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标题

内容

首页 > 报刊中心 > 网络文学评论

猫腻:中国网络文学大师级作家

——一个“学者粉丝”的作家论

更新时间:2018-06-08 来源:《网络文学评论》邵燕君

017年5月,猫腻的《择天记》(全八册)终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似乎可以作为某种象征,就像当年北京三联书店出版36册《金庸作品集》(1994),从此,金庸登堂入室,成为大师,位列经典。研究网络文学以来,一直有学者问我网络文学会不会出现像金庸那样的大师级作家?我总是回答:“会,并且已经有了。甚至,在我的评价里超过了金庸。”我这么说,心里想的就是猫腻。作为粉丝,这么说说容易。作为学者,则需要论证。本文力图从传统通俗文学、网络类型文学以及(五四)新文学几个脉络进行论证。不过,首先需要申明的是,写这篇文章的我不是一个所谓“客观中立”的学者,而是一个“学者粉丝”。写这篇文章的目的,也是以粉丝的身份学术性地聊聊猫腻。至于为什么这么强调“学者粉丝”的身份,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且容我后文再说。

一、封神之作《庆余年》:“金庸大法”已然练成

猫腻1977年出生于湖北宜昌,1994年被保送进入四川大学电力系统及自动化系,然后,没上完。我问过猫腻为什么选择退学,他说就是觉得生活不能就这样了。至少,他的退学和写作没有关系,当时更不知道能以写作为生。①几年后,中国网络文学才开始起步。1997年底,榕树下网站建立。2003年底,起点中文网VIP制度运行成功,这一年猫腻在爬爬书库写了第一本网文《映秀十年事》(笔名北洋鼠,未完成),据说口碑不错。2005年,他在起点中文网连载《朱雀记》,很快火起来,2007年该书获得“新浪原创文学玄幻类金奖”,从此他成为职业网文作家,此时已年近而立。

以上简历可以说明几点。第一,老猫是一个任性自由的人,敢于说不,即使没有退路;第二,他来自草根,别人按部就班做天之骄子的时候,他自暴自弃,在底层晃了十年;第三,网络文学救了他;第四,他天生适合干这一行。

《朱雀记》算是“后西游故事”一脉。这部书脑洞很大,气魄也很大,直接挑战佛祖:你觉得众生皆苦,活着没意思,大可以自己嗝屁掉自己,凭什么截断六道轮回,让众生皆灭?那只臭脾气的老猴子一看就是动画片《大闹天宫》(1963)中齐天大圣的老年版,比起周星驰《大话西游》的感伤,今何在《悟空传》的叛逆,《朱雀记》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气概。那只老猴既没有拜唐僧为师也没有给他戴金钢圈,而是和佛祖死磕——囚禁他的石屋也正是佛祖“灭生大阵”的阵枢。佛祖料定这只泼猴一定不会管什么众生的死活,阵法一启动便会自己逃生。老猴逃走了,但又回来了——专跟对手捣乱也罢,嬉笑怒骂的背后有护守众生的大慈悲也罢,反正他自囚于此,肩住了黑暗的闸门。仿佛告诉世人,任性自由并非任性自私,只有真爱自由的人,才会用生命捍卫自由。

作为猫腻第一部完结的作品,这本书文笔尚嫌青涩,内容也有芜杂之处,但是骨头已经出来了。这骨头里面的钙,我猜大半来自鲁迅。老猫说鲁迅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三个现当代作家之一(另两位是金庸和路遥),鲁迅的杂文看过三遍。由于生长于体制外的新媒介空间,网络文学似乎是绕过了新文学传统。但鲁迅是个例外。很多网络作家都读鲁迅,鲁迅在网络空间的影响力无处不在。一生以鲁迅为人生坐标的钱理群先生曾说,如果鲁迅生活在今天,一定是个网络文学作家②。作为一个和体制相看两讨厌、生命的最后十年在上海靠给报刊写稿为生并且活得相当不错的自由作家,鲁迅的心应该是与网络作家相通的。

《庆余年》是猫腻的封神之作。老猫迄今为止完结的5部作品中,这一部是接受度最高的,被普遍认为是最受读者喜爱的网文之一。一般,我向传统读者推荐网文,都会推荐这部小说,因为这是网文中最像金庸的。

虽说中国网络小说并非武侠小说一脉单传(另外两个重要的脉络是来自欧美的奇幻文学、桌游/电子游戏和来自日本的ACG文化),但写作的看家功夫还是从金古温梁黄几位老师傅那里来的。在这几位老师傅中,对网络创作产生直接影响的是最晚近的黄易——他的创作直接把玄幻要素和“穿越”形式带进网络小说——尽管如此,若论功力境界,居于掌门之位的还是金庸。也就是说,如果从中国类型小说发展史的意义上为网络文学定位,就必须拿最优秀的作家和金庸比,并且要从故事、人物、文笔、立意等几方面全方位地比。我说猫腻在封神之作《庆余年》阶段已然炼成“金庸大法”,就是全方位地比,并且是和金庸的成熟之作乃至巅峰之作比,比如,“射雕”三部曲、《天龙八部》、《鹿鼎记》。

先看故事。对于类型小说而言,故事犹如骨骼。金庸的故事好,首先在于骨架大。金庸善于写大故事,这个大,并不在于故事线长,而是格局大,线索多,结构复杂。比如《天龙八部》有三条线索,对于以代入感为主的类型小说而言,简直是犯了大忌。但金庸有本事把它们扭在一起。不过,这样的结构多少松散了些。《庆余年》采取的是一条主线贯穿,但几条隐线同时进行的方式。你可以一直跟着主角范闲的视角,但与此同时,庆帝、长公主、陈萍萍、范建、齐国小皇帝、海棠、四顾剑、叶流云……所有人的故事都并行着。即使镜头没有切换过去,你也知道,谁都没闲着。这样的小说开头往往不够抓人,因为那其实是开局布阵子的起势,要为全局的主要线索埋下伏笔,读者往往摸不着头脑。猫腻的小说和金庸一样,开头十分之一都不够好看,它的好看是要等重读才能体味到。老猫在《择天记》完本答疑(猫腻微信公众号,2017年5月28日)中说,这么写肯定影响信息接收,但“我就好这口,没办法”。为什么“好这口”?因为过瘾。

开头不好看,是因为他们喜欢系“大扣”。故事不是情节的集合,而是建构世界的骨架。这个世界是有整体逻辑性的,环环相扣又丝丝入扣。最后的大BOSS不是站在游戏通关终点的功力最强的人,而是居于蛛网的中心,本身是问题的核心。读者也是一小口一小口吃的,每迎来一个小高潮,那份爽里都有一部分是对最后大高潮的预期。随着高潮迭起,爽感层层积累,最后会突破阈值,达到惊喜。《间客》终结时,猫腻说自己写嗨了,连写了24小时,三万多字。读者也嗨了,作者与读者共入狂欢,各不辜负。这是大故事不可替代的爽。

我看升级流“小白文”,最大的阻碍还不是低,而是闷(比如,我看《西游记》也觉得闷)。在我看来,这是同一个故事的反复。不管有几百万字,实际上是3000字/节的叠加,所以,是小故事。小故事提供的只能是小爽,每天15分钟的“每日历险”。这样的写作,其实更适合网文的更新机制,也更适合“动物化的后现代”(东浩纪)的心理机制。老猫的书并不适合追更,而适合“养肥再杀”。某种意义上说,他的大故事是印刷文明叙述传统的延续。

在网文圈,猫腻有“最文青作家”之称。但老猫说他有点怕被称为“文青”,因为怕人们因此忽略他在经营故事上下的功夫。他甚至说,大家都是“小白文”,“文青”只是一件袍子。由于吃不下“小白文”,我不敢说猫腻即使写故事的功夫也高于“最至尊”的小白大神。不过,老猫故事的爽,确实是一种更高难的爽,与“文青”的意义关怀浑然一体——不单是思想深刻的爽,而是“情怀”的意义结构内在于爽文结构,使爽的层次深。比较老猫“文青文”和“小白文”的差异,我们能更深体察到金庸小说的现代性。从本质上说,金庸小说并非中国古典通俗小说的嫡传子孙,而是五四新文学的私淑传人。因为从深层叙事结构上看,金庸的小说不是散点透视的串珠法,而是立体透视的树状图。金庸的武侠世界是逻格斯中心的,有目的,有中心,有秩序,有因果,所谓的“大故事”就是现实主义宏大叙事崩解之后的“拟宏大叙事”。

如果说,金庸的成就在于完成了中国古典武侠小说向现代武侠小说的转型,猫腻的成就则在于将这一转型从纸质时代推向网络时代。网络小说的篇幅大大超过了纸质小说,一部《庆余年》就300多万字,相当于“射雕”三部曲的总和。在这里,猫腻用了“串珠加大扣”的方式,这也是很多网络作家推崇的方式。于是,我们看到《庆余年》的故事体量陡然加大了——它基本上是用《射雕英雄传》的结构,把三部曲的内容全都涵盖进去。与之相应,故事世界的尺度、情节的密度、跌宕起伏的程度也成倍增加。今天,如果我们重读金庸小说,可能会觉得不那么过瘾了,原因是我们的胃口被撑大了。

不过,即使《庆余年》比《射雕》好看,也并不意味着猫腻比金庸更了不起。类型小说本就是不断地更新换代,《庆余年》的升级既有前辈武侠的经验,又有同期历史穿越小说的积累。但若只论讲故事的功夫,站在前辈肩膀上的猫腻确实一起步便不输于金庸大师。

再说人物。如果说故事是类型小说的骨骼,人物则是脏器。如果没有挂心的人物,故事的爽只能烧脑、走肾,却不能爽到心里去。只有人物活了,故事建构的世界才有世界感,否则,只是地图。

《庆余年》的人物很像《射雕》,配角比主角更出彩。在更《择天记》时,有一天更到陈长生当了国教学院的院长,老猫突然留言说,陈院长,想他了。老读者们都明白,老猫说的陈院长是《庆余年》里的监察院长陈萍萍。那真是一种很怅惘的感觉,一个人物写活了,然后随着作品的完结走远了,像一个远逝的亲人或朋友。庆帝也写得极精彩,集雄才大略、现实理性和自私冷酷于一身,比稍早完结的《琅琊榜》中的梁帝要复杂得多。还有疯魔的长公主,蔫有准儿的范建,酷酷的五竹叔,冷面的言冰云,“简单”的十三郎……甚至整部书里没有真正的龙套,都是大大小小的配角。连“千年龙套王启年”(王启年是一个很多网文作家共同使用的龙套人名)都成为一个捧哏的角儿。这些性格强大、行事硬朗的人物,在故事间按照自己的规则行动,他们的冲突也是价值观的冲突,这就打开了世界的多重面向,也打开了YY的小宇宙。

在以爽为唯一目的的“小白文”里,往往只有主角一个人物,其他都是NPC,甚至主角也是玩家代入的替身。读者之所以能感到“超爽”,是因为被置于宇宙的绝对中心,一切规则为你而定,并且可以随时为你而改。这是一种自我胎儿化的欲望,典型的白日梦。成熟的读者都明白做梦只是做梦,梦醒继续老实搬砖。老猫笔下的主角虽然也自带光环,也开金手指,但只能在一定范围内。那些人物有点像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离开了虚拟空间,你还能拿他们说事儿,比如,遇到该动手的事,我们会说,郭靖会怎样,萧峰会怎样,范闲又会怎样。所以,读这样的书容易受影响,搞不好还真染上几分英雄气概。

在《庆余年》里,猫腻干了一件极有风险的事,把整个故事的逻辑压在一个人物塑造得是否成功上——这个人物,当然是叶轻眉。这是一个儿子弑父、臣仆弑君的故事,而庆帝是个好皇帝,尽管无情无义。从国家大局而言,他杀叶轻眉,也未必是错。陈萍萍、范建和范闲手里没有什么家国大义,也没有个人野心,他们杀庆帝只是为了给叶轻眉复仇。这是一部被称为“权谋宝典”的小说,陈萍萍等人如庆帝一样现实、冷酷、老辣、腹黑。但小说的驱动力却是情,是什么样的女人会让这些理智的男人为情所驱,十几年蓄势待发,最后拼上身家性命,不惜被千刀万剐?她压得住这个杠杆吗?

事实证明她压住了。

这个带一把长狙枪穿越过来的理科女,如一道圣光破空而来,带给这个世界大恩大爱大光辉。她来自另一个维度——不是时空维度,而是文明维度——或许是地球人类文明发展史上最有情怀的那一页:自由、平等、博爱。她以尊重平等之心照亮了陈萍萍这个太监奴才的黑暗之心,以温柔博爱之心护佑了四顾剑这个被家人冷虐的“痴傻”儿童冰冷的心,就连五竹这个人工智能机器人,提起“小姐”都“笑了”。她把爱情给了庆帝,但一定把最诚挚的友爱给了范建,这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大姐姐也永远驻进了诚王的心。书里的人,至少是男人,人人都爱叶轻眉,长公主一生要跟她比,那应该也算一种变态的爱吧。

但叶轻眉的心并不在男女上,她的心在天下。和众多的穿越者一样,她开工厂、建商行、搞慈善,并且要改革政治制度,铭刻在监察院门口的那几行金字就是她的理想:

“我希望庆国的人民都能成为不羁之民。 

受到他人虐待时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灾恶侵袭时有不受挫折之心; 

若有不正之事时,不恐惧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献媚…… 

我希望庆国的国民,每一位都能成为王;都能成为统治被称为‘自己’这块领土的,独一无二的王。”③

所以,叶轻眉的魅力是文明的魅力,她的光辉是人类理想的光辉,她是引导这个世界世俗之人上升的女神。庆帝杀了她,是自选绝情灭性之路,也捅破了陈萍萍们的心。他们要为她讨回公道,也是护守自己心中侥幸得沐的天道。

不知道老猫在做叶轻眉的人设时,想没想到这个人物这么重要,如果想到了,他确实很嚣张。因为这一手是金庸在封笔之作《鹿鼎记》时才敢玩的,这本书的逻辑也全靠韦小宝这个人物顶起来。当然,老猫还是要容易得多。韦小宝是正面写、实写,要在现实中活起来。叶轻眉是侧面写、虚写,只要在传说中飞起来。老猫这种写法的选择是准确的,也是明智的。

说完人物再说境界。老猫的境界就叫“情怀”,《庆余年》的情怀就在叶轻眉身上,比起大侠风范,它更戳中一代中国人的精神困境。这个下面接着说。

最后说说文笔。老猫的文笔不错,但确实还不如金庸,至少不如我们今天看到的书版的金庸。这倒不是指诗词歌赋的功夫,那只是修辞,类型小说的文笔包括修辞,但主要不在修辞,而在叙述功力。老猫自己也承认,叙述上不如金庸干净利落,“他20万字叙述好的事我50万字都说不清楚”,这或许有些自谦了,或许也和网文的长度和更文方式有关。在刻画人物上,此时的笔力也还不够精准,就连叶轻眉这个人物,也可以写得更透,目前,她的气质在中二气息、革命精神和圣女情怀之间,可以更贯通一体。老猫还有一样让人不满的是,有些句式和词汇使用太频繁,像“……到了极点”,“……到了恐怖的程度”,显得词汇特别贫乏。希望出版时能像金庸一样做一番仔细修改润色。还有就是,范闲抄诗的桥段太烂了,建议全删。

二、情怀之作《间客》:路遥的路这样走通

《庆余年》是猫腻的“封神之作”,对于类型小说作家来说,封神基本要靠套路,成神之后就有资格展现个性了。猫腻多次说,《间客》对于他是很特别的一本书,因为有太多的“私货”。

《间客》的主人公许乐应该是猫腻最宠爱的人物,是的,宠爱。2015年6月我采访老猫时,请他列几位最喜欢的人物,他列了几位,许乐、施公子、夫子、大师兄、二师兄、桑桑、邹郁。《择天记》完结后,他在《完本答疑》中说喜欢秋山君和徐有容。许乐是他唯一喜欢的主角。

在老猫的几位主角里,范闲是最容易代入的一位。其余的几位,宁缺太狠厉,陈长生太高蹈,许乐三观太正。老猫说陈长生更适合做朋友,宁缺更像他自己。我总觉得他不太喜欢范闲,可能是因为范闲太像我们这个时代的普通人。刚穿越过去获得第二次生命的时候,范闲只想活着,好好活着,“抡圆了活”。但事实上,他活得很憋屈小意。直到他被燕小乙的生死一箭逼出了胆气,他才找到比活着更有意义的东西,就是有意义地活着,必要的时候可以不活着。因此,他才敢为了见陈萍萍最后一面而劫法场,为了给叶轻眉报仇而杀皇帝。这便是向死而生。

范闲的终点是许乐的起点,许乐是老猫理想人格的投射。可以说,他是叶轻眉的现实版,叶轻眉的星空在他这里化成了心中的道德律——《间客》的篇首语便是康德那句被广为引用的名言:“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许乐天生是一个好人,道德律是他良心的鞭子。同时,许乐是一个来自草根的小人物。在一个强者为王的时代,一个小人物有没有资格做好人?这是这本书探讨的核心问题之一。

老猫笔下的主人公有一个特点,都是孤儿。当然,他们都有大来历。易天行是弥勒下凡,陈长生的原型是唐三藏,范闲和宁缺都是穿越者。许乐也是帝国皇太子,但是这个身份对于他来说,一直像个追加的外挂,作为外挂,它远没有老东西(联邦中央电脑)重要。从始至终,许乐都认为自己是矿工的儿子。他的童年有苦难,但没有什么家仇国恨。他是个普通的青年,有着普通的长相,普通的志向,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贫穷落后的家乡,到大城市,进大公司,做一个收入不错的技术白领,过上中产阶级的小康生活。

许乐太像现实主义成长小说里的底层青年,不是于连那种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不是拉斯蒂尼那种利欲熏心的,而是路遥笔下的孙少平那种正直勤奋、凭一己之力努力上升的。老猫在《间客》后记里说,“我最爱《平凡的世界》,我始终认为那是我看过的最好一本YY小说”。这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都能成功地制造意识形态幻觉,那个爽可真是爽,因为作家和读者都真信,相信理想能在现实中开出花来。

但是孙少平的路在路遥之后就走不下去了。即使路遥没有英年早逝,恐怕他自己也写不下去了。因为,支持他当年写作的那种“黄金信仰”的社会基础发生了变化④。随着社会阶层的固化,底层青年的路越走越窄。在孙少平之后,成长人物的道德形象一路下滑,从“陈世美”(冯家昌《城的灯》)到“凤凰男”(祁同伟《人民的名义》),有志青年的膝盖越跪越软,吃瓜群众的失望越陷越深。在西方,支持现实主义叙述的启蒙信仰在一战以后就瓦解了,之后,纯文学进入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专门拆解宏大叙事的意识形态幻觉。倒是大众文学一脉中的奇幻(科幻)文学,在虚拟空间再造世界,创作出替代现实主义宏大叙事的“拟宏大叙事”。

西方幻想文学正是中国网络小说的源头。为什么网络小说以幻想类为主导?原因正是原本创造信仰神话的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已不再可能,但人民群众总是要做梦的。事实上,白日梦最能检测一个时代一个人群的道德指数和幸福指数了。中国网络文学发展近二十年来变化万千,但核心爽文模式万变不离其宗,只有一个:屌丝的逆袭。什么是“屌丝”?我自己的定义是:在一个阶级板结了的社会里,丧失了合法上升通道的有为青年。什么是“屌丝的逆袭”?就是“在下者”遵循其被欺压的法则上位。在写实性文学中,屌丝如何能逆袭?一定是牺牲了普通人不愿意牺牲的东西。比如,自尊。下过跪的祁同伟膝下已没有黄金,只有碎成渣滓的自尊,所以,即便再有人同情也没人想要代入。幻想文学则不同,主人公可以点亮“金手指”,大开外挂,一路打脸升级。虽然,如此“逆袭”,每一次成功都在加固现实的法则,但对于广大屌丝而言,能在梦里快活快活也是好的。

老猫是以商业作家自命的,他认为,让读者爽,帮他们“有效率地杀时间”,是一个商业作家的本分。但他显然又不甘心于此,所以,他要在爽文里面偷偷塞“私货”,这个私货就是“情怀”。

什么是老猫的“情怀”?在我看来,简单地说,“情怀”就是启蒙主义的“剩余能量”。叶轻眉的理想是典型的启蒙价值观,是中国自皇权文明向现代文明转型以来的基础价值观,它以乌托邦指向昭示着一个应然的社会,为人们反抗和批判现实提供一个彼岸世界的参照系。

但是,自从1990年代以来,伴随乌托邦实践的全球性失败,启蒙共识已然瓦解。今天的中国人大概更认同庆帝的现实理性吧——为了庆国的强大,为了一统天下,寡恩薄义、杀伐果断。也许很多人会同意庆帝杀了叶轻眉,然后,忘了她,让她的故事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中。终有一天,更多人压根不会知道,世上曾有叶轻眉。

但是,老猫忘不了,他要把她带回来。老猫自认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至于自由主义的定义,也不用看书上的概念怎么说,看看叶轻眉和许乐就差不多了。一说主义,便要论争。而今天,中国处在一个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时代。好在老猫不是思想家而是作家,他的主义可以通过“情怀”讲出来。

猫腻在《后记》里说,《间客》就是“一个愤怒青年的故事”:“我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但我真的知道什么是错误的,因为那些错误是如此的简单,根本不需要艰深的理论知识,而只需要看两眼。你抢我的东西,偷我的钞票,我无罪时你伤害我,没有塞红包你就不肯把我的车还给我,你拿小爷我缴的税去喝好酒找女人还像他妈的大爷一样坐在窗子后面吼我,这些就是错的。这些都是我经历过的,而被我的家人亲人友人所习以为常甚至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在我看来都他妈是错的。这是很原始朴素的道德,在很多人看来深具小市民天真幼稚无趣特点,然而拜托,你我不就是小市民吗?不就是想有免于恐惧的权利吗?不就是想有不平临身时,有个猛人能站起来帮帮手吗?”

许乐就是一个总是站起来帮人一把的“猛人”。《间客》明明是科幻的设定,但猫腻称之为“个人英雄主义的武侠小说”(《后记》)。中国网络小说兴起后,武侠小说却式微了,除了该类型发展过于成熟这一文学因素外,另一个重要的心理因素是,古道热肠的大侠风范已经不能唤起时代共鸣,代之而起的是修仙小说的大道无情、以力证道。但在这里,老猫让许乐做回英雄侠客。什么叫侠?司马迁说,侠是“不轨于正义”,就是在世间的法被权力者践踏了之后,本着朴素的道义良心自掌正义,替天行道。

许乐本是一个来自底层的小人物,一心想做守法良民。但是一连串不合理的事情发生了,他的亲人、哥们儿、女友、战友、一些真诚帮助过他或真正无辜的老百姓在他眼前死去、失踪、被冤枉、被屠杀……就是为了保护这一个个具体的人,为他们讨回公道,他卷入了一次比一次更复杂的阴谋、一场比一场更宏大的战争。许乐最可贵之处就在于,无论是身为逃犯还是联邦英雄,他永远站在最弱势者一边,代表那些最没有议价能力的人与大人物们谈判。于是,大人物们在平衡利益的时候就不得不考虑小人物的那一份,活人在分配果实时,就不得不考虑死人的那一份。否则,许乐那个“二货”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很多时候,联邦政府都为了“国家整体利益”认了,七大家族都为了家族利益最大化忍了,偏偏许乐这个“二货”却不认也不忍。整部作品“爽”的动力就是一个“小人物”的不忍,如何坏了大人物的大谋。最大快人心的是,无论对于阴谋还是“阳谋”,许乐的反抗形式经常是非常简单的直接暴力,“小人复仇,从早到晚”。

许乐并不是一个简单粗暴的人,《间客》也不是一部感情用事的作品。继《庆余年》之后,《间客》进一步进行了制度的探讨。如果说《间客》里的联邦正是《庆余年》中“自由主义穿越者”叶轻眉致力于建立的现代民主制度,《间客》讨论的是民主制度的弊端和悖论。在不能有一个更好的制度在总体上解决问题的时候,许乐反对牺牲局部的利益,尤其反对权力集团以任何堂而皇之的名义牺牲草民的利益,这种事只要被他看见了,就一定要管,“虽千万人,我不愿意!”(第四卷第三百八十章标题)

在实现正当目的的过程中,许乐的手段也是一直正当的。因为,老猫不断赋予许乐超人的能力(如“八稻真气”、中央电脑“第一序列”保护对象,以及“联邦英雄”“帝国皇太子”的身份),使他能够完成那些不可能的任务。老猫让心爱的主人公以个人英雄主义申明了普通人的权利:不为虎作伥的权利,不逆来顺受的权利,免于恐惧的权利,愤怒的权利,心安理得的权利……是的,这些都是“私货”。通过在自己建构的“幻象空间”里重新立法,猫腻走通了路遥之后难以继续的路。最后,许乐不但人生大放异彩,也始终保持着内心的完整,实现了那句为人打气的豪言——“内心纯洁的人前途无量”(这句话出于2005年超女大赛,在《间客》中被题写在帝国“大师范府”墙壁上)。

这本书有一种特别阳光健朗的“直男”味道,无论是气质还是节奏。当然,是“直男”,不是“直男癌”。虽然老猫也顺着“直男”们的恶趣味去开后宫,但开得那叫一个惨,许乐这么一个备受作者宠爱的人物居然被写成了性无能,可见老猫心中那根“道德的鞭子”多么严厉。这鞭子到了《将夜》就彻底亮出来了。这本书里的男人写得真是好,小爷、太子、七组、军神、封余、钟瘦虎……男人之间的关系也写得真是好。我总觉得这本书被“腐”得不够,远不如老猫好基友蝴蝶蓝的《全职高手》。

三、成熟之作《将夜》:东方玄幻的落地生根

2015年6月,猫腻以《将夜》获得“腾讯书院文学·类型小说年度作家”桂冠。这是一个很主流的奖,一直很“纯文学”,2015年才新设类型小说奖,那一年的致敬作家是刘慈欣。评奖委员会委托我起草猫腻的授奖词,于是,我也趁机卖了“私货”。授奖词的全文是这么写的——

在大神林立的网络文学界,素有“最文青作家”之称的猫腻独树一帜。继《朱雀记》《庆余年》《间客》之后,《将夜》继续以“爽文”写“情怀”——以孔子师徒为原型,在“第二世界”建构了“书院”和以“书院精神”立国的“大唐”——力图在一个功利犬儒的“小时代”,重书“大写的人格”与“大写的国格”;在所谓的“历史终结”之后,重建中国人的文明信仰。尤为难得的是,作者一方面以坚定的草根立场肯定了中国文化中“饮食男女”的世俗情怀,以反拨西风东渐以来国人因无神而自卑的文化心理;一方面又以启蒙价值为核心对儒家思想进行改造。“书院精神”是“人本主义”与“仁爱思想”的结合体,“不自由,毋宁死”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夫子师徒身上获得完美统一。这是一部颇具东方神韵的巨制,格局宏阔,文笔俊逸,故事荡气回肠,人物呼之欲出。继金庸之后,猫腻继承和发展了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中国现代类型小说的传统,并且具有“土生土长”的网络原生性。其写作代表了目前中国网络类型小说的最高成就,显示出从“大神阶段”跃进“大师阶段”的实力。

今天重读,我的判断没有什么变化,除了最后一句。当时提大师有点胆怯,并且毕竟是官方授奖词。今天看来,《将夜》确实是猫腻的成熟之作,也是艺术水准最高的——虽然完成度不是最高的,但难度系数太高。写完《将夜》,他就可以称大师了。从中国类型小说的发展脉络来看,《将夜》的贡献是,真正把武侠传统融入了网络小说,并且让东方玄幻这个网文类型终于在本土文化中落地生根。

中国网络文学的诞生虽然深受武侠小说的滋养,其直接源头却是西幻,最早形成的类型也是西幻。但西幻小说的背景和价值观都是西方的,连人物名字都是翻译体的,让中国读者感到陌生隔膜。2001年宝剑锋(本名林庭锋)建立中国玄幻文学协会(CMFU),即起点中文网的前身,玄幻小说慢慢发展起来,后来发展成的“玄幻升级文”更成为网文的主流。玄幻是西幻的东方化,但事实上,“玄幻升级文”的内核却是欧美网游的升级系统和日本动漫的少年热血,东方背景只是作为拉近与读者距离的手段。十几年来,如何讲述东方风格的玄幻故事,一直是网文界不断提及且反复实践的命题。直到猫腻的《将夜》将故事背景落实进“大唐”和“书院”(以孔子师徒为原型),讨论“仁学”和“人学”的命题,注入现实的“情怀”,“东方玄幻”才称得上真正找到了文化的肉身,找到了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找到了自己的“精气神”。此后,烽火戏诸侯《雪中悍刀行》、无罪《仙魔变》《剑王朝》的跟进,以及猫腻《择天记》的再推,“东方玄幻”已经日益丰满,成为近年来最重要的网文类型之一,真正发展成了超越西方奇幻的类型。

《将夜》为猫腻拿了很多大奖。主流文学界方面,除“腾讯书院奖”外,还有首届“网络文学双年奖”金奖(2015),中国作协中国网络小说排行榜完结榜榜首(2016)。在网文圈内,它拿到了起点奖的“大满贯”——最能证明作家人气的年度月票总冠军、“金键盘奖”的“年度作家”和“年度作品”——网络大神中拿下如此代表全面实力“大满贯”奖的只有猫腻和月关,作品唯有《将夜》。这是老猫特别让人踏实的地方,既是目前主流文学界认可度最高的网文作家,又是从商业机制里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大神。所以,他的“情怀”不单是精英知识分子一厢情愿认同的,更是广大普通读者深切认可的。

在《将夜》完本后记中,老猫说,他的情怀是“向下沉”的。沉到了老百姓柴米油盐的平常日子里,沉到普通人心中朴素的原始道德中,也沉到“黑暗森林”的深处。

在老猫的主角里,宁缺的道德起点是最低的。老猫故意把他压得很低,为的是在极黑暗的境地找到一丝光明。一个普通人的灵魂穿越到一个普通的孩子身上,4岁就被迫杀了小伙伴逃命。之后的15年,他所遇到的,除了相依为命的桑桑,不管是人是兽,都想生剥活吞了他。对于他来说,活着就是最大的道理。如果为了自己活着要负天下人,那就负吧。

带着一颗冷酷的复仇之心,他来到长安,进了书院“二层楼”,成了夫子的亲传弟子。他遇到一群巨天真巨有趣的牛人,看到一种从未想见的美妙生活。于是,他被“收”了——先是被天生纯善的陈皮皮“收”,后是被天生仁厚的大师兄“收”,当然,还有永远讲礼也永远有理的二师兄,与天地精神独往来最后遭天诛而死的小师叔,兼容并包放任自由最后化身为月与昊天决斗的夫子。因为夫子有几层楼那么高,所以罩得住他的弟子过最自由的生活,也罩得住大唐的国民过最自然的生活。漆匠杨二喜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敢和乡吏互骂——有唐律管着,杨二喜有免于恐惧的自由。但是夫子终究有离开的一天,所以,人们必须自己捍卫自由。国家有难,杨二喜自备武器千里投军,因为他知道没有了大唐,他的好日子就完了。被“收”了的宁缺也爱上了大唐,举世伐唐之时,这个原本最冷酷自私的人扛起了重任,守长安,保大唐,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如果说《间客》重在保护人的消极自由、不被侵犯的自由,《将夜》则重在写积极的自由、自我实现的自由。书中佛宗、道门、魔宗、书院四大势力并存,其中佛宗一直在做他们认为应该做的事,道门是在做他们认为正确的事,魔宗则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只要道佛两宗想做什么,便反其道而行之,唯有书院,他们只做让自己高兴的事。⑤只做让自己高兴的事,看似简单,实则极难。它需要个人有强大的独立自由意志,既能抗外敌,又能驱内鬼,这对于有着深重精神奴役创伤的中国人来说,尤其不易。

书中有两个情节设定特别棒。

一是反转了“赵氏孤儿”的故事。当宁缺找到当年宣威将军灭门惨案的主导者夏侯复仇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将军的儿子。但宁缺说他不是。他是门房的儿子,当时他和将军的儿子都只有四岁,是好伙伴。当老管家愧疚地看向他举起柴刀时,他抢先捅出了一刀。宁缺问大家,为什么你们都以为我是将军的儿子?难道门房的儿子就不该活着吗?为什么你们都以为是王子复仇记,难道门房的仇就不该报吗?是的,书上都是这么写的,戏台上都是这么演的,但从来如此便对吗?⑥ 在《庆余年》里,范闲欠了范建儿子一条命,那是一个忠臣为救孤舍弃亲生的故事。这次,老猫还了回来。他让宁缺向人们的思维定式乃至美学定式发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二是反转了“冥王之子”的传说。传说中冥王有七万个子女,他们像定位仪一样被送往各个大陆转生,然后,冥王按图索骥去把“永夜”降临到这个大陆,“将夜”就是指“永夜”降临之前的恐怖时期。所有人都认为,如果在“永夜”降临之前杀死冥王之子,冥王就找不到我们的世界,我们便得以逃过一劫。当年,宣威将军府的灭门惨案,就是因为道门的光明大神官在那里看到了黑暗。起初,宁缺被指认为冥王之子,后来,桑桑又被指认为冥王之女。所有人都认为,为了存亡大局,应该牺牲桑桑。但是宁缺反对。他认为桑桑不该死,对于他来讲,桑桑比全世界都重要。他爱她,她也爱他,所以他背着她亡命天涯,对抗整个世界。当全世界的追杀势力将他们逼到白塔寺,千钧一发之际,大师兄赶来,提出另一种可能:会不会冥王之子其实是引爆器?一旦他们被杀死,便会惊动冥王?如此说来,冥王之子非但不能被杀死,而是要好好保护?这个说法不是没有逻辑漏洞,但是这个说法的提出,让我们突然看到,所谓的天经地义,其实不过就是个说法。而在这个说法背后,早有各方势力的暗暗布局。

猫腻说,《将夜》的主题有两个,自由和爱情。宁缺和桑桑之间的感情,我以为用“爱”这个词更压得住——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相知相伴。在宁缺眼里,桑桑就是桑桑,不管她是黑桑桑还是白桑桑,是冥王之女还是昊天化身,纵使天下皆曰该杀,依然是“我家桑桑”。这是一种特别笃定的感情,老猫故意用这样的设定,为爱扯出一个大大的边界,罩上一把隔绝天地的大黑伞。所谓无恒产便无恒心,无恒爱亦无恒心。动不动就为什么“大义”放弃爱,恒心在哪里?到了《择天记》,老猫的观念有所调整。当徐有容面临宁缺式的选择时,她说,如果真能证明杀掉陈长生可以保存全世界,我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然后陪他死。⑦这大概就是老猫的底线了。除非一起死,否则别谈什么大义灭亲。不押上自己的性命,任何“大义”都可能只是个名义。

人类历史上已经有太多人被各种莫须有的“名义”抹去了。然而,我们小老百姓还总爱分享大人物的逻辑,“宁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我们有没有想过,自己肯定在那“三千”里——不是这个“三千”,就是那个“三千”,而那“一个”可能根本就没有(比如,其实“永夜”就是昊天的一个说法,这里就不过度剧透了)。即使有朝一日平反昭雪,墓碑上也只有宣威将军的名字,门房们只是数字。既然如此,小老百姓所能做的岂不只有拼命捍卫自己的自由?纵使不能捍卫自由状态,也要捍卫自由意志,像鲁迅说的那样,即使不幸做了奴隶,也要挣扎着反抗,不能做奴才。不过,反抗从来都不是只与智慧相关,更与勇气和习惯相关。

网络文学建构的虚拟世界正可以帮助人们在漫长的情感体验中培养心理习惯。我曾用“子宫”和“培养皿”两个比喻来形容网络文学的心理建设功能⑧。所谓“子宫”,就是承载人们的欲望,从而形成一套“全民疗伤机制”。所谓“培养皿”,就是通过某些有情怀的设定,帮助人们养成更健康的人格。但是虚拟世界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便是以回避的态度面对现实世界。作为一种亚文化,它的抵抗性就在于“自己和自己玩”,以不与主流直接对抗的方式而存在。但是,如果当存在的方式被改变的时候还不抵抗,就会相当危险。因为在以“爽”为核心的虚拟世界里,我们已经太习惯于调教自己的潜意识了。我们可以萌化征服者,然后爱上征服者;可以把总裁的霸道理解为爱,让自己享受受虐快感;可以自觉主动地规训自己,让自己人畜无害。特别当人工智能的威胁越来越紧迫以后(《将夜》里的昊天就很像一个超级的人工智能系统),如果人类不加强捍卫自由意志的基因,不用机器人动手,我们自己就会把自己做成蓄电池。

最后再说一下文笔。相比起《庆余年》和《间客》,《将夜》的叙述从容多了。尤其是开头部分,在悲怆寒冷的复仇故事外,包裹着一层温暖的喜感。陈皮皮与宁缺之间,宁缺与颜瑟大师之间,夫子师徒之间,充溢着幽默的日常。老猫刻画人物的刀法也精准多了。像杨二喜那样的普通人,三笔两笔就活生生地立起来了。像朝小树那样有风采的人物,几章过后,就如大树一般生长起来。如果说故事是骨骼,人物是脏器,情怀是灵魂,文笔就是肌肤。《将夜》的肌肤如大唐的女人,丰腴、细腻、有质感。

四、转型之作《择天记》:将“文青文”架在“小白文”的地图上

《择天记》是猫腻的转型之作,即使没有阅文集团的“全版权开发”,老猫也要尝试转型,因为他要写下去,就要进一步网络化。

对于网络文学,我一直称它为“印刷文明的遗腹子”。文字的艺术是印刷文明时代的王者,到了网络时代,它一定要让位,因为对于网络这种媒介而言,它不是最匹配的艺术形式,最匹配的形式是电子游戏。

得益于各种阴差阳错的原因,过去的20年中国网络文学获得独步于世界的繁荣发展,成为中国网络文化中最大的内容生产基地⑨,这种局面还能延续多久?阅文老总吴文辉的判断是十年,因为网文机制比电子游戏、动漫等产业机制成熟十年。而且他说,阅文系统的核心是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用户生产内容),未必一定是小说⑩。到了电子游戏君临天下的那一天,网络文学的位置在哪里呢?或许还是一种大众文学,那应该是同人写作的部分。像老猫这样的以作者为核心的创作,恐怕要成为一种小众艺术。到那时,猫叔就真成经典作家了,说不定还会被称为“古典作家”(既然2003年VIP机制建立以前出道的作家已经被称为“远古级大神”)。

身为“70后”的老猫在网文作者中已经是“大叔”级别的,而喜欢他的“老白”们有不少已经是大爷、大妈级别的了,比如我。我们是印刷文明哺育长大的,我们的根在那里。老猫算是中国最早上网的一批人,但就算是这些年来一直泡在网上,相对于“90后”网生一代,仍然是“文化移民”。近两年,在对网络文学的研究中,我发现,游戏对网文的影响已经是结构性的了,比如支线叙述、玩家视点、游戏环境、死亡模式等,二次元文化也成为一种背景性存在,不会玩游戏、对于二次元文化缺乏深切理解的人,比如我,很难看得懂。但要真正进入,我需要一个熟悉的引路人,不仅帮我调整感官比率,更重要的,帮我接通心灵通道。而我的“90后”学生里,也有人迷恋“宏大叙事”,他(她)们也喜欢老猫,但总觉得老猫“网络性”不够。能不能让我们这两路人相逢,就要看老猫的本事了。

其实,老猫的创作一直具有网络性,他也一直在不断尝试吸纳各种二次元要素。比如,《庆余年》《间客》有日本小说、动画《十二国记》《银河英雄传说》的影子,《间客》还可以算作“机甲文”,《将夜》已经由“低武低魔”的武侠设定升级为“高武高魔”的玄幻设定,以至于一些老读者跟不上了。这些“90后”们感受不深,而我感受深,因为,这些恰恰是老猫作品里我最抓不住的部分。而且,这也是我特别佩服老猫的部分。作为一个靠“吸粉”吃饭的职业作家,他每开一个文都在尝试一种新类型,进行一种新的自我挑战。《择天记》的挑战是最大,因为这一次是结构性转型,他要做的是把“文青文”架在“小白文”的地图上,而且基本成功了。

虽然在我们看来,“小白文”缺乏一个有中心逻辑的价值系统,人物也缺乏连续性的羁绊关系,然而,脱开了这些束缚,人物一路狂奔地跑地图,确实跑出了大大的地图。而且,由于没有深层的意义结构和微妙的细部叙述,爽点要全部建立在新奇刺激上,这也大大拉抻了作者的想象力。好在大多数“小白文”作者也是青少年,正值人生想象力最丰富的时候。他们创造出的世界,场面之恢弘,色彩之瑰丽,器物之繁多,都是此前创作前所未有的。这也才是与好莱坞大片、欧美三A(高质量、高成本、高销量)游戏大制作相匹配的感官比率。

相较于此前作品,《择天记》的世界观明显地更为庞大(多个大陆),创造了一个更高魔的世界(如龙、魔、妖兽等),很多人物是按萌属性设定的(如“土豪”唐三十六、“萝莉”落落、“正太”折袖)。人物也更“少年向”,大都十四至十五岁上下。特别是小说前期,写陈长生考取大朝试第一、结识友人、建立羁绊的过程,是一个标准的热血故事。这些写得怎么样,要小朋友们去评价,我把握不好,不敢说。

说点我觉得能把握住的。

老猫的书中总有一道“硬菜”,它既是形而上的命题,又是迫近的人生困惑——在《朱雀记》中,是活着还是不活;在《庆余年》中,是人应当怎样活着;在《间客》中,是公平和正义;在《将夜》中,是自由和爱情;在《择天记》中,是“命运与选择”。在《择天记》里,猫腻的“情怀”继续向下沉,落在“生命”这个支点上,将书院的“随心所欲”落实为“顺心意”。“顺心意”是一种生活态度,即“心安理得”。理得是心安的依据。背后永远立着简单朴素的道理。而道理,已经被内化为生命的原则,遵守它无须刻意。它的生发是如此自然——既是“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欲”,也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矩”。这便是“顺心意”。

建立在“小白文”的地图上,《择天记》的故事骨架大了一号,手臂抡起来的半径幅度也大了一圈。情节密度更大,速度推进更快,有的地方有点飘,但高潮更精彩,特别是“圣后之死”那一场,超过了此前猫腻作品中所有的高潮情节,如《庆余年》里的“大东山之战”、《间客》里的“刺杀麦德林”、《将夜》里的“夏侯之死”,也超过了金庸《天龙八部》少林寺扫地僧出场那一场。由于世界庞大,神秘的大人物密集出场,像王之策、白帝、魔君、魔帅、黑袍,原本以为会隐于幕后的人物,纷纷走向前台。其实,他们之中每一个人都够做最后的“大BOSS”的。感觉老猫一下豪奢起来,很“唐三十六”。这些材料再好好消化一番,估计老猫下面再给我们提供的大餐就都是满汉全席级别的了。

人物方面,最可圈可点的是秋山君和徐有容这一对真龙真凤(对不起,拆了老猫的CP)。让秋山君出场时,估计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第二个隆庆太子(《将夜》),这么完美的人物,一定是用来打脸的。没想到这真是一个果断决绝又完美绝伦的人物,像这等如太阳一般光辉温暖的真君子,只有金庸写过一个,这就是《鹿鼎记》里的陈近南。正因为有陈近南这样的“真君子”镇局,韦小宝这个“真小人”才撒得开花儿。而韦小宝之后,再也没有人写出“真君子”了,这也是时代价值转向使然。网文中,有“恶人英雄”(如罗格《亵渎》),有“贱人英雄”(如胖子《冒牌大英雄》),直到许乐出现,才有“真心英雄”。而许乐只是个好人,不是一个处处极端完美的好人。大师兄也是真君子,但男性魅力不被突出。老猫敢正面写秋山君这么一个偶像级的正面人物,而且还是男主的情敌,真是艺高人胆大,而且,真有正能量。后来,老猫也不知道该拿秋山君怎么办了,只好拼命减他的戏份。在回答读者为什么这么做时,他说,秋山君应该是另一个故事里的人物,他不该给陈长生当配角(《择天记》完本答疑)。说得真好!

徐有容也写得特别好。秋山君和徐有容让人想起令狐冲和岳灵珊,秋山君是令狐冲的完美版,但徐有容实在和岳不群的女儿没有什么可比性。关于这个人物,我也喜欢老猫自己说的话,“我的徐有容是很好的徐有容”,“徐有容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包括读者”(《择天记》完本答疑)。能说出这样的话,老猫不仅是“妇女之友”,而称得上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在现代社会,女权主义其实是普世价值,是现代知识分子基本修养。在“女性向”这边,一直有一个说法,“同人女有义务比别人更有文化”。但在“男性向”这边,几乎不能要求。老猫并不擅长写女人,但他善于写女神,比如叶轻眉、天海、徐有容。这说明在他的生命里,一定沐浴过女性的光辉,所以“更有文化”。

《择天记》的结尾有些仓促,虽然从设定而言,比前几部逻辑更圆洽。故事逻辑不够圆洽是老猫一直有的问题,比如《庆余年》里叶轻眉是怎么从神庙出来的?《将夜》里昊天和桑桑是怎么回事?《将夜》的四分之三处,几乎写“崩了”,虽然有老猫身体的原因,也有故事难度太高的原因。但老猫的铁杆粉丝其实大都并不在意故事是否圆得严丝合缝,过程好就行了。《择天记》结尾的问题主要是人物和情节不够丰满有力,王之策、魔君、黑袍都可以更精彩,而老猫绝对有这个能力。我猜仓促收尾可能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有关系,这个事,我得说,出版确实很重要,抢时也绝对必要。

老猫在《择天记》完结后说,他八月份要开新书(后来又改成10月15日),这次是写“小师叔”。真期待。柯浩然,苏离。我觉得老猫还是更适合写大叔,反正自己也已经是大叔了嘛。读着大叔的故事,看着陈长生、唐三十六们一腔热血地走来,就可以唱那首老猫特别喜欢《样样红》:“青春少年是样样红,可是太匆匆,流金岁月人去楼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最后说说“学者粉丝”的事。最早提出这一概念的美国著名粉丝文化研究者亨利·詹金斯说,当他的导师约翰·费斯克自称是“粉丝”的时候,他的意思仅仅是很喜欢某部作品,“但是当我自称粉丝的时候,我是在宣布自己是特定亚文化的一员”。 我最早说自己是猫腻的粉丝时,也是指很喜欢他的作品。但随着阅读的加深,随着看他在小说内外的各种“撕”,我确认我和老猫“在一起”,和“大撕”后仍愿意和他“在一起”粉丝们,属于一个价值共同体和情感共同体。

“学者粉丝”概念的提出也促使我反思自己与研究对象之间的距离。我确实是那种会在研究对象上投入很深感情的人,或喜或厌,不然就没动力。所以,至少对于我来说,亮明立场是一种道德诚实。所谓学者的客观,应该是研究方法的公正,以及对自身情感结构、价值立场的清醒认识。

一次讨论课上,有学生说,为什么邵老师那么喜欢猫腻呢?因为猫腻戳中了她启蒙的“萌点”。真是一语中的。我是1986年考上北大中文系的,如果允许我自恋一点说的话,那时的北大,真有点《将夜》里书院的意思。大一第一学期,就听钱理群老师讲鲁迅,所以,对我们那一拨人来说,启蒙价值观是“基本设定”。这些年来,眼见着“基本设定”的崩坏,内心自然比别人更压抑。直到读了猫腻,那股不平之气才从心底吐出来。有些事情,本来就是错的。再“存在即合理”,再“从来如此”也是错的。错了,就要有“不恐惧修正之心”,至少在幻想空间里修正,让自己的人格舒展一下。

猫腻在《间客》后记里说,“这是一个怯懦的人写的一本无畏的大书”。我本来以为,他和我一样,是一个怯懦的人,所以积攒这么多“情怀”。这很正常,我从来没有奢求过作家像他笔下的人一样,尤其是幻想小说的作家。没想到,猫腻有时还正像他笔下的那些“二货”一样,敢怒,敢言,敢撕,敢咬。但许乐有他罩着,他有谁罩着呢?或许在他心里,觉得总有铁杆粉丝和他在一起吧,即使他滚一身污泥。书写得那么腹黑,人还这么性情,说明网文圈的生态,还是相对“原生态”。

大师级的通俗文学作家总能以精纯之力将天地大道植入世道人心,所以,真正塑造一个民族心灵的是优秀的通俗文学。当年,金庸的大侠风范让我们灵魂飞扬;今天,猫腻的“情怀”帮我们重筑底线。相对而言,猫腻讨论的那些命题,与我们更息息相关,戳中了你我的怕与爱。在我看来,猫腻不仅是一位大师级的网络文学作家,也是一位当下难得的知识分子——或许该再加上“草根”二字。感谢老猫,写了那么多好书,还以身作(shi)则(fa),逆流而上,把我们的精神大盘向上拉了拉——“虽千万人,我不愿意!”

2017年6月15日完稿,9月2 6日补充修订。                                    

①【 我对猫腻进行过两次深入访谈,一次是2015年6月15日的电话采访,正值猫腻获得第二届腾讯书院奖类型小说年度作家奖前夕,访谈稿精简版《以“爽文”写“情怀”——专访著名网络作家猫腻》发表于《南方文坛》2015年第5期。全文于2015年7月21日由猫腻微信号公众号(maoni1118)推出,“猫历史”栏目。收入邵燕君:《网络时代的文学引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二次访谈是2017年9月19日,猫腻光临我北大办公室,和我及几位同学长聊了十个小时,访谈稿正在整理中。下文中未明确注明出处的猫腻观点或转述材料,均出自此两次访谈。]

②[钱理群:《鲁迅杂文》,《南方文坛》2015年第4期。]

③[这段话出自《十二国记风之万里•黎明之空》(1994)卷《终章》,据猫腻称引自龙的天空论坛上一位台湾坛友麻牙苏的签名档。《十二国记》由日本作家小野不由美创作,以高中女生阳子卷入异世界为开端,叙说十二个架空国度庞大复杂的兴衰史,至今未完结。作品流露出强烈的现代民主意识,被评论家称为“一部关于民众的小说”(辻真先)。1992年起,小说由日本最大的出版集团讲谈社陆续出版,经由翻译,在台湾、香港、大陆等地皆获得相当高的人气。2002年,由日本放送协会(NHK)改编为动画,在日、中、韩、美等多个国家放映,风靡全球,亦成为中国大批“80后”、“90后”的童年回忆。动画版第三十九话《<风之万里黎明之空>终章》第22分钟至第24分钟也完整地引述了原文。]

④[参阅拙文《平凡的世界不平凡》,《小说评论》2003年第1期。]

⑤[《将夜》第三卷第105章《残寺乱山人不见》]

⑥[《将夜》第二卷第277章《这不是书上写的故事》]

⑦[《择天记》第1179章《她的答案》]

⑧[邵燕君:《从乌托邦到异托邦——网络文学“爽文学观”对精英文学观的他者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8期。]

⑨[参阅拙文《全球媒介革命视野下的中国网络文学“走出去”》,《网络文学评论》2017年第1期(创刊号)。]

⑩[邵燕君、吉云飞:《中国网络文学比其他娱乐产业成熟十年——专访起点中文网创始人、阅文集团CEO吴文辉》,《网络文学评论》2017年第1期(创刊号)

《二十年后——亨利·詹金斯和苏珊·斯科特的对话》,收于《文本盗猎者——电视粉丝与参与性文化》,【美】亨利·詹金斯著,郑熙青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