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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废之都:网络文学中的成都及其衍生物

——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评析

更新时间:2018-05-24 来源:《网络文学评论》 钦佩 周维东

赵雷的一曲《成都》,让成都“文艺之都”的印象更加深入人心。文艺与成都之间的关系,正如这首歌里的两句歌词:“你会挽着我的衣袖,我会把手揣进裤兜”,是热恋之后“老夫老妻”的感觉,爱情已经渗透到日常生活的细节之处,无须矫情。当然,这是民谣中的成都,在一座城市的身影中,那是清晨和傍晚,是狂欢之后的宁静迷醉之前的清新。这个时候的成都,也有它的风骚,有点绵柔但“文艺范”十分沉着,有“阅尽人间春色”的自信。但当你进入这座城市的内心,例如在深夜和午后,已经从小酒馆回到小旅馆,从“文艺范”回到“生活范”,这座城市又是一个什么面目?要看到成都的这个形象,只能进入网络文学的世界。有人说“网络”是现实世界的“肛门”,但只有在最肮脏的地方,才可能看到一座城市光鲜背后的不堪、疲惫和焦虑。

网络文学中的“成都”,会让人不由自主想到贾平凹的“废都”。无论是莫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还是闻迪的《成都粉子》,都书写了一种纸醉金迷的生活,以至于“成都粉子”“洞洞舞厅”成为成都的“地下名片”。在很多人的眼里,成都就是一个欲望的黑洞,白天它清新明丽,傍晚则妖媚淫荡,而后者才是它真实的面目。究竟怎么样的成都才是它的本性,可能是个无解的问题,但网络文学中的成都不是“废都”却是不争的事实。《废都》里的世界,是“庙堂”倒向“市井”、“精英”汇入“盲流”,“废”的本质是“崇高”的坍塌。然而,如果没有庙堂和纪念碑,没有所谓“精英”和“崇高”,只有市井和庸常,又何来颓废和坍塌。这个时候的成都,或许妖媚淫荡只是它的外表,在它的内心无时无刻不追求着清新明丽。这或许就是“网络文学”的价值,它匍匐在大众的脚下,任人消遣,忽然闪现一丝真善美的想法,反而让人感动异常。

如果说文学是人内心的洗涤,那么冲刷的方向是多向度的,它可以从上而下,也可以从下而上;从上而下,可以让显眼处更加光鲜,从下而上,则可以让私密处的污垢得到清洗;仅仅从上向下,文学可能变得虚伪,因为它不能触及到最深刻的人性;仅仅从下向上,文学可能有失体面,因为它没有擦亮这个世界最显然的部分。下面,本文将带你看到《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如何“从下而上”书写成都——及其城市之外的衍生物,感受这座城市的生存逻辑。

一、“清淡无味”及其衍生物

在《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中,慕容雪村借主人公“陈重”之口说出了他对成都这座城市的感觉:

如果把城市比作人,成都就是个不求上进的流浪汉,无所事事,看上去却很快乐。成都话软得黏耳朵,说起来让人火气顿消。成都人也是有名的闲散,跷脚端着茶杯,在藤椅上,在麻将桌边,一生就像一个短短的黄昏。走进青羊宫、武侯祠、杜甫草堂,在历史的门里门外,总是坐着太多无所事事的人,花五块钱买一杯茶坐上一天,把日子过得像沏过几十回的茶叶一样清淡无味。[1]

用“清淡无味”来形容每一座城市,除非它是所谓“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否则都不为过,它是日常生活的一般特征。但在成都,“清淡无味”与“不求上进”联系在一起,则显现出“审美现代性”的意味。在“全球化”的时代,工具理性深入人心,“上进”与“成功”成为最普世的价值观,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有一种城市竟然保持“不求上进”的气质,无疑算是另类。

成都流露出懒散闲适的生活气息,用四川话来说就是“巴适”“安逸”。这种气质与生俱来,是巴蜀文化精神血脉,也是一种世俗文化,因此它虽然与单纯追求成功的“世俗现代性”有所冲突,但并不能与后者形成对抗。这个道理并不难懂,一个现代成都人,可能依然会追求“巴适”和“安逸”,但很难拒绝“上进”和“成功”,因为通过“成功”,可以换取更大的“巴适”和“安逸”。所以“清淡无味”从世俗的角度来说,是被迫的一种行为,一个人在茶馆坐上一天,多半是因为他(她)无所事事,而不是放弃重要的事情崇尚“清淡”。当然,一座城市大多数选择“清淡无味”的生活,确实体现出对生活的热爱,纯粹用世俗的眼光看待这一问题,也不公平,这正是成都最有魅力的地方。

《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中的“陈重”,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对于他,成都不仅是地方,更是年纪。这座城市从空间上来讲,是他从小生长于斯的地方,楞伽庵中学、玉林路、小酒馆、文殊院,每一个名字每一条巷道都与他的生命混融在一起,从时间上来讲,他全部的青春岁月在这里度过。按理说,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成都人,“清淡无味”大概能深入骨髓,但他偏偏逆流而上,寻求更刺激的生活。在一路打拼一路成长的过程中,逐渐看到这个城市另外的特征:

夜色中的成都看起来无比温柔,华灯闪烁,笙歌悠扬,一派盛世景象。不过我知道,在繁华背后,这城市正在慢慢腐烂,物欲的潮水在每一个角落翻滚涌动,冒着气泡,散发着辛辣的气味,像尿酸一样腐蚀着每一块砖瓦、每一个灵魂。[2]

小说这样描写成都,是为了提高小说的可读性,还是作者真挚的感受不得而知,但陈重义无反顾投入被腐蚀的行列,却是不争的事实。小说中,陈重无数次记起他的大学时光,那时候爱情友情都是那么的单纯,他整个人沉浸在青春的狂欢中,没有钱,却有一群讲义气的好哥们和一个全心全意爱他信赖他的女朋友。这样写,可以说是陈重对现有生活的不满,因为只有七八年的时间,他已经在丑恶的城市中不能自拔:他跟好友的未婚妻发生关系;他与妻子互相背叛,各自不断出轨,借纵欲麻痹情感。

“纵欲”显然不能用“清淡”来形容,如果说小说描述一般成都人的生活是“茶”,那么陈重的生活则是“酒”,而且是高度的白酒。酒让人迷醉,欲罢不能,如果将陈重的“纵欲”与他永不停歇的职场战争联系在一起,就可以看到他的生活与“清淡”完全背道而驰。在公司里,陈重跟董胖子你死我活地斗争,抢总经理的位子。权力意味着名望,意味着财富,意味着成功。在我们的社会结构中,权力、名望和财富可以提供一种较大的安全感,而没有这些则意味着失败。陈重害怕失败,为了追求成功,他可以不择手段。作为销售经理,陈重手头经过的单子金额上千万,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早早地学会揩油,挪用公款,贪污受贿。他大手笔地开销来讨好顾客,以获取生意,谋求私利。同时,他超强的交际能力和混社会的手段,为公司创造了上亿的销售额,被同事和公司领导称赞业务能力强,被金钱至上的消费文化所认同所鼓励。这种认同说白了就是只认业绩,并不关心创造业绩的是什么样的人。

应该说,残酷的职场改变了陈重,让他成为成都文化的“逆子”。这种转变在现代社会也无可非议,在追求“成功”的世俗价值观面前,一切地域文化都被扫荡。清淡无味的衍生物大概就是如此,陈重唾弃庸常的生活,殊不知摆脱庸常的刺激是更大的深渊。

二、“欲望之都”的形成

陈重什么时候背离了成都文化的本性,可能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常常回忆的爱情,其实已经充满了世俗的铜臭味,而他最后的成功恰恰证明世俗有多重要。为获得赵悦的爱情,陈重和“情敌”杨涛经过了残酷的“斗争”:

他抽红塔山,我抽中华;他穿都朋衬衫,我穿梦特娇;他用摩托罗拉7689,我的是V8088+;他身边放着一个黑乎乎的帆布包,我的可是正宗的登喜路,打完折都要三千多;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头顶恰好与我的视平线相齐,估计要比我矮三厘米左右。[3]

陈重比较了他和杨涛的外形、穿着、消费,这个比较直接地表现了他对成功男人的价值衡量,即品牌代表消费能力,而消费能力赤裸裸地代表了一个男人的所有能力。这也是小说描写的陈重所处的现代都市社会普遍的价值取向,浅薄且残酷的价值取向。在这种价值观中,不仅要追求“成功”,而且“成功”必须外化为某种形式。

职场生活无疑强化了这种感受。小说中,陈重的对手董胖子嫖娼被抓东窗事发,也没有遭到社会舆论的批评。他通过假模假样的检讨,保住了职位,暗地里疯狂报复陈重,搜集陈重挪用公款的证据,企图将陈重告上法庭。而陈重举报董胖子嫖娼,怕警察不够重视,竟然是以有人吸毒来报警,接警的女警确实就重视起来。陈重还请求在报社工作的他姐夫在报纸上登董胖子嫖娼被抓的新闻,让董胖子出丑。结果新闻的确登出来了,还有董胖子被抓时的照片。在这次非正常的举报事件中,警察、报纸所代表的国家机器、新闻舆论监督被龌龊的私人报复消解了严肃的色彩,显得滑稽荒诞。与陈重挪用公款一样,董胖子嫖娼也被公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职员对于公司来讲,只是制造利益、扩大资本的小零件。公司的态度实际上也是整个社会的态度,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对个人的沉沦漠不关心, 见怪不怪。

因此,在与客户的交际应酬中,陈重被更大的物质欲望的诱惑所吸引,愉快地沉沦其中堕落其中,得到动物般享乐的满足,又承受着灵魂的空虚。这二者在他身上不断发生冲突,引起他内心的痛苦和挣扎。每当挣扎时,他就会充满眷恋和感伤地回忆从前,旋即又投入到更大的感官刺激中,越来越麻木,越来越病态。滥交一方面帮助陈重释放生理欲望,一方面也帮助他掩盖心理上的焦灼。如精神分析家卡伦·霍尼指出的,“由于性兴奋和性满足可以被用来释放内在的焦虑和受到压抑的心理紧张,所以人们的性欲很有可能有所强化和增加。……同样也存在着由焦虑导致性需要增加的种种心理过程。”[4]每当陈重在工作上受挫,或者在与赵悦的感情生活中受挫,都会投入纵欲的深渊,去洞洞舞厅找舞女、去幺五一条街找妓女。但是刺激过后却是更大的空虚。他害怕失败,害怕失去爱,却习惯了逃避,永远没有直面痛苦的勇气和能力。

我现在更怕水分释放后那种空虚的感觉:所有人都走了,只剩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眼前万象倒塌,失去欲望的世界慢慢变成灰色,什么生活啊、理想啊,想什么什么没劲,一切不如意都涌上心头来。这种时候,心里总会有个声音在问:陈重,这就是你要的吗?[5]

陈重一方面深深地受到这种价值取向的影响,以此来肯定或否定自己的价值,一方面又怀疑这种价值取向。他提出过疑问:“感情这东西也能这边来这边选吗?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理想是可以打折的,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卖场,大家都给自己标上不等的售价,也有几个固执地标上了‘非卖品’,但是最后还是都贱卖了。有时回想起年少时的理想,感觉是那么可笑。”然而另一方面,他又感受到“欲望”和“纸醉金迷”又有多大的威力,几乎让人难以抗拒。

陈重的众多情人中间有个油条姑娘。这个女孩刚从农村来到城里的时候穿碎花衬衣,七月的天气都要把衬衣扣子扣到最上面,异性跟她说一句话都要脸红半天。陈重用近乎强奸的方式得到她的身体,她没有反抗,顺从地默许了,后来与陈重同居了三个月。在陈重提出分手之后,她去打了胎,原本要回老家,却留在洞洞舞厅。这个女孩跟陈重的关系在小说里显得温情脉脉,但这背后实际发生的是一个人命运的改变。物质享受和肉体诱惑彻底改变了这个年轻农村女孩,陈重问她你不是要回老家的吗,她叹了口气说我不想下田,我吃不了苦,现在当农民也挺难的。男人、城市生活将油条姑娘从一个单纯质朴的农村姑娘变成了都市舞女,甚至是妓女,她不愿意再从事体力劳动,更不愿回到农村,她自觉投入了都市生活的滚滚红尘。这种改变是触目惊心的,然而在小说的叙述逻辑下这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在我们的文化中,认同生存多过关心具体的生存方式,认同金钱多过关心谋取金钱的手段,认同成功多过关心成功要付出的代价。

三、不废之都

在《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中,陈重的纵欲不是“颓废”而是一种“现代病”。“颓废”作为一种美学,它可能表现为“纵欲”,但它是消极反抗的一种外在形式。譬如在美国“垮掉的一代”文学中,相爱、暴力和毒品是常见的元素,但这些元素是为了麻痹破碎的理想,这如同叛逆期的孩子,老喜欢做一些父母不能容忍的事情,并不是因为他们喜欢如此,仅仅是因为要挑战父母的权威。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也是如此,“恶”并不能成为“花”,但两个截然相反的东西拼凑在一起,对现代社会批判的意味就表现了出来。

在90年代商业文化的大潮中,《废都》横空出世。《废都》让我们看到一个颓废的文人庄之蝶,他流连于女色不能自拔,他的精神世界如同他所在的“西京”,不可扭转地被废弃。“废都”在80年代理想主义终结之后,有一种感伤的意味,没有了理想,只能在女色中徘徊,犹如李煜的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然而,陈重不是庄之蝶,慕容雪村也不是贾平凹,他们一个高高在上,另一个则茂盛地生长于民间,如果说陈重是用纵欲来反抗商业文明,那只会是一个笑话。

陈重是“病”了。如同现代社会营养过剩会形成“肥胖病”;商品过于丰富会形成“选择困难症”;物质丰富会形成“拜物教”,陈重的病是过于物质化的社会,让人的情感日益肉体化,而最终让人陷入无尽的空虚。对于“病”了的人,他不会寻求在堕落中灭亡,而是力图寻求自救。在小说中,陈重无比怀念的大学时代,他有可以归属的集体,以寝室兄弟为代表的小团体帮助团体里的个人分担情感上的遭遇,他也不用独自面对生存压力,有父母来承担家庭的经济需要。但随着年龄的增加,曾经的兄弟也各自成家,婚姻被平庸捆绑,感情被日常琐事磨砺;公司里人跟人都是竞争的关系,强劲对手的不断打压,使陈重腹背受敌;家里的父母日渐老去,虽然他们是真心关心,但是存在代沟。主人公的感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所谓“中年危机”,认为这是人生成长的普遍规律,这显然没有抓住问题的本质。

小说为陈重设计的结局,是陈重在一个雨夜被痛殴后死去。认为主人公无法获得救赎,是作者自己的看法。小说的这种设计,虽然多了些悲情色彩,但增加了小说的思想意蕴。可以从两个层次来思考这个问题。第一个层次,陈重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在小说中,陈重在迷乱的爱情游戏中已经不能自拔,他将对女性肉体的征服当成成功的标志,同时沉迷女色,作为对残酷职场的逃离。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没有悔悟的感觉,在残酷的现实生存逻辑中,他既没有得到救赎也无法实现自救,他最终的结局只能走向死亡;第二次层次,陈重自暴自弃最终走向不归路。这种理解与前一种理解的差距,在于陈重拥有了自觉性。他发掘自己已经沉溺在危险的境地,但已经失去自我解救的能力,于是只能通过毁灭结束这样的生活。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小说最终拒绝了“颓废”,作者还不能欣赏到颓废作为一种美学的“恶之花”。

这也是网络小说的特点,作为在“大众”中出现的文学,很难在审美上实现超越。首先,在网络世界中成长起来的作者,他们多带有较为保守的价值观,同时还要为大众不断的规训,最终他们身上超越与先锋的一面必然被涤荡一空。毕竟对于多数大众来说,还是难以欣赏颓废,乃至于在颓废中发掘出现代社会有意义的一面。其次,对于依靠点击率选拔而出的网络文学,已经打上鲜明大众的痕迹,代表了大众的价值观。对他们而言,他们更喜欢世俗的“进步”,“颓废”难以得到更多读者的接受。

因此,“不废之都”看似是价值观的胜利,但在文学上却不争是保守和妥协。不过,令人费解的是《废都》和《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都在商业上取得了成功,只能让人感慨大众审美的多变。这让人思考的问题是,在大众接受《废都》的过程中,对“颓废”的接受程度到底有多高?当“颓废”没有被接受为一种美学精神,它就变成单纯的欲望宣泄,如果是这样,“废都”和“不废之都”又有多大的差别呢?

参考文献:

[1] [2][3][5]慕容雪村著:《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87、95、123、181页。

[4][美]卡伦·霍尼著,冯川译:《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11页。

钦佩,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周维东,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