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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开往诗与梦的广州地铁

更新时间:2019-01-18 作者:陈崇正来源:广东作家网

到广州工作已经两年了,但如果你问我是否熟悉这座城市,我会摇摇头,脑海中浮现电影《海上钢琴师》的男主角1900站在舷梯上遥望城市的画面。钢琴师最终没有选择城市,而是选择返回大海:“摆在我面前的琴键成千上万,没有尽头,键盘太大,不是为凡人准备的,这是上帝的钢琴。”我们无法像1900那样幸运,可以选择星辰和大海,只能置身于这聚集希望的迷宫之中。

如果避开美食的味蕾来看广州的话,我唯一能熟悉的琴键,大概就是地铁站,它常常拥挤,偶尔寂静,收容了被城市时间耗尽了洪荒之力的人们,如诗人庞德所描述的那样:“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1.动物园站

我下班之后钻进去的第一个地铁站,就是动物园站。所以有人问我在哪里工作,我会告诉他动物园隔壁,另一个笼子。动物园站应该是广州最有辨识度的地铁站,中间撑起了两根水泥大树杈,不像动物园,倒有点像植物园。开阔的支撑,大写的两根手指:“耶——耶——”倒是蛮喜庆。每次看到这两根傻乎乎的柱子,我就觉得心情不错,因为那意味着早高峰拥挤的结束,或者踏进归家的旅途。每次抬头看时,总觉得上面如果多了两只晃荡的猴子,会更有意思。

动物园站正常都不会特别拥挤,但如果赶上从动物园里出来的人流,则乌泱泱的一片脑袋,从上面往下望,不觉惊叹人海也是海。每逢此时,就恨不得有绝顶轻功,在两根大手指上面一个借力腾挪,就可以飘进地铁站。

基于这样的想象,我判定这个地铁站属猴。

2.区庄站

区庄站是五号六号地铁站的换乘站,我每次都必须从动物园站下车,七弯八拐去换乘。区庄站不算大,但人流湍急,有点像河流中的礁石,人们都行色冲冲,爬上爬下。我就曾经在这个地铁站被一个女孩叫出名字:“你是陈崇正吧?”把我吓坏了,想了很久,才想起应该是中学同学。时隔十多年,我从青葱少年变成胖子大叔,难得火眼金睛认出我来。但又如何,一个转身又淹没在人海。“我也许会走入另一座城市,和另一群人朝夕为伴,一些人离开不愿回来,一些人终究被我忘记。”很多年前读到诗人戈麦这个句子,当时没有这么强的感觉,但如今再想起来,却恍若隔世。

区庄站应该是蓝色的,我想。

4.天平架站

从区庄到天平架,中间隔着沙河顶和黄花岗,但我几乎没从中这两个站停留。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从沙河顶站出去,则可以到诗人黄礼孩的工作室。他的工作室虽小,却各种小众电影,有诗歌、音乐和葡萄酒,是一个可以安放情怀的地方。稍嫌不足是该工作室在八楼,竟然没有电梯,明显虐待胖子,爬上去气喘吁吁,黄礼孩的工作室常常高朋满座,所以每次我都是喘着粗气跟人握手,出口皆短句,说长句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是说天平架站吧。天平架这个地名,是我认识广州的第一站。多年之前我还是一个懵懂少年,一个人坐卧铺车来到广州,口袋里揣着广州亲戚在电话里反复叮咛的地名,第一个就是天平架:“到广州下了大巴车,去找开往天平架的公共汽车。”那时候广州大部分地方没有地铁,到处都在修路挖沟,天河客运站到天平架的汽车弯来拐去,公车司机脾气很爆,车窗外尘土飞扬,每次都差不多把我搞吐。伊塔罗·卡尔维诺说城市有自己的生命:“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只有老广州记得当年的天平架的泥土路和天河客运站热带鱼一样穿梭的摩托车。当下许多小县城文学中发生的故事,在当年的天平架之类的广州城郊应该都发生过了。

天平架站会是天枰座吗?它拥有那么多的心事。

5.燕塘站

燕塘住着很多人,这是三号线。我有一个短篇小说《遇见陆小雪》,其实就以燕塘站为故事发生的地理背景。我让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在地铁里挤在一起,写了男主人公的猥琐,以配套这条随时可以把人变成金针菇的三号线。

我每次都被朋友嘲笑等地铁太斯文,通常下班的高峰来到燕塘站,没有三趟车我都排不到车门旁边,最后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车的,感觉像是被高压锅压进去的,一车肉或者一锅肉。进去之后你就不用担心会摔倒,因为连摔倒的空间都没有,手也可以不用拉扶手,四面都给人墙包围着你。我在小说里虚构了一场浪漫的挤压,但现实中挤出来的全是汗臭味,完全不见软玉温香。

这是临时的地下铁,肉在地底下奔跑,地面上的万家灯火,地底下的人肉罐头,构成了城市的立体盆景。

地铁到站,人群从车厢中迸溅出来,如同炸开的爆米花。有那么一次,一个女孩下车时将头发挂到我的背包的拉链上,她哎呀一声扯,没扯开,急中生智重新跳上车,车门刚好关上,一场虚惊。

几米的漫画里常常出现地铁。也对,没有地铁的城市,只能是城市,称不上大都市,不够大就不够寂寞,只有在地铁里,在地底下伸张通达的根脉,城市的慌张才那么抽象,那么接近诗。“我一定不是这城市里唯一的怪人,一定有人和我一样,空虚时对着夜空唱歌到天明,也许我永远都遇不到他,但我熟悉他的心情。”几米应该是上帝派到地铁里的琴师,他每次都能准确弾响城市最柔弱的那根弦。

没有鲜花和漫画的燕塘站,如此寂寞。

6.同和站

某一天夜里醒来,我有点恍惚,不知身处何处,打开手机里头的地图,看到自己置身于白云山以北,不禁失笑:这还算广州吗?若干年前,这里一定林木葱郁,至多也是几缕炊烟,三两人家。而不像如今人来人往,是个拥挤无序的城中村。

是的,白云山以北,同和站下车还要往北走好几公里,那里有一条叫白贺的街,我在一栋农民房里头住了两年。我一度将路名听成白鹤街,鹤舞白沙,觉得真美,白鹤街这么漂亮的地名可以放进小说里。但“白贺”这两个字就无法引发我美好的联想,最多想到童年的白色饼盒上印着“恭贺新禧”之类的字样。有时候脑海中的故事将我和这个世界隔开,我走下楼,看到路边热闹的肉菜摊子,当街的炉子上冒着热烟,浓浓的辣椒味儿。这才是人间,我在内心发出感慨。

但人家问我住在哪里,我只能告诉他住在同和附近。同和?一般他们都会重复一遍地名,重新输入到脑海中搜索,然后哦了一声,我明白他们对于同和并没有多少印象。要不是这个地名出现在地铁里,估计他们永远都看不到它。当然,如今的同和已经和十几年前完全不同,我那些租房子做小生意的亲戚,已经由这里搬到铺租更低廉的城中村去。楼价一直在驱逐着他们,相应的是这里的灯火辉煌,赫然已经是成熟的居住地。

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天早上我会将车开到同和地铁站附近停好,然后钻进地铁里去上班。这是我研究过的最经济快捷的上班方式,从停车场到地铁站的路上,我能看到这座城市隐约的晨光。费尔南多·佩索阿著说:“乡村的黎明是存在,而城市的黎明是希望。前者让你活着,后者则让你思想。”

同和的早晨显然不是用来思想的,最多只能用来发呆,盖因晨光短暂,脚步必须轻快。地铁口的扶梯总能让人突然清醒:“现在实行高峰限流控制……”地铁里传来(或者在脑袋里回荡)熟悉的广播声让所有人都加快了前进的步伐。拥挤的人群,排着队在铁栏杆中间挪动,像奔赴一场梦境,他们集体忽略里本来应该属于地面的早晨。

又或者,每个人都带着晨光走进地铁,这些惺忪的睡眼,透露着慌张。

7.林和西站

我上下班并不需要经过林和西站,但我睡过林和西。那时候它还是一条街道的名字。若干年前,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曾到林和街道帮我舅舅卖西瓜。我白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守着瓜,夜里也是。所以每天都要睡在林和街道的大路边,一处还没有完全装修好的楼盘的首层。夜里马路上都是汽车走过的声音,清晨总在汽车尾气味中到来。还有一群身材很好的沐足妹子,被领队带着排成一排,手指撑在墙壁上练臂力。沐足妹子有时候会过来买瓜吃,其中一个给我看了她发肿的指关节,说了几句就默默掉眼泪。十多年过去,当年沐足的妹子大概都嫁作他人妇,回老家养孩子去了吧,这座城市和所有城市一样,只记录伟大而淡忘蚁族,许多人在这里活过但无法留下任何证据。

在城市里,有这么一类活法,你只熟悉所有的地铁站名,却无法知道某个站点之上的灯火和故事,也许并不需要知道。就如你遇到地铁里的所有,有时甚至被地铁合上的门隔绝了互相凝视的眼神,但你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擦肩而过而不需要再次相逢。“他们彼此深信,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辛波斯卡的句子,带着诗与梦,也带着无常和伦常,笼罩着每一个记忆中的地铁站。

地下铁是一座城市的内脏,包藏了一座城市的全部真相。蚁族在这里陷入庸常,奔波和幻想,地铁在狂奔,每个人呆立其中。属于地铁的独特的情绪弥散,悬空,纷纷落下。这是筑梦之路,迅疾而短暂,虚空而漫长。虽然如此,我并不想像许多人那样去诅咒城市,我依然愿意承认城市是人类伟大的发明,让这么多人可以在这里立体聚集,生儿育女,更重要的是让每个到这里艰苦奋斗的人心中葆有梦想和希望。

但我们一群朋友聚在一起,经常会痛骂广州是文化沙漠。如果说北京是文化之书的封面,上海是封底,则广州会是另外一本书,而不会是书中的某一页。广州的文化基因应该是务实和包容。相比于帝都和魔都,广州才是真正的“在人间”,从不凌虚蹈空,故弄玄虚。也是这样的基因让他在松开的手掌中生长莲花,在握紧的手掌中却连野草也长不出来。某一年的高考作文题里头有这么一句话:“醉心于古文化研究的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曾经说过,如果可以选择出生的时代与地点,他愿意出生在公元一世纪的中国新疆,因为当时那里处于佛教文化、印度文化、希腊文化、波斯文化和中国文化等多种文化的交汇地带。”大广州太宽阔,所有的交汇融合在这里都波澜不惊,这里不产生伟大,所有的文化(包括吃货们喜欢的美食)只生长在斜阳草树寻常巷陌。

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曾写道:“我回到了我的城市,对它如此熟悉,像眼泪、血脉、儿童肿胀的腺体。” 如果你在广州居住过,陷入,沉浸,若干年后,你也会用“回到”来修饰“我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