

家言四卷着裤脚,坐在渡船上,露出两条瘦瘦的毛腿,有时还会抠起两块脚皮,放鼻子下闻闻,然后扔了脚皮,慢条斯理地点上根熟烟,很享受地吸一口,有青青蓝蓝的烟从他的鼻孔里钻了出来,悠悠然地在清亮的河面上扭起妙曼的舞步,他指指河面问:“玉丫,水清吗?”

我说:“清,见到沙子同鸭屎!”

他又指指不远处的竹子问:“那么竹子绿吗?”

我说:“绿,冬天都不黄呢!”

他又呵出一股青烟,拍拍屁股下的甲板说:“有水有竹子陪呢?不凄凉。这就叫……”他歪了眼睛,故意卖关子,装得很有学问的样子,摇头晃脑道:“野渡无人舟自横,境界高吧?玉丫?”

我才不管什么公渡野渡境界高的,我弯身在渡船的底部去摸石螺,运气好的时候能摸上一碗的,摸够一碗,晚上拿回家去,用辣椒炒了,喷香。我不喜欢家言四给我念诗歌,喜欢掀起肚皮上的衣服,躺在渡船的甲板上,吹着爽凉的微风听他讲故事。家言四说:“羞不羞?女孩子家家的,将肚子遮起来。”我写意得半眯着眼睛,用星点的余光翻翻他,说:“我又没奶子,羞屁!”他又说:“你的肚子肉真多!”我不耐烦地嘟嚷:“我吃饭大的,没这点儿肉,怎么对得住我阿妈的米饭?怎么可以每次打架都能将客家仔的鼻血打出来啊?”

他大摇其头说:“投错胎啦!投错胎啦!”

我捏紧拳头,将甲板捶得嗵嗵响:“快讲啊?昨日你讲到武松饮了十几碗酒,抹了下下巴,拖住棍子就要过景阳岗的啊!”家言四无奈,摇头晃脑地给我继续讲武松打虎。家言四讲得最多的就是《三国演义》、《七侠五义》和《水浒传》里面的英雄故事,他给我讲刘关张的兄弟情深,给我讲七侠五义的侠义正气,给我讲一百零八条好汉的铁骨铮铮,讲得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浑身的血液都是滚热沸腾的,我特别仰慕《七侠五义》里锦袍鼠白玉堂的武艺非凡,渴望能像他一样锄强扶弱,来无影去无踪。于是,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我阿妈总是不见了她准备用来装谷子的饲料袋,当她翻天翻地地找到那几个珍贵的饲料袋时,它们全都被人拖断了袋口,磨破了袋肚,恐怕连修补的意义都没有了,更不用说用来装谷子了。我阿妈尖叫着,拖着她的水银线一样的音带,四处缉拿元凶,几经辛苦搜寻,终于在大桥的石梯上,找到脚上绑着两半袋沙子,蛤蟆一样,呲牙裂齿,汗流浃背地跳着梯级的我。我脚上绑着的用来装沙子的,当然是我阿妈那珍贵的饲料袋了。

阿妈冲下来,恶狠狠拧着我的耳朵骂:“死女包,这些饲料袋很贵一个的,你竟然拿来装沙?”

我不屑地瞄一眼我阿妈,完全是一副庸俗的市井妇女模样,连个破袋子也计较。我甩开拧着我耳朵的手指,挺着胸脯,理直气壮地说:“我要练轻功,等我练成后,我就帮警察捉坏人,到时得的奖金,够你买一千个一万个饲料袋!”

阿妈顿时被我的豪言壮语噎得两眼泛白,差点晕了过去。她全不顾我练功要是半途而废会走火入魔,硬生生地将我脚肚上的沙袋扯掉,倒出沙子,然后恶狠狠地威胁我,以后不准再同家言四混在一起了。我气得乱蹦乱跳,拉着袋子不放,说:“四公是好人,是他救了我的。”我阿妈翻翻白眼,向渡船的方向呸了一口说:“专门教小孩子不务正业,好人个屁!其实是你客家婶救了你的!”

我这时才知道,原来这次月贞婆之所以能及时出现救了我,全仗了客家婶的功劳。当我阿爸将我拧回家的时候,客家婶恰好骑着自行车经过,她的确也和其他村民一样,停车看了一会,原本也想过来劝一下我阿爸的,但想到儿子客家仔经常被我揍得脸青鼻肿,觉得我阿爸是该教训教训我的,便放弃了营救我的念头。但当她看见我阿爸提着绳子出来时,她就知道事情闹大了,忙蹬了车子回大村,恰好就在大村口碰见家言四,她对家言四讲:“尧叔要将玉丫往死里打了。听说是玉丫偷偷跟发疯婆去了顺德。”家言四说:“阿爸打女,痛皮不痛骨!”客家婶急了,说:“都拿绳子来吊起啦!”家言四这才慌了,忙跑去告诉月贞婆,我这才免于被阿爸打得皮开肉绽。

虽然被阿妈剥夺了练功用的袋子,破碎了我成为武林高手的梦想,但我仍喜欢跟家言四到渡船上玩,听他继续讲故事。家言四讲完那些英雄传记的故事后,便开始给我讲牛郎织女,讲二十四孝子,讲《聊斋志异》。我不清楚他的脑袋是用什么做成的,竟然能装得下那么多稀奇古怪,离奇神秘的故事,他就像眼前的这艘黑漆漆的渡船一眼,既寂寞孤单,又神秘深邃。那天,我放学经过大桥,探头望到桥墩下,看到桥墩下的渡船上竟然坐了两个老人,一个干瘦黝黑,毛发卷卷,总有股青烟在他身边袅袅绕绕。一个两眼炯炯,弯腰凸背,白发苍苍,一条拐杖搁在身边。我兴奋得大声地叫:“月贞婆!”也不管身后替我驮着书包的小满有多气喘吁吁,步履维艰,拔腿就飞奔到桥墩下,可怜的小满,既不敢擅自离开,也不敢呐喊反抗,可怜兮兮地站在桥上,背上驮着个沉甸甸的书包,手里还提着一个,泪眼汪汪地望着我身体轻盈地飞扑下桥。我一下子扑入月贞婆的怀里,月贞婆笑着抚摸着我的脑袋,变法戏般变出一块香喷喷的油煎饼出来,我接过油煎饼大口大口地啃,啃得满嘴流油,月贞婆怜爱地说:“慢点,玉丫,慢点。我就知你放学会肚子饿的,今日煎了些油煎饼,拿两张过来给你吃,顺便也送几张给你四公尝一下。” 我吃得两眼反翻,口齿不清地说:“月贞婆,你找四公有事吧?”月贞婆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说:“鬼丫头!上次你阿爸打你,伤口还痛吗?”我摇摇头说:“早好啦!我练过功夫的!”月贞婆奇怪地望着我,反应不过来,家言四便将我绑沙袋练轻功的馊事跟她说了,月贞婆笑得直呵呵,抱着我说:“玉丫调皮归调皮,但心有正气侠气,是个好女伢子!”我抹一把油和鼻涕,不服气地说:“我还有爱情呢!”月贞婆全没提防,立马被我的豪言壮语轰晕了,半天回不过神来,家言四忙解释说:“最近我给玉丫讲了几个聊斋里面的爱情故事!”我很是得意地接口说:“是讲狐狸精同书生,女鬼同落难公子的。”月贞婆问:“那么你都听出些什么意思来了?” 我已经抹干净嘴巴的油污,一本正经地问:“月贞婆,有件事想问你。”月贞婆和家言四对望一眼,笑道:“问吧!”我说:“水生爷死前,回头去找的,到底是叶带娣还是刘月贞啊?”月贞婆的脸顿时煞白煞白的。家言四叱我:“没大没小了!”我委屈地说:“我想问了好久啦!月贞婆明明说,水生爷死时,一只脚是跨向刘月贞住的骑楼的方向的,但赖家传说他喊的是叶带娣,这怎么可能呢?刘水生明明到死时,都记挂住去找刘月贞的。他没可能还爱着叶带娣的。”“你!……”家言四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拿眼睛望着月贞婆。月贞婆老迈地望着宛转清澈的九曲河水,淡淡地说:“都过去了,她当年喊的是谁,回头去寻的是谁,都不重要啦!玉丫,婆婆知你表面粗野,实际是个细密人,很聪明。婆婆现在就教你个成语,烟消云散。”她沾水在甲板上写下“烟消云散”四个字,说:“等你长大以后,你就会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啦!世事哪有样样都如意的?无论有几多恩怨情仇,总得烟消云散的,你说对吗?阿四!”我听得似懂非懂,但家言四竟然涕泪连连了。我傻瓜一样望着他,不知道到他为何而哭,月贞婆说:“哭出来就好了。”家言四竟然真的嚎啕大哭了。嚎啕大哭的还有桥上的小满,原来小满背驮手提着两个大书包,累得腰酸臂麻,又不敢擅自回家,站在桥上呆呆痴痴地等我,等得尿急了,也不敢呼我说先回家尿尿,结果忍不住,半泡尿憋不住,流了出来,浸得有根婶早上给她换上的新花裤湿漉漉的,像画了幅地图一样。有根婶见太阳落山,飞鸟投林了,还不见小满回家,怕她呆气起来,跑到河里玩水了,便大呼小叫地四处找她,结果在桥上见到小满,像个行李架一样,挂着两大包,一动不动地站着,她心里来气,骂着小满:“你个蠢女,人家叫你背书包你就背书包,叫你不要动你就不动啊?我叫你又不见你这么听话?蠢得你?站在这,站死尸呀?”她上前拉小满走,小满还不走,她将对我无比忠诚的呆气发挥到淋漓尽致,傻蛋蛋地对她阿妈说:“玉丫还在下面,我等她!”有根婶被她的呆气噎得七窍生烟,拉扯的时候,竟然还看见小满裤裆上的“地图”,那气就更打不在一起了,骂骂咧咧地脱下脚上的胶鞋,噼里啪啦地用胶鞋底击打小满的屁股,每一下都又狠又毒,打得小满丢了手中的书包,又跳又叫,鬼哭狼嚎的。我听到小满的哭声,抬头望上去,见到有根婶像只愤怒的狮子,压着小满咆哮毒打,小满则死死抱着我的书包,哭叫着在地上打滚,我看得心底里的英雄气概又扑扑地往上窜,跳起来要冲上去推有根婶,月贞婆叫住我说:“玉丫,不要惹事,你叫小满先回家。”我其实哪有力气推开肥胖得像头猪一样的有根婶?只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已,听得月贞婆这么说了,就顺水推舟地叫:“小满,将书包放梯级上,你先回去啦!”小满果然乖乖地听令,身泥身土地爬起来,将我的书包端端正正地放在梯级上,然后在她阿妈的打骂声中,哭哭啼啼地回家去了。

总算清静过来,我大人模样地抬头望着天边,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叹了口气,天边的霞彩烧得金红金红,九曲河面像猛地被染上了一层闪亮的胭脂,鲜艳得金光闪闪,似带着金粉般撒在水面上,闪人的眼。他们两个没理会我,更没心思理会天上的火烧云,河面的水流金,他们在谈一件大事。

月贞婆说:“不用开渡船了,也得找些事做做吧?老待着,没事情做也不是办法啊!”

家言四说:“剩下一把老骨头了,还可以做什么事呢?”

月贞婆说:“老骨头就不可以做事吗?我有个想法,我想和桂成、你,一齐搞个工程,我同桂成商量过的啦,他没意见,现在就看你有无兴趣?”

家言四问:“工程?什么工程?”

月贞婆说:“我想承包九十九岗几个山头来种树……”

还没说完,家言四就打断了:“种树?月贞姐,九十九岗全是石头红泥,种不活树的!”

月贞婆说:“能长草就能种树。”

我在船底摸到一只弹跳着的活虾,剥了壳,鲜活的虾肉一下子跳进我的嘴里,吃得满嘴鲜腥,说:“能长草就能种树!”

月贞婆又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说:“明天星期六,你陪婆婆去山上看下,好吗?”

我忙鸡啄米般点头。

九十九岗一向是我们孩子们的禁地,村子里的阿英婆有根婶包括我阿妈,她们都说九十九岗有好多的孤魂野鬼,他们说,在九十九岗的任何的一个山岗上,只要小孩子一落单了,那些飘来飘去,像影子一样的孤魂野鬼便会出来勾小孩子的魂,将鲜活活泼的小孩子变成傻子,譬如村前的小满,村后的宝姐,她们就是不听大人的话,小时候独自跑到九十九岗去,给鬼勾去了魂魄,才变呆变傻的。孤魂野鬼不但晓得勾小孩的魂,有心肠恶毒的野鬼,还晓得吸人的血,夺人的命呢!你见过鬼片或聊斋里面的吸血鬼没有?穿着白色或黑色的衣服,头发长长的,脸皮惨白惨白的,眼睛又深又大,空空洞洞的,眼下还染了小旗一样的血斑,两个尖尖的牙齿翻过血红的嘴唇突出来,说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九十九岗里的吸血鬼便是这模样的,这些鬼最喜欢吸小孩的血,因为小孩的血鲜,带着奶香,你知道我们村收破烂的邋遢三的女儿是怎样死的吗?淹死?当然不是的,好好的一个女伢子,干嘛无事跑到山里的水塘游水?其实是她懒,想抄近路回去,结果在半路被吸血鬼遇上了,吸血鬼张开血盆大嘴,露出两个尖尖的牙齿,一口咬住她的脖子,一吸便将她的血吸干了,然后顺手将她只剩下皮儿和骨头的身子扔进了水塘的。你以为她的身体里还有血肉啊?无啦!全都是水胀进去的!大人们用一串孤魂野鬼和无数只白脸尖牙的吸血鬼,将我们这些无知的小孩们吓得浑身颤抖,我们吸着寒气,不由自主地摸摸脖子,又不甘心地回头望望远处连绵成一片,屏障一样的九十九岗。我们对九十九岗,既神往又惧怕,既好奇又胆怯。只是我们怎样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就不怕孤魂野鬼,为什么吸血鬼不将大人脖子里的血吸干,然后扔进山塘里呢?我每次听我阿妈讲九十九岗的鬼怪时,害怕之余都会多嘴地问一句,结果,我阿妈的九阴白鬼爪便会随着她尖锐的水银线一样的叫声向我的耳朵最脆薄的位置抓过来:“叫你不要去,你还这啊那啊的?大人跟小孩又怎么一样啊?”我痛得嘴巴歪了,连连讨饶,但下次她再重复她这警告式的鬼怪故事时,我仍会问她,不过是先跳开几步才问,待她要对我发起攻击时,我已经溜得远远的,任她的水银线再长,也打不到我。

可以这么说,我早就想和九十九岗亲近了。一片连绵的山岗,数不清地层叠着,它们有差不多的体积,甚为相似的弧度,就像一群手牵着手的温柔的姑娘,默默地端坐在青绿的水田边上,安安然,静静好。它们不凶险,真的,不凶险。它们的身上,连一棵能成木材的大树也没有,只有长长的山草,锯齿般的蕨类植物覆盖,拨开网一样的长草,露出来的,全是圆圆的卵石和深红的沙土。这样的,简单坦然的山岗,既不陡峭也不幽深,怎么可能有鬼怪呢?我真不愿意相信,可是,这山岗里,又的确散布着无数馒头一样的山坟,每到清明节,九十九处山岗热闹非凡,每个山头人山人海,纸钱飞舞,鞭炮声声。我不知道九十九岗到底埋了多少人,但我知道村子里有人死了,都是舀一瓢九曲河的水洗干净了身体,便被搬进棺材,然后抬到九十九岗。所以,从这点上,我是有点儿认同大人们的讲法的,埋了那么多死人,能没几个变成鬼吗?

可即使是有鬼,我也是个胆大包天的,为了能安全地跟月贞婆上山去勘察土质,那天清早,我偷偷地摸到村后的自留地去。后屋的八叔婆喜欢大清早就将她家的鸡放出来,而她家那只大公鸡最喜欢到自留地来刨食,有时也会勾引一下别家的母鸡,如果那母鸡不顺它意,它便咯噶咯噶地张着花翅膀,将母鸡追得脸红耳热,毛飞翅散。它还追过我家的母鸡,将我家的母鸡吓得两腿发软,咯咯咯咯地哀叫着,蹲在地上,它扑上去,在我家母鸡的身上,趾高气扬地撒野。我早就看它不顺眼了。我终于候到了那只毛色鲜艳的大公鸡出来了,举着红红的鸡冠,在一块番薯地上刨着泥土,不时地四下张望,想看看附近有无姿色姣好的母鸡,但母鸡们都怕它了,都躲远远的,它引颈咯噶两声,似满腹牢骚般。我将套好的绳圈放好,然后在圈子里撒上一把白米,然后趴着,慢慢地爬到番薯丛中,隐身起来。很快,那只找不到异性调戏,浑身骚劲无法发泄的大公鸡,便发现了我线套里的美食,高兴得咯咯咯咯地连唱了几声,拍着翅膀小跑过来,蠢头蠢脑地跳进我的圈套里,啄一口米粒,举头叫一声,啄一粒米粒,抬头唱一句。我慢慢地运力收绳,那包围圈越来越小了,那只贪吃的家伙竟然还不知危险,吃得羽毛蓬松,颈突肚胀的。我猛地一收绳子,公鸡的两只爪子便被绑住了,还呆头呆脑地回头望了我一眼,我不等它叫唤,手起砖落,那可怜的鸡头,还没来得及咽下耽在尖嘴上的米粒,便咕地一声,被砸得眼凸脑裂,软绵绵地歪在地上。我心口扑扑跳的,四下张望了一下,抱起死去的公鸡,拔腿跑到晒谷场的小屋后面,褪去上身的衣服,倒提着还未死硬的公鸡,将它脖子里汨汨流着的鲜血,一把一把地往身上涂……

 

3

我站在去九十九岗必经的路口等月贞婆,月贞婆柱着手杖,拐着脚,手里还提了把小铲子,一歪一歪地向我走近。我接过她的小铲子扛在肩上,笑嘿嘿地问:“月贞婆,山上有无山捻摘啊?”月贞婆说:“当然有啦!最多了。”我吸吸鼻涕,吞了一口口水,想象着那在树上一堆堆地攒着的,紫红的,饱满得像紫珍珠一样的山捻果,满嘴甘甜。月贞婆抽抽鼻子,在我身上嗅了又嗅,问:“玉丫,你身上腥味很重啊!你今早去过哪里?”我跑离她一点儿,说:“今早我阿妈要我刨了几条鱼才给我出来,我出来时都没洗手。”月贞婆“哦”了一声,便没多问。

我们爬上第一个山岗,这山岗或许是临田近水,草比其它山岗要丰厚茂密些。我喝喝喝地,将铲子像程咬金舞他那三板斧一样,旋转着舞动,舞得虎虎生风,铲子劈在山上的鹅卵石上,砰砰的,震得手腕发麻。月贞婆喝了一声:“玉丫,挖土!”我便乖乖将铲子斜竖着,脚上一用里,狠狠地一铲挖下去,砰的一声,铲子碰在鹅卵石上,反弹了回来,震得我脚心麻痛。我地望着月贞婆喊:“全是石头嘛!”月贞婆拨开山草,拿过铲子,拨拉了一会儿石头,挖了一铲子,我瞥了一眼,满铲子红沙。

我说:“沙子只能长草。”

月贞婆抬头望了我一眼,扶着铲子站起来说:“我们进里面去看看。”

我一缩脖子:“有吸血鬼!”

月贞婆诡秘地一笑说:“死女包,鬼也怕了你!老实告诉婆婆,你身上擦了什么东西?”

我伸伸舌头,这老太婆太利害了,什么都瞒不过她。我唯有老老实实地将八叔婆家的公鸡如何欺负我家的母鸡,我又如何将八叔婆家的公鸡引入圈套,并将它的鸡头砸烂了,将血涂了一身。月贞婆听得哈哈大笑,老脸上的皱纹像雏菊般盛开。我一本正经地对说:“阿英婆讲过,公鸡血能够避邪驱鬼的。”月贞婆笑得扶着铲子说:“怪不得今天都未见过鬼近身啦,原来是怕了你身上的鸡血!”她这样一说,我顿觉浑身自豪,真聪明啊!我恍惚看到自己的胆子在无边无际地膨胀,那感觉真的好极了。我兴奋地竖着手臂,耶耶地叫起来。我们又往山里走,走到一个山岗,就扒开草皮,捡走石头,挖一铲沙土看看,我们爬上一个又一个山岗,挖了一个又一个深坑。有时,月贞婆会站在山顶回望我们的村子,回望九曲河,回望山下的已经被收割得空空荡荡的水田。挖了几铲沙土,我便不耐烦了,丢了铲子,仗着身上揩满了公鸡血,满山的孤魂野鬼见到我都要退避三舍,便大模大样地四处寻山捻树,寻到了山捻树,不管树上的山捻有没有完全熟了,一股脑儿往嘴里拍,很快就吃得满嘴紫红。月贞婆弓着腰挖了一铲又一铲,像要将山都挖穿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搓蜡烛了,非要到这荒山上来挖红沙,天气又热,真是没事找事,有福不享。可她说要找粘土,她说山下的田土为什么特别肥沃呢?就是山上的泥水流了下去的,所以,山下的水田种出来的谷子产量特高。她说这红色的沙子下面,肯定是肥沃的红泥土。我哧哧鼻子,将一把山捻籽拍进嘴里,抹一把鼻涕,嚼得吧嗒响的,我才不管它什么红沙红土的,如果山上全都长满了山捻树才好。

月贞婆说:“一个个扳开看看才吃,小心山捻里有虫子,待会回家去肚子痛。”

我问:“月贞婆,九十九岗真的有鬼?”

月贞婆抬头望了我一眼,噗吱笑道:“你照照镜,看一下自己似不似只小鬼?简直就是只贪吃的乌嘴鬼了。”

我不好意思地抹一把下巴,月贞婆说:“不要抹啦!越抹越紫了!”我才知道,原来是山捻惹的祸,它们紫红的汁,将我也变成了山上的鬼了。突然,月贞婆咦了一声,叫:“玉丫,快来,快来!”我跑过去,她手上拈着一把湿湿的红土,递到我前面,兴奋地说:“红泥,真是红泥!”她用手指拈起一撮,放到鼻子下嗅嗅,激动地说:“这么好的泥,一定可以种好多种果树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小小的一撮泥土,就能令她那么兴奋激动,我更不关心这泥土能不能种果树。我说:“红泥有什么用?又不能够填肚子!”月贞婆拿捏着红泥,说:“红泥能养果树就能填肚子。”我说:“我才不信,如果能种果树,为什么村里就没人去种?”月贞婆略有所思地望着满山坟头,意味深长地说:“是啊!都埋了这多人了,却没一个留意到红沙下面的红土。”我想起每次我问我阿妈为什么,她答不上来的时候,都追着我来打,半懂不懂地说:“因为大人都怕鬼呗!”月贞婆用泥乎乎的手摸摸我的脑袋,笑着说:“是大家从未花心思去想过这些红泥有没有用。”

这时,已是日在中天了,我尽管吃了不少山捻,但那是不饱肚子的,肚子开始有了饥饿感,嘴巴也涩涩的了,我说:“月贞婆,我饿啦!”月贞婆才醒悟起来,抬头望望日头,说:“好好!我们回去吃饭,婆婆请你去焦和茶楼吃云吞。”我“耶”的一声,跳起来,口水马上在口腔里荡漾,津津的,似乎面前已经摆了一碗胀鼓鼓的,像小白鸭一样可爱的云吞了。月贞婆又挖了一铲红泥,小心翼翼地用袋子装了,挂在拐杖上,拍拍我的脑袋说:“回去啰!”

在焦和的茶楼坐下,嫩乎乎的云吞端上来,散发着葱和肉的香味,诱得我口水直流,也不管不顾烫不烫了,挖一个就往嘴巴里塞,滚烫的汤汁在我的舌尖烫过,烫我裂着嘴巴,鼓着嘴唇,嘘嘘地呵气。有条像竹子一般挺秀的身影在茶楼前闪过,我的一只云吞还未来得及吞下去,客家婶就风般卷了进来,扯着我叫:“哎呀!你还在这里吃啊?你阿妈正四处找你呢!”

我鼓着腮,肉汁从两唇间溅了出来,吃得正滋味,含糊地问:“什么事啊?”

客家婶飞快地回头瞥了眼月贞婆,拉着我的手往外走,说:“八叔婆的公鸡被人砸死在地塘边,有人说看见你一早就拽着绳子趴在番薯地里,大家都说公鸡一定是你砸烂的,八叔婆抱着死鸡,都在你家门口坐着,哭一早上啦!你阿妈怎样劝她都不肯走,嚷住要打断你条腿来赔鸡!”我吓得两眼一瞪,一个云吞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月贞婆忙给我拍着后背,帮我将云吞顺下去,责备说:“一只鸡,抵得一条人腿?荒唐!”我觉得搁在台面下的两条腿嗖嗖地生出寒意,又酥又软,双手死死地抓住台角,哭着说:“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客家婶见我这样惊怕,便猜出事情十有八九与我有关了,一瞪漂亮的眉毛,恐吓我说:“你如果不回去,八叔婆就一直哭下去的,她这么大年纪啦,要是哭死过去,怎么办?”我更慌了,恨不得此时自己是条章鱼,有八只手可以抓牢台角。客家婶用力拉我,我力气没她大,拉扯几下,就被她拉下台凳了,我绝望地尖叫:“婆婆,救命啊!”月贞婆冷冷地喝了声:“放手!”客家婶的身体明显地抖了抖,停止了将我往外拖,但手还紧紧地拧着我。空气像凝固一样,两人隔着台桌,一个站着,似亭亭玉立的白荷花,一个坐着,背弓得像只熟虾,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回。

月贞婆先说话了:“你想她阿爸打断她两条腿啊?”

客家婶说:“错了就是错了,怎么可以包庇?”

月贞婆翻翻眼说:“她都知错了,害怕得站不起来啦!其实捣蛋一点,不算是大错,八叔婆摆明了是想讹诈!”

“那也总得给人家个交代吧?一只公鸡呢!”

“不就是一只公鸡?不用这么大张旗鼓的。你现在带玉丫回去,她阿爸阿妈还下不了台,是打断玉丫条腿还是不打断好?”

“这!怎么办好?”

拖着我的手松了,客家婶望着月贞婆,月贞婆指指我,说:“你带她回去,剥光了,将身上的鸡血洗干净,喷些花露水,女孩子家家,整日臭烘烘的。洗干净啦!吃饱啦!就放她回家,保证没事。”说完,她柱了拐杖,一高一低地走出茶楼,向新村的方向走去了。

客家婶替我洗干净身上的鸡血,又给我换了件客家妹的裙子,往我身上喷了香香的花露水,她像端详件艺术品一样看着我,啧啧地说:“将头发留长了,在家里养白了,肯定是个漂亮女伢子!”我的眼睛已经碌到饭桌上了,饭桌上摆了梅菜剁猪肉、清蒸鲫鱼,还有一碟青菜。客家仔正洋洋得意地坐在桌子前,大口大口地吞食着,吃一口就挑衅地望我一眼,还特地将嘴巴吃得吧嗒吧嗒地响。我的肚子立马就敲锣打鼓了,猛地吞了口口水,要是刚才能将那碗云吞吃完,那该多好啊!客家婶似乎也看出我的饥饿,拉我到桌子前,盛了一碗香喷喷的米饭给我说:“吃吧!玉丫!”我接过筷子,猛地往碟子里的鱼头叉去,客家仔也不示弱,筷子同时到达,两双筷子在一个鱼头上,又拉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械斗。械斗的结果,当然是我取得全面的胜利,这当然不是我筷子功有多炉火纯青,而是客家婶看到了,说了句:“你俩同月出生的,为什么就似敌人一样,水火不容呢?见面就打架。阿驱,玉丫是客人,你让着点!”说着就拨开客家仔的筷子,将鱼头戳下来,夹到我的碗里,我吸着鱼头,得意洋洋地拿眼睛瞟客家仔,他满脸乌云密布,一条长鼻涕,几乎拖到碗里去了。我正想着,马上要下雨了。果然,他吸吸长鼻涕,喵呜一声,倾盆大雨就从他的眼眶里泻了下来,筷子一丢,跑进房间里去了。

我吃饱喝足就回家去了,快到家门时,心里不由有些忐忑。想,阿妈定会揪我耳朵的,耳朵的脆骨便生痛了。又想,阿爸定会打断我双腿的,两条腿马上就软绵绵了。但当我两耳酸痛,两腿发软地回到家里,阿妈只是骂了我几句,就让我上床睡觉去了。阿爸则是连哼都没哼一声。第二日碰见八叔婆时,她还堆着一脸层层叠叠得像快要掉下来的老皱纹,笑眉笑眼地叫我:“玉丫,吃番薯干吗?”真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了。

后来,我长大了,才在我阿妈对我童年的回忆中知晓,原来那天,月贞婆说是她让我将八叔婆家的公鸡给砸死的,她说这公鸡早就被风流鬼附身了,再不砸掉,村里定会出好多骚情的寡妇。八叔婆的儿子在水泥厂上班,吸得水泥灰多,肺都给水泥浆住了,早前去水泥厂时是腰板挺挺,好精神一个小伙子,之后回来,却脸色黄肿,病怏怏的,听说是得了肺炎,被厂里劝退了。回来后,整天躺在床上,拉风箱一样抽着气,咳嗽起来,像惊涛骇浪中的小船,随时都要翻船的。但他却有个高挑健壮的老婆,八叔婆老了,整天都提心吊胆着儿媳在外面偷人,闲着无事便偷偷跑到地里,看她在地里干活的儿媳有没有在日头青光下不正经。听得月贞婆这样说了,立马就收了泪,说:“怪不得我总是觉得我家里的公鸡特骚!”想想又说:“不过,那是只日日都准时打鸣的公鸡啊!我养了两年啦!”月贞婆便将两张十元钱塞到她的怀里说:“你可以去买两只一样能准时打鸣的公鸡了!”八叔婆捏着钱,比抱上大胖孙子时还高兴,笑得合不拢嘴,说着:“这鸡特骚,早就该杀啦!不过,打鸣还准时!”她怕月贞婆反悔问她要回二十元,站起来,也不顾双脚麻软,头晕眼花,跌跌撞撞的一溜小跑回家去了,走时,还忘不了将死公鸡也抱回去。我努力地回忆,怪不得,那天晚上,我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好像嗅到了后屋飘来了一阵浓郁的肉香味,还听见八叔婆的儿子咳嗽的声音,像抽筋一样叫着,歪歪咧咧地在天台上,非常骚情地追着他那高挑健壮的媳妇儿。

 

3

月贞婆真的承包了几个山头来种树,这个消息一传开,村子就被炸开了,谁也不相信那覆盖着鹅卵石和红沙的荒山能种出硕果累累的大树。据说月贞婆用我三伯的名义,和村里签了二十年的合同,一共承包了十个山头,那是多大的一笔钱啊?村里有些吃饱了没事干喜欢拿来撑的人,便三五聚堆地算计着月贞婆一共拿了多少家产出来扔在这荒山上。有人说月贞婆的丈夫当年跑咸水货,一共攒下了十根金条,月贞婆是用一根金条换一个山头的;有人说当年拆豆腐上街,月贞特产店的位置好,政府补给月贞婆的钱多得一个铜皮大箱都装不下,她全都存瑞士银行去了,每年光利息就好几万的,包十个山头算什么?也有人说,其实这钱严格来说不是月贞婆的,月贞婆的钱之前已给女儿女婿盖了房子了,这包山头的钱是叶带娣的,叶带娣的所有遗产都留给了月贞婆,整一大包的金银首饰呢!反正大家众说纷纭,意见不一。我放学经过村市场前的大榕树,见到好多人聚了堆在树下议论,便回头向小满挥挥手说:“你先将我的书包拿回家里。”自从那次见到有根婶打小满,但小满仍坚持着对我的坚贞不渝,我便再没过多的为难小满了,更不会再丢她一个人站在原地,进退不是。小满得令,屁颠屁颠地驮着两个大书包走了。我一头扎进人群里,有个胡子邋遢的叔叔瓮声瓮气地说:“我说,发疯婆的钱,再买十个山头都够!不过买几座荒山,有什么用?倒不如去开厂?”另一个声音细声细气地说:“人家钱多,喜欢买物就买物,喜欢买山就买山,喜欢丢入咸水海就丢人咸水海,你管得着?”大家嘿嘿笑开了,性急的汉子便拧了喉咙叫着:“难道买个山头来做个墓宅啊?”我忍不住插了句:“婆婆说要种果树!”可是我的说话并没引起大家的重视,只我身边的一个胳肢窝里散发着狐臭味的男人,轻蔑地瞥了我一眼说:“种一棵果树,起码要两三年才成树有果结,就算结果了,销路呢?十个山头的果树?开玩笑,现在有几个人吃水果的?”狐臭男人说得似乎也有道理,我不晓得反驳,急红了脸,跺着脚,说:“她说种果树就种果树,婆婆不骗人的。”然后,气急败坏地跑了。

开荒山了,月贞婆让家言四用红纸写了张海报请工人。其时已是秋收过后,农闲时节,村里闲置着许多劳动力,尽管月贞婆开的工钱很可观,却无人问津,大家都认为开石头山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都害怕月贞婆将钱全都亏在荒山上了,到时没钱发工资。月贞婆在家里守了一星期,没等到人前来应聘,干脆扛了锄头,拐着拐杖,歪歪斜斜地一个人往山上去了。我三伯母是个孝女,月贞婆上山的时候,她正在自家的菜园子里种奶白菜,客家婶使客家仔跑去告诉她,月贞婆一个人上山去了。我三伯母将手中的菜苗一扔,扛起锹也跟了上山。三伯给人运完禾草回家,饥肠辘辘的,家里却一个人也没有,掀起锅盖,空空如也,再摸摸灶台,砖冷灰凉,一只老鼠从柴堆边蹿过,嗖地闪进了通水渠。

我在我大伯家蹭饭出来,看见我三伯走出门口,四处张望,正是午饭时间,左邻右里都在家里吃饭,三伯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回屋抓了顶草帽往头上一盖,就出门了。刚到门口,碰到挑着猪食去喂猪的剃头五。

剃头五问:“这么快就吃完饭去运禾干草啦?”

我三伯说:“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那有饭吃?”

剃头五拍着扁担说:“你岳母同你老婆,都上山去开荒啦,那还有人煮饭?”

我三伯听得眉头紧皱,和剃头五讲声走先,我像跟屁虫般跟他后面,看见他到焦和的茶楼,打包了两个云吞面。村里人见我三伯打包云吞面,都打趣地笑他:“桂成,累得身水身汗回家里,还要给人买饭啊?”我三伯的脸皮扯扯,没吱声,有根叔便尖着声叫:“不像样,不像样啦!开个破山,比煮饭暖家里的老公的胃还重要?”

“那有男人服侍女人噶?离谱,真离谱!”

其他村民都起哄了,我三伯的脸色更难看了,铁黑着脸,一声不哼地开了拖拉机,我念着他的云吞面,就嚷着“三伯,三伯”的,爬上拖拉机,我三伯等我上了车,发动车子,噗噗地往九十九岗去了。

我三伯早就对月贞婆开山种树这件事心生情绪了。他拧着两盒云吞面,没安好气地放在两个正在弯腰锄坑的女人面前,嗡嗡地说:“吃饭!”月贞婆搁下锄头,摸一把汗水,望了望女婿,然后端起云吞面,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我三伯母知道母亲爱吃云吞,便将几个面上的云吞都拨给月贞婆了。我看得直吞口水的,月贞婆将一个滚烫的云吞塞进我嘴里,把我烫得直呵气的,月贞婆和我三伯母看我迫不及待的样子,都乐得呵呵大笑。我三伯看这对活宝般的母女,一时间拿她们没办法,便一屁股坐在被锄到一边堆起来的鹅卵石上,望着山下,山下有人在烧稻草回肥,浓烟像苍龙一样,在灰褐的田地上扭动。三伯捡起一颗鹅卵石,狠狠地望山下掷去,三伯母知道丈夫有情绪了,气得将半碗面条狠狠地往地上一搁,闷头闷脑地拿起锄头,三两下拔去地面的长草和石块,将锄头挥得高高的使劲挖土。

月贞婆慢条斯理地吃着云吞说:“焦和的云吞越做越好啦!桂成,你跟焦和是同学吧?”

我三伯闷闷地“嗯”了一声。

月贞婆说:“我看我们村,有点眼光的年轻人,就是他了。”

我三伯又闷闷地“嗯”了一声。

月贞婆说:“你不要发脾气,也不要怪我坚持要开山,这些红泥是好泥,保准能养出好果树的。你和我相处了十几年了,还不知我是个怎样的人吗?没把握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可村里人都说……”我三伯想反驳,月贞婆像剑一样锐利的眼光刹地挥了过来,吓得他倒吸了口气,嗫嚅了一下嘴唇,便不敢再说话了。

月贞婆将筷子敲着饭盒说:“村里人怎样说,随他们说去,我们种自己的树。过两天,孩子们都放假了,我们就多几个劳动力啦!你从明天开始,就不要再帮人运东西了,来帮我运石头,家言四已经物色好果苗场了,再过几日,人家就给运树苗过来啦!”

我三伯听得毛孔都竖了,老婆跟你瞎折腾,子女跟你瞎折腾就算了,连自己也要陪你傻?他跳起来,粗着气说:“我还要赚钱养家呢!”

三伯母将锄头碰在鹅卵石上,碰得锄头砰砰响的,响的日头都晃动了。三伯回头望了老婆一眼,见我三伯母脸颊涨红的,知她很生气了,心里便慌慌的,说话底气也不足了,道:“这么多石头,什么时候才运得完?”

月贞婆放下饭盒,提起锄头说:“愚公赤膊也能抬山了,你有拖拉机还怕运不完几车石头?”她说着,挥动锄头,吃力地锄着山岗上的红泥,锄一下,就说一句:“开山啊!是件费心力的事情,不过,力不到不为财啊!桂成!”

山岗上的红泥很硬,锄下去反弹的冲力震得月贞婆伶仃的身子歪歪的,但她仍咬牙扬起锄头挖下去说:“也不是一口饭就能喂养个大活人出来的,开山种树也一样,今日挖一个坑,明日挖一个坑,总有一日,山头都给我们挖上坑,养出大树来的。”

我三伯便气短了,上前抢过月贞婆的锄头,说:“妈,你歇歇,我来!”然后提着锄头凑近我三伯母,讨好地在她身边,挖出一个深深的树坑。我三伯母拿眼睛瞥一眼丈夫,我三伯挥锄猛刨,宽阔的腰肢,有力地甩动,手起锄落,十数下刨落,那坑便方方正正地成了。才敢抬头偷望我三伯母一眼,我三伯母弯腰低头挖土,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红红的脸蛋比七月的红荷还要亮眼。

没见我三伯同月贞婆闹起来,相反地,第二天清早,便见我三伯开着拖拉机,拉着岳母、老婆子女还有我,车架上还搁满了簸箕和锄头等,一路欢声笑语,拖拉机噗噗噗地往九十九岗去了,经过客家二的小卖部时,拖拉机还特别浓重地喷出一股黑烟,熏得坐在小卖部前的村民们猛地用手扇着鼻子。客家婶听见声响,从玻璃柜里探头出来,看了看,哼了句:“是真的挖树洞才好!”又埋下头去清点存货了。

我三伯一家六口人,散布在山上,大人挖坑,小孩捡石头,我专门拿着卵石找老鼠洞砸老鼠。他们一家子有说有笑,场面好不和谐。月贞婆说:“家言四在虎眠村找到两男两女,明天就过来帮忙啦!”我三伯说:“多了四个人,挖起来就快好多啦!”我三伯母哑哑地点着头,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蛋,荡着水汪汪的笑。我大堂哥明东挑起一担鹅卵石,裂齿耸肩地往山下的拖拉机送去,堂姐明丫和慧丫,都是乖巧沉稳的性子,埋头捡满了一箩筐的石头,便抬了跟在哥哥身后,步伐沉稳地走路,梳在她们身后的两条辫子,一扫一扫的。明东挑着一担空簸箕,飞快地跑上山,气喘吁吁地说:“婆婆,阿爸,山下好多人焗老鼠啊!”月贞婆和我三伯停下锹,回头望山下,果然见到山下的那片早已被收割干净,连稻草都被运空了的干田地上,猛然间,涌了许多人来,他们携男扶女,有的抱着稻草,有的抗着锹,有的提着桶,全副武装,三个一堆,五个一群,散布在田埂上。这个挥锹挖挖田埂,那个在某个貌似是老鼠洞的洞口前铺上稻草,点着,还有提了水过来灌坑的。一时间,九十九岗脚下的稻田里,身影绰绰,人声鼎沸,禾头翻飞,泥土飞溅,浓烟滚滚,鼠叫狗吠,好不热闹。我三伯的脸色有点沉了,弯下腰去,使劲地挖坑,月贞婆笑吱吱地驻着锹,向山下的人们挥挥手喊:“都来焗老鼠啊?”大家眼睛梭梭,不自然地答:“是啊!焗老鼠啊!靠山的田,老鼠真多!”慧丫走过来,接过月贞婆的锹,说:“婆婆,你坐会,我来挖!”月贞婆摸摸小外孙女的脑袋,说:“慧丫,都看见了吧?山边老鼠多,呵呵!”慧丫抿抿嘴,脚踏在锹上,使劲往下一压,锹便深深地陷入泥土里了。

家言四果然带了四个健壮的男女,扛着锹挑着箩筐来了,这四个男女,两个男子是兄弟,哥叫志华,弟叫乐华,长得腰圆背阔,黑厚壮实,上得山来,甩开膀子轮动铁锹,三下五下便挖成一个深深的树坑。两个女子,一个叫阿英一个叫阿莲,阿英个子小的,但浑身浑圆,皮肤黑,小眼睛小鼻子大嘴巴,走起路来像有风卷着,做事风火而麻利,爱笑,一笑便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下闪亮亮的。月贞婆说阿英的牙齿可以去做牙膏广告了。阿莲则高挑白皙,五官圆润精致,漂亮得简直不像个乡下人,扎着高高的马尾,戴顶白色太阳帽,马尾从太阳帽后甩了出来,一翘一翘的。她话很少,总是低头干活,那卖命的样子,怎么看都让人有种心疼的感觉。月贞婆就叫过她几次:“阿莲,不要挖啦!歇一下啦,工夫长过命!”她回一句:“我不累!”又挖下一个,看得月贞婆直摇头。有次我又跑上山去帮忙捡石头,月贞婆就偷偷同我说:“阿莲这个女子,有心事!”我将一块石头瞄准前面的一个老鼠洞扔了过去,石头在洞前滚了几下,却没进洞。我才不管她有没有心事,我希望我的石头能击入洞里,打出一窝小老鼠才过瘾。家言四将一堆石头拨进簸箕里,说:“她本来在镇上的手套厂做工的,不知是什么事,就回来啦!听说我们招人,她问我有多少工钱,我说一百五十元一个月,她问包吃不?我说,包!她就来啦!”我还继续攻击着老鼠洞,拿一块石头,眯了眼睛,哼哼地说:“哼!有心事!”“死女包!”月贞婆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慧丫抬头瞪了我一眼:“是捡就捡,不捡就回去,净捣乱!”我伸伸舌头,那么多堂哥堂姐中,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三伯家的小堂姐。

开始清石挖山的前几天,山下的稻田里都是人,不时地,有浓烟在田里滚起来,熏得九十九岗的天空都是灰黑的,我赤脚跑在一条条巨龙般的浓烟中,嘶开破铜锣一般的嗓门唱:“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有人拉着我问:“玉丫,这么多人在山上,真的是挖树洞?”我唱:“晴天响雷敲金鼓……是挖树洞!”又问:“挖多大的树洞?”我唱:“大海扬波作和声……脚肚子深的树洞!” 不死心,再问:“就没挖老大的坑?就没挖山坟?就没见宝藏?”我唱:“人民战士驱虎豹……见老鼠洞!”抓着我的手松开了,怏怏地问:“真的挖坑种树这么简单?”我拔腿跑开,继续唱:“舍生忘死保和平……”

后来,焗老鼠的人便渐渐散去了,或许是老鼠都给焗清光了吧,反正,这一年入冬以后,我们村的猫都饿得喵喵叫着,屋檐墙壁树枝头四处乱蹿着,谁家有腊鱼腊鼠干的,挂在天台上才晒几分钟就不翼而飞了。晒了腊鱼的村里人都站在天台上等着赶猫,跺着脚,指天骂地地诅咒,骂得猫们都躲在灶膛里,裹一身柴灰,眯了眼睛睡觉。不过,村里人骂到明年的开春后,便不再骂猫了,因为大家都发现,这年的老鼠特别少,大家省了老鼠药钱,还不用担心收成时稻谷被鼠们搬进洞里去。

没了焗老鼠的人们,九十九岗就恢复平静了,月贞婆他们很快就将第一个山头挖满了树坑,第一批桉树苗依时运到了。树苗儿运来那天,我也跑去看热闹了,当我看见那一株株被薄薄的塑料纸包着根部,叶儿嫩红的桉树苗儿时,心里好生失望,月贞婆不是说过要种果树吗?月贞婆似乎知道我失望了,她扶着桉树苗,慢慢地拨着红泥说:“玉丫,你看我们挖的树坑,上一排下一排,错开的,大小都不一样。知道为什么吗?”我翘着嘴巴。月贞婆笑着说:“上排的大坑种桉树,下排的小坑种茶树,等我们种完桉树啦,茶树苗就运过来啦!”我知道茶花是很漂亮的,如果山上种满了茶树,到了茶花开的季节,漫山遍野都是红红白白的茶花,像云朵一样缠绕在山间,那该有多美啊!可我更喜欢果树,我嘴巴撅得高高的,说:“我都跟人家讲了,你是种果树的!”月贞婆说:“谁个叫你到处跟人讲的?下一个山头吧,这个山头不适合种果树!”我不明白同样的山头,同样的红泥,为什么别的山头能够种果树,而这个山头不适合种?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尽管一样的山土,但位置却相当关键。这个山头座落在群山外围,脚下全是田地,平时耕田种地的人来人往,要是山上结满累累果实,即使是养上狼狗,也是守不住的。月贞婆真的是个精细人啊!

 

4

第二个山头处于九十九岗的里围,紧靠着第一个山头。第一天清石挖山时,大家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挖着,突然几个年轻人气势汹汹地来到山脚下,阿英眼尖,咦了一声说:“哪里来的人?好陌生的脸庞!”阿莲听了,抬头一看,脸色刹地白了,立着铁锹,呆望着往上爬的陌生人,突然丢了铁锹,拔腿就往山的另一边跑去。

“阿莲,阿莲!”几个年轻人见阿莲跑了,叫着她的名字,也跟着向山上跑,月贞婆忙指挥我三伯和志华兄弟横着铁锹拦住几个年轻人。年轻人冲不过阻隔线,急得直跺脚,大叫:“阿莲!阿莲!”月贞婆驻起拐杖走过来,问:“做什么事的?”

“找人!找阿莲。”

“她是我工人,现在是上班时间,找她要经我同意才可以!”

“丢!就你一个死老婆子?”年轻人呸了一口,便要上前冲。我三伯哪见得人骂他岳母?怒瞪着眼睛,挥起手中的铁锹就朝那个呸人的扫过去,锹柄扫在那人肚子上,痛得那人捂着肚子呜呜地叫。另外两个年轻人见同伴被打了,叫嚣着:“干嘛打人啊?” 怒冲冲地推搡起来,我堂哥明东怕别人打到自己的父亲和外婆,小豹一样,怒吼了一声,举着扁担从山上冲了下来,吓得几个年轻人回身就跑。我堂哥明东和志华兄弟,举着铁锹和扁担,追着几个年轻人,声势浩大地驱赶了一会,月贞婆见他们都到山下去了,就招呼自己人回来,几个年轻人在山下指指划划地叫:“你们等着!等着!”月贞婆使慧丫去将阿莲寻回来,阿莲这才流着眼泪,将她的故事告诉大家。

原来阿莲在手套厂做工候,被一个叫卓雄的小混混追求。单纯的阿莲以为卓雄每天带着几个小年轻在街头上欺市横行地闲逛,是大哥,有气派,便半将半就地接受了卓雄的追求。那些小年轻大嫂大嫂地叫着阿莲,让阿莲在姐妹中的地位突地飙升,姐妹们都不敢招惹阿莲,见到阿莲都低眉顺眼地奉承着。阿莲就这样连人带心都给了卓雄。但阿莲怎样也没想到,卓雄除了到处收保护费,还吸白粉。当阿莲发现卓雄吸白粉时,她肚子里也怀上了卓雄的孩子。阿莲惊恐万分,不敢跟卓雄说分手,便偷偷去邻镇将小孩落掉了,再也不敢回手套厂做工,跑回村躲起来。阿莲以为卓雄寻不着自己,时间长了,事情便过去了,没想他们竟然找到山里来了。阿莲抽抽搭搭地说着,月贞婆将她拥入怀里,叹息说:“可怜的女啊!放心,这件事,月贞婆替你摆平。”

后来我听说,月贞婆吃过晚饭后,搁下饭碗就出去了。我三伯猜不准月贞婆要怎样替阿莲摆平这事儿,我三伯母倒是知母亲心思的,月贞婆搁下饭碗时,她呃呃地打了两个饱呃,说:“阿、阿妈。不、不要去。”月贞婆一瞪眼说:“要是卓雄老来缠住阿莲,迟早会出事的,阿莲这辈子,还要不要嫁人?” 我三伯母便不再阻止了。

月贞婆出了家门,驻着拐杖,咯哒咯哒地来到客家二的家门前,举起拐杖,咚咚地敲响门。客家二出来开门,他一家正围着饭桌吃饭,一子一女看见月贞婆弯腰弓背,阴阴森森地站在门口的黑暗处,吓得筷子也掉在地上,叫声:“发疯婆来啦!”都跑到客家婶身边,畏缩成一团。客家婶安慰着子女说:“不要怕,不要怕!”又弯腰捡起地上的筷子,用茶水洗干净,搁在碗上。客家二尴尬地笑笑说:“小孩子,不懂事!月贞婆,你……有事吗?”

月贞婆翻翻眼睛说:“没事我来干什么?不如在家里洗了去睡觉?”

客家二忙哈着腰说:“是的,是的。”

身后客家婶恶声恶气地说:“求人还这么大口气?”

月贞婆脸一沉,拐杖用力地在地板上驻了两下,旋即又笑了:“我不是来求你们的,我是来做生意的!”

客家婶将一对子女哄回房间,回头飞快地瞥了月贞婆一眼,丢下一句:“知道你钱多!”说完就捧了个饭碗,也走进房间去了。客家二低眉顺眼地将月贞婆让进屋里,说:“没吃饭吧?月贞婆。我们刚吃,给你加副碗筷?”

月贞婆在椅子上坐下,摆着手说:“不用忙啦!阿二,你吃饭,吃饭,你边吃边听我讲。”

客家二叔扒拉着米饭,鸡啄米般点着头。于是,月贞婆便将阿莲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给客家二说了,最后她说:“阿二,我知你有个堂大哥在镇派出所做所长的,只要他肯出面帮忙,卓雄以后就不敢再找阿莲麻烦啦!”

客家二搁下饭碗,为难地说:“月贞婆,不是我不帮你,我跟这个堂大哥,好多年都不来往的,贸然去找他,人家未必肯认我。还有,这样的事,好讲不好听,我跟阿莲又无关系,替她出头,人家定会以为我跟她有什么关系的。不如你叫阿莲报警啦!”

月贞婆将拐杖驻得咚咚响的,呸了一声说:“呸,如果可以报警,我找你做什么事呢?人家阿莲二十出头的女子,这样的事情传了出去,还用嫁人的?”

 说着,月贞婆气啾啾地站起来,骂骂咧咧地出门。我刚好拿着手电筒在村口的水塘边照青蛙,听到月贞婆的骂声,吓得立马关上手电筒,躲在水塘边的榕树下,才不幸被我抓到的青蛙,被我捏得两腿直蹬的。只见客家二满堆着笑容,又点头哈腰地将她送到门外。月贞婆气得浑身颤抖,怪不得女儿不让自己出来找他们,她早就算到,客家二这个猴精的人,是不会惹点儿屎上身的。月贞婆回头对着客家二家黑洞洞的门口低声咒骂了一会,无可奈何地驻着拐杖回去。没想客家婶却从后面追了上来,叫住月贞婆说:“这件事只我有办法!”月贞婆哼哼鼻子:“人家都不认你老公,还认你?”客家婶一笑说:“这个你就不好理。”月贞婆说:“你怎样才肯帮?”客家婶说“汉武帝的时候,有个陈皇后被汉武帝打入了冷宫长门宫,陈皇后的母亲就去找个叫司马相如的才子,去让才子给陈皇后写一首感人心肺,能唤起汉武帝对昔日两人恩爱缠绵的记忆的《长门赋》。当时才子害怕因为这样得罪汉武帝,不敢接这宗生意。陈皇后的母亲非常失望地离开司马府,没想到有个端庄美丽的丫鬟追了出来,她问陈皇后的母亲,愿意出多少金子买这首赋?陈皇后的母亲说,愿意出千金。于是,丫鬟就让陈皇后的母亲,几日后带着千金到司马府来,换她的一首《长门赋》。”长年在海外的月贞婆,第一次听客家婶讲“千金买得相如赋” 的典故,觉得又新鲜又兴奋,问:“那最后,司马相如真的写了《长门赋》?”客家婶摇摇头说:“陈皇后最终是得到了《长门赋》,还以此赋,一度唤回汉武帝的恩爱。不过,这首赋却不是司马相如写的,是他的妻子卓文君写的。”月贞婆两眼一亮,说:“那丫鬟就是卓文君?”客家婶点点头。月贞婆使劲一驻拐杖说:“行!你想要多少钱?”客家婶扭身往回走着说:“我娘家要盖新楼啦,你给画张图。我要西式洋楼风格的。”我心里想,客家婶真笨,要是我,我就要钱了,有钱多好啊!我就可以买好多的糖果吃了。

日子静默无声地过去了,月贞婆他们又将一个山头都挖满了树坑,又一批桉树苗悄然无声地运到山上来了。自从客家婶跟月贞婆谈成“生意”以后,卓雄那伙小年轻,真的没再找阿莲任何麻烦了。我们谁也不知道,客家婶到底是通过途径,用什么办法让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混混们服帖的?直至现在,我也无法从任何人或任何事物身上找到答案,月贞婆就曾经对着我叹息过,说:“玉兰太厉害了,好在她的心是向善的,要不,你三伯母肯定没好日子过!”可我却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客家婶的精明,都是月贞婆的延伸。

 

5

阿莲的事情,就好似六月里的一场雷雨,轰隆轰隆的,说来就来,但哗啦一声,骤雨过后,又天晴气朗。

第二个山头快要种满树苗时,月贞婆不慎摔了一跤,将原来就拐了的脚又撇了一下,尽管只是扭了筋络,但我三伯母心疼母亲,硬是不让月贞婆上山去。多日来的劳累,月贞婆的腰更弯,背更驼。那曾经挑过扛过百千栋高楼大厦的双肩凹塌下去了,只要天气微微转阴,肩部的骨头就痛得像火烫一样。月贞婆扳不过女儿,更扳不过岁月,唯有在家歇着,每天做好饭菜,等我三伯回来取。太阳高升到中天的时候,我三伯便歇下担子,将满满的一拖拉机鹅卵石运到镇上新开发的工地上卸了,工地的人会给他十元钱的报酬,然后,开车回家去拿午饭,再送到山上给大伙吃。

我三伯运着满车子的鹅卵石,驶出弯曲颠簸的山路,车子才拐上南丫岗的平路上,便见到客家婶戴着竹帽,婷婷地站在路边,我三伯的车子噗噗地经过了,又忍不住噗噗地停下来,我三伯桂成从车驾座探头出来问:“要回家吃午饭吧?”客家婶眼睛闪闪,说:“别人家的田都在焗老鼠,就剩我家田里的老鼠没人焗,鼠们都往我家的田里逃来啦!我刚才看了下,满田埂都是老鼠洞,明天我都要来焗一下老鼠啦!”我三伯笑了,说:“你还是这样!古灵精怪的,上车吧!”客家婶眼睛瞟瞟山里面,嘴儿弩了弩,意思是怕我三伯母看见,我三伯说:“顺路搭个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上车吧!”

客家婶跳上我三伯的拖拉机,扶着车架,站在我三伯身边,车子开动了,山路凹凸不平,车子随着山路的凹凸而起伏。车子一晃,客家婶的身子也跟着一晃,肉乎乎软绵绵的胯位碰一下我三伯驾车的右手臂;车子一颠,客家婶高耸的胸部也跟着一颠,那对显山露水的乳房,在我三伯的侧边视线里蹦蹦跳跳的,惹得我三伯几次失神,差点将车子开进路边的沟渠里去了。

客家婶问:“都种了两个山头了吧?”

我三伯喉干舌燥地恩了一声。

客家婶又问:“能种活吗?”

我三伯说:“不知道呢!”

客家婶说:“天天搬石挖坑的,累得死人了,这么多个山头,什么时候才挖得完啊?”说着,车子又一颠,她胸前的两只乳房,又似兔子般跳了几下。我三伯舔了舔嘴唇,说:“是啊!但她们母女要挖,我有什么办法?”

客家婶忿忿地说:“她们母女说什么事,你就做什么事,你就不知道反抗啊?”

我三伯说:“你以为我没反对过吗?她们不听啊!照样挖照样抬的,一个老一个聋,我总不可能看着她们做不帮忙吧?”顿了一下,又说:“自从她们母女到我家里来后,有什么事我不是顺住她们来做的?我是个男人,同女人争失面子,你以为我就不窝心啊?”

客家婶觉得我三伯说得也有道理的,唉地叹了口气说:“你的情义,都用在聋申身上啦!”

我三伯浑身一抖,忍不住停下车来,愣愣地望着客家婶,客家婶被他望得一下子又变成玉兰了,娇红着脸蛋,将头埋得低低的,蚊子般哼了句:“聋申真的就那么好啊?值得你这样为她?”说完,一扭腰肢,跳下车子,风般往村里跑去了。

我三伯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似乎那种初恋才有的感觉又回来了,心脏跳得咚咚的,像随时要撞出胸腔一样。

我刚好在路边的竹林里削竹子做竹枪,竹叶将我的脸蛋划成红花样了,痒痒痛痛的,难受死了,听到我三伯的拖拉机远远地开过来,我兴奋得将手中的几条竹枝一丢,举着一根削了叶子的小竹管跑出来,大叫:“三伯,三伯。”我三伯却似是没听到我的叫声,开着车子摇摇晃晃地跟在客家婶的背后,我气得直跺脚,这见色忘亲的。

当我三伯神不守舍地回到家里,拧了饭瓶就走,月贞婆叫着他追了出来说:“桂成,汤啊!还有一锅汤!”我三伯才哦的一声,答应着,接过月贞婆送过来的烫煲,走了。晚上,月贞婆问我三伯母,今日是不是跟我三伯吵架了,我三伯母摇头摆手的,月贞婆见问不出个究竟,就自我安慰地说,或者是太累了吧!

清早,草上的露珠还未干,我三伯一家就已经来到山里了。大家依然挖坑捡鹅卵石,边说边聊地忙碌,突然我大堂哥明东指着东面说:“看,那边山下有人焗老鼠呢!”大家便都扭头望向东面,果然,东面的山脚下,扭起了几条青灰色浓烟,像巨龙一样,气势汹汹地扑上云天。我三伯脸色沉了沉,闷着声说:“焗老鼠,有什么好看的?挖坑!”明东读高中了,还是第一次被父亲吆叱,伸伸舌头便不敢再多嘴多话了,一锹一锹,实实在在地挖树坑。大家也不知道为何我三伯突然就阴沉了脸,都觉得气氛压抑了,便都埋头干活,不再说笑。过了一会,在山下隐隐就传来了歌声,那歌声顺着风来的,隐隐约约,清脆婉转,像鸟叫一样好听:“莫说青山多障碍,风也急风也静,白云过山峰也可是情!……”那时候已经有许多人家有黑白电视了,港台电视像洪水一样涌进了我们的生活,汪明荃、赵雅芝、刘松仁、郑少秋等香港明星,成了人们闲谈时磨嘴皮的对象、这首《万水千山总是情》,几乎每天都在家家户户的收音机或电视机里播着,唱得连小满也能哼上几句。尽管歌曲是大家熟悉的歌曲,但这荒郊野岭的,突然传来了这样的歌声,的确有点儿让人意外。乐华直起腰顺着歌声飘来的方向望去,说:“是收音机放的吧?”志华答:“不可能,收音机放的,肯定有音乐!”明东忍不住插嘴说:“收音机都没唱得这么好听!”阿英同阿莲都忍不住笑了,打趣明东说:“是你小情人在唱吧?”急得明东抓腮挠耳,脸红脖粗的。大家更开心了,都拿明东来开玩笑,唯有我三伯母没听见歌声,以为大家只是打趣大儿子而已,一个人快活地挖着红泥,嘴角含着微笑,月贞婆对她说过,这十个山头要是造成林了,日后受福受禄的人是明东。我三伯母铭信自己母亲的说话,所以,每挖一个树坑,她就觉得是给儿子攒上一张钞票,不管开山有多累,石头有多重,她都没感到疲累。

一首《万水千山总是情》唱完后,歌声便停了下来。大家又挖了一会儿,总觉得耳边少了些声响,都望向山下,但歌声却没有再响起,东面山下的浓烟也慢慢淡去了,明东叽咕一声:“人家都焗完老鼠回去啦!没歌听啦!”阿英笑他:“小情人走啦,你心里舍不得吧?” 大家又哄地笑开了,我三伯搁下铁锹说:“工地那边叫我今日早点过去,给他们运两车沙子!”我三伯母点了点头,哑哑地说:“忙、忙不过、过来,就等、等阿、阿东回去,拿饭过来!”我三伯说:“不用了,不就运车沙子嘛!”说完就下山去了。

家言四略有所思地望着我三伯的背影,忽然就唱起了粤曲《帝女花之庵遇》:“孤清清,路静静,呢朵劫后帝女花,怎能受斜雪风凄劲,沧桑一载里,餐风雨续我残余命。鸳鸯劫后此生不染伤春症。……”

明东和明丫正处于偶像崇拜时期,他们只喜欢张国荣、张学友、叶倩文和齐豫,喜欢听《每天爱你多一些》或《橄榄树》。兄妹几个听见家言四唱粤曲,都捂着耳朵痛苦地叫道:“四公,不要唱啦!求求你放过我们啦!”家言四索然无味地蹲下来,卷着纸烟说:“你们都没玉丫有灵气,玉丫就喜欢听我唱粤曲了!”明东顶上一句说:“玉丫她都疯疯癫癫的,整日被我四婶追着打,有什么灵气?”家言四点上纸烟,吸一口,呼出,说:“四公在九曲河上渡过无数人啦!看人是不会错的!”明东揉揉鼻子,说了句:“鬼才信!”便低头继续挖泥。后来,家言四对我说起这天的事,我感动得差得流下了眼泪,我觉得家言四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一连几天,山下都没有浓烟滚起,也没歌声飘来,大家渐渐忘记了那天的歌声了。没想,这天,大家才种上第一棵芒果树,山下又扭起了几团浓烟,明东兴奋地指着山下说:“看,那家人田里的老鼠不焗清,又来焗老鼠啦!”阿英又抓住他的话尾笑他:“几天不见小情人,是不是心里面想得慌啊?”明东举起手中的树苗打阿英,阿英嘿嘿笑道:“你的小情人说不定立刻就唱情歌了!”果然,阿英这边的打趣声才下,山下那边便飘来了脆脆甜甜的歌声:“莫说青山多障碍……”明丫今年准备考师专,她样子像母亲,白皙高挑,有水汪汪的大眼睛和深深的酒窝,在中学里,是出名了的校花。她能歌善舞,弹得一手好钢琴,学校成绩又好,可谓多才多艺,在中学里算是个风云人物。她听到山下传来的歌声,不由皱眉头说:“每次都唱这首,俗不俗?烦不烦?为什么不唱《女人花》?不唱《橄榄树》?”我三伯母耳朵听不见,不知道大家嘻嘻哈哈说的是什么,扶着绿茵茵的小树苗,一心一意地埋着土。我三伯父在山头上磨叽了一会儿,就按捺不住了,说声肚子痛,早些回去出恭。便抛下铁锹下山去了。很快,大家便听到拖拉机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家言四又心有所思地望着山下,张了张喉咙,本想吼两句粤曲的,但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后生们,又忍住了,咽了一口口水,喉咙干涩得发苦!

当山下第三次扭起浓烟时,大家都不觉得新鲜稀罕了,就明东叽咕了一声:“这家人稻田真多,老鼠焗来焗去都焗不完。”阿英也不打趣他了,清石挖坑是件体力活,连日来的担台搬挖,大家都累得浑身骨头像散架般痛,都没精神理会山下的人家到底有几亩田地?山下又飘来了阵阵熟悉的歌声,歌声依然的婉转优美,家言四用锄头敲打着一块大石头,听到歌声,飞快地回头瞥一眼我三伯,我三伯正低头挖着树坑,上身膀子光着,油光闪闪的肌肉在阳光下一突一突的。大家默然无声地挖着红泥,我三伯说:“嘴巴又淡又干,我去给大家搞两个西瓜来解渴!”他丢下锹,对着我三伯母画了个大大的圆圈,然后指指嘴巴说:“西瓜!”我三伯母擦把汗水,脸红红地点头。我三伯迈开大步,向山下飞奔而去,没想才跑到半山腰,就碰见了驮着西瓜,驻着拐杖,一步一蹒跚的月贞婆。月贞婆很吃惊的样子,问:“去哪里啊?桂成?”我三伯的脸膛一下子黑红黑红的,一条腿往山下迈了,另一条腿却固定在原地,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他支吾道:“我、我,刚想去摘两个西瓜。”他接过月贞婆身上驮着的西瓜,说:“妈,你腿不方便,就不用往山里来啦!这边有我们就行了。”月贞婆翻翻眼睛说:“我放心不下。”我三伯笑着说:“有什么事放心不下的呢?不就挖个坑种棵树嘛!”月贞婆冷冷一笑道:“净挖坑种树,我就不担心啦!最怕山里边妖精鬼怪多,有人经不住妖精诱惑,成鬼怪了!”我三伯的脸刹地红透了,直红到脖子下面去。也不敢多说话,背着两个大西瓜,掺着月贞婆往山上走。大家见到月贞婆,都开心地搁下担子和铁锹,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西瓜破了,你一块我一块,吃得清爽润甜,满嘴生津。大家乐滋滋地说笑吃瓜,唯有我三伯是笑不起来,他很快地啃了一块西瓜,摔下瓜皮,拿起铁锹,闷头闷脑地一个人挖土。我三伯母抓起一块红得沙沙的西瓜上前给他,他摇摇头,一锹一锹地使劲。这时,山下又飘来了熟悉的歌声:“聚散也有天注定,不怨天不怨命,但求有山水共作证!……”听到歌声,我三伯的脸更阴沉得像台风前的天空,又黑又厚。我三伯母不知道怎么回事,还笑嘿嘿地递着瓜,一个劲儿地讨好丈夫。月贞婆猛地一摔瓜皮,站起来,驻着拐杖走前几步,对着山下大声地吆喝:“丢你妈!哪里来的狐狸精?要叫回去你的狐狸洞叫去,不要以为个个都是聋子!”歌声嘎地一声,静止了。山上的气氛突地凝重起来,大人们都恍然大悟地静立着,孩子们似懂不懂地愣在一边,不知道自己的外婆为什么突然发脾气,也不知道她在骂谁?唯有我三伯母像没觉察到气氛的异样一样,将递给我三伯父的那片西瓜,放进自己的嘴里,吃得吧嗒吧嗒地响,汁水泗流。月贞婆拿过铁锹,狠狠地挖一下土,又抬头望一眼女婿,再望一眼女儿,突地将铁锹往满堆的石头上一掼,怪声怪气地说:“还是做聋子好啊!什么事都可以听不到,心清静!”我三伯羞愧得蹲下来,耷拉着脑袋,家言四将一颗纸烟卷好了,递给他,他接了,猛地抽了几口,却呛得一阵咳嗽,咳得满眼满鼻都是鼻水泪水。

6

这事又是家言四跟我说的。那天,家言四问月贞婆要了两份香烛元宝,又在市场买了水果和斋菜,用一个篮子装了,月贞婆问他要干什么去?他说马上要挖到葬着他老婆儿子的山了,动土前,去祭祭他们。月贞婆说山是她要挖的,动了他们门前的土,她也该去拜一拜。于是,月贞婆也收拾了份香烛元宝,挂在拐杖上,一拧一拧地跟家言四后面进山去了。家言四将他老婆儿子葬在一个风水好的山头,山前面有个大水塘,水塘碧蓝如玉,平静似镜,水塘边矮树丛生,绿草茵茵,时而有几只飞累了的鸟儿站在矮树丛里,喝一口水,叽咕叽咕地叫两声。山的背后是连绵不断的群山,山脉如黛,一个个丘陵像美女精心画下的眉毛,弯弯的,含着盈盈的笑。月贞婆将香烛元宝摆放好,对家言四说:“阿四,你找得个好山头啊!”

家言四闷头闷脑地说:“再好的山头,也荫不到后人了。”说着,摆开他的那两份香烛元宝,点上,阴声阴气地说:“你们母子两,在下面要互相关照哈!我好快就落来陪你们的了。”

月贞婆听得浑身毛孔都竖起来了,家言四的儿子已经死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再好的山头也是枉然。月贞婆叫了声:“阿四!”也说不出话来了,默默地陪着家言四,点香祭酒。拜祭完后,家言四还不肯走,跪在坟前,将腰挺直直的,月贞婆叫了两声:“阿四,起来吧!地气重!”家言四说:“月贞姐,你有心了,我还想陪凤珍她母子俩多一会儿,你先回去吧!”

月贞婆无奈,便驻了拐杖独自下山,没想,才转过背,就看见客家婶挑着一担青绿的长草从山下走过。客家婶定是进山去割柴草了。那时候,村里还没人用煤气,家家户户都靠割山上的长草,晒干了做柴火,村里人叫这种长草做“岗蕨”。 岗蕨晒干后,烧起来火特旺,噼里啪啦响的,火苗一蹿一蹿,像活泼的蛇信子,扑扑地舔锅底。唯一不足的是,这些岗蕨烧了后,锅灰比较少,田地多的人家就不喜欢烧它了,嫌不够锅灰埋土回肥。客家婶家有间小卖部,她自己又是个民办老师,在我们村子里,是个殷实人家,她家只种了南亚岗下的两亩肥田来做口粮田,其它的田地全包给别人种了,所以他家的禾草就特别少,往往不够烧过冬天,每年到了寒暑假,客家婶都会趁着休息上山割柴草的。挑着重重的一担岗蕨的客家婶也看见了一弹一跳地下山的月贞婆。她在那个曾经淹死过邋遢三女儿的山塘边停下来,搁下那担青绿的岗蕨,弯腰撩起一捧清澈的山塘水,泼在头上脸上,清凉的山塘水粘挂在她的脸上头发上,亮晶晶的,像一颗颗耀眼的珍珠,客家婶抹一把脸上的水珠,轻轻地一扬头发,扬起万千颗珍珠,在阳光下缀成一度七彩的彩虹。月贞婆哼哼地,拐杖重重地拍在山石上,拍打得那些碎小的鹅卵石四散飞溅。她回头大声对着家言四叫:“阿四,你小心点啊!这山有狐狸精的!”家言四愕然了一下,随即也看见了站在碧水边的客家婶,月贞婆叨叨唠唠地下山:“这么深的山塘,都淹不死狐狸精啊哈?”客家婶抿着嘴唇,望望山上的家言四,又望望那个弯弓的瘦小背影,咬咬牙,担起岗蕨,蹭蹭蹭地,越过月贞婆,像支巨大的两头锤一样,呼啦啦地滚远了。

我奶奶早就听闻月贞婆带着一家大小在九十九岗开荒山了,她是个大开大合的人,最喜欢人们到她的咸酸档去打酒话买酱油时跟她说:“辉婆,称斤酱油。”或说:“辉婆,来五两烧酒!”我奶奶身体肥胖,四大五粗,横粗的五官在听到人们喊要酱油或烧酒时,便堆挤在一起笑成团。她接过酱油瓶,弯腰掀起一个蹲在角落里的黑兮兮油腻腻的塑料桶盖,塑料桶里挂着大大小小的竹升,她拿起一个最大的竹升,往塑料桶里深深地挖了一勺黑得墨一样的酱油,然后将酱油瓶瓶嘴对着塑料桶桶口,斜倾着满勺的竹升,那墨黑墨黑的酱油便缓缓斟入酱油瓶里。“酱油一斤!”我奶奶将酱油瓶的盖子拧上,拿一块在铁枝上挂着的,也是黑糊黑糊了的破布,一抹瓶底,将酱油瓶递送给来人,笑容动作态度都特别诚恳。人们接过酱油瓶,付了钱,并不走,掀起我奶奶的酸菜罐子,用竹签穿一根酸菜,昂脖子张嘴,连酸水也一起裹进肚子里,砸着嘴巴嚼着酸菜说:“好酸!辉婆,你的亲家天天都在九十九岗上开山啵!”

我奶奶说:“是啊!种果树,说日后出芒果啦,就给我十斤八斤生芒果,腌芒果酸!”

“你说挖几个坑,就可以种得出芒果?有无这么神奇?”

 我奶奶迟疑着说:“恐怕行吧!月贞说肯定种得出的。”

“切!如果种得出果树,先前的人早就种了啦,还用等她一个发疯婆来种?”

我奶奶便不吭声了,拿起鸡毛掸子,大力地扫着档口的灰尘。来人讨个没趣,灰头灰脑地提着酱油瓶走了。客家婶远远见了,也不做声,在小卖部前搁下岗蕨,转身就往我家里去。

我阿妈养了三头大母猪,其中一头才产下猪仔,十四只呢!我蹲在门槛边,用稻草扎成的小扫帚挠小猪仔,那十四只嫩红粉白的猪仔,噜噜地抗议着,在几个旧箩筐里拱过来拱过去,薄薄的粉嫩眼皮懵松着,粉红的嘴巴微微向上抬,噜噜噜地叫唤寻吃。我阿妈眉开眼笑地摸摸这只猪仔,又拿抹布擦擦那只猪仔身上残留的粘粘的胎液。客家婶站在那排箩筐前,一二三四……数了数,说:“十四只。这猪仔模样正,好养。育来做种猪最好!”

我阿妈回头见是她,更开心了,说:“是啊!产了十四只,十四只都活齐整了啦。母猪的奶个个都圆鼓鼓的,足奶水。可惜才十二个奶头,我要卖了两只猪仔,才够奶给猪仔喝,如果不是,就养全啦!”

客家婶说:“我正想着养两只母猪,平时小卖部过期的饼干花生,净倒入九曲河,浪费啦!”

我阿妈忙说:“玉兰,你想养就挑两只抱去。市面是几多钱就几多钱。”

客家婶笑着从箩筐里拣了两只母猪仔,抱出来,揽在怀里说:“市面上那有这么好的猪仔卖啊?回头我叫阿二给你送四十元过来。”

那时候再好的猪仔,在市面上最多只能卖到十六元,我阿妈一下子就赚了八块钱,喜得从厨房里拿出来一个鸡笼,往里面垫了层厚草,再铺上破布,然后递给客家婶,让她将猪仔装到里面去,说:“我种了几垄蕃薯,你要薯藤时,就去我地里割,哈!”

客家婶说:“多谢啵!你三哥就不似桂尧这么好福气啦!”

我阿妈摸着猪仔的手僵了僵,问:“出了什么事啦?”

客家婶说:“你不见这些日子,桂成都垂头丧气噶?好像生病了样,我想他肯定是跟在月贞婆后面开山,给累病啦!”

我阿妈唉地叹了口气说:“没办法啦!她当年如果娶的是你,就不用这么辛苦啦!现在,他老婆是聋的,岳母又要跟着一齐过,想过好日子就难啦!更何况月贞婆又是个主见得很的人,想法又多,净折腾人。”

客家婶说:“我跟桂成这样的关系,本来就不应该讲那么多的。不过我跟你是好姐妹,我信得过你。我看桂成再这样做下去,定要累出肝病来的!建华,你话桂成他又要开山又要运石,还要替人运泥车沙的,从早忙到晚,没一分钟休歇,那身体能经得住么?月贞婆恐怕是想将每个人都当红头巾使呢!”说完提了鸡笼就走了。我阿妈歇手直腰,望着客家婶提着鸡笼腰肢一扭一扭地走远,发了会儿呆,将手往身上的衣服揩了揩,锁上门就过桥去了。我又逗了一会猪仔,觉得无聊,就丢了小扫帚,跑九曲河玩去了。

我阿妈是去寻我奶奶的。平日我阿妈很少主动找我奶奶,即使是每月必须给的口粮,也是由我阿爸给送过去的,我阿妈最多在年末的时候,给我奶奶挑去两担禾草,或在我奶奶大寿的时候,挎个装着公鸡和烧肉的篮子,去祖屋给我奶奶拜神。我阿妈径直走到我奶奶的咸酸档前,喊声:“奶奶!”我奶奶坐在档口前的靠椅上打瞌睡,我阿妈的叫声,吓得她从香甜的美梦中醒过来,整个人跳起来,揩着嘴角的唾液说:“啊!买什么东西?啊?四嫂啊?什么事?”我阿妈单刀直入说:“听说三伯病了啦!担山都快给担出肝病来了!你去看看啦!”说完就走了。我奶奶像没睡醒一样,懵懂着眼睛,两粒芝麻大小的眼屎镶在皱纹密布的眼角上,摇摇欲坠。

我奶奶与月贞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战争便这样拉开了帷幕。

我奶奶蹲在咸酸档愣了半天,突然像下了决心一样,一跃而起,将一瓶38度的九江双蒸酒揣进怀里,砰的一声关了档口,呼啦啦地往九十九岗去了。经过客家二的小卖部时,坐在小卖部前面榕树下打牌的人们,见到我奶奶风风火火地走过来,有好事的便问:“辉婆,去哪里啊?赶得这么急!”我奶奶气鼓鼓地说:“入山看一下!”人们看着我奶奶满脸愤怒地冲了过去,一时间没回过味来,甩着扑克牌,心里像没轮到自己摸牌一样,不知道下一张牌是怎么回事,都低声叽咕:“不就挖个树坑嘛,有什么好看的?”客家婶从玻璃柜后面探头出来望了望,说:“辉婆像很生气的样子,一会山上一定有好戏看啦!”大家便没了心思打牌,甩在石板凳上的纸牌也没有了噼里啪啦的声势。有人借意说肚子疼搁下了纸牌,有人说出来时用煤炉煲下了骨头汤,要回去看看有无煲干水了,还有人说这两天家里的母猪净扯绳拽草,似快要生崽啦,要回去看看……一下子,客家二小卖部门前满围着的人群,都散去了,剩下一副纸牌和几个空汽水瓶,孤零零地躺在石板凳上。

那会那么凑巧,都同时肚子痛,家里有快生崽的母猪?其实都是想去看我奶奶到山里去,到底要上演场怎样的好戏。我刚赶起了几趟大头南放在九曲河上的鸭子,将满九曲河的白鸭赶得嘎嘎地乱飞,在九曲河面上,扑腾起一阵夹着无数白色鸭毛的大雨。鸭子们都嘎嘎地蹿进河水里了,沙滩上落下几只青白色的鸭蛋,我捡了鸭蛋,喜孜孜地塞在怀里,跑上桥来。心里还寻思着,这鸭蛋是煮了吃嫩滑还是煎了吃甘香。上桥便遇见了一群神色兴奋的大人,有人叫我:“玉丫,叫你阿爸阿妈去看戏!”我回头呸了一口口水说:“大塘坦又无贴红纸说有戏看,你骗人的,看你老母!”

那时候,村子里还没有什么人家有电视,每年农闲的时候,县里的粤剧团都会下乡来唱几晚大戏,村里的大人们可喜欢看这粤剧了,那时大人们的偶像是马师僧,红线女。他们在农忙的时候,累了就哼几句《搜书院》或《胡不归》,唱得声色俱茂的。孩子们也喜欢县里的粤剧团下乡来唱戏,小屁孩们拖着鼻涕,搬张小板凳跟在大人的身后,也跟着哎哎吱吱地唱:“胡不归啊胡不归!”,然后见到相熟的小伙伴走在前面,拾起一块石子便扔上去,那伙伴受了痛,哎哟哎哟地回头,见是熟人,便举着凳子冲过来,作势唱:“不需侍女伴身旁,下去!”两小伙伴便你凳子来我凳子往地打闹起来。大人们也不相劝,都嘿嘿笑着,相互招呼,这个说:“这么早就过去大塘坦啊!”那个说:“就是的,先去占个好位置,听说今日唱《四郎探母》啊!”大家就生旦净末丑地评头论足一番,俨然是粤剧专家了。此时的大堂坦就似过节般的热闹,邻社近乡的村民比我们村子的人们还要早赶过来,一群群,一团团的,呼呼啦啦,好不热闹。戏班在早上的时候已经搭好戏台,厚厚的帷幕拉了一层又一层,把台后的风景严压压地遮蔽起来,在戏台两边的大木柱顶部,挂两盏稀罕的高度数的大灯。入黑灯就悬在半空亮起来,乡下的虫子蛾子,拍着翅膀把两盏大灯密砸砸地围着,发出嗡嗡的叫声。本村的邻村的人们,在戏台下找个适当的位置坐下,或抽水烟,或磕瓜子,或拉家常,半仰头,兴致勃勃地等着角儿上台唱戏。孩子们则早就溜得没了影子了,小家伙们相约好,钻后台去看演员们化妆呢!

 “死女包,讲话越来越贱了!是你奶奶跟月贞婆演的大戏!”被我骂的人气得撵着我要打。我紧抱着鸭蛋,跑得飞快的,猴儿一样,一下子就溜得没了踪影,那人赶不上,站在桥上直跺脚:“没教养的死女包,以后谁个娶到你,霉上一世!”

我像球一样,连滚带爬地滚回家去,将鸭蛋藏到枕头下面,转身又风一般往外卷,这风一下子刮在我阿妈身上,我阿妈这回眼疾手快了,一把扯着我的衣服,厉声问:“又要死去哪里啊?暑假作业都做完了吗?”

我在放暑假的第一天,就将锦明老师发的两本暑假作业全部瞎涂瞎画完了。我拨着阿妈扯我衣服的手说:“放开啦!再不放手,就来不及看戏啦!”

我阿妈仍不松手,问:“看什么戏?有剧团下乡来啦?”

我拧一把鼻涕说:“不是剧团的大戏,是我奶奶同月贞婆要演大戏啦!”

我阿妈脸一青,手一松,我像只逃脱的兔儿蹿了出去,我阿妈戴了顶草帽,也跟着跑在后面。

待到赶到山里时,我奶奶和月贞婆的口水战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了。

我奶奶骂:“你自己想担要担,想挖个山窟窿埋你自己,我不反对,不过,你挖你自己的山窟窿就好啦!非要我的儿子跟孙子也来挖,你没好心肝啊你!”

月贞婆大声说:“我们一家人,做什么事,不用你操心,你回去卖你的酸菜花生啦!少来管我们!”

我奶奶骂:“儿子不是我的儿子啊?孙子不是我的孙子啊?他们都姓蔡,不姓刘呢!我操心我要管,比那个都名正言顺。不像你,占了十几二十年窝,就以为真的是窝里边的鸟啦?”

月贞婆将拐杖驻得咚咚的:“不是我,你儿子现在会是怎么样?有这么好的老婆这么好的儿女啊?有大屋住啊?有拖拉机开啊?就凭你这个做阿妈的?一世他都没指望能出头!”

我奶奶锹掉了酒瓶盖,往喉咙里灌一口九江双蒸,喷着酒气,火辣辣地骂:“你以为你有钱就大晒啊?有钱就可以将我的儿子和孙子都霸去啊?我还未死呢!桂成,你给我下来,以后都不准给这个发疯婆掘树坑啦!无阴功,才几日啊?晒得你又黑又瘦,为什么这么没精神啊?是不是病了啊?不要真是辛苦出肝病来啦!”她干脆一屁股蹲地上,将酒瓶搁在身旁,捶着大腿说:“都怪阿妈我当年贪心,为了一点钱,逼你娶了个聋女,害得你今日,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天天在山上做苦工,替人掘坟埋坑!”

我三伯吓得脸色更加苍白了,冲过来拉我奶奶说:“阿妈,你回去啦!无端端来这里嘈什么事?还引这么多人来看热闹,嫌不够丢人吗?”

我奶奶气愤地甩开我三伯的手说:“我替自己的儿子要公道,我丢什么人?不过有人就不知羞耻啦!什么人都想占一下!”

月贞婆听出我奶奶话中有话了,又急又气地用拐杖指着我奶奶,逼问道:“你讲清楚,那个不知羞耻了?那个什么人都想占一下啦?”

我奶奶不理会她,回头对着围观的人们嚷:“大家评下理了!桂成是不是我的儿子?是不是一直都是个有主有见的男人?为什么娶了她的女儿后,我的儿子就没有了做男人的说话权啊?就因为她是个新加坡客啊?有钱啦?了不起啦?可以遮天啦?”

围观的人们都附声应和:“是啊!桂成娶了聋申后,日子全都过在她们母女身上啦!”

我奶奶越说越得理,兴奋得潮红着脸说:“那里有人,嫁了女儿后还跟女婿住的?你住就住,但都不要什么事都是你说了算,还有没有将人家的脸面,将人家的家里人放在眼里的?不过,娶都娶了啰,孩子们都这么大啦!本来我都想着,一只眼开一只眼闭的,捱到死了,两眼一闭,无眼看,干净盲!谁知她又说要开山又说要种树,大家都来看看,这不是种一棵树,一排树啊!是种十个山头的树啊!大家看看,一个山头要挖多少个树坑啊?才几个人挖?挖到什么时候才挖得完啊?看下我桂成,都累病啦!脸色黄歪歪的,那有以前的精神气啊?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人家用着不晓得心疼,我可心疼得揪起来啦!”我奶奶声色并茂地发挥着她的想象力说:“你们说九十九岗的泥土,是能够种生树木的吗?就算种活了,都要等几年才有木砍,有果摘吧?而且,几棵破树几只烂果,就能变出大钱财啦?大家信不信?有可能吗?不可能吧?为什么知道不可能啦,那人还要开山挖坑啊?嗨!敲石头好啊!你一唱我一和,有滋又有味噶!烂渡船搁在九曲河边,有打渔撑船的看见。破拐杖扔在自留地里,有担尿施肥的看见。在这荒山上,掉了金条都无人知啦!做什么事都不怕啦!反正只有鬼才见啦!”

我奶奶越说越离谱,她得意忘形,又离题万里,往喉咙里灌了一口又一口的九江双蒸,我三伯几次想阻止她继续嚷下去,都给她赶开了。嚷到最后,我三伯急了,干脆蹲下身来要背她走,我奶奶嚷嚷着,酒气熏天地叫:“我就不走,我要看下,人家都老皱皮啦!还怎样风骚!”

月贞婆猛地一喝:“那个都不可以带走她!”

她拐着拐脚,高低一点,就来到我奶奶身边,手起拐落,还盛着酒的九江双蒸酒瓶砰地炸开,吓得我奶奶往我三伯的身上一蹿,冒出一层浸着酒气的冷汗。月贞婆阴森森地盯着我奶奶说:“我就是这样风骚的!满意未?” 

抬起拐杖,直点着我奶奶的脑门,冷冷地说:“再讲下去,我一拐杖砸烂你个肥头!”

我奶奶几乎酒醒了,吓得趴在我三伯的背上,抖着身子说:“仔啊!她折磨完你,还想打我啊!”

在月贞婆逼视的压力下,我三伯果断地做了个决定,背了我奶奶,也不看身后的岳母和家人,蹭蹭蹭地拨开人群离开。我奶奶见离开了危险线,马上又活了,叫嚷嚷地:“不要以为就你下过南洋,是个新加坡客就利害啦!我家里不也有两个蕃客啊!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三伯阴沉沉地吼了句:“妈,你歇一会吧!讲少两句没人说你哑的!”

我奶奶吓得马上噤了声。人们似乎都害怕了月贞婆,见我三伯和奶奶走了,都舒了口气,自觉地散去。我奇怪地抬头问我阿妈:“我们家里那个去了新加坡啊?”“多事!”我阿妈叱了我一句,扯扯我,半拖半拉地跟在我三伯身后,我三伯母哑哑叫着,要追上来,却被月贞婆一下拉住了,急得对着我们散去的背影,依依呀呀地叫唤了一会儿,直到我们走远了,听不见了。

 

7

九曲河的沙子又细又白,像精盐一样。我在河滩上,踏着细白的沙子赶了一会儿大头南的鸭子,但都没拣到鸭蛋,兴致一下子就颓下来了。我有点意气阑珊地蹲下来,将两只光脚丫插进水边的湿沙子里,然后用手拨扒湿沙,往脚背上盖,拍紧紧实实的,很快,一间双门的黄褐丑陋的“沙房子”便盖起来了。我用沾满沙子的手背擦擦脸蛋,便看见月贞婆歪歪斜斜地从桥上走下河滩来了。我远远地叫了声:“婆婆!”月贞婆向我点点头,也不过来和我玩,驻着拐杖径直向家言四的渡船走去,我知道家言四这时候正躺在床上发呆气呢。

月贞婆来到渡船上面,敲了几下甲板,过了一会,家言四骂咧着说:“玉丫你别捣蛋好不?”说着就开了舱门,见到是月贞婆,愣了一下,想关门也来不及了,月贞婆用拐杖撑着破门,目光炯炯地盯着家言四,问:“几句闲话你就怕啦?”家言四低下头,看着裸露的脚背说:“月贞姐,人言可畏啊!”“呸!”月贞婆往家言四脸上啐了一口,骂:“没出息的。你躲避啦,人家还以为是真的啦!我那亲家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的,二两酒落肚了,什么话讲不出来的?你还真的上心啦?你?”家言四脚板画着甲板,嗫嚅着说:“月贞姐,我越往山里挖,心里越憋得难受啊!”

月贞婆拉他在甲板上坐下,耍魔术般从怀里掏出包烟丝,递给家言四,家言四接过,卷一颗,点上,说:“我单身寡汉,随他们怎样讲都不怕,你刘月贞是人所共知的红头巾,有家庭有地位,不同啊!”月贞婆用拐杖敲打着船帮,敲得咚咚响的:“讲什么家庭地位呢?辉婆说得也对,我女婿始终是她的儿子,外孙始终是她的亲孙子,都是姓蔡不姓刘不姓赖的,桂成是名正言顺娶我女儿的,又不是入赘,我就不该是蔡家的成员,占她蔡家的巢,支配使唤她蔡家的人。”家言四喊了声:“月贞姐!”月贞婆继续说:“我以前总以为,我出钱出力替他们做事,是为他们好,是想为他们的生计铺路,是想他们家庭和睦幸福。其实我真的错了啦!我走了或我哑了傻了,将小家还给他们,将主见还给他们,将自由还给他们,他们才会幸福。这些天,我都在想,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桂成对那个小学老师还是死心不息?难道是我女儿不够好?我的孙子孙女不够精灵?原来不是的,是我将桂成挤压得太利害啦!他要反抗!”

家言四忙说:“月贞姐,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桂成这些年,亏得有了你,如果不是,他都不知过成怎样啦!玉兰就算不嫁给客家二,她阿妈也无可能将她嫁给桂成的!”

“唉!都是命数啊!”月贞婆拍了拍身下的甲板,望着前面袅袅曼曼的九曲河,叹道:“芦苞闸建成好后,九曲河就没缺过大堤吧?你说这条九曲河,吞过几多人命啊?”

家言四脸色一沉,又低下头去,月贞婆才自觉失言,扇一下嘴巴说:“姐只知道回忆,说错话啦!”

家言四狠狠地抽着烟,味蕾苦涩的,他说:“月贞姐,凤珍是个好女人啊!嫁过来后,一年清福都没享上,我在村头村教书,她在家里照顾老人和孩子,任劳任怨从未喊过苦。还安慰我,说捱多两年,日子就有好过啦!谁知又遇上三年大饥荒,老人饿死啦!她跟儿子饿得实在没办法,夜里趟过河去偷番薯,想不到回来的时候,就遇到大水,活生生的一对母子,说没就没。是我对不住他们母子啊!作为男人,我就该有责任不用老婆儿女饿肚子的啊!月贞姐啊!你不知道,我沿着九曲河一路走下去,去到花都,才寻到她母子的尸体,是那边的村民见到洪水里有浮尸了,勾上来埋啦!我去到他们的坟头,惨啊!才掩住身体的薄泥盖了,就一张破席卷了,儿子嘴里,还咬住一块番薯.我挖啊挖!死命地挖,将她母子俩挖起来,用大板车拉了,一步步地走回同树村来。回来的路上,我拉着她母子两个,又冷又饿。但我却觉得踏实啦,我终于可以替她母子俩做点实事啦!那晚的月亮很高很亮,连绵暴雨过后,天都特高特透的,月光像水银一样,照得到处都白茫茫的。我拖着大板车,踩住自己的影子,四周好静啊!连虫都不叫。有阵冷风吹来,我便听见我儿子跟我说,阿爸,肚子饿好难受啊!我说,阿爸给你们找个风水宝地,栽树种果,有了荫庇,你们到下边去了,就再也不用捱冷捱饿啦!我儿子又说,阿爸,给水呛住好辛苦啊!我说,阿爸回去就买艘大渡船,日夜都在九曲河上走,你什么时要过河都可以,阿爸渡你和你阿妈!”

月贞婆听得涕泪涟涟的,叫了声:“阿四啊!”就泣不成声,家言四流着泪说:“我守了九曲河几十年啦!终于守到河上搭起了大桥,我老婆和儿子,以后就不怕过河被水呛着啦!我将她母子俩埋在九十九岗,可是我在坟边种过好多次树,都没种活啊!月贞姐,我一直都不敢跟你说,怕你听了失望,怕你不高兴,同树村为什么又叫独树岗村啊?原因是这里都是荒山岗,我们的祖先来到这里的时候,看见的就只得一棵树啊!”月贞婆收了泪水,望着河水,坚定地说:“阿四。九十九岗不是荒山岗,之前你之所以种不活树木,是你没种对树。你不见山塘边那些矮树吗?多绿多茂密啊!只要保证水源足,树是肯定活的,不信你去前面挖的山头上看看,第一批种下去的桉树苗,百分之八十都活啦!”家言四不相信地望着月贞婆,月贞婆说:“自从水生哥走了后,我就没做过一件没把握的事情。有个这么深的山塘,就该好好利用的,明日你就同桂成到镇上,拉车水喉软管回来,我要在每个山头都装上水管。”她驻起拐杖说:“你老婆和儿子,好快就有青山绿水荫庇啦,阎王也不会再把他们赶出来当孤魂野鬼啦!”家言四望着月贞婆一高一低地点着拐杖,蹒跚离去,傻立了半天,才像想起了什么一样,抓顶草帽,盖在头上,就急急地往九十九岗去了。

月贞婆种在九十九岗上的桉树、茶树和芒果树活了。这消息传来,像炸弹一样在村子里炸开了。村民们都不相信这消息是真的,以为是耳朵出毛病了,三一群五一堆的,你撵我我撵你,议论纷纷地往山里赶。

是开春的时候,村里的五琢先生肥爷首先发现种在九十九岗上的树苗成活的,每年清明节,都是肥爷最忙碌的时候,祭祖的移坟的迁墓捡骨灰的,全都来找肥爷做法事看风水。肥爷通常会在四月前,拿着指南针望远镜等家什,在九十九岗上转,他要寻今年风水最好的山头。肥爷蹬着他的破自行车,才来到九十九岗脚下,就呆住了,惊得嘴巴半天合不了拢,能塞进去一个鸡蛋。那南亚岗一带的水田,还未被灌水犁土,四周光秃秃一片,每块田地里,都遗留下三块或五块禾草烧过的痕迹,灰黑灰黑的。那是去年秋收后,村民们将碎散的禾草拢成了堆,烧了回肥的,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秃子头上长了数块痢疤,丑陋极了。唯有那原来光秃秃的,每到雷雨天气,那山体就像患了感冒一样,涕泪竖流的南亚山上,碧碧翠翠,生机盎然。肥爷又狠狠地揉揉眼睛,举着望远镜望到山上,不得了,竟然满镜头都是嫩黄嫩绿的肥厚的叶子,茵茵地,挂着露珠,在树枝桠上摇摆。肥爷丢了自行车往山上跑,也顾不得那双黑色的布鞋给陷入了山泥里,他跑上山去,满山枝枝叶叶舒展着,沉默了一冬的树苗枝干,像吸足了水的海绵一样,丰润盈满起来,红褐里透着青绿,叶子们像储足了一冬的能量,再也忍受不了树皮的遮蔽,争先恐后地挣出枝头,绽开嫩黄的绿,肥肥腻腻的,乖巧幼嫩,那种勃勃生机的姿态,像惊雷一样,憾在人们的心坎上。春来了!……

人们遍布在十个种满树苗的山头上,弯腰撇背,仔细地察看。惊讶诧异,无法想象,不可理喻,羡慕妒忌,啧啧惊叹,任何表情任何讨论都全了。大家甚至想象到来年,满山树木苍翠,草木碧青,花果绕树,鸟雀投林的兴旺景象。有人操了一声:“怪不得人家发疯婆住的是两层半的红砖屋,我们还住着破烂的泥瓦房啊!人家浸过咸水,见识就是不一样啊!”大家都恍然大悟起来,纷纷抢着步伐跑回村去。

我们村的村长从没这样被人拥戴过,但这样的拥戴却没能让村长情绪激昂,兴奋热烈。村长的脑袋像有十万只蜜蜂在里面嗡嗡地叫着,头痛闹心得很。村民们举着积攒了几十年的积蓄,围在村长周围,嚷嚷地叫喊着:“包山头,包山头!”村长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跟大家解释,村里只剩下几十个山头了,大家静下来,不要争闹,这些山头要投标竞价,谁价高谁得。村民们怒了,为什么月贞婆买山头时不用竞价?村长一摊手说:“那时并没人来争包山头啊!”村民又问:“不是九十九个山头吗?发疯婆租了十个,应该还有八十九个吧?为什么只剩下几十个山头啦?” 村长说:“去年年底的时候,家言四和桂成,都来租走了十个山头啦!”村民更恼了:“他们还不是发疯婆指使来的?我们姓蔡的山头,怎么可以落在姓刘的人手里啊?” 村长拿出三份租赁合同,指着上面的签字说:“几份合同,都是蔡桂成和蔡家言签的,刘月贞并没租我们村的山啊!要知山上能种活树,我都租几个啊!”村长挠首捶胸,悔恨交加地说,大家这才静下来,嗫嚅着嘴唇,不再争闹。

 

8

月贞婆收到一份来自新加坡的电报,收到电报的当晚,月贞婆竟然包了方红头巾,破天荒地出现在我奶奶的家门前。我奶奶打开门见到她,还以为她的疯病又发了,吓得差点要关门,月贞婆撑着门说:“我有话想问你!”我奶奶见她语气神态都正常,这才将她让进屋里。进得屋里,月贞婆冷冷地打量了四周,见到屋里,除了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几张日常傢俬,剩下的就是成堆的空酒瓶,房子里面,充斥着霉酸陈旧的气味。月贞婆皱起眉头:“档口赚回来的钱,怕是都喝进肚子里吧?”

我奶奶不好意思地说:“档口那点儿的收入,刚够填饱肚。”

月贞婆用手在凳子上抹抹,坐下来说:“上次你说,你们家里也有新加坡客,是真的吗?”

我奶奶有点激动地说:“不要提啦!人家家里就算只有一个人过蕃去啦,日子都比我们过得滋润,有那个新加坡客不是照顾着乡下亲人,能关照就关照的啊?我家这两个,出去几十年啦!就从未给我们寄过一幅布一分钱,连张纸片都无,一点亲情都不顾啦!你说啊!如果她们在那边日子是过得不好的,我都不怪她们,但和她们一齐过蕃,回来探亲的人都说她们在那边,嫁了富贵人家,日子过得似皇帝样!唉!现在的人,有钱就不认得穷亲戚啦!”

月贞婆正色地说:“亲家,好日子是要自己辛苦攒回来的,千万不要指望人家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反问你句,你又给过多少好处人家呢?”我奶奶张张嘴,不做声了。月贞婆说:“既然你都未给过人家了,又凭什么向人家要呢?一切幸福都不是偶然的,每一个过蕃去到南洋的人,都不知经历过几多苦难,才攒得到今日算是舒坦的日子,但更多的人是将全部都奉献给乡下的亲人了,他们付出了健康汗水同青春,得到的却是歧视独身和伤残甚至死亡。好好的墙壁说倒就倒,平坦的工地说塌就塌,明明还活生生地挑砖上脚手架的,突然一头栽下来啦,人就僵直了!那些能活下来的人们,只不过是享受她们早期付出了的回报,都是应该的。”

我奶奶翻翻眼说:“我听不明白你讲什么!”

月贞婆话锋一转问:“你家走出去的两个姑娘,是不是一个叫蔡桂莲,一个叫蔡桂梅?”

她话音才落,我奶奶的脸就煞白了,她颤抖着身子问:“你为什么知道的?”

月贞婆将一份电报摊在我奶奶前面,说:“是她们来电报,让我帮忙找亲人的。我想起,你那天讲,你家也有人过蕃去了的,而且,桂成的兄弟姐妹,都是桂字派的,我便怀疑,你们就是蔡桂莲姐妹要找的亲人。”

我奶奶愣了一会,然后站起来,摇摆着肥大的身体,去拿柜台上的酒瓶,此时,她恐怕没点儿酒精的支撑,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的。月贞婆看着我奶奶一口一口地灌酒,说:“你就喝吧!想你这几十年,也不好过!”

我奶奶握着酒瓶,歪歪斜斜地走到月贞婆前面,坐下,酒瓶重重地扣在桌子上,还未说话,就涕泪长流了:“她、她们,还、还好吗?”歇一下,又吸着鼻子说:“真、真的?她们要回来找我们?”

月贞婆可怜地望着我奶奶,长叹一声,说:“你看清楚这电报吧!”

我奶奶抖着手,拿起电报,只看了一眼,灰白的嘴唇就抖得无法停下来了:“为什么,只说,要、要找老二的?是她、她们,还、还恨我啊?我、我无、无对不住她、她们啊!”

月贞婆犀利的目光逼视着我奶奶,问:“蔡桂芳现在怎样了?”

我奶奶说:“她嫁人啦!就嫁给新村的劳绍能。生了两男两女,儿女都成家纳室啦!大孙子都快有玉丫大啦!”

月贞婆眼里一道光芒闪过:“真的?”

我奶奶拧着鼻涕说:“骗你是狗屎!”

说到这里,我就不能不说一下我家族里的故事了。我爷爷叫蔡宇辉,是个挺能折腾的人物,早些年,在我们村子还算有点名望的。他一生人共娶了两个老婆,他的第一个老婆,即我大奶奶给他生了三个女儿,就没能再生育了。后来,我大奶奶听说是生病去世的,至于是什么病,有人说是痨病,有人说是大热症,总之是人在中年就两脚一伸,丢下三个女儿,撒手归西。我大奶奶去世后,我爷爷单身一个带着三个女儿过日子,尽管几个女儿都能干活,也懂事,但壮年失妻的痛苦,并不是孩子们能填补的。于是,我爷爷便使媒人给说合一门亲事,拖儿带女的寡汉找老婆却不是容易的事情,媒人四处扑腾,好不容易在冼家村有一户人家的女子愿意嫁给我爷爷,据说,这冼家姑娘还是个二十出头的黄花闺女,愿意嫁我爷爷,是看中了他有几撇瓦房,但冼家姑娘说了,嫁个年纪大点的倒没什么,怕就怕过门后,男方家里的三个姑娘利害。我爷爷没办法,唯有将三个女儿送到蚕丝厂去做女工。就这样,我爷爷便将冼家的姑娘即我现在的奶奶娶进了家门。三个女儿也懂事,晓得父亲的难处,都尽量留在蚕丝厂里,很少回家。一些年日过去了,我奶奶像母鸡生蛋一样,一个接一个地给我爷爷生女育儿,那几撇瓦房,一下子就挤满了小人儿。后来,日本人打过来了,蚕丝厂也倒闭了,我那三个姑妈就不得不也搬回到那几撇瓦房里住,这些年,我爷爷折腾生计的精力都用在我奶奶身上了,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我奶奶便对这个大自己很多的丈夫起了嫌弃,现在那三个大女儿丢了工作,无分无文地搬回家来,我奶奶就更没好眼色了。我奶奶不知听谁劝了,家里的三个姑娘个个都成人了,待在家中不如给她们找头人家嫁过去,家里不仅能少几张嘴吃饭,还能赚几份嫁妆呢!我奶奶一听有理,立马就使媒人,四处给三个与自己没血缘关系的女儿找婆家。

我三个姑妈得知后母要将她们嫁出去,都慌了,便私下商量逃跑。当年,女子们不愿受包办婚姻的压逼,唯一的出路就是逃到南洋去。我大姑妈蔡桂莲带着两个妹妹,连夜收拾了个包袱,就相互扶持着走出家门,她们不敢从镇上走,怕遇到熟人被绑回去,就摸黑踏着露水,顺着九曲河下游的方向走去,她们知道,九曲河的尽头是连着广州的。走到半路时,我二姑妈蔡桂芳突然害怕了,她问蔡香莲:“去到南洋,我们就真的能过上好日子了吗?”

我大姑妈蔡桂莲点头说:“再苦的日子都比现在强啊!”

 我二姑妈蔡桂芳又担心地说:“如果我们都走了,阿爸怎么办?阿爸年纪大啦!细妈还年轻,又是个粗咧人,带着这么多个弟妹,要是阿爸有病痛,那个来照顾她啊?”

我大姑妈蔡桂莲细想,也有道理了。姐妹三个躲在九曲河边的竹树林里,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大姐蔡桂莲带着细妹蔡桂梅过番去南洋,二姐蔡桂芳留下来照顾父亲。做了决定后,离别在即,姐妹三个抱头痛哭,蔡桂莲说:“要是细妈逼你嫁人,你千万要挑拣好,歪肩缺臂的不好要,省得连重活都由你来干。模样不周正的不好跟,免得日后生出来的子孙都跟着模样不漂亮。品德不纯良名声不地道的更不好嫁,要嫁就嫁个厚道人,要嫁就要幸福过,你一生有依靠啦!阿爸才跟着有依靠,我们才能放心。”

我二姑妈蔡桂芳抹着眼泪说:“姐,你带着妹放心去南洋吧!我会挑个近村的男人嫁的,这样方便照顾阿爸。你们到南洋后,千万别分开,一枝竹子易折弯,几枝竹子折断难,少了我,你们更要相互扶持,姐妹同心,不离不弃啊!如果南洋不好找工作,记得一定要回来啊!”姐妹三个又再抱头痛哭了一会,然后洒泪而别。

后来,我二姑妈真的嫁给了新村一家劳姓的男子,劳姓男子珍爱我二姑妈,夫妻俩不但侍养我爷爷,在我爷爷死后,他们还隔三岔四地关照我奶奶。少年时代的我,经常看见我二姑妈和我二姑父,每日清早都在我家门前经过,有时是我二姑父用自行车载着我二姑妈,有时是我二姑父挑着担子,我二姑妈推了自行车在后面跟着,无论他们是以那种形式经过我的家门前,他们都是双双对对,从不落单。直到2001年的夏天,我奶奶去世,我二姑妈蔡桂芳和她的丈夫劳绍能,还巍颤颤地相互扶持着,到我家来给我奶奶送葬。我跪在油红的棺材后面,看着我那白发苍苍的二姑父,老态龙钟地扛着那竿瘦瘦的幡,似是不负胜荷的样子,心里生出了许多感叹。

我清楚地记得月贞婆在我的带领下去我二姑妈蔡桂芳家的情形。

那时我二姑妈蔡桂芳也是腰弯背驼,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了,她的耳朵还有点背,月贞婆跟她说:“你那两个到南洋去了的姐妹,想接你去新加坡享福啊!”

我二姑妈大声地问:“你说那个啊?明福啊?去地里啦!”

月贞婆放大声音,一字一句重复:“桂莲同桂梅啊!想回来找你啦!”

我二姑妈才听明白,像被雷击了一样,一趔趄跌坐在椅子上,眼光直直地盯望着月贞婆,问:“你……你说、说那个?桂莲同桂梅?”

月贞婆点着头说:“是呀!她们在新加坡过得很好,惦记着你呢!”

月贞婆说着将电报递给我二姑妈,我二姑妈摸索着,从一个木柜子里摸出一副老花眼睛,抖着手将眼镜戴上,喃喃地说:“老啦!不中用啦!看什么都不清楚啦!”然后又抖着手打开电报,右手扶着眼镜,凑近电报,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月贞婆坐在我二姑妈的对面,无声地望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可真像啊!”我二姑妈便忍不住了,嘴唇一抖,眼泪就断线珍珠般滚了下来,嘀嘀嗒嗒地打在衣襟上,她哭叫着:“大姐啊,三妹啊!四十几年啦!你们才来封信!你们可知我有多么的想念你们啊!你们起码给我报声平安啊!”

月贞婆握住我二姑妈的手,叹息着说:“天意弄人,如果当年我回国时,跟桂莲她们打声招呼,她们或许会托我寻你们的,但那时,我怕妨碍了她们修劳动大堤,带着阿申悄悄离开的,她们也找不到我的下落啊!这么多年过去后,她们才打听到我的消息,知道我落户在同树村了,才抱着碰碰运气的念头,让我替她们找你们的。”

我二姑妈将电报紧紧抱在怀里,对着月贞婆哭了半天,才止住泪水,两个老婆子,从水灾到战祸,从九曲河到豆腐上街,拖鼻涕的小屁孩到肩挑重担的红头巾,叽里呱啦地讲开了。

 

9

亚洲第一高楼的胜利完工后,红头巾的名声便在新加坡响得炮红,月贞在建筑行业里的声望也提高了不少。她和蔡桂莲姐妹带着的一支红头巾,先后参加过中银大厦和高等法院等一系列代表性的建筑,她们默默无闻地挑着重担,行走在骄阳下,穿梭于工地间,日子像流水一样,一天天地过去了,那方包在头上的红头巾,在飞逝的岁月里,由红渐褐,她们从青葱少女变成苍苍老妇,原本笔直的腰被压弯了,挺拔的背被压驼了。她们佝偻着背,像一座座移动的拱桥,匍匐在异国他乡的建筑工地上,几十年时光弹指即过,多少红头巾在这期间倒下了。剩下的,屹立不倒的红头巾们,回首前尘,谁个不唏嘘?望着亚洲四小龙之首的新加坡,傲然耸立在南半球上,那万万千千栋迄今少有的,标志性的建筑,是她们一砖一瓦地,砌筑起一个时代的辉煌,砌筑起一个世纪的历史。她们的身体是倒下了,但精神却是永恒的。

那天,蔡桂莲姐妹和月贞信步走到红灯码头,码头依然热闹,滑溜的石板路上,隐约着深浅不一的脚印,那恐怕都是红头巾们在海上漂浮了七天七夜后,终于到达南洋时,走下“大鸭家”时那忐忑的心情吧?未来是怎样,都是未知的,她们的步伐也随着心情,在红灯码头上,踏下一路忐忑吧?

月贞婆说,她想起刚到新加坡时,迎头喷射过来的那场硫磺雨,不由感慨万千。八岁她就随母亲踏上了这片土地,之后的岁月,几乎都是在工地上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肩上,她的腰和背,开始拱曲了,她的肩开始塌下来了,她的步伐开始蹒跚,皱纹隆重地席卷上她的腿脚、手腕、脖子、脸部和额头,赖小申的胸部慢慢地鼓胀起来,她的胸部却渐渐低垂下去,一个老妇的形态,逐渐在她身上形成了。

她们穿越人群,来到红灯码头对面的劳动长堤,长堤依旧在,但这几十年来的风蚀浪拍,长堤已经破败不堪了,路段坑坑洼洼,有很多地方还出现了断裂。月贞蹲下身子来,伸出粗大的手,细细地摩挲路面,摩挲着摩挲着,当她摩挲到一条粗粝的裂缝时,手突然停止了摩挲,握成了拳状,紧紧地握着,拳头上的筋络蚯蚓一样,墨绿墨绿地突起,五个圆圆的长着厚茧的指头泛着青白的颜色,紧拢在一起。月贞无声地蹲在长堤上,身体密密地抖动起来,海风吹来,卷起她蓝灰色的对襟衣,扑扑簌簌的。

蔡桂莲弯下腰来,叫声:“月贞姐!”

月贞一挥拳头,推开蔡桂莲,身体往下一蹲,坐在地面上,她飞快地褪去脚上的鞋子,站起来,呃呃地呼叫着,赤脚在长堤上奔跑。蔡桂莲姐妹似乎意会到月贞的意思了,也都将脚上的鞋子脱下来,呃呃地呼叫着,赤脚跟在月贞的身后,迎着海风,一路狂奔。她们追上月贞,喘着气喊:“月贞姐!”月贞侧头看了她们一眼,嘎嘎地仰天长笑起来,蔡桂莲姐妹也笑了,三个女人像疯子一样,在劳动长堤上狂奔狂笑,惹来不少行人的侧目,但谁也不认识她们,尽管这道长堤,尽管这些高楼,尽管这个国家,是她们肩担臂挑筑起来的,但站在茫茫人海中,她们依然渺小,依然无人认识。月贞突然止住了狂奔的脚步,停下来,喘息着,低头望着地面上,自己裸露着的两只脚掌十个脚趾头,两只脚掌上的二指都搭在拇指的上面了,蜷缩起来,像一对紧密搂抱着的孪生姊妹,那是长年在脚手架上行走,为防脚下打滑,十个脚趾紧密相扣,一步步往上攀爬而生成的结果。月贞想起十四岁那年,母亲亲手给自己脱去布鞋,又将她自己脚上的轮胎做的工地鞋,套在自己的脚上的情景。从此,母亲几乎都是赤脚在一个个建筑工地上行走,母亲就是挑着沉重的担子,从这长堤上走过来的,她的脚印印在这条长堤上,她的血汗滴在这条长堤上,甚至她的生命,也嘎然终止在这条长堤上的。想到母亲倒在工地上,那双光秃秃的大脚丫,月贞再也忍不住胸腔里那股澎湃汹涌的浪潮,叫声:“妈妈啊!”扑通一声,跌跪在坑洼的堤面上,抱脸伏在地面上,嚎啕大哭起来。蔡桂莲姐妹也停了下来,尽管她们不知道月贞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但几乎相同的经历和苦难,使得她们心意相通起来,她们也跪下来,举头望着长堤尽头处,对着那片茫茫的大海,涕泪长流。

月贞说:“当年我们到新加坡来,每天都要经过这条长堤,才能走到工地去的。”

蔡桂莲姐妹含泪默然着,她们心中,又何尝不是酸苦难言?她们少年丧母,遭后母嫌弃,被逼到蚕丝厂做织染女工,幼嫩的双手被染料染得灰褐,但赚回家的钱也不够养活一堆弟妹们。后来蚕丝厂倒闭了,后母又设计着将她们嫁出去,以换取丰厚的嫁妆。为了逃避这交易式的婚事,为了争取自由,成为独立的自由人,她们背井离乡,来到了举目无亲的南洋,从一铁锹泥灰挖起,从一簸箕砖块担起,她们从一个普通的红头巾干起,逐渐从红头巾中担挑出威望来。也因为她们自信不屈,自强不息的美丽,深深地打动了站在工地上仔细观察着的头家李建成,李建成深信像蔡桂莲这样勤劳沉静,自强不息的女子,才是自己爱情的归属,便不顾一切地对蔡桂莲展开了疯狂的追求。如果说,女人的一辈子,是以嫁一个珍爱自己的男人,有个完整和谐的家庭为幸福标准的话,那么蔡桂莲是幸运的是幸福的。可是,回想往日的苦难,掀起内心深处的疤痕,哪个红头巾的背后,没有一段辛酸的回忆?

蔡桂莲说:“我们回去,找人来修好这条长堤吧!”

月贞答:“不用找人了,我们先来修,她们知道了,便会过来的。”

蔡桂莲不说话了。三人默默地套上鞋子,又默默地往回走去。

劳动长堤上,便出现了这样的景象。先是三个头包红色头巾的女人,挑着沉重的沙土,从远处走来,默默地将沙土填补在长堤的裂缝里。逐渐地,便来了六个头包红色头巾的女人,她们也是肩挑灰沙,步伐沉稳的。慢慢地,十二个、二十四个、四十八个……像江流一样,越汇越多,江流便汇成了大海,像蚂蚁一样,越聚越多,蚂蚁也撼动了大树。大家无需太多的语言,认识的,碰头了,相互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不认识的,遇见了,互相展一个微笑,从此便不陌生。大家都是利用每周一次的休息日过来的,尽管这样的劳动是没有报酬的,但大家都不在意,似乎比平日在工地上拿薪干活还要积极卖力。上千名红头巾,一齐聚集在劳动长堤上,长堤刹那间便成为红色的海洋。红色头巾包裹下,一个个鬓发斑白的脑袋晃动着,其实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军乱、涝灾、海难、事故、疾病、劳累、日治、压力,为换取今日的独立和自由,多少红头巾扛不过去,撒手离开了?大半个世纪过去了,能留下来的,还有几多人?那些艰难苦痛的岁月,她们曾经长年累月地赤足在这长堤上走过,今日,她们的日子逐渐丰裕起来,但她们的年纪也老迈了,她们不愿意坐享幸福,也不愿意她们生命的足迹从此便在岁月里消逝,于是,她们都自愿聚集在这劳动长堤,愿意义务修复这道让她们通向独立自强的“独立桥”,这长长的堤啊!留下了多少她们的血汗和泪水,留下了多少她们的苦痛和回忆?这长堤能留下来的,便是她们生命的印记,是她们那一段历史的痕迹。

 

两个年轻人敲响了月贞的店门。其中一个年轻人,才走进店来,就气势汹汹地嚷:“谁是刘月贞啊?”月贞正在腌梅菜,闻声搁下满盘酸酸黄黄的梅菜,从里间探头出来问:“那个?”那年轻一箭步冲到月贞面前,将月贞眼前那片阳光全住挡了,一幅巨大的阴影投在月贞的身上,年轻人问:“你就是刘月贞?”月贞回身用清水清洗满是盐巴的双手,说:“找我有什么事?”那年轻说他是大胡子的孙子,他又指指背后跟着的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这个是陈律师,是我爷爷的律师。”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礼貌地向月贞点点头,月贞的心里猛地浮起一阵不祥的感觉,问:“胡子叔他怎样了?”那孙子恶着声气说,大胡子病危了,去世前要见刘月贞的最后一面。月贞浑身震了一下,身边的熟人,走了一个又一个,自己都快成孤家寡人了。当月贞急匆匆地来到医院时,昔日满脸凶悍,做事强悍的大胡子,像突然被抽空了一样,瘦瘦巴巴地卷缩在洁白的病床上,床铺也是洁白的,大胡子穿着洁白的病衣,胡子也是白的,干巴巴的皮肤挂在棱棱的骨架上,像一层叠皱起伏的破布挂在架子上一样。似乎他的皮肤也是白的,与白色的床单混成一体。月贞被着干净得发亮的白刺得两眼生痛,过来的途中,从大胡子孙子哎哎唧唧的讲述中,月贞已经得知了个大概,大胡子在清醒的时候,找律师立下了一份遗嘱,遗嘱上,大胡子将他的遗产份成四份,其中两份分别留给他的两个儿子继承,一份留给月贞和小申,另一份则是留给叶带娣的。大胡子的孙子生气愤怒地说,爷爷和赖叔公是多年的好友及拍档,对于赖叔公的死,爷爷一直耿耿于怀,他念及老友死后,遗留下来的妻子女儿孤苦残疾,留一份遗产给月贞也是情有可原的。但他竟然还要留一份遗产给一个连听都未听过的陌生女人,这不但是儿孙们不能理解,更不是他们所能接受的。他们以为这个叫叶带娣的女人,可能是大胡子养在外面的情妇或私生女什么的,经过一番调查,却没查出大胡子与叶带娣有任何关系,只查出当年叶带娣过番来的时候,搭的正是大胡子走的“大鸭家”。这就更让大胡子的儿孙们感到纳闷,他们认为爷爷是病糊涂了,才将遗产多分一份。他们三番四次带着律师,在大胡子清醒的时候去找他,希望大胡子能够将遗产改回来,将属于叶带娣的那份遗产也划到他们的两份里去。但每当大胡子见到孙子们带着律师走到病床前,都将脸撇一边去,无论大家怎样讲怎样劝,他都犟着,一声不哼。大胡子的孙子说,他们之所以这个时候找月贞,不仅仅因为月贞也是遗产继承人之一,他们最希望的是,趁爷爷仍清醒的时候,月贞能帮忙劝劝爷爷,让他修改一下遗产。月贞听完大胡子的孙子讲清楚事情的因由,一路都沉默无声。快到医院的时候,大胡子的孙子还特地示意月贞说:“月贞姨,如果能劝动我爷爷,那份遗产,可以分成三份的!”月贞紧咬了下嘴唇,假如现在身边有根扁担的话,她真希望自己突然疯癫病发作,抡起扁担,狂揍这衣冠楚楚的孙子一顿。

月贞冲到病床前面,轻轻地唤了声:“胡子叔!”大胡子听到月贞的声音,身体猛地一挣,眼皮动了动,便睁开了:“月贞,你终于来了?”他伸出干枯的手,要抓月贞的手,月贞赶忙将手伸过去,大胡子努力攀起上半身,咳嗽着说:“月贞,不要恨胡子叔!”月贞哽咽着说:“怎么会呢?胡子叔,你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养身体!”她劝着大胡子,扶着他干柴般的身体,慢慢平躺在床上,大胡子说:“月贞啊!我有件事想托你去做的!”月贞点头说:“胡子叔,你说吧!”大胡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帮我找带娣,替我向她说一声,对不起!”月贞眼里噙泪说:“胡子叔啊!你什么事要自责呢?那条过蕃的大鸭家没抛过病人的啊?过蕃的船舱里不可以有人生病,是铁定的规矩啊!我们都能体谅你当时的无奈的啊!”大胡子将床帮拍得砰砰响的,根本就不像个垂危的老人一样狂叫:“丢他老母的规矩!我也是个中国人,都是有阿爸阿妈生的啊!全都是那些鬼佬逼我做的,我黑了心肝,丧了天良,为了个饭碗,不顾自己同胞的生死,我不是人啊!”月贞忙按着他的手,不让他乱拍乱碰,大胡子叫嚣这说:“我这辈子,是抛过好多得瘟疫的人,每次我都抛得心安理得,我同自己讲,我是为了全舱人的生命安全才这样做的。唯有叶带娣的阿妈,她真的不似是得了瘟疫,她只不过是吐得软了,无了气力,饿晕了的。”他攀着月贞的手,眼睛瞪大大地问月贞:“月贞,我昧了良心去赚钱,你说我攒下这么多家业,给这几个眼里只有钱的子孙,有什么用哇?有什么用哇?” 月贞的手被他抓得火辣辣的痛,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唯有低声地说:“放心吧!胡子叔,我一定会完成你的心愿,将你的心意话给带娣姐知的!”大胡子这才安静下来,问:“一定做到?”月贞说:“一定。”大胡子伸直四肢,全身放松地躺在一片茫茫的白色的海洋里,对月贞笑笑说:“别听我那几个不孝子孙的糊岔,不要劝我修改遗嘱,更不要推辞我留给你和小申的那份心意,家传在世的时候,我在他身上不知道克扣了多少了!当是我当年借来用了,现在连本带利还。”月贞一笑说:“我根本就没想过要劝你改遗嘱,更没想过拒绝接受遗嘱。你的所有心愿,我都会一一做到的。”大胡子哈哈大笑起来:“月贞啊月贞!我大胡子没看走眼,我走啦!你同小申,都要好好保重啊!”说完,竟大笑三声,眼睛一闭,就长睡过去了。

数月后,月贞就收到叶带娣的来信。月贞从劳动长堤劳动回来,穿绿色制服的邮差骑着自行车,车后座驮着两个鼓涨的绿色邮包,一路啷当地追上来,叮铃铃,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过后,邮差叫道:“刘月贞,你的信。大马来的。”月贞接过信,信封上贴着一张五分新币的邮票,酱黄的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刘月贞的名字。月贞哆嗦着手,用刀片小心翼翼地沿着粘着糨糊的信封口,将信封切开。月贞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努力伸直弯曲的腰背,手指哆嗦地,从信封里拿出一封信纸。她将信纸打开,摊平了,又举起来,对着霞光看,四周的景物,包括月贞本人,全都被艳丽的霞光染得橘红。洁白的信纸也被霞光染成橘红,那仍然用毛笔写成的一行行端正的小楷,在霞光中,活像一条条黑黑的小蝌蚪,在橘红的池水里游动。来信大意是说,叶带娣在马来西亚那边日子过得挺好,主人家尊敬带娣自梳独立,从来不刻薄呵斥她,他们也信任带娣,将家里的大小事务都放心交给带娣打理,现在带娣俨然成了主人家里资格最老的老管家了。信中还说,月贞的来信,她已经收到了,至于大胡子去世后留给她的那份遗产,她是不会接受的。她说她早就原谅大胡子了,当年他也是逼于无奈,每个人活着都有他的不容易,大胡子也有他的苦衷。过去的就过去了,大胡子留给她的那份遗产,还是留给他的子孙后代来处理吧!叶带娣的来信,枝枝末末地细说着一些过往,又过问了一些近年来,月贞母女的情况,最后,叶带娣还提到,有好多到南洋来做马姐的姐妹们,筹钱回顺德去,盖了间她们集体的姑婆屋,名叫“冰玉堂”。叶带娣说她都七十多岁了,老了,耳背了眼朦胧了,拿起毛笔写字,手也是颤抖的,几乎握不住毛笔了。她说她过番五十多年了,都未回过唐山,梦里不知道念了多少遍,落叶始终要归根的,所以,她决定回唐山去,去看看她的弟弟们,看看她的侄子侄女们,那她一生的心愿也是了结的。她说,她了结心愿后,也搬到“冰玉堂”去住,和姐妹们一起生活,拉家常,安度晚年。月贞看得眼泪涟涟。她想起大胡子,这个被好姐称为脸凶心软的男人,他和带娣姐一样,都是随着年纪的老去,或许是看得太多的悲欢离合,也或许是看透了人间是祸福无常,内心的仇恨和凶狠,全都消淡。

月贞握着信,静坐在逐渐淡去的霞光里,如老僧入定般。蔡桂莲一路奔跑着过来,远远就喊:“月贞姐,月贞姐!”大街上的一只流浪狗,被她吓得汪汪地狂吠起来,坐在街边,撑着破布幡,给人算命的冼瞎子躲避不及,布幡哗啦一声,被蔡桂莲撞倒在地上,布幡上写着的“冼半仙”三个墨斗大字,呼啦一声,在空中招展了一下,便颓然倒地。冼瞎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诅咒着,翻着白白的眼球,摸摸索索地摸他的“招牌”。旁边那专门给人写信的老先生,搁下手中的笔墨,好心地上来帮冼瞎子扶起布幡,不想却与蔡桂莲撞个满怀,身体砰砰地往后倒退,撞在他写信用的木桌子上,哗啦一声,木桌子翻了个四脚朝天,还碰伤了蹲在旁边给人补鞋的张二婶的脚趾,痛得她哇哇地叫娘。那些笔啊墨啊砚啊纸张信封等物件,全都呼啦啦地丢得满地都是,翻破的墨瓶溅起无数点墨汁,四处开花,有两个墨点儿调皮地弹到冼瞎子的眉间和鼻梁上,像平白地在冼瞎子那张灰暗无光的老脸上,点上了两粒巨大的苍蝇屎,冼瞎子歪过脸来,抖动着脸上松动的老皮,两只白眼球,生气地往上挤着,鼻子耸耸的,问:“那个发癫啦?又撞倒了什么东西啦?下雨啦?”墨点顺着他鼻梁的抖动,缓慢地往下爬行,弯弯曲曲地,在他的鼻子上,分割出一条不那么规则的“三八线”。老先生好不容易扶着跌翻的木桌子站起来,一手摸着碰痛了的右腿,一手指着蔡桂莲,点着脚追上来叫:“你不要走啊你!撞跌了人家的东西,就想走啊你?”张二婶也趔趔趄趄站起,叫骂着追了过来。蔡桂莲不理会他们,径直跑进月贞的特产店,高呼:“月贞姐,不得了啦!要拆啦!要拆啦!”

赖小申高中毕业后,因为残疾的原因,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月贞就重新将特产店开张了,让赖小申来打理店面。赖小申人聋心不聋,她一个人进货卖货,调理清晰得很,特产店在她的精心打理下,显得窗净几明,琳琅满目的。蔡桂莲入到店里,四周打量了一番说:“多好的店啊,迁走了可惜!”月贞听得外面一阵人声鼎沸,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已经看见蔡桂莲站在店里面,眼睛睃睃地四处张望,便问:“什么东西迁走了可惜?”蔡桂莲张嘴才想回答,店外就一前一后扑进来几个身影,齐齐围着蔡桂莲,叽里呱啦地叫嚣着,差点就要将蔡桂莲架起来了。月贞见进来的全是附近店铺的熟人,也不知道因何事,这些平日都为了争客人而怒目相对的邻居们,突然同仇敌忾起来。月贞忙站起来,分开众人说:“她是我朋友,有什么误会,静下来慢慢讲啊!”冼瞎子翻着白眼球,气鼓鼓地说:“她踢翻了我的招牌,扶都不帮忙扶一下,就跑了过来,欺负我瞎子看不见,我是半仙附体,就算是不见到她的人都闻得出她的味!酸酸臭臭的,顶多是个工地的搓灰婆!”

月贞听了就不高兴了:“搓灰婆又怎样了?用自己的劳力攒钱又不丢人。”

老先生闭着一只眼睛,裂着嘴,嘘着气道:“月贞,她还撞倒我,推倒我的桌子,笔纸墨砚全打翻了,她得赔我。”张二婶将一只臭烘烘的大脚递上来,尖叫着说:“还有我的脚,她要赔汤药费!”跟着跑进来看热闹的人们,也都附和着叫:“对,要她赔钱!”月贞无奈地望着蔡桂莲,蔡桂莲仍是气喘吁吁,两颊潮红的,她一个劲地向着大家赔礼道歉说:“我实在太急了,没看见这位算命先生的幡凸出来街边,也没反应过来,老先生会跑出来替算命先生扶幡的,更没算到老先生的桌子会倒下来,砸在这大姐的脚趾上的。我都是无心的,请大家原谅!”

“你说无心就行啦?赔钱,赔钱!”众人群情汹涌的,月贞自然知道,赔这点小钱,对于今时今日的蔡桂莲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这个沉静的中年女子如此失常?月贞排开众人,将蔡桂莲解救出来,示意大家安静下来,问:“发生什么事了?”蔡桂莲深呼吸一口气说:“牛车水这边,要拆了,豆腐上街也在里面。这边准备翻新改建成一个大型的现代化的购物中心,像你们这些修鞋匠,写信佬,薄饼佬、算命佬,统统都要迁出牛车水啦!月贞姐,你的特产店肯定也要迁啦!”围观的众人听得蔡桂莲这么一说,都惊得张着嘴巴,呆站着,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像失手打跌一锅滚烫的老火汤一样,汤料四散炸开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大家又一轮叫嚣,激动地纷纷议论起来:“拆了豆腐上街,我去哪里卖油条啊?”

“你卖油条做早餐的,去哪里都能做得起,那个不吃早餐的呢?我间布铺就惨啦!来做衣服的,全都是熟客啊!”

“我间油米铺不也一样,现在外边的人,都时兴去大商场买米买油的了!我都是靠老客帮衬的啊!”

冼瞎子也翻着白眼球嘿嘿地笑:“购物中心好哇!有钱人都喜欢算命!”大家啐着口水,推搡着他,骂他臭骗子,都忘记了涌进月贞的特产店来的目的了。

蔡桂莲拉着月贞的手说:“月贞姐,这消息是真的,建成说豆腐上街这边,要建间福海大厦呢!”月贞当然相信这消息是真的,要不,蔡桂莲也不会这样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她回头望望,赖小申不知何时,已做好饭菜,端了出来,放在饭桌上,她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饭桌旁边,安静地望着众人,似乎全世界都是热闹的,唯有她一个是安静的。月贞的心脏,没来由地被撕了一下,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住了五十多年的豆腐上街要拆迁了,今后自己和女儿将何去何从,何以为生呢?自己一个老妇人了,迁到那里都无所谓了,可女儿呢?二十出头的女儿正长在盛放的阶段,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就在这一瞬间,月贞突然想到,要给女儿找个好婆家了。她突然害怕,害怕自己也像母亲一样,来不及给女儿安排婚事,就突地撒手离去。她很难想象,如花似玉,从未吃过一点苦累的未经生活磨练过的女儿,要是在自己去世后,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在一片无声的世界里,会是怎样的一番凄苦的景象?月贞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蔡桂莲关心地问:“月贞姐,你不舒服?迁店就迁店吧!城市总是要改造的,到时政府定会补贴些钱给你的,对不?你这几天抓紧时间看看,看一下别的地方有没有你喜欢的铺位,如果有合适的,你就盘下来,钱的事情,无所谓,你不够就尽管说呀,我这里能帮忙的一定帮忙!”

月贞笑笑说:“我会的了。”

蔡桂莲抬头望了望立在饭桌前面,安静得像个雕像一样的赖小申,赖小申今天穿了条蓝白方格的裙子,腰间围了条宽宽的皮带,一头秀发微卷着,长长地披散在脑后,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众人,吹弹欲破的脸蛋上,深深地镶着一个酒窝,美丽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睛。蔡桂莲啧啧叹着,走上前,拉着赖小申柔嫩的小手,抚摸着说:“月贞姐啊!你是怎样养出这样漂亮的女伢子啊?简直就是七仙女下凡来了!”

赖小申看出蔡桂莲在称赞自己了,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指指饭桌上面的饭菜,意思是叫蔡桂莲一起吃饭。蔡桂莲瞥见饭桌上摆放着三套碗筷,笑着对赖小申竖起拇指,大家见月贞家里都摆出饭菜了,也不好意思再嘈闹下去,加之看热闹的好心情也被蔡桂莲所带来的消息冲散了,继而而来的,是恶劣糟糕的担忧和彷徨,大家议论纷纷地四散开去,有些家里有亲戚是在政府部门上班的,都忙着跑回店去,给亲戚们打电话询问消息是否属实。

冼瞎子艰难地翻动他的两轮眼皮,白白的眼球追寻着耳朵搜索到的声响,转动,问:“都走啦?”

 老先生答他:“散啦!”

冼瞎子又问:“不是说要赔钱的吗?”

张二婶没安好气地揉着她肿了的脚趾,呲呲鼻子说:“不就是撞倒了张布幡嘛?也好意思问人赔钱?”

冼瞎子急了,说:“不是布幡,是招牌!”

张二婶拧着脚趾头,咧嘴笑道:“什么招牌呢?明摆着是骗人的幌子啦!”

冼瞎子气得满脸通红,口舌也打结了:“我、我、我问你,我、我骗那个啦?凡、凡来问前途问命运的,那个不是想听好话的?我拣好话给他们听了,他们听喜欢了,给点钱走人,能话是骗咩?” 

张二婶嘴皮不饶人:“哎哟!终于露出真面目啦!拣好听的来讲,还说不是骗咩?”

冼瞎子急得脸红耳热,抓腮挠脖,老先生忙完场道:“没什么大件事的,人家都道歉认错啦!我们也散吧!”

月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散钱,追上前去塞给老先生说:“老先生,你平日给人写字,也赚不到几个钱,这些散钱就当是赔你笔墨纸砚的了。”

蔡桂莲更觉不好意思了,抢上来掏钱要赔,老先生见两人的态度这么诚恳,更不好意思收钱了,几个人推来让去的,眼尖的张二婶抓住空档,突然伸手一捞,就抓住了老先生手中的散钱,也顾不得脚趾的肿痛了,边大步往回走边说:“算啦!你不想要,就当是赔给我的汤药费吧!”

老先生还迂迂地呆站着,冼瞎子也摊住手过来问:“我那份呢?”

老先生急得推着他往外走,骂道:“马上连你蹲的地方都没啦,还记住你那破布,也值个钱?”

冼瞎子挣扎着叫道:“不是破布,是招牌!……”

终于都散去了,月贞舒一口气,她邀蔡桂莲坐下来,赖小申忙进厨房里盛饭出来,蔡桂莲接过赖小申递过来的白米饭,啧啧地说:“小申真长成大姑娘了,怕二十有二了吧?”

月贞说:“虚岁二十二啦!”

蔡桂莲叹了口气说:“二十几年,说过就过啦!找了婆家没?”

月贞摇头说:“她耳朵听不见,我怕她出嫁后,会被欺负啊!”

蔡桂莲攒起眉头说:“那你也无可能陪她一辈子吧?女儿大了,总要嫁人的啊!”

月贞说:“起码要找头我称心如意的人家吧?”

蔡桂莲点头说:“也是,像小申这样,更不可以草率。我回去给你留意一下!”

月贞笑着点点头,赖小申在旁边急了,挣红了脸孔,摆手摇头说她不嫁,要陪着阿妈过一辈子,月贞伸手,掳一下女儿甩乱了的长发,笑着说:“傻女,阿妈点可能让你陪我过一辈子呢?不过,阿妈一定要给你找个你心爱的丈夫!”

蔡桂莲走后,月贞母女俩,坐在饭桌前面,相互对视着,默不作声,直坐到雾霭沉沉。赖小申站起来,准备收拾碗筷进厨房,月贞突然压着她的手,不让她收拾,赖小申奇怪地叫了声:“阿、阿妈!”月贞示意女儿坐下来,打着手势说:“申啊!豆腐上街要拆啦!我们马上要搬走啦!”赖小申点点头,水汪汪的大眼睛告诉月贞,她知道了。月贞喃喃说:“你说政府要将我们安置到哪里去呢?”赖小申指指母亲,又指指自己,摆手摇头说:“只、只要我、我们在一、一起,去那都、都一样!”月贞说:“你带娣姨来信了,说她准备回唐山去了,她说她了结心愿后,就住到‘冰玉堂’去。申啊!阿妈我也有心愿未了啊!”说着,月贞走进房间,打开房间的衣柜下层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一个方盒子。赖小申问:“阿、阿妈!你、你想回去?”月贞含泪点头说:“是的,十几年前,我就想回去了,但你阿爸不同意。现在,我再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月贞打开方盒,将方盒里面的一个装着银元的,已经旧得褪了颜色的荷包拿了出来,说:“我答应过我阿妈同大力伯,一定要将我阿妈同水生的骨灰带回去,葬在九曲河边的。”赖小申点点头说:“阿、阿妈,想、想回去,就回去!”一串眼泪从月贞的眼眶里喷了出来,她紧紧抱着怀中的方盒,像抱着件珍贵的物品一样,阿妈啊!水生哥啊!大力伯啊!你们瞑目吧!我回去了,活着回去,带你们回去了!

 

第四章:归去兮

“人话十个过南洋,九个都苦命!到了南洋六个月,不思茶饭半年长啊!日晒雨淋无人怜,肩挑臂扛苦谁知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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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沉寂的九十九岗,刹那间活跃起来了,每个山头影影绰绰地布满了人的身影,红衣服黄衣服蓝衣服紫衣服黑衣服花衣服,在一个个弧度完美的山头上闪动,大人叱喝着小孩,小孩追赶着黄狗,黄狗摇着尾巴嬉戏着山鼠,山鼠四处奔逃,吱吱乱叫,有熟悉的男女,驻着铁锹,站在自家的山头上,相互呼唤,这个喊:“胡须林,今日挖了几个树坑啦?”那个叫:“山佬志,你是种龙眼还是荔枝啊?”这个又呼:“等两年后树结果啦,你带老婆仔女来摘芒果,保证吃到你们肚圆!”那个也应:“到时你和你家里的来,不用钱吃龙眼,吃到你们屙龙眼屎!”大家热热闹闹,边谈边笑,开山种树。种树一时间成了我们村人们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这几年间,家家户户,茶余饭后,开口闭嘴,谈的论的都是植树造苗。连我们学校也不落后,四月的天,连绵地下雨,学校让我们这些小学生们,从家里带铁锹回学校,然后让我们都穿上雨衣,扛着铁锹,排了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往九十九岗出发。我阿妈真不仔细,别人家的女孩子,全都披着件粉红或黄色的或透明的漂亮雨衣,将孩子的脸衬托得似花朵儿一般的漂亮。而我阿妈,竟然让我披那件我阿爸平时下雨穿的大雨衣,又重又黑,灰不拉几的。我本来模样就不漂亮,再穿上这样的雨衣,那简直就和武侠小说中的乞丐没什么两样,可那时候的我,已经不那么崇拜武侠小说里那些披着黑色斗篷的侠客了,我老爱幻想自己是小说里那些英气逼人,貌美如花的侠女,每天能穿着水粉红的罩衣,青草绿的裙裤,梳着长长的辫子,背插两把削铁如泥的利剑,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最好还有一身轻功,能够身轻如燕地在天空中飞来飞去,舞出点点剑花,踏出梦幻般的凌波微步。我阿妈递过来的那件又老又厚又硬又黑的破雨衣,破灭了我侠女一回的梦想,我气得将雨衣丢在地上踩,阿妈心痛雨衣,尖叫一声:“要死咩?雨衣不用钱买啊?”九阴白骨爪一伸,准确无误地对着我薄脆的耳朵袭击而来,我的身手尽管没小说中那些侠女们那样神出鬼没,但也异常灵敏,快速地一移脚步,躲过了阿妈的攻击,拔腿冲入茫茫的雨中。阿妈见我不穿雨衣就跑了,又怕我淋雨感冒了,急得捡起雨衣,追在我背后,尖叫着,声音又似水银线一样,拉得直直的:“玉丫!你站住,小心淋湿身啊!”我才不管她,不给我漂亮雨衣我就不穿,宁愿被雨淋湿。我阿妈追了几步,实在追不上我了,干脆停下来,折回身去,推了自行车,将雨衣绑在车架后,歪歪斜斜地蹬了车,向学校去了。

我并没回学校,径直跑到客家二的小卖部,小卖部的货架上摆着许多款花绿绿的薄雨衣,我们爱叫这些雨衣做单车雨衣。客家二坐在货架下剥花生,见我进来,往我脚下丢一把花生壳,问:“买什么东西?玉丫!”

我气喘吁吁地指着货架上的雨衣,说:“买、买单车雨衣,粉、粉红色的。”

客家二拿了件粉红色的下来,并不递给我,放在柜台上,瞟起一个眼睛看我,说:“五蚊!”“五蚊”即五元的意思,我哪来的五元钱呢?我搜遍了全身,只有一张糊耷耷的五毛钱。客家二的嘴角浮出了一丝不屑的微笑,我转身想跑,眼珠儿一骨碌,又转出去,豪情万丈地将那张饱经沧桑的五毛钱拍在柜台上,说:“先给五毛,剩下的,我分期还你!”

客家二狡猾地将雨衣搁在柜台下面,眨着眼睛笑:“你以为我这里是银行啊?学人分期还款!”

我本想他不肯卖,我就先下手为强,抢了再说的,没想这只滑猴,连我屁股翘翘,也知道我想屙屎定屙尿,缩手比火烫了还快。我见计划失败,气得骂了句:“丢死你,客家二!”拨腿又冲进丝丝绵绵,似网织般的雨中,客家二气得追到店门口,大骂:“你还知不知道羞人的?你个死女包?你知个‘丢’字是什么意思吗?随口就讲!”

客家婶撑把花伞,提着瓶豆角酸,从我身边擦过,叫了声:“玉丫,跑这么快,去哪里啊?”我此刻十分痛恨她的老公,对着她,猛地呸了一口,像只疯狗般,踩着一脚泥泞跑远了。湿淋淋地,像只落汤鸡般,一头撞进我三伯家里,清明时节,买元宝蜡烛的人多,月贞婆和我三伯母正在赶制着香烛,裁金银衣纸。见我满身汗水雨水地冲进来,都吓了一跳,我三伯母连忙放下手中的衣纸,进房间里给我拿干毛巾,月贞婆招手让我过去,问:“出什么事啦?跑这么急!”

此时的月贞婆更老了,大块大块的老人斑铺在她的脸上手上,那些皱皱的灰褐的老皮,像一件被人揉得折叠起伏的皮衣,虚虚浪浪地搭在一副弓曲的骨架上,似随便有风吹来,这件皮衣就要飘荡起来一样。那浓郁的老人味,像牛肚里发酵过的胃气,一浪浪地向我涌过来。我不愿意太亲近,但又不得不亲近,勉为其难地凑上去说:“婆婆,借我五蚊!”

月贞婆奇怪地问:“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事?”

我说:“买单车雨衣,粉红色的!”

这时,我三伯母拿着干毛巾走出来,给我擦头上的雨水,哑哑地问:“买、买雨衣,做、做什么事?”

我不耐烦地挣脱她,说:“学校要去九十九岗种山,别人家的女孩子,全部都穿单车雨衣,就我阿妈给我穿我阿爸的那件铁皮甲!”

月贞婆笑了,说:“难得我家玉丫亦晓得要漂亮啦!你身水身汗的,就算穿上漂亮雨衣,人也不漂亮啦!”

我气鼓鼓地说:“你舍不得借钱给我才这样说的,我刚才差点就抢到客家二那件粉红色的单车雨衣啦!客家婶话我打扮起来,会好漂亮的!”

我特地在月贞婆面前提客家婶,月贞婆果然脸色变了,她正色地说:“玉丫,女仔贪漂亮没错,不过,你千万不要因为贪漂亮,去抢去偷啊!”

我撇起嘴巴说:“我又不是真抢,不过是想分期给钱罢了。说吧,这钱你借不借我?我分三个星期还你!”

月贞婆被我幼稚的说话逗笑了,她将撩起衣角,准备掏钱的手缩了回去,对我三伯母说:“明丫不是有件单车雨衣买了没穿的,一直都放在柜顶的吗?拿下来给玉丫,看她喜欢不?”

我干脆一屁股坐下来,翘起脚说:“不要净是拿些旧衣旧裤给我啊!不漂亮我不要噶!”月贞婆笑笑,也不理我,弯腰捡起一支贴着塑料纸的蜡烛,轻轻地撕下塑料纸,一对活灵活现的龙凤便贴在蜡烛的身上,龙凤张牙舞爪的样子,月贞婆说:“好啊!龙凤呈祥啊!”

我抹一把鼻涕,揩在衣服上,忍不住,哈啾哈啾地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我三伯母刚拿着单车雨衣走出来,见我打喷嚏了,又转身进去,拿了件白色体恤和一条微摆的天蓝色牛仔裤出来,三下五下,就将我剥个精光,用干毛巾给我擦干净,一边给我套干衣服,一边哑哑地叨唠:“明、明丫,像你这么大时,都、都突、突奶包子啦!你还、还好像,男、男仔性格!”

我挥动肉团团的手臂,伸手去拉那件单车雨衣,哗啦一声,雨衣被我拉开了,我顿时被这件漂亮的雨衣震撼了,奶白色的底子,上面团团簇簇地缀满了粉红的碎花,简直就是满园春色了,与这绿意氤氲的季节相互呼应着,我甚至想象到自己穿着这件雨衣,站在一堆黄的蓝的红的紫的雨衣当中,会是多突出,多美丽啊!我三伯母给我穿好衣服,又擦干了我的头发,给扎起来,套上雨衣说:“好、好啦!回、回学校去!”

我得意得摇头晃脑的,从门角扛了把铁锹,回头说:“铁锹也借来用下,晚上一起还你们!”

月贞婆笑道:“还铁锹得了!”

我扛着铁锹,哼着五音不全的粤曲:“落花满天闭月光,借一杯奉献凤台上……”就蹬蹬跳跳地跑入纷纷细雨中了。

我这件漂亮的雨衣立刻就在同学们当中引起艳羡的惊叹,小满傻楞楞地挂着串亮晶晶的口水,伸着脏兮兮的手掌过来摸我的漂亮雨衣,我赶紧一个箭步蹿开,尖叫道:“你先去洗干净你的手!”这时,锦明老师进来了,我骄傲得像只公鸡一样,咯咯咯咯,昂首挺胸地奔到人群的前面,企图让他一眼就注意到我,可他只是用眼角稍瞥了瞥我,就干咳两声,吆喝着大家:“快排好队,准备出发了,巧仪,楚灵……”

穿着红色单车雨衣的巧仪从我身后钻了出来,细声细气地答:“到!”

锦明老师吩咐她说:“你担着彩旗在前面指挥同学们列队跟上!”这时,穿蓝色雨衣的楚灵也钻了出来,声音洪亮地喊:“到!”锦明老师又转头吩咐她:“你来负责举班牌!”巧仪和楚灵两个得了命令,就各自行动了。锦明老师像赶牛一样,将我们赶出课室,我拖拖拉拉,老大不情愿地磨蹭着,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直到我的脚后跟都拖出教室门口了,锦明老师也像没发现我今日的变化一样,他没见到我梳起了辫子,没见到我穿上漂亮的衣服,更没见到我身上那件花团锦簇的漂亮雨衣,这可让我沮丧到了极点。客家仔站在我前面,得意洋洋地回头,对我做了个极其丑陋的鬼脸,两挂黄黄的鼻涕一抽,说:“不过是件新单车雨衣,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家里的货架上边,摆满都是!”

我气得猛地在雨衣里面,飞起一记佛山无影腿,我那宽宽厚厚的大脚板,“啪”地一声,响亮地踢在客家仔的肚子上,把他踢得后退了两步,掩了肚子,眼泪鼻涕一齐流着叫:“锦明老师,男人婆又打我啦!” 锦明老师蹭蹭蹭地几步冲上来,也不问事情的缘由,恶狠狠地将我同客家仔拖出队伍,甩手就在我们的脸上都来了一记如来神掌,扇得我同客家仔都原地打了个转,客家仔的眼泪鼻涕便像崩堤一样,哗哗地大泻而下。我噙着泪光,眼睛死死盯着锦明老师,牙齿将嘴唇咬得浸血。锦明老师根本就没将我和客家仔放在眼内,又像拽猪仔一样,一阵推搡拉扯,硬将我和客家仔塞回队伍中去,恶狠狠地警告我们说:“不要再闹事惹非哈!”又大声地说:“同学们,好好种树,好好表现哈!今日我们班要抢先种完一亩山头,一定要争第一,评上先进班。”同学们青蛙一样,横七竖八地扛着铁锹,举着小拳头,呱呱呱地乱叫一通:“争当第一,争评先进!”“好好种树,好好表现!”锦明老师这才满意了,神色泰然地走到前面去了。

进了九十九岗,大队兜兜转转,扭过月贞婆他们种的几个山头,便停在一处山脚下,大年级的学生们早就扛着铁锹,一路吆喝着,像洪水一样,踩着泥泞碎石冲了上山,锦明老师着急地驱赶着我们,大声地叫:“快!快去左边,我们三(2)班负责左下角的山地!”那些积极分子便呼啦一声,举着铁锹,跟着巧仪的彩旗,楚灵的班牌,像群小兽一样,向左下角冲去。有些和我一样,调皮捣蛋又不思上进的男同学,都举着铁锹,拖拖沓沓地跟在后面,队伍一下子便被拉长了,各色的雨衣在雨中晃动,像条七彩斑斓的蜈蚣在半山腰上蠕动。锦明老师大声地吆喝:“快跟上,快跟上!”又有几个半积极分子快步跟了上去,我抬头望望山上,山上密麻麻地布满了七彩的雨衣,山泥潮湿,山路迤逦,清明雨下得既多情朦胧,又湿腻讨厌。各个年级的学生们,都在班主任的带领下,跑到自己班负责的山地上,挖坑种树,还有的班级边挖边唱:“学习雷锋,好榜样!”九十九岗被这样的一群花花绿绿的小鬼们一唱一闹,顿时生机勃勃起来,潜伏在矮树长草中的野鸡山鸟,扑腾腾地飞了出来,在半空中惊慌失措地嘎嘎呼叫。有捣蛋的大年级男生,捡起鹅卵石便往上砸,砸得那些飞鸟们,尖叫着,扇着翅膀,呼啦呼啦地飞到别的山头去了。有个女生躲避不及,被半空跌下来的石头砸中额门,额门顿时起了个青紫的大包,痛得她丢了铁锹,蹲在地上,抚着额门呜呜地哭,几个女学生便围了上去,一边安抚一边尖声责骂肇事者。这边,我们几个调皮学生,疏疏拉拉的,各自为政,我才刚挖下一个树坑,走前面的同学就挖到上面去了,他们三五成群,齐心合力地挖坑,三两下锹就挖成一个。见到我们散沙般疏散在后面,锦明老师急了,跑上来对着我们嚷:“还不快些?这样挖落去,天黑都未挖得完啊!伟成、浩成、志超,你们三个一组,玉丫、耀驱、刚志你们一组,快挖!”我撇着嘴,花雨衣不情愿地唰唰抖动,懒懒散散地走近客家仔和刚志。客家仔的本名叫耀驱,他好像已经忘记了我刚刚才给过他一记无影腿,马上和我同仇敌忾,套起近乎来:“男人婆,我不喜欢锦明老师!”

我一锹锹挖着红泥,没安好气地翻白眼说:“鬼才会喜欢他!”

客家仔见我无兴趣和他说话,不死心,凑近我,故作神秘地说:“告诉你个秘密啦!”我哧哧鼻子:“你有个屁秘密!”客家仔四下张望,凑过来,对着我耳朵低声说:“我听我阿爸讲,这个山头是村长的,他自己懒得种树,就找校长,叫校长安排我们上山来植树啦!”我心里骂,去他奶奶的村长,表面还一本正经地说:“谁叫校长同村长是好朋友,好兄弟啊?”客家仔呸了一口说:“好兄弟个屁,村长到我家小卖部喝酒,就常骂我们校长好色,专门偷看女老师冲凉。校长同我阿爸搓麻将,老是话村长赌钱爱赖账!”看来,村长和校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丘之貉!我又在心里骂了几句奶奶的,刚志是个耿直人,听了十分气愤,将铁锹碰地铲在石头上,说:“他自己在家里享福,要我们帮他挖树坑?还有没人性噶?”我忙竖起手指轻声说:“嘘!别张声,等一下,我们种树时,还是在一起,成一组,我们偷偷将树苗的根都铲断了,才种,等他种满山的,都是死树!”我的建议得到了两个同伴的空前响应,这时,上边的那堆同学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尖叫,女同学四散跑开,一群漆黑油亮的大山鼠从洞里蹿了出来,惊慌失措地在同学们的脚下跑来绕去,有的慌张的得抱着铁锹就往上爬,吓得拿铁锹的女同学呱呱地尖叫着,满山跳着。我们趁机借着看热闹的心态,也跟着同学们哦哦哦地呼叫起哄,以表达我们计谋成形的兴奋!

种树苗的时候,我们扛了树苗,专门挑些比较偏僻的树坑去种,我们种树的积极性要比挖坑的积极性热情很多,几乎是三扒两拨地栽树埋土。我们平日调皮,捣蛋惯了,劳动起来,速度比其他同学都要快,就像三只泥猴一样,躲在人群之外,蹿来跑去,搬树苗,埋红土。锦明老师万没想到我们突然间就变成了劳动积极分子,他向着全班同学称赞我们:“玉丫三个,终于觉悟到劳动的好处了,积极,手脚快!很好!”他还非常满意地跺步过来,我忙跟刚志示意,千万别拿锹去铲那棵小树苗,刚志心领神会地横着锹,拨拉着红土,我和客家仔也装模作样地铲着泥,待锦明老师的八字步走近后,我们都竖直直地挺着小胸部叫:“老师好!”锦明老师摸摸我们的脑袋,干咳一声,语重心长地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师知道你们都是爱劳动的好孩子,好好种!回去给你们评优秀学生!”我们三个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齐声大唱:“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 锦明老师更开心了,眉开眼笑地回身指挥其他同学:“《劳动最光荣》好!唱得好!同学们一齐唱!太阳光,金亮亮,一二三,开始!”同学们都来劲了,在锦明老师的起唱下,都张嘴齐声唱:“小喜鹊,造新房,小蜜蜂,采蜜糖……”我们三个齐齐竖起铁锹,向着才扶起来的小树苗,狠狠地铲了下去……

当我满怀兴奋,拽着脏兮兮的花雨衣跑回家时,我阿妈已经正襟危坐在门槛上,才冲入家门,我就嗅到了味道不纯正的气氛了。我站住脚,眼睛滚碌碌地转了两圈,放慢脚步,猫着腰走进去,后臀绷紧紧的,随时准备着转身逃跑的姿势。我施展初入门的凌波微步,点着脚尖走近。我阿妈在编一条帽绳,用红色的绳子编的,三股绳子扭成麻花样,然后左右系在竹帽上。远远瞧见我回来,她就搁下红粉粉的绳子,不编了,腿上堆满了一团红粉,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我。我不敢正视我阿妈这种过分温柔的目光,宁愿她此时是暴跳如雷的,我阿妈这人,喜欢玩些雷声大雨点小的把戏儿,她不似我阿爸,我阿爸是从来都不炸雷的,他平日笑呵呵,阳光明媚的,但要下雨时便下雨,一下就是泼头泼脑的倾盆大雨,再好武功,道行再深的高手,也难躲避他的雷霆袭击。

我犹犹豫豫地步近我阿妈,察颜观色着,小心翼翼地问:“阿妈,织帽绳啊?织得好漂亮啊!”阿妈将绳团拨拉了一下,翻起眼睛,仍没勃然大怒,反而笑眯眯地问:“漂亮啊?”我赶紧点头哈腰说:“漂亮!”我阿妈瞥一眼我身上那件粘满红泥的雨衣,说:“再漂亮都没你的新雨衣漂亮啊!有本事啦!去哪里偷来的雨衣啊?”我不服气了,拍着胸膛说:“用得着偷吗?是我三伯母给我的!”我阿妈冷哼:“不得了,晓得分期付款了!”我的心脏一缩,瞬间骂了客家二和客家婶百遍千遍,奶奶的,定是等我转身就去告我的罪状了。对客家仔才培养起来的好感,又“嗖”地全冷却了。我阿妈继续哼哼说:“看来你有了新雨衣了,这件就留给你姐姐啦!”说着,我阿妈闪闪身子,我便一眼瞥见饭桌上,搁了个雨衣袋。是一件还没有开袋的新雨衣,我惊叫着扑上去,打开袋子,抖开雨衣,唰啦一声,雨衣便抖开了,一朵明艳的迎春花,便开满了眼前,我忍不住喊出声来:“好美啊!”这是一件明黄色的半透明的单车雨衣,脚末裁成了迎春花瓣形状的花边,通体还缀满了大大小小的迎春花,活泼漂亮,明艳动人。我乐得抖着雨衣,飞舞起来。

我阿妈却在背后泼冷水了:“这是留给你姐姐的,你开心什么?”

我像被人迎头泼了盆冷水一样,全身凉透了。脱了身上的雨衣,拉着我阿妈的手臂撒娇:“阿妈!将这件白色的给姐姐啦!我要这件黄色的!”

我阿妈翻翻眼睛,不理我,我再三求她,她才说:“这件雨衣是你客家婶送过来的,你想要?除非去给你二叔道个谦!”见我不情愿地翘起嘴巴,我阿妈就说:“二叔是你的长辈,你怎么可以用粗口骂人呢?好在你客家婶喜欢你,不介意,如果不是,你哪里有这么漂亮的新雨衣?”看在迎春花雨衣的份上,我极不情愿地顺从了我阿妈,磨磨唧唧地来到客家二的小卖部。

客家仔一见到我耷头拢脑地跟在我阿妈身后走过来,以为我们的“壮举”东窗事发,吓得黑脸变青发白,跳着脚喊:“男人婆,你才是主谋,你不要什么事都赖在我头上啊!”我的脑袋轰隆一声炸响,完了,我的迎春花雨衣泡汤了,这个极具汉奸潜质的客家仔。我想拨腿就跑,但我阿妈的九阴白骨爪已经到了,她一手提着我的裤腰,牛仔裤的硬布将我的小肚子勒得好痛,我挣扎着,尖着声音骂:“你个死人客家仔,汉奸!反贼!软骨头!二五仔!那个赖你啦?”客家仔傻楞楞地呆住了,两行黄鼻涕一抽一伸,红眼泡红眼珠一齐雨水淋漓:“我、我以为,你跟你阿妈讲了啦!”我在半空中划拉着手脚,骂:“丢你妈!”啪啦一声,我阿妈的九阴白骨爪变成如来神掌,着着实实的刮在我的脸蛋上,将我刮得眼冒金星,昏头转向的。我阿妈尖叫着问:“快说,你们又做了什么坏事?”这时客家婶也从店里冲了出来,拽着客家仔,厉声问:“你同玉丫平时都是狗咬狗骨的,今次竟然窜一齐捣蛋了?定不会是好事,你最好快点说出来!”我忍着两耳雷鸣满眼金星,大叫道:“客家仔你如果敢讲,我就同你绝交!”我阿妈眉毛一竖,将我往墙角一抵,厉声骂:“你个死女包,还知道威胁?闭嘴!”我被我阿妈那一耳光打昏了头,竟没想到,自己一直和客家仔是水火不容的,又何来交情可言?我的威胁一点也不起作用,那软骨头客家仔嗫嚅了两声,在客家婶的眼光逼视下,立马举手投降。他拖着两行鼻涕,将我们如何将村长家的树苗儿全刨去了根才种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这家伙的算术才能也顺便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他竟然记得,我们一共挖了二十八个树坑,种了四十八棵没根的树苗,其中有十棵是桉树,有十八棵是龙眼树,二十棵是芒果树。真见鬼,我怀疑如果此时我们都站在山头的话,他恐怕连每棵树所种的方位都能辨认出来。我阿妈听得毛骨悚然,急慌慌地将我提进客家二的店内,一下将我掼在长凳上,又冲上来,拧着我薄脆的耳朵,将我拧起来,咬牙切齿地问:“又是你想出来的馊主意吧?”我气愤客家仔的没义气,既然他不仁了,我也无需对他义气,我说:“是他告诉我和刚志知道的,他说山头是村长的,又说村长到他家里饮酒的时候,讲校长好色,偷看女老师冲凉。又说校长同他阿爸打麻将时,说村长无赖,爱赖账!”这回轮到客家婶面无人色了,她抓过一条藤条,对着客家仔一轮好打,狰狞着脸骂他:“这些话,怎么可以随便讲的啊?你这个傻仔!”客家仔被打得又哭又叫,在店内跳来蹿去,躲避着客家婶的藤条。还是我阿妈灵醒,阻止客家婶说:“玉兰,不好打了,闹出声响,就全村人都知道啦!”客家婶立马停下手中的藤条,我阿妈也放过了我的耳朵。我白一眼客家仔,气愤地坐在长凳上,客家仔抽抽搐搐地站在一边,口水鼻涕眼泪,混杂成滑滑的一片,腻乎乎地粘在脸上,丑得像猪八戒。我阿妈问:“现在怎么办好呢?” 客家婶将藤条往角落里一丢,干干脆脆地坐下来,干干脆脆地说:“不种都种了了,还可以怎么办?难道真的回去补种回来吗?连小孩子都晓得爱憎分明了,何况我们大人?我是不会做舔他村长屁股的事情的。而且几个小孩说的又不是假话。做的也不见得是错事!”

我的客家婶,天啦!你真是活菩萨,南海观音,天后娘娘降世的,怪不得你长得唇红齿白,脸如桃花,你真是两眼明亮,心里清明啊!我盯着客家婶,用钦佩渴求的眼光望着她,她说:“平日我们拿他没办法,给几个小孩子捣蛋一下,借机教训他一下,都好的啊!而且,那有种树不死树的?死他几棵树,也伤不到他的肉里去。”她转头拉过客家仔,说:“不过,你们几个一定要记住,刚才那些说话,千万不要再和其他人说了,知道吗?”我和客家仔忙鸡啄米般点头。

我阿妈向来都和客家婶是一鼻子出气的,她说:“玉兰,你怎样就怎样啦!大不了事情真的通天啦,我们赔他点钱就是了!” 说着又过来,拧起我的耳朵说:“你还没有跟你二叔道歉呢!”客家婶忙帮我打圆场说:“算啦,算啦!一个小女孩,懂得什么呢?下次不要再乱讲粗口啦!你是女孩子来的,玉丫!”我呀呀吱吱地答应着,趁我阿妈的手指松了松,人就像泥鳅一样,溜老远去了。

 

2

听说,我的大姑妈蔡桂莲和三姑妈蔡桂梅要回来省亲了,家里上至我奶奶下至我这样的鼻涕虫,都乐颠乐颠的。就譬如我这样的鼻涕虫吧!从清早起床抹开眼珠,不是疯就是癫,村头村尾新村大村,哪家的鸡见了我不咯噶咯噶地举着翅膀往笼里钻?哪家的狗遇到我不汪汪汪汪地夹了尾巴跑到床底下?反正,我的忧愁是用捣蛋来宣泄的,我的快乐也是用捣蛋来表达的,无论怎样的乐癫,我都是拖了行鼻涕,嚯嚯嚯嚯地满村满郭跑,好像我家的亲人回来了,就是我捣蛋的加油站一样,使我更加马力十足。有次碰到我阿爸在家午睡,他将那台凤凰牌自行车停在院子里,没上锁就进屋了,我偷偷地推了自行车,蹭上自行车的三角架位置,两脚一蹬一蹬,像青蛙一样,架着个头和我差不多高的自行车,一路铿锵,吆喝着,在马路上横冲直撞。有头从马路横穿而过的水牛,“嗷”的一声,突然停住不走了,扭了脑袋,一双圆大清澈的牛眼,傻不拉叽地望着我,我控制不住沉重巨大的自行车,尖叫着:“牛、牛,走开!快走开!”但牛听不懂我的语言,仍像墙一样堵住我的去路,“砰”的一声,我两眼向上一翻,完了!可怜的自行车子弹一样撞在铁皮般的牛皮上,牛皮被自行车轮上的铁皮挎下一小块,水牛又“嗷”的一声,吓得撒腿就跑,后腿狠狠地踩在自行车的前轮上,算是报了前腿被撞破一块皮肉的仇。我的臀部像被烙铁烫着般,火辣辣的痛,可我却不敢喊痛,呲牙裂齿地摸着屁股站起来,拉起自行车,我的妈啊!今次我再劫难逃了,自行车的前轮,硬被扭成了“8”字型,中间的细铁枝,还深刻地印了个牛脚印,全折弯了。那边从河滩冲上来一个黑衣黑裤的老头,是贩牛的蔡五。我们这边喜欢叫贩牛的人做牛贩佬。牛贩佬蔡五挥着牛绳,恶狠狠地提着我的衣襟,问:“你撞伤我的牛啦?”我又急又气:“是你的牛拦在路中央的!”“你是人,它是畜生,你就不晓得避开啊?”“我赶住去我奶奶处,我大姑妈同三姑妈要回来啦!那想到你的牛会突然停在路中间噶?你赔我车!”我无理还反咬一口,牛贩佬听说我大姑妈和三姑妈要归来了,“哦”的一声就放开了我,问:“玉丫,听讲你大姑妈在新加坡搞建筑,攒到很多钱啵!”我骄傲地一抬胸部:“还用说!”“听说那边有个地方叫‘牛车水’,是不是那边的人都要用牛来运水噶?”这个问题我就很难回答了,我摆摆脑袋说:“等我两个姑妈回来,我问问她们。”牛贩佬转怒为喜:“你帮我问问你大姑妈,她家里还缺牛用不?我最近又贩了几头壮牛,一口气拉十车水都没问题!”我装模作样地答:“行!我会跟我大姑妈说这事的了!我叫她给你买十头牛,带回新加坡去!”牛贩佬喜得点头哈腰的,牛被我撞伤的事情,早忘记了。可我就烦恼了,不是怕我大姑妈回来后不买牛贩佬蔡五的水牛,而是害怕我阿爸的如来神掌。我无精打采地推着自行车回到家里,预备着被我阿爸修正一翻,恨不得自己练得一身刀枪不入的金钟罩铁布衫。才进家门,就听见屋里人声鼎沸的,那些大人们正在没心没肺地大声讲话,高声欢笑。我不敢走进屋里,站在院子外晒着阳光听,笑得最得意的是我奶奶了,她像老母鸡一样,咯咯咯咯地大笑,说:“肯回来就好,明日叫桂成去拉两车石灰回来,将我们间老屋翻新一下,不丢面子!”我阿妈尖声尖气地笑:“奶奶,旧屋是要翻新一下啦!不过啊!大姑妈她们回来就住我们这边吧,好歹这边是新屋啊!”月贞婆啧啧地笑:“还是住桂成家吧!那边空房间多,屋又新,我们老姐妹十几二十年无见了,讲一晚的说话都讲不完啊!桂成,你去拉石灰时,顺便带两床新床铺回来!”我二姑妈和二姑父几乎同声同气地争:“住我们处好……”他们竟然搁下田地的活儿,山头的树苗,档口的生意,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如何安置我那还未回来的两个姑妈。

“无阴功啰!怎么辆单车撞成这样啊?”一把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我在青天白日下打了个寒颤,回过头来,八叔婆像狼外婆一样,灰衣灰裤,满额灰色皱纹,一身陈旧的灰色气味裹了进来,我又平地打了个寒颤。

我阿妈听到她的声音,问:“八叔婆,有什么事啊?进来坐!”就走了出来,当她走到门口,见到我傻楞楞地站在白花花的日头下,叫了声:“玉丫!”马上声音一转,水银线又拉得直直地,平地伸起来:“你个死女包,在哪里将我的单车撞成这样啊?”我的脑海又轰隆一声,这次死翘翘了,我连抬脚跑人的力气也没有了,浑身发冷,颤抖着在烈日下站着,屋里的人全都涌了出来,我看见我阿爸和我三伯魁梧的身影,看见我三伯母和我阿妈清瘦的身材,看见我奶奶、二姑妈二姑父还有月贞婆那白花花的脑袋,我的脑袋嗡嗡响着,似有人在我的脑袋里金鼓齐鸣一样。我听见我奶奶说:“真是个败家女!”听见我阿妈问:“玉丫,你出什么事啦?”听见我阿爸说:“你什么时偷走我的单车的?”听见八叔婆说:“听说你们家在新加坡的亲戚要回来啦!你们家人口这么多,恐怕每天都要请几桌子人吃饭的吧?我养了几十只鸡,全都是吃谷子养大的,脚细肉嫩,还有公鸡,拜神一定要用噶!”我听见月贞婆说:“不对劲,玉丫这丫丫不对劲,桂尧,你快抱她入屋里!”我又听得我阿妈尖叫了一声:“玉丫!”眼前就一片白茫茫了。

我人生的第一次大病,就是给一头牛撞出来的,在我两个姑妈即将回来之际。后来,我阿妈告诉我,我得的是严重的“大热症”,当时,我不知道“大热症”是什么病,反正就知道自己病得很厉害,我立马就被家人送进了镇医院,手软脚软,浑身无力地躺在病床上,任那一瓶瓶用玻璃瓶装着的生理盐水折腾,嘴里还老是被逼塞进一把把苦涩的退烧药。

当我大病初愈出院后,我家那两个姑妈的归期也在眼前了。家里的人个个都忙里忙外,有的忙着置办日常用品,有的忙着粉刷房子,有的忙着买菜定菜式,有的计划他们的发展大计等等等等,反正,没有一个注意到,从这次大病后,原本胖胖的,肉乎乎的我,日渐消瘦下去,很快就瘦成了黑黑干干的条状型了。我性格也变了,不爱在村子里乱跑乱跳,跟人打架,而是爱捧了书本,一个人躲在小竹林里看书。我家里人忙得不亦乐乎,都翘首遥望等待着那几个在新加坡的亲人归来,但最终,他们只等回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和一个黑黝黝的骨灰盒。

当从新加坡飞来的飞机降落在白云机场,月贞婆和我家几个重要的成员就迫不及待地往接机口涌去,穿着制服的漂亮空姐礼貌地拦着他们说:“老人家,人才下飞机,还未走过来呢!”月贞婆他们焦急地等待着,时间一下子像被拉长了很多,盼来盼去,都未见亲人那熟悉的身影。还是月贞婆认出了我三姑妈蔡桂梅的,她嘶哑着声音叫:“桂梅,桂梅!”那个衣着端庄整齐,留着微卷头发,正四处张望的老奶奶,便兴奋地回过头来,叫着:“月贞姐,月贞姐!”漂亮的空姐微笑着,帮老奶奶推着行李走过来,月贞婆的脸青了,黄了,灰了,白了。为什么只有蔡桂梅一个人呢?月贞婆趔趄了一下,我三伯母忙扶着她,同时,我们都看见老奶奶的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木盒子。我二姑妈叫声:“亲姐啊!”往前一扑,就晕了过去,吓得机场的保安和服务人员立马就推来了轮椅,将她扶上轮椅,急急地送进机场急救室。我三姑妈扑过来,叫着:“二姐啊二姐!”蹒跚着跟在轮椅后面,声泪涟涟的,捶着胸口,凄厉地哭叫:“五十年啦!五十年啦!我的亲姐啊!”大家都抱作一团,放声痛哭。急救室内,医生好不容易将我二姑妈救醒,推出来,大家拥着我三姑妈围上去,我三姑妈将那个黑色的盒子递上前,哭着说:“大姐的仔女要将大姐的骨灰留在新加坡,但大姐一直以来的心愿,是可以落叶归根。我就不顾他们反对,将大姐带回来啦!”我二姑妈哭得嚎啕的,哽咽着问:“电报来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我三姑妈摇头说:“大姐早在两年前就中风了,我们长年在工地上做粗重活的,有几个老来是无病无痛噶?她躺在床上,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让我打听月贞姐的下落。没想到,月贞姐竟然到了我们村来了,大姐她好激动,她说是缘分啊!有条线将我们牵回去啦!我们死前,都想回去走走,看下亲人们啊!大姐就让我给月贞姐发了电报,希望通过月贞姐能找到二姐,没想到你们回来的电报说,小申竟然嫁给了三弟桂成了。我们激动啊!抱头痛哭了一翻。大姐同我都准备回来了,但大姐的儿女却不让……”说到这里,我三姑妈长长地叹了口气,大家都听得涕泪涟涟的,都眼巴巴的望着她,我三姑妈擦干眼泪说:“那几个败家的,怕大姐回来后,将家产都散给老家的子侄了,想尽办法阻止我们回来。二姐,月贞姐,你们是知大姐的性格的,她躺在床上动不了,但心里是清明的。她说,既然桂芳还在人世,我就是躺着亦要飞回去看一下她。那几个败家的见阻止不了,就找来律师,逼大姐写下遗嘱,要她将所有遗产都分给他们,才肯让大姐回来,大姐一急一气,就昏迷过去了,就这样,大姐她,就没再醒来啦!”我三姑妈哭着说完,我二姑妈已经哭得几乎又噎住了,她捶着床,撕心裂肺地叫:“我的大姐啊!你傻啊!叫你写遗嘱你就写嘛!我们又不是日子过不去!大姐啊!我等了你五十年啦!你为什么就不肯再捱多几日,见见我们啊?”铺着厚厚垫子的病床被她捶得砰砰响的,大家都被她叫得呜呜大哭起来,机场急救室一时间,成了泪的海洋!

所谓悲喜交集,凡事都是悲事先行,喜事跟后。但这次,我们簇拥着我三姑妈蔡桂梅回村,以我奶奶为首的一群亲人,却以例外的仪式来迎接我们了。我扶着月贞婆,下了大巴,默默地跟在队伍的后面,早在回来的途中,我阿爸已经打电话回村了,将机场这边的情况告诉家里人了。我们才到村路口,村头那边就尘土飞扬了。我奶奶由两个堂哥扶着,巍颤颤地举着苍苍的头颅,踮起脚趾张望着,身后是她的一群儿孙,连我那些远嫁到花都或在花都、佛山、江门等地工作的姑妈叔叔和表哥表姐们,全都来了,还有村里的干部和一些上了年纪的熟人们,一些看热闹的小孩不知悲苦,没心没肺地围着大人们,虫儿般兜转。村口旁边端端地坐着一行送葬的喇叭手。当看见我们慢慢走近,我奶奶吩咐人,先放一串鞭炮,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过后,送葬队的人便吹起了凄婉的哀乐。听得哀乐声,在场的人都脸露悲戚了,我奶奶首先挣脱我两个堂哥的扶持,张着双臂,哭叫着:“我的亲儿啊!过番一去五十载,盼死亲爷和二娘啰!你走时二十多岁好年华,回来却是灰一把啰!哎呀!我的亲女啊!日里思来梦里想,日日求神来保佑啰!佑我两女过洋赚好命,不使风吹雨打日晒长唉呀!乡亲都来报,你嫁娇婿好威风,鞭炮咚咚万千响,绫罗绸缎披身上啊!你恨娘恨娘就恨我二娘,无使恨那亲爷亲弟亲姑娘啰,黄土泥下还有你亲娘啊!你白了头颅才回来,你一把骨灰躲盒内,有你这样见亲娘咩?哎呀!我的亲女儿啊!”我奶奶的叹歌唱得断了肝肠,哭哭跌跌,趔趔趄趄地奔过来,不小心就跌倒在地了,她依然哑着声音唱着,唱得我们这边的人全都泪流满脸。我阿爸掺着我三姑妈,我三伯捧着骨灰盒,两个平日铁塔般的汉子,都是双眼通红,泣不成声的,我三姑妈抹一把涕泪,扑到我奶奶的前面,扶起她的上半身,紧紧拥在怀里,替我奶奶抹一把泪,自己的脸上却止不住老泪长流:“二娘啊二娘,我的亲二娘!怨时怨世不怨娘啊!旧时我娘似鲜花,宁做二房嫁我爸,侍奉我爸二十年,不是妈来也是妈啊!我的亲二娘啊!无怪女儿走后无音信,人话十个过南洋,九个都苦命啰!到了南洋六个月,不思茶饭半年长啊!日晒雨淋无人怜,肩挑臂扛苦谁知哎呀!女儿好命嫁佳人,话是好命实好听啊!山鸡终难变凤凰,麻雀鸿鹄能齐飞吗?嫁入豪门不由身,一行一言如绳困啰!都话唐山时局乱,家书无寄信无详啊呀!捱得公婆都过世,女我白发也苍苍啰!落叶归根我心愿,回家看看我所想啊呀!哪知恶病狰狞来纠缠,不孝儿孙齐阻挡,我的亲二娘啊!谁愿一别再无相见日?谁愿一盒骨灰隔阴阳啊呀?”我三姑妈的哭叹,嘶哑悲戚,句句带泪,字字泣血,我二姑妈和奶奶,被她唱得哭晕过去了几次,我掺扶着的月贞婆也摇摇摆摆起来,我几乎支撑不住,好在一旁的三伯母一直留意着,她呀呀地叫着:“妈,阿妈!”冲上来扶着月贞婆,月贞婆靠在女儿的身上,长叹一声道:“桂莲啊!你都还有个二娘,还有这么多弟弟和妹妹。我月贞过洋至今七十年,去时有母又有哥,回时只带住个聋女,日日孤苦又彷徨啊!”叹完,她抚摸着我三伯母,似依依不舍地看着,老泪直流。待得大家都哭得差不多了,月贞婆才吩咐我三伯,捧着骨灰盒先行入村,我奶奶见得骨灰盒过去,又挣起身,嘶哑地呼叫着:“桂莲啊!你回来啦!还认得村的路吗?桂莲啊!你慢慢走啊!绕过大宗祠,穿过新市场,过了新大桥,再行一里路,就是埋你亲爷同亲娘的山头啦!”我二姑妈也爬起来,追在后面哭叫:“大姐啊!回到来,你就不用害怕了,弟弟妹妹孙孙侄侄都来陪你走最后一程啊!” 大家恸哭着,相互扶持着,队伍一路迤逦,向着九十九岗延伸过去……

 

3

当别家的山头的树苗儿都长得齐茬茬的时候,唯有村长家承包的那个山头,是一边葱绿一边焦黄。村长和村长夫人搔着脑袋,在山上面,东瞧瞧,西望望,一会儿揪揪死树棵,一会儿又扶扶歪地上的坏苗儿,百思不得其解。村长问夫人:“奇怪啦!都是种一样的树,为什么人家的山头,几乎都是绿的,就死几棵树,我们的山头,死了这么多棵?”夫人一二三四地数着死树苗,心痛得裂牙呲齿,眼眶红红地说:“就是啰!真是要我命,死了六十三棵啦!几乎全都是死在一起的。”这时,家言四刚好走过,笑嘿嘿地问:“村长,视察山头啊?”村长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说:“是啊!来看一下!”家言四闪闪眼睛说:“长势不错啊!村长你要发大财了!”村长尴尬地说:“开玩笑啦!四叔,为什么我家山头种的树,其它地方不见有死的,偏这个方块的树苗全都死了啦?”家言四撇撇嘴说:“不奇怪啊!刚好这批树被伤了根,奸商知道种树的是学生,就想鱼目混珠嘛!”村长一拍大腿,直呼:“有道理!”他气得拉着夫人的玉手,咋呼呼地冲下山去,说要去找奸商理论,要求赔偿损失。等村长夫妻走远后,家言四顺手拔起一棵死焦黄了的小树苗,只见树苗儿的根部,齐刷刷地被人用利器铲断了,他摇了摇头,叹了句:“公愤啊!”便扔了死树,入山去了。后来,家言四给我说了这事,吓得我和客家仔都提心吊胆着,怕我们的事情会东窗事发,但后来村长只是自己携同夫人,亲自上山补种了树苗儿,并没大张旗鼓地要求缉拿元凶。待得新种的树苗儿都将根扎稳在红泥壤里了,我们又看见村长笑咪咪地去客家二家打牌,这时我和客家仔才暗暗地舒一口气。

两年后,九十九岗的各个山头上都葱郁一片,长得快的桉树们,像发育的小伙子,节节地往上拨拉,细长的叶子密麻麻地向四面八方疯长,散发出淡淡的桉叶香味,有点似薄荷的味道。风一吹来,树叶沙沙的响,满山满沟里,溢满了像薄荷一样清爽的凉意。芒果树也不服输地抽芽长枝,叶儿墨绿厚长,浓浓密密地挤在一起,像伞一样,撑出满山头的绿意。还有那龙眼那荔枝那茶树,都急急忙忙地抢着拔枝吞绿,有些长势好的芒果树和荔枝树,甚至迫不及待地抽出一团簇一团簇的米黄色的花穗来。尽管从苗到成树到开花结果的等待过程有点漫长,但大家似乎都看到了果实累累的景象了。大家积极地挑大粪扛化肥上山埋树,有钻研过果树的农民,还拿着剪子绳子塑料薄膜等工具,上山去嫁接果树。忙碌了一春后,几乎因为山上的果场错过了农时的农民们便开始盘算,这样买粪买肥上山埋树,不但成本巨大,还特费劳动力。要是到时水果的销路并不如人意的话,那就真的要面临血本无归的境况了。计算着计算着,农民们养树育果的计划便开始有些动摇,到山里去侍弄果树的积极性也冷淡下来了。我三伯一家也着急,他们承包的山头最多,垫下去的成本也是最多的。我三伯像牛一样,每天都开了拖拉机出去收肥,下午拉着满车粪土回来后,便和我三伯母两人,用大桶抬那发酵过的大粪,一桶桶地往山上抬,抬得我三伯和三伯母的腰,亦渐渐地像月贞婆的腰一样,弓驼起来。

月贞婆再也没有力气到山上去帮忙抬粪了,她继续自制和贩卖香烛元宝金银衣纸的营生。那时我们村的新市场已经建成了,每日村民们便将瓜果蔬菜,时令水果,猪鸡牛鱼还有茶米油盐姜葱蒜面包衣布煲汤料等等一骨脑儿地推到新市场来摆卖,也因了村大人多的优势,每逢每月的尾数为3、6、10的日子,我们的新市场就被定为墟日。每月逢3、6、10这些日子,赶墟的人就特别多,很多外边镇的商贩们,都驾着破烂的篮色或银白色的小面包车,来到我们村的新市场,从车上搬下来,台凳椅桌扫帚簸箕箩筐地拖面巾水壶口盅衣架碗碟筷子调羹成衣鞋子袜子手套卫生巾等等,将新市场摆放得林林满满。包括邻村近社的村民们,都喜欢过来赶墟日,买上几件实用美观又合适使用的物品,我阿妈就在新市场上掏回了一套黄油漆了的木台凳。为什么要买这套黄油漆了的木台凳呢?原因是我外公说我家用着的圆台,又黑又脏,坑坑洼洼的,凹陷处,填满了剩饭剩菜干鱼骨和苍蝇屎,实在恶心极了。我阿妈便咬咬牙,趁着墟日,带钱到市场上去买套“新傢俬”。我阿妈一眼就相中了这套黄色的木台凳了,台是椭圆的,漆着透明的黄油,在阳光下金闪闪的,在那个年代,这样的颜色吉利、大气。起初商贩开价太高,我阿妈舍不得买,拖着我的手往卖成衣的摊子里钻,她说我长个子了,要给我买条新裙子。那商贩见她真的要走了,便急了,大声招呼我阿妈回去,说:“阿姨,你有心买就给个实际价嘛!”我阿妈说:“就一百整的吧!”那商贩说:“六张椅子加张大台,一百整,连木头也不止啦!多给点,一百五十成交啦!”我阿妈说:“见你喊我回来,诚心想卖我,我才给一百整的,原本我还想九十就差不多啦!”说着又拉了我要走,那商贩急了说:“你这人,怎么那样急?既然有心买有心卖,价钱好商量嘛!”于是经过一翻讨价还价,我阿妈还是以一百元,买了这套吃饭用的台凳。

每到墟日,月贞婆是雷打不动地挑着满满两箩筐的元宝蜡烛到市场上来摆卖的,她右肩挑着巨大的箩筐,左手擎着木拐杖,弓曲着腰和背,下巴几乎耷到膝盖上了,那瘦小的身体卷缩在堆得满满的箩筐后面,我们只能看见一前一后两只大箩筐,满堆着金银衣纸,金山银山一样,向着市场这边移动过来。人们还能看见那枝光滑黄亮的木拐杖,被一只粗大的筋络满布的像老树桠叉一样的大手扶着,哒的一声,又哒的一声,一起一落,敲打着地面的红土,一步步走近。都知道月贞婆来卖元宝蜡烛香了。月贞婆是个细致人,她将香烛灯盏和油灯芯等不容易压变形的物品放在箩筐下面,上面再堆衣纸元宝等成形状的容易被压变形的纸品。月贞婆卖的拜神用品款式可多了,有十宝衣八宝衣,有五路财神金招财童子,有一家香佛香熏香,有金银元宝冥币,有金银首饰四季衣,等等。她隔晚在平时摆开摊的位置,用一根长草绳,拉了位置,在草绳上面铺张透明的塑料薄膜,上面再压两块砖头,那就当是她占了这个摊位了。第二天清早,月贞婆就挑了箩筐到市场上摆摊来了,这是她当红头巾时养成的习惯,清早五点就起床忙碌,傍晚五点收摊,从不误点亦不延时。她那两箩筐的拜神用品一摆开,塑料薄膜上就堆得满满当当的,红的红,绿的绿,金的金,银的银,花花绿绿,好不抢眼。村民们虽然害怕她有间歇性的疯癫病,但却都喜欢买她的东西,这不仅仅是月贞婆的手工比别人的精细,最主要月贞婆这人大方,不太计较,你要是跟她买份十宝衣,价钱是九毛八分的,但你只有九毛五分,那没关系,她照样卖给你,就算下次再去买时,你忘记还那三分钱,她也不会跟你提。那就让你感觉不好意思了,给张一元整的,拿份十宝衣,说不用找了,便离开。月贞婆这人公道,她自己制作的东西,成本比别家的低,原本可以卖更低的价钱,吸引顾客的,但她不,别家的卖多少钱,她就卖多少钱,就算有满箩筐的积压,她宁愿不卖也不低价出售,不挤兑同行。反正她话不多,勤勤恳恳地做事,稳稳当当地做人,人们就更敬她这样的品性了,就算有亲戚和月贞婆是同行,都卖元宝蜡烛,但也是先在月贞婆这边买扎一家香,然后再去买自家亲戚的元宝。

除了明年清明,拜祭一下父母和妻儿之外,从来都不拜神的家言四,竟然到地摊来,向月贞婆要整套齐全的元宝蜡烛香,还额外地要了套四季衣和二十多挂小鞭炮。月贞婆用个大大的红色塑料袋给他装好,问他:“阿四,是大爷还是大娘的忌日?你的脸色好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明天我叫桂成不要去拉粪了,带你去镇上的医院看医生吧!”家言四的脸色的确难看,灰白灰白的,嘴唇又青又黑,眼珠发黄,还咳嗽连连的,如果他不是站着,如果他不是还咳嗽着抽搐着肩膀,咋眼看去,还真似个死人。他接过月贞婆递过来的塑料袋,说:“不用了,我这是老毛病。神仙都医不好的。明天你叫桂成来找我,我还有点积蓄,让他到县里的大鸡场,买几车小鸡仔回来,我想过的了,光这样买肥,果未出来,钱就花光啦!不如我们自己在山头养鸡,在山塘里养鸭养猪,肥是活的,鸡、猪、鸭也是活财路啊!”月贞婆一拍大腿说:“阿四,你讲出了我心声啦!这个办法好,我们是不能光等着果熟,一棵树上吊死啊!你的钱,当借姐啦!等收成了,姐让桂成连息还你!”家言四淡淡地一笑说:“凤珍死后,我就没同人讲过知心话了,就你一个将我当亲人看,我也是时日不多的人了,钱留着都是无用处的。这钱你们拿去用就用了,不用想着还钱的事!”月贞婆吐一口口水在地上,呸呸地说:“大好的吉日大好的前景,你讲这么多丧气话做什么?吐了口水再讲一次。明日同桂成去镇看看病回来,我们先在商量养鸡的事情。”家言四笑笑,真的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后就走到猪肉档去,斩了两条排骨。

我已经读五年级了,个子比以前蹿高了些,但由于家里人丁较少,四年级后,我就要正正式式地跟着父母在田地里干活。所以,我的皮肤仍然是黑黑的,人干瘦干瘦的,原来宽宽的脸蛋成了巴掌大的一块,小得只剩下张大嘴巴了。我阿爸前几年没投到山头种水果,便在桥堤上的桉树林中,用鱼丝网围了一个大圈,养了几百只鸡。但由于是第一次养,没经验,围在圈里的鸡老往马路上跑,有的被人抓去剐了腹成了烧锅里的佳肴,有的还未穿过马路就成了车轮胎下的亡魂。母鸡在矮树丛或长草堆里生了蛋,骄傲地在鸡群中咯咯地叫唤,但我阿爸阿妈都要忙地里的活儿,没空去拣,日晒雨淋的,好多鸡蛋都臭在草丛中了。那些日子,我们姐弟两个,一放学就往鸡场里跑,用棍子拨开草丛找鸡蛋。尽管我阿爸阿妈都很尽心尽力地努力劳动,想发家致富,但是天不由人,一场鸡瘟,几乎将我家的鸡全葬送了。我阿妈哭着叫着,将我阿爸骂了一顿,说他好吃懒做,也不知道找人来给鸡打防疫针云云。骂够后便重拾旗鼓,开始养鹅。于是,每到周六日或傍晚放学后,我和我弟弟便自觉往河滩里跑。通常,日薄西山,夕阳似血,九曲河流金溢彩的时候,便会看到我举着扎着白色塑料纸的竹竿走前面,赶着一群曲颈高歌的黑鹅,扑啦扑啦往家里跑,我弟弟背着两个大书包,手里提着一台黑色的收音机,像只蝌蚪一样跟在后面,摇头摆尾的。大黑鹅很奇怪,它们竟然喜欢听节目,只要收音机往草地上一放,放出声音,它们就会围过来,团团围着收音机,在附近卧下或吃草,摇头摆尾的,似很享受的样子。那时候,有根叔已经不让小满再去上学了,他认为以小满这样的资质,读再多书,结果都是一样,浪费钱,不如让她待在家里,帮忙干活,起码是半个劳动力啦。我弟弟便接替了小满的职位,成为我忠实的背包人,自然,那时的我亦乖巧多了,上学放学一般情况都是我负责背书包的,只有在赶鹅的时候,才让弟弟背。

我赶着大黑鹅,满脸臭汗,气喘嘘嘘地经过那只已是锈迹斑斑,破败不堪的大渡船,家言四突然从船舱里探头出来对我笑,他的笑容很古怪,像讨好,像乞求一样,他说:“玉丫,赶鹅啊?”我嗯地点了点头,他问:“你是不是想学开渡船啊?”我不相信的回头看看,九曲河上只有我和我弟弟,船镶在泥沙中。我说:“你不是说过,女孩子不要学开船吗?”“那是你以前性格野,不够沉稳,我怕你学会了开船,四处疯!”我哦了一声,叫弟弟将收音机放在岸边的草皮上,拧开。有个磁性的男中音从黑盒子中传出来,是播足球节目的。家言四摆手说:“中国足球有什么好听的?放粤剧台吧,粤曲有滋味!”我又哦了一声,搜寻到有粤曲的电台,电台在放着粤剧名伶红线女的代表作《荔枝颂》。我直起腰来说:“好啦!你将渡船开出来啦!”家言四笑着,说声好咧。就爬上驾驶台,发动渡船的马达。马达发动了,渡船隆隆地一阵声响过去,吓得我家的大黑鹅嘎嘎地四处奔逃。我和弟弟好不容易将鹅拦在收音机附近,抹着汗叫:“水道浅了吧?”家言四大声说:“我今日同你三伯,挖了一日泥沙,将水道挖得足够深的啦!”我这才发现,由桥墩通向水中央的那一条浅浅窄窄的水道,已经被人挖宽挖深了,水道两边堆高高的蓝灰色的湿泥沙。我又问:“柴油早就干了吧?”家言四摇头说:“刚才才灌进去,最好的柴油,没可能这么快就干的!”他再次发动马达,那马达又隆隆的一阵响动,喷出一股黑黑的臭气,大渡船船身侧了侧,向前扑了一下,便像重伤的伤者一样,趴在桥墩下喘息不动。我叹了口气说:“看上去它是太老了,全身的机器都老坏啦!”家言四生气地拍着驾驶舱里的机器,爹娘祖宗日奶奶地骂了半天,又不服输地第三次发动马达船,马达船像着老得再也迈不开步伐耕田的老牛一样,努力挺起半个头,又耷拉下来,软绵绵地跪在地上,喷出一股股臭屁。鹅儿们“连身外是张花红被”的《卖荔枝》也不听了,都嘎嘎叫着向四面跑开。我张手扬竿,不停地追赶着那些被吓得扑着翅膀乱跑乱飞的大黑鹅,不耐烦地叫:“算啦,算啦!我不学开渡船啦!我现在喜欢看小说呢!四公,我想写武侠小说啦!” 家言四沮丧地从驾驶舱里走下来,脸皮黑黑的,难看死了。老得黑森黑森的,似用久了的脏抹布般的脸上,一抽一搐的,像随时都能抖下两行浑浊的水来。我说:“开不动就开不动啦!你不用不高兴啊!”家言四坐在船边上,两脚挂在空中,一晃一晃地说:“玉丫,你不明白的。这渡船,是我的全部啊!它也老得动不了了。” 我说:“那就叫人来修修呗,说不定还可以开。”他更沮丧了,凄凉地说:“没用的啦!就算修好了,都是无人坐,无人需要,都是搁着不用开的啦!”我便无语了。他抬头望望西边,说:“时间不早啦!你还是快点回去煮饭吧!”

我和弟弟赶了大黑鹅回到家里,我阿爸和阿妈竟然破天荒地在家里了。他们正在商量着他们的发财大计呢!我阿妈说:“听说家言四将所有钱都借给桂成搞副业啦!”我阿爸说:“他有几十个山头的果园,养什么都够啦!鸡屎鸭屎,全部都能够回肥,只赚没亏的。”我阿妈说:“就他夫妻俩,这么多个山头,肯定做不来的,不如,我们都去帮忙,做临时工?”我阿爸说:“好是好,就不知他要搞多大的副业,家言四到底借给他多少钱啦?我们都不知,怕到时他发不出工资,我们是亲兄弟,又不好意思问他要工钱。”我阿妈想想,也是道理,便急了,说:“今年鹅市价格又不好,那我们做些什么好呢?”我阿爸说:“不如我们租个鱼塘养养吧?现在人人都养鸡养猪养鹅,价格定升不起来的,我们就养个鱼塘试试看。”我阿妈略略想了一下,便附和我阿爸的意见了,那时候,人们的生活都逐渐好起来了,人们都不仅满足有肉吃了,我们这一带的人,特喜欢吃鱼。主意是好主意,但我阿爸阿妈马上就被另一个现实的问题难住了,我三伯有家言四借钱给他扩大生产,可我阿爸阿妈连盖房子的债务也未还清,养鸡的时候是向银行借的钱,马上到期了,钱还没还上,人家银行那两个穿制服的肥男人,都到家里来转了两圈,那架势似要封屋的了。我阿爸阿妈都陷入了巨大的烦恼中,连我将鹅赶进鹅棚都不知道。我阿爸问:“怎么办?”我阿妈翻翻眼睛说:“我阿爸那边就不要打主意的了,几个孩子读书,都是找他借钱的。不如你去问问你阿妈,她卖了几十年杂货,应该有点积蓄的。”我阿爸说:“她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的,是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哪里有剩余的钱呢?”我阿妈叹了口气说:“她有月贞婆四分一,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我默默地走进屋,大米烧火洗菜做饭。我阿爸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如,找玉兰谈一下,她或许肯借!”我阿妈翻眼睛瞪了我阿爸一眼,说:“叫我怎样开口?不是一百两百,租鱼塘买鱼苗,成本不要好几千啊?”我阿爸耷拉下脑袋,便不再说话了。我阿妈叹了口气说:“明晚,我找她借借看吧!”

可第二天,我阿妈却没能跟客家婶借到钱,这并不是客家婶不愿意借,而是我们村子里又出了件大事情。这事情是我放学后,和我弟弟在九曲河上发现的。我们照例一前一后地驮着书包,举着竹竿,驱赶着大黑鹅渡过九曲河回家去。今日并没见家言四坐在渡船上,吊着双脚看我们赶鹅,也不见他抠着脚皮,叫我们小心,别将鹅往深水里赶,更不见他从船舱里探头出来问我:“玉丫,想吃新鲜的河虾吗?”

见不到他,我心里莫名其妙地空落落的。过了九曲河,我对着桥墩下大渡船上大声喊:“四公,四公!”没人回答我,弟弟说:“可能四公上山去跟鬼说话啦!”我回头呸了弟弟下说:“你才跟鬼说话!”弟弟争辩说:“我说真的,我班健生他阿爸说的,最近老见四公到山上,坐在他老婆和儿子的坟前,叽叽咕咕的,不知道讲什么事,很恐怖的!”听弟弟这样说,我的心里更空了,早前就听村里的老人讲过,人生病了或将死的时候,就会有些异于常人的举动的。怕不是四公生病了吧?我的心脏“扑啦扑啦”地弹跳起来。我将竹竿交给弟弟,让他赶着鸭子走前面,我说我爬渡船上去看看。弟弟撇着嘴巴说:“我背两个书包,还拿着收音机,怎样赶鹅啊?”我不理他,飞快地跑到渡船前,爬上去,在甲板上对着船舱大叫:“四公,四公,你在吗?”还是没有人回答我,渡船里面静悄悄的,只听见河滩上大黑鹅乱噪噪的叫唤。我的毛孔莫名的舒张着,沁出密密的细汗,我轻手轻脚地步近船舱,撩起船舱的粗布帘,船舱里有点暗,我走近点儿凑脑袋往里面看,突然一阵冰冷的风刮了过来,两只脚皮被抠得又薄又鲜嫩的大脚,在我眼前一晃。我“妈呀!”一声,跌坐在甲板上,惊得全身铁青颤抖,嘴唇冰冷灰白,我双手反撑着甲板,脑袋一片空白,不晓得呼唤,不晓得站起来逃跑,其实,那时已经吓得全身发软了,那还有力气站起来?我弟弟听到我的叫声,忙放下收音机就跑过来,这时我稍稍回过神来,抖着声音说:“不、要过来,四公死啦!快、快,回去叫阿爸!”弟弟愣在原地,我撑着甲板的双手往后倒退了几下,尖叫道:“快去啊!”我弟弟才醒悟过来,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转身飞快地向堤上跑去了。

家言四上吊自杀了。他穿着整齐,用一条崭新的裤子将自己吊在船舱中间。有老人说他挺晓得死的,带裤(富)落棺材了。我软软地坐在舱外的甲板上,吓得两腿间都抖得湿漉漉的一片了。待我阿爸和其他村民赶到了,抱着我连连叫:“玉丫,玉丫!”我才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我阿爸将我抱在怀里,轻拍着我的心口,安抚着,其他人都钻进船舱里去查看了,一会儿,几个男人都黑灰着脸出来,对我阿爸说:“硬了有一段时间了。”我阿爸叹了口气说:“找月贞婆来,看她怎样操办吧!”于是便有人直接趟过河滩,回大村去找月贞婆。我阿妈拖着我弟弟,一咋一呼地跑下河堤,叫着我的名字,我阿爸将我放到阿妈的背上,说:“玉丫吓掉魂了,带她回去,洗个热水澡,喂她喝碗盐水。”我阿妈驮着我,弯着背艰难地爬上河堤,弟弟提着收音机跟着,收音机里放着凄凉婉转的粤曲《搜书院》,大黑鹅们都追着粤曲,嘎嘎嘎嘎地,仰头伸颈地叫着,拍着翅膀跟在后面。一路上,遇到不少闻得风声过来看热闹的人,有人拦着我阿妈问:“四嫂,渡船上真出了事啦?”我阿妈点点头,那人便迫不及待地冲下河堤去;有人见到我们,远远便问:“玉丫没吓着吧?” 我阿妈摇摇头,那人又问:“可真的没有了啦?”我阿妈点点头,那人便一副惊讶感叹的样子:“没想到啊!好好的一个人,昨天还见他买了两条排骨,我还想,他一个人能吃得完两条排骨吗?”说着也拔腿跑下河堤去了。回到家里,我阿妈将我放在床上,吩咐弟弟去给我烧热水,弟弟铁青着脸说:“阿妈,我怕!”我阿妈说:“那你守着姐姐。”跟着走了出去,弟弟害怕地挤在我的床边,小身体紧紧依偎着我,我感受得到他的害怕,他问我:“二姐,你怕吗?”我两排牙齿抖碰得咯咯响的,怕是当然的了。我弟弟又问:“四公为什么要死啊?”我也只是个五年级的学生,我哪里知道他为什么要死啊?又有人的嘈杂声了,是客家婶的声音:“玉丫没事吧?听说吓破胆啦!”我阿妈说:“还好,这女伢子向来大胆。”客家婶说:“听说是上吊的,舌头都伸出来有几寸长了。”我阿妈压低声音说:“别让玉丫听到,吓傻了就麻烦啦!”客家婶说:“是什么事情这么想不开呢?”我阿妈说:“恐怕是他的老婆跟儿子,要他下去陪他们吧!”客家婶说:“听说昨天他才同桂成到了镇一次,还借了大笔钱给桂成呢!有人还见到他跟桂成一起挖水道,都以为他想重新开渡船啦!”我阿妈说:“昨晚很夜啦,还有人见他用锹挑了一大袋元宝蜡烛上山去呢,我想他是准备好了才死的。”客家婶叹息说:“好好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我阿妈说:“恐怕是没什么事好留恋的啦!”两个女人又唏嘘了一翻,又有人在屋外叫我阿妈:“四嫂,四嫂!”我阿妈应着,那人叫着说:“月贞婆叫你去山上,将桂成两公婆找回来啊!”我阿妈沉默了一下,就听得客家婶说:“我去吧!”再听得一阵悉悉的衣物声响,跟着就是客家婶出门的声音,再过一会儿,我阿妈就捧着碗盐水进来了。

家言四被葬在他的妻子的坟边,好多人念着他平日渡船载人的好处,都去送他了。听讲,他出葬那天,村里除了我同我阿妈,能走路的人都去了,那送葬的队伍哭哭啼啼的,从大桥头延伸到九十九岗。一个终生渡人的摆渡人,是值得人们哭惗的。我没有去送他,是有原因的。那时,我完全被一个可怕梦魇镇住了,有两只被抠得光滑鲜嫩的大脚丫,一次又一次进入到我的梦境中来,我尖叫着:“走,走!走开啊!”我几乎是刚闭上眼睛睡下,立刻就被梦魇吓得满脸铁青,一身汗水地跳起来。我阿妈日夜守在我身边,不停地用热毛巾给我擦身上的冷汗。我觉得那两只怪异的大脚丫,一步步地向我压了过来,真的要将我的魂魄都摄走了。其实,当天,我也只见到家言四的两只脚丫挂在半空中,我就吓得跌坐在甲板上了,又一阵风吹来,将船舱门上的那块破布吹了下来,我并没看见家言四吊死后那恐怖的样子。可我的脑海,却老是想象着那些我未见到的情景,如他的舌头是如何伸出来有几寸长的,他的人是如何悬空地像咸鱼一样挂着的,他的眼珠是如何翻得只有白色,凸了出来的,等等。我奶奶听说我失了魂,关了咸酸档过来,用个搪瓷碗,盛满满的一碗清水,搓一枝筷子,插在碗中,念念有词的“阿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玉丫不是有心冲撞你的啊!明年清明,我同玉丫上山来给你烧四副十宝衣,你快快回去啦!”如是云云,有时,那枝筷子直直地竖在水里不动,我奶奶就说,家言四的魂魄不肯散了。有时,那筷子在水里滴滴地转了两圈,就歪下了,我奶奶便拍拍胸部,舒一口气说:“好啰,好啰,他终于走了啦!”可我还是卧在床上,连连噩梦。客家婶又来串门看望我了,见我整日在噩梦里,消瘦痛苦的样子,便劝我阿妈,将我送去县里的大医院看看去,最好找个心理医生给我瞧瞧。当她说得我阿妈心动的时候,月贞婆却进来了。她的鬓边还绑着根绿色的绳子,这是我们这一带,亲人去世后,戴重孝的装扮。月贞婆进门就打断客家婶的说话,说:“为什么要找心理医生呢?那些医生全都是靠耍嘴皮子骗饭吃的!”客家婶没安好气地白了月贞婆一眼,我阿妈忙打圆场说:“玉兰不也是紧张玉丫嘛!”客家婶说:“吓出病来了,怎么能不看医生呢?玉丫都瘦得剩骨头啦!”月贞婆不理客家婶,巍颤颤地走过来,坐在我的床前,我立马就闻到她身上那股腐朽的老人味,冷不丁又打了个寒颤,整个人都卷起来了。月贞婆伸出她那粗大枯老的大手,抚摸我的脑袋,轻声说:“玉丫,你都看见些什么东西啦?”我颤着声音说:“脚、脚!”月贞婆问:“什么样子的脚啊?”我还说:“脚、脚!”小身子又唰唰地抖起来,我阿妈急得冲上来,抱着我,哦哦地安慰:“女乖哈!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一会儿又慌失失地叫人去找我阿爸回来,说要送我去医院看病。月贞婆见我阿妈执意要带我去医院,也不阻拦,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客家婶边帮我穿衣服边说她在县人民医院里有亲戚,到时她会打电话给那亲戚,关照关照我们的。我阿妈连连说谢。说也奇怪,我离开九曲河,到了县城里,人就平静了很多了,下车后,我还跟我阿爸到对面的翠亨食店去吃了碗云吞。医生给我打了镇静,又让我服了几副定惊药,见我一切都正常了,就让我父母带我回家。可我回到家里,天入黑,我躺在床上,那双光滑鲜嫩,散发着红光的大脚又走进我的梦魇来,我惊得在黑暗中大哭大叫:“妈啊!脚啊!脚!”我阿爸同阿妈都被我突然的惊叫吓得跳起来,三下五下就跑到我的房间,我阿妈见我那嘴唇紧闭,浑身颤抖,脸色青紫的样子,都快给吓哭了,她只穿着贴身的睡衣,赤着脚,疯子般,披头散发地,抱着一大摞元宝蜡烛香,冲出门去,径直跑到河堤边上。我阿妈向着河滩上那艘黑漆漆的渡船,跪下来,然后烧纸焚香,大声叫唤:“四公啊!我知道你一个人走,孤苦伶仃,也知你平素喜欢玉丫,舍不得跟她分开,但玉丫还小呀!你阳命都有七十五啦,可我玉丫还未成人啊!你看在玉丫平日叫你四公的份上,看在我同阿尧平日都尊敬你的份上,放过我玉丫吧!你在下面如果不够钱用,就托个梦给我,我每年都上山去,烧给你用!四公啊!四公!你走吧!你走吧!”夜风呼呼,河水呜咽,四周是漆黑一片的,远处大桥墩下那艘残破得像随时要散架的渡船,黑黝黝地在水波上,默默飘荡,我阿妈的呼唤,尖尖细细的,似银线一样,在静默的夜空中来回抖动,震得万籁嗡嗡。

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我被家言四的梦魇困住了,日益消瘦着。有些见过世面的老婆子说,家言四定是不甘心自己孤独了那么多年,要将我的魂魄也带上黄泉路去陪他了。我外婆则责备我阿妈,说她不应该让我平日和个独身的老男人靠得那么近乎的,把我阿妈责备得后悔不已,整日抱着我,泪水涟涟的。有人又劝我阿妈,去清远请个跳大神的巫婆回来,给我驱鬼辟邪。亦有人给我阿妈说,往我身上泼上黑狗血就无事的了。我阿妈都一一试了,但我的病不退反重,整天躺在床上,额头烧得迷迷糊糊的,干焦的嘴里,来来去去都只喊着“脚,脚!”我阿妈被折腾得没有办法,唯有整天抱着我哭。有天,客家婶又来看我,她摸摸我的脑袋,又将手缩回去说:“再耽误下去,玉丫一定会给烧坏脑袋的!”我阿妈抬头问她:“那怎样办呢?”客家婶说:“上次我见发疯婆若言若止的,她可能有办法的吧?不如再去请请她!”月贞婆很快就给请来了,我阿妈几乎要跪下来求她了,她扶起我阿妈说:“四嫂,心病还须心药医啊!”说完,就吩咐我三伯,到镇上去买几罐汽油回来。大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她毕竟是泡过咸水回来的人,大家都不敢对她的做法有任何怀疑。买了汽油回来后,月贞婆让我阿爸和三伯将汽油提到九曲河上,客家婶拧着眉说:“她要去烧船了。”大家便议论纷纷起来,村长听说月贞婆要烧了家言四的渡船,也急忙忙地跑来阻止了,他说这船是家言四的遗产,只有家言四的亲人才能处置它。有人便叽叽咕咕地细声说话了,说月贞婆支使桂成借了家言四那么多钱,又无打欠条又无中间人,现在好了,人死了,账也跟着死。说她定是不放心,怕家言四留下些什么证据,干脆一把火将船烧了,那就什么账也清了。家言四的远房子侄也闻声赶来了,厉声叱问月贞婆,为什么要烧他们四叔的渡船?说这渡船尽管是坏的,但修修还能用,即使不能用,卖烂铁也值不少钱啊!月贞婆吊着眼睛望他们,说:“如果你们说,留着船,见船了便念你们的四叔了,我还真舍不得烧它的。但你们却只想着将它卖了换钱,那我就要救玉丫了。”说完,她指挥我阿爸同三伯往船上泼汽油,家言四的子侄们都气势汹汹地涌上来,有的拿着树杈有的举着铁锹有的舞着扁担,如狼似虎般的,我奶奶见势头不对,怕两个儿子吃亏,也招呼了大堆儿孙,举锹舞棍,声势浩大地冲了过来,月贞婆拦在两群人中间,竭尽全力叫:“都不要打,听我的!”家言四的子侄骂:“听你这个老妖婆的,我们四叔全部家产都被你阴了去啦!现在还说要烧船,想毁尸灭迹吧?”月贞婆眼光凛凛地逼视着这个说话的子侄,扬手叫村长过来说:“村长,你告诉他们,当初家言四租那十个山头,是那个出钱的?”村长搓着手,弩红了脸,这个那个的,半天也答不出个所以,月贞婆呸了他一口,骂道:“早就知道你这个龟孙想趁乱将家言四那十个山头都自己吞了的,你以为你不讲出来,我就没证据吗?”村长的脸更红了,家言四的子侄们都看出倪端了,围着村长闹哄哄的,村长无可奈何地说:“你们还想要你四叔的十个山头的遗产的话,最好就让这个发疯婆烧船吧!”家言四的子侄们顿时噤了声,月贞婆让我阿妈将我驮到河堤边,扶我坐在桥墩的石梯上,然后指挥我几个堂哥,将围观的人们赶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才叫我阿爸和三伯往家言四的渡船上泼汽油。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冲进我的鼻孔,我歪在母亲的肩上,呆呆地看着,月贞婆像只老迈的母鸡,艰难地扑腾着翅膀,慢慢地爬到我们的身边,才嘶哑着声音说:“点火吧!”我阿爸同三伯,用火机点着了一根香烟,同时往船上一扔……两股橙红的火苗火凤凰般,一蹿而起,扑入蓝青色的空气中,瞬间,两只火凤凰又化成万千条泼辣辣的火蛇,望高空处乱蹿乱跳舔食起来。老迈残破的渡船的骨骼立马给分崩离析,在熊熊的火焰中,噼里啪啦地爆响着,溅起无数的带着火星和火焰的锈铁碎木。月贞婆巍巍地驻着拐杖,站在我面前,昂首望着河面上那团巨大淋漓的火球,跃跃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橘红的,似一张薄薄的红纱巾,罩在她的脸上了,覆盖了她的苍老,飘飞起一抹艳红。那艘在九曲河上飘了二十多年,不知道载过多少物,渡过多少人,为我们村做出过多少贡献的渡船,终于,在熊熊的大火中,完成了它的使命,成为尘土,归于湮灭。我们看着逐渐熄灭的火焰,看着被烧黑了的河水,嗅着那残留在空气中的汽油味和碳焦味,都禁不住唏嘘长叹。那个水上摆渡的年代,自从有桥的出现,它就完成了它的使命了,那渡船的老人和那渡人的老船,也将随着岁月的流逝,熄灭在冰冷暗黑的长河里,随水,往东而去……人们望着这场熊熊烈烈的大火,像在参加一场肃穆的葬礼,没有人叫喊,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阻止,亦没有人哭泣,好像,这一切都是必然的。我呆呆地看着满河面雀跃的火焰,忽然就看见家言四赤着一双光滑鲜嫩的大脚,从火海里走出来,他满身都舔满了橙红橙红的火舌,眉目清晰,就似个火神一样,头发是红的,衣服是红的,手足是红的,脸膛是红的,连眼珠都是红的,他裂开红红的嘴,露出红红的牙齿对我说:“玉丫,我走啦!走啦!”连也说话的调子也是红的。那火,红了天空,红了河水,红了沙子,红了绿树,红了人们,红了大桥,也将我们村子映得通红的。我忍不住向红红的家言四挥挥手,看着他似火凤凰般,展开火光雀跃的翅膀,渐渐飞入九重云霄去。我说了声:“阿妈,四公飞走啦!”月贞婆全身一震,手中的拐杖一抖,几乎往梯级下面栽下去,幸好我阿妈手快,拉住了她,她颤着声音说:“玉丫的魂,回来啦!”

 

4

我骑着自行车,蹬着一袋五十斤的谷子,到大村的米机厂粜米。说是米机厂,实际只有两台搅米机,米机上有个呈倒三角形的铁漏斗,漏斗的宽口上套着布袋,布袋上粘满了厚厚的糠皮,灰不溜秋的。开搅米机的肥桉仔,接过我从车后架解下来的谷子,扛上厚厚的透着油亮的肩头,大步走到米机前面,将谷袋往漏斗里一倾,唰啦一声,金黄的稻谷便哗哗地倒入漏斗,搅米机轰隆轰隆地响着,雪白的大米便由搅米机的另一端出口,唰唰地流出来,肥桉仔用倒空了的谷袋套在出口处,接了大米,又帮我将大米绑好固定在自行车的后架上,收了我两块钱,我吩咐他说:“将糠给我存好,我阿爸明早会来车糠的。”他拍拍手说:“行啦,你去上学吧!”我便推了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走出米机厂。

这时候,我已经读初中了,尽管还是黑黑瘦瘦,一副长不开的样子,但却沉稳乖巧了很多,做事也勤劳,每个周末放学回家,都跟父母到冬瓜地里拔草,将拔得的草都挑到鱼塘去喂鱼。我初中的班主任李敏霞老师是个刚从武汉大学毕业出来的女老师,漂亮得有些扎眼,她可不似锦明老师那样以貌取人,初中开学的第一堂作文课,她就按捺不住兴奋,拿着我中学时代的第一篇作文《母亲的手》,作为范文念给班上的同学们听。这对丑小鸭般的我来说,无疑是个莫大的鼓励,我对文学的热情,也空前高涨起来。李敏霞老师对我的喜欢,也是从不掩饰的,她不但安排我负责班里的宣传工作,还让我参加了学校元旦晚会的演出,那是我第一次站在舞台上翩翩起舞,我竟毫不怯场,我的出色表演,赢得了全场的掌声,也给我们班领回了第一个一等奖。李敏霞老师对我的生活也是关怀备至的,她见我瘦小,便常将我带回她的单身宿舍,煮糖水炖补品给我吃,她还专门介绍我看一些世界名著,如《乱世佳人》、《复活》、《红与黑》等。私下里,她经常鼓励我,说她看好我的语言天赋,只要我坚持写作,日后定能成为个作家的。我将李敏霞老师的说话,转述给我父母,但我父母并没对此产生很大的兴趣,他们只淡淡地说,抓紧学习才是最重要的。而初中时代的我也的确没辜负父母所望,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

我推着自行车,蹬了几步,刚想上车,抬头便看见两只堆满满金元宝银元宝的大箩筐,慢腾腾地向我这边摞了过来。我忙停了车,将车子推到路边,大声叫:“婆婆!”金山银山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一个苍老的脑袋从两堆金灿灿,银闪闪中探了出来,脑袋上,稀疏地布着几根白发,用一根玫红色的绳子绑成小小的一撮,像把银白的小刷子。月贞婆对着我咧嘴一笑,干裂的嘴唇咧开后,我看到一个红粉的黑洞,那团红粉上,孤零零地立着四只尖、长、黄的老牙。月贞婆豁着气问:“上学去啦?玉丫?”我嗯了一声,点头。她又问:“你姐姐真的买学位去读高中啦?”我又嗯地点了点头,她叹气说:“桂成不肯听我的,非要慧丫读女子中专!”我说:“我阿妈替慧丫可惜,慧丫年年在侨中都拿第一的,我阿妈说她以后定能读名牌大学的。”月贞婆点点头说:“我老啦!没用了。桂成害怕我死了后,他一个人供不起两个女儿读书啊!”我说:“东哥不是已经出来做事了咩?”月贞婆叹气说:“他就知道泡女仔,拍拖!那二十个山头,就他阿爸一个人管,怎么管得来?”然后,她又问我:“你姐姐买的这个学位,听说花了好多钱啊!”我说:“是的。我阿妈说,将所有冬瓜卖了,都不够给她垫高价生的费用。”月贞婆说:“你跟你阿爸说,不要一味地养鱼塘就是养鱼塘,搞灵活一点,鱼塘还可以养几只猪或养批白鸭,塘基可以种冬瓜。”我说:“我阿妈想养,但成本不够啊!”月贞婆对着我咧嘴一笑,又露出空洞洞的嘴巴说:“叫人去问你三伯借,他的钱多!”我搔搔脑袋问:“叫那个去借啊?我阿爸都借过啦,三伯都不愿意借!”月贞婆鬼魅地一笑说:“问你阿妈去,她肯定知道找那个去借就一定能借到的!”说完,又鬼魅地一笑,摇摇晃晃地架起那两箩筐金元宝银元宝,一高一低的向市场的方向走去,经过我身边时,她还说:“玉丫,用功点读书,我看你家的人里,就慧丫跟你有出息的。慧丫读女子中专不要紧,出来工作后还可以读书的。你阿妈在家里能说事,她是想让你们多读几年书的,你要好好抓住机会啊!” 说完,便巍巍扶扶地从我身边扭了过去。我呆傻呆傻地望着她从我身边经过,忽然觉得眼前的月贞婆真的就是一个老人,只是一个老人了,她没有了以前的刚硬和坚挺。或许是我长高了,长大了。或许是她更老了,萎缩了。待得那阵浓浓的,腐朽了的老人味淡了,我才醒悟起来,蹬起车子,月贞婆又回头呼了我一声:“玉丫!”我骑在车子上回头,应了一声:“哎!”月贞婆那张似老菊绽放的老脸,一层层地在我眼前放大,绽开,扩散。我似乎听到她说:“帮我盯紧点儿,你三伯!”

我实在不能判定,那天的相遇,月贞婆有没有跟我说过这样的一句说话,或许,那只是我的幻觉吧!但愿那是幻觉。

我蹬着自行车,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奔去,有股橘红如金的光芒,从厚厚的云层中扭了出来,瞬间,染得九曲河也一片橘红。几只水鸟嘎嘎地,在天幕下掠过,呀吱两声,一条灰蓬蓬的渔船荡在河中央,撒下一张似是金丝织成的渔网,河面便溅起数道金光。九十九岗葱茏茂密,碧绿的果树也给早起的艳阳染成橘红了,九十九个山头,山草青翠,响泉叮当。去年,我们学校的野炊活动,就在九十九岗定点的,我们一群初一生的少先队员,戴着鲜艳的红领巾,举着鲜艳的红旗,浩浩荡荡地开进九十九岗,我们看到了硕果累累的芒果树,看到了举着白花的山茶,看到了高大挺拔的桉树,还看到了结伴成群,到处刨食的走地鸡。少先队员们在某个山头上,以某棵高大的桉树为目标,插上彩旗,教导员一声哨响,队员们就争先恐后地从山下冲了上来,奋力夺旗。那边,几个女老师已经将一张张写着谜语的纸条藏在山石下,藏在草丛中,藏在树洞里,队员们又如潮水般涌过去,挖土搬石掏树洞。忽然,山塘那边响起了鸭子的嘎嘎惊呼,原来去取水煮饭的队员们,他们的歌声惊起了慵懒的白鸭们,它们惊讶地呼叫着,扑腾着翅膀,挤拥着,纷纷跳到水里,引脖高歌。炊烟就在这时腾起的,穿透浓密的树荫,袅绕在山顶之上,有几个调皮的男孩,举着锅铲,叫嚣着,追赶着一只慌不择路的大山鼠,惊得女生们尖叫着,纷纷跑开。这便是我结束儿童年代的最后一次野炊。

我从回忆中回过头去,九十九岗已经被我抛在背后,我越骑越远,阳光在眼前越来越刺眼,炽热。我永远都记得这一天,一九九三年的八月三十日,我上初二的第一天,我在米机厂前面,碰到了月贞婆,那是我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月贞婆好像对我说了一句:“帮我盯紧点儿,你三伯!”,然后就掩埋在一堆金山一座银山里面。那或许是月贞婆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说话,但到了今天,我仍估摸不到,月贞婆这句说话有什么含义。后来,我阿妈告诉我,月贞婆这天,还坐在市场卖元宝蜡烛的摊档上,卖完了她挑去的所有的货物,我阿妈还跟她买了一个五路财神金。待得墟日散去后,月贞婆还挑着箩筐,摇摆着,追上卖小电器的商贩,跟那商贩买了一个助听器。商贩跟她说,戴上这个助听器后,耳朵再聋的人,也能听得见声音。商贩还给月贞婆戴上试了试,月贞婆被那磁磁的电流声刺激得很兴奋,她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了这个助听器,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个助听器放在箩筐里,便高高兴兴地走回家去了。经过焦和的酒楼时,她还驻着拐杖跟焦和打招呼说:“焦和啊!你生意好啊!”焦和乐呵呵地说:“月贞婆,你的生意也好啊!”月贞婆乐滋滋点点头,驻着拐杖,继续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身体一歪,就倒下了。焦和看见两个大箩筐,骨碌骨碌地向着他的酒楼门口滚了过来,一个白色的盒子也从箩筐里滚了出来,翻了翻,停在月贞婆那只仍然粗大的青筋盘络的右手边,月贞婆的右手挣了挣,握住了白色盒子,就不动了。焦和大叫了声:“月贞婆!”他看见情况不妙,立刻叫他的儿子去找我三伯,然后便和附近的人们跑上前,七手八脚扶起月贞婆,这时,人们才发现月贞婆的身体是那样的轻,就像鹅毛一样,轻飘飘的,轻得似乎剩下一双大手,是有重量的。人们不理解,这样的一个老太太,她是怎样支撑着自己,将满箩筐的元宝蜡烛,挑到市场去卖的?当我三伯急匆匆地赶到的时候,月贞婆已经全身僵硬了,任我三伯怎么呼唤她,她都没再回应,她含着一脸似菊花般灿烂的微笑,一个人,走到最后。我三伯含泪背起月贞婆轻飘飘的躯体,一步步往家里走去,家里的亲人们都闻讯赶来了,他们掺扶着我奶奶,默默地跟在后面。我阿妈说,那天,当人们走到大村口的鱼塘边时,人们都停下了脚步,在大村口,在鱼塘边,我三伯母微弓着背,静静地站着,她的头发也花白了,披散着,随风拂动,一双大眼睛,失去了昔日的水灵,空洞地望着迎面而来的人群。我三伯呆了一下,又毫不犹豫地背着月贞婆走向妻子,当他将岳母背到妻子的面前时,那紧握在月贞婆手里的白色盒子忽地一松,跌了下来。我三伯母愣了愣,弯腰捡起盒子,拆开,从里面倒出来一副助听器,我三伯母傻傻呆在原地,咬着嘴唇,浑身发抖。我阿妈他们赶快上前,架起她回到屋里。大家七手八脚地替聋女赖小申处理她的母亲刘月贞的身后事,但无论我奶奶他们怎样问,赖小申都是握着那副助听器,一声不哼地,似石雕一般。大家无法问出刘月贞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子侄亲人,便不再追问了。都认为,聋女是把心伤透了,悲极无声。人们打开刘月贞当初带过来的箱子,发现箱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方洗得玫红泛白的红头巾,方方正正地折叠着,上面还整齐地放着几只黑色的发夹。许多人都叹息起来,走得多干净啊!当人们将红头巾覆盖在刘月贞的脸上时,客家婶来了,她的到来,引起了我奶奶他们的一阵骚动,正当大家都尴尬着,不知道该不该招呼客家婶给死者上香时,赖小申突然一扔手中的助听器,风一般,穿过人群,卷了出去。人们呆了呆,都跟着追了出去,才追到村口,人们就听到赖小申“哑”的一声,似金帛撕裂的恸呼,紧接着,人们就看见赖小申一步一磕地哭着往回爬,我三伯父桂成见了,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掺扶着妻子往回爬。“哎呀!外嫁女回门哭娘来了!”不知道谁叫唤了一声:“快叫人来唱吧!”可一时间上哪里去找人来唱呢?正在大家都忙乱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的时候,突然,一把清脆凄婉的女声唱了起来:“我亲亲的娘啊!……”

月贞婆就这样走了,静静地轻轻地,就如她来时一样,悄然无声,就似那曾包裹着她满头秀发几十年的红头巾一样,褪尽了颜色,悄然飞逝。九曲河的河水依然寂静无声地往东流去,它包含了太多,也洗涤了太多。时光很快就滑进了二零零八年,当人们都几乎记不起,这个曾经一度另我们村里人彷徨不安的发疯婆时,突然,一群投资商涌进了我们的村子,他们指山划地,修桥筑路。据说,这群投资商要将我们的九十九岗,变成全国最漂亮的高尔夫球场,变成全国最大的品牌商场,变成全国功能和实施最齐全的温泉度假村……大时代下,经济腾飞的步伐,是无人可以阻挡的。但当村长带着村民们,走在九十九岗的每一个山头上时,当人们兴高采烈地数着一棵棵业已枝繁叶茂的大树时,当人们在家里用计算器计算着全村的每家每户能分得多少青苗费时,当人们拿到那个划着不少个零的存折,喜滋滋地走向银行时,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在雷雨天气时,便会发疯大叫,包着一方红色头巾,赤足挑着空箩筐在雨中乱跑的月贞婆。老迈得只能驻着拐杖坐在门口晒太阳的八叔婆,就经常豁着她掉剩两个长牙齿的,黑洞洞的嘴巴叨唠,现在的香烛,那有当年月贞婆亲手做的香烛香味足,燃烧的时间长啊?她做的那对红烛,又粗又实,一对龙凤色艳金黄,栩栩如生,真真好一对,龙凤呈祥!

 

5

我终于把埋在童年记忆里的关于红头巾,关于月贞婆,关于我三伯,关于我三伯母,关于客家婶,关于家言四的故事讲完了。几十年的风雨人生,几代人的恩爱情仇,写完了,那些在记忆里渐渐远去了的人物,月贞婆,客家婶,家言四,我三伯和三伯母,却越发鲜活了起来。我不敢说,以我有限的人生阅历,我就读懂了他们,月贞婆的坚韧,家言四的孤独,客家婶的爱情……更不敢说,我就读懂了那些飘扬过海的红头巾。但我完成了回忆,在回忆中,完成了对他们的书写,这书写的过程,让我也跟随他们经历了沧海桑田,看淡了苍狗白云。

我这个当年的野小子玉丫,大学毕业出来后,兜兜转转的,为了生存,为了理想,不停地寻工作,打工,又换工作。也是机缘的巧合,到了而立之年的我,终于在商会里找到了一份算是比较稳定的工作,主要是负责一所建设工程技术培训中心的日常运作。建设工程技术培训中心的工作,主要是对建筑工地上各个工种技术人员进行技能培训,另外,我还必须要亲自下工地去,给建筑工人们传授安全生产的知识。因了工作的特殊性,这几年来,我几乎都穿梭在三水区的大大小小的工地上,你们会看见,某个日光白得刺眼的夏日,在某个工地的食堂或会议室里,一个戴着厚厚眼镜,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女老师,操着一口并不纯正的普通话,挥汗如雨地给几十名甚至上百名黝黑结实,笑起来有着一口洁白牙齿的建筑工人上课,她讲安全生产动态管理,讲临时用电安全知识,讲平安卡管理等等。无论工人们怎样的刁钻难教,她都不愠不恼,耐心十足,笑容满脸地给工人们解说,一定要戴好安全帽,系好安全带,才可进入施工现场,任何情况下,都必须要确保安全第一,生命第一。你或许会感叹,一个柔弱文静的女子,站在一群黝黑粗鲁的建筑工人面前讲课,会是多美丽的一道风景线啊!可你只看到了表面的美丽却没体会到我心情的沉重。曾经多少次,我在工地上给建筑工人们讲安全生产知识,同时也看见外面,似火的艳阳下,有些没戴安全帽的工人,撕开密目安全网传送钢筋,我顿时给吓得冷汗直流,马上冲出去阻止。素质高点的工人,见到我跑出来了,便会自觉捡起丢在一边的安全帽,戴上。另外一些工人,见我阻止他们,便不高兴了,骂着粗口说:“去你妈的,老子就是不戴,热得死人的天!”我说:“安全最重要,要是钢筋掉下来了,砸到脑袋怎么办?”他们更恼火了:“砸的是老子的脑袋,又不是你的脑袋,妈的,关你鸟事!”通常在这样的情况下,我都会感到绵软无力。这样的绵软无力,更使我觉得责任的重大,更觉安全的沉重。这时,我的眼前便会浮现出月贞婆头包着红头巾,担着砖块在艳阳下爬脚手架的样子,我便会跟自己说,假如我不说不劝不教,他们会一直漠视安全,漠视生命下去,或许我的不断续的重复的耐心的教导,兴许能听进他们的意识,兴许能得到些许的改变,只要有一人,只要有一个建筑工人,能在听完我讲授的安全课,往后都戴了安全帽才出入建筑工地,那么,我的付出就不是白费的了。于是,我便成了工地上一个挺讨人厌的啰嗦的老师。

其实,每当我站在这群靠汗水靠气力靠沙子水泥和钢筋,养活一家子的建筑工人面前时,当我看到一块块荒芜的土地,在一台台黄色的桩机轰隆隆的敲击钻探下,在一张张青绿色的密目安全网的包裹下,在一个个建筑工人的日夜加班下,拔地而起成一栋栋万丈高楼,我的心也会激荡而起一阵阵的自豪、感激甚至是崇敬的情感。我发自内心地爱上了建筑,爱上了建筑工人,爱上了建筑这个行业。万个工种,千个职业,唯有建筑,能如此深深地,深深地打动我。曾有很多的人问过我,为什么不转换职业呢?你那么有才华,行走在工地上,浪费了你的才情。我宛然一笑,问的人,只见到了建筑的其外,却未必知道建筑的其内。为什么要放弃一份自己心甘情愿地爱着的工作呢?就似是,为什么要放弃一个自己情不自禁爱上的人一样。那深深的爱,那膨胀着的崇敬,让我无法舍弃,我是那样的迫切,希望能尽我的能力,为我们的建筑行业,为我们那些建筑兄弟们,能再做一点,多做一点啊!你知道,什么是建筑吗?在我感性的认知里,建筑就是结晶,就是见证。那是一个行业也是一个成品。那是用最廉价细微最不起眼的物质,如沙子、水泥、砖块、木方、钢筋等平素我们都忽视着的东西,一粒粒一块块地混凝砌筑而成的一件巨大的物体,如桥梁、广场、厂房、堤坝及高楼大厦等等,它们固定着,恒久地停留在地球上,经受沧海桑田的洗礼,最终,成为历史无言的见证。建设它们的,也是日常生活中,被人们不屑一顾着的,领着最低微的工资的,没多高文化的,主要是靠出卖体力的,被人们称之为农民工或泥水佬的,社会最底层的人士,他们满嘴粗言猥语,他们不注重形体,他们喝酒赌博,他们四处吐痰随地大小便,他们浑身汗臭邋遢肮脏,他们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不晓得珍惜,他们大多数除了有一身力气外,就一无是处。没谁会注意他们重视他们记得他们,可他们却的的确确地存在着,事事实实地存在着,必不可少地存在着,声势浩大地存在着。我们的城市,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桥梁,每一栋高楼,甚至每一个家庭每一个角落都隐藏着他们的足迹,都曾有他们的汗水滴下过。那些无声的艰辛,无言的付出,沉默地印记在一砖一瓦一钢筋里,历史不能忽略这样的一个沉默无声的巨大的可爱的团体的存在,任你的珠光灿烂,也比不上百层高楼的华丽夺目;任你的笔下生花,也比不上路桥飞架的快捷便利;任你的巧舌如簧,也比不上国际都市的实体见证。历史,总会洗涤很多很多,那些能被笔纸记录下来的,那些能被口口相传下来的,是那么的弱小和有限啊!唯有那倒不下的长城,唯有那巍巍的金字塔,唯有那浩瀚的秦皇陵……它们没被历史所淘汰,骄傲地完整地保存下来了,见证着一个时代一个国度一个民族的劳动人民的智慧和辛勤付出。可以这样说,任何时代任何国度任何民族,都会有这样的劳动人们,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标志性的建筑出现,都会有智慧和辛勤付出的灼灼生辉。近代的红头巾们一样,现代建筑工人也是一样。我怀着深深的敬畏,虔诚的热爱,无限的感恩,行走在每一个建筑工地上,与这些可爱的建筑工人们气味相投着,就如童年时代的我,与红头巾月贞婆的如此亲近。

就这样,万丈高楼平地起了。

附注:

①1996年,新加坡三水会馆资助十多名红头巾回到三水县,当时,这批红头巾受到了县政府的热情接待,红头巾们了却了多年来思念故乡,怀念亲人的心愿。(但那一年,我的三姑妈蔡桂梅已经去世了,她到死时,仍是单身。得知她垂危,我奶奶惦念她一生孤独,特地将我大伯父的三儿子,即我的堂哥明康过继给她当儿子,替她披麻戴孝。)                                       

②自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就再也没有三水妇女南下谋生,之前的的红头巾或留在新加坡,或陆续回回家乡。其中回回家乡的红头巾,若无儿女,则可免费入住敬老院,让年迈的红头巾三水婆能安心养老

③上世纪80年代,新加坡城市重建局(政府机构)为表扬红头巾在城市重建过程中的巨大功绩,特别在该局大厦门外雕塑三尊红头巾石像。

1986年5月,新加坡广播电视局推出廿六集连续剧《红头巾》,使红头巾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

2002年,新加坡国家邮政局特别出版纪念红头巾的邮票。在国庆庆典和华人新年“妆艺”游行队伍中,常常可以见到红头巾的身影。与此同时,学校课本及各类报章与期刊也对红头巾进行相应的报导,引导教育学生与社会公众认识、学习红头巾的精神。现在依然健在的红头巾为数已不多,其生活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