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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寻欢

更新时间:2019-01-18 作者:陈崇正来源:广东作家网

风筝下方的围墙重建了我的忧伤。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语气显得做作,所以我在输入框里头又加上了一句:这句话是我妹妹说的。我的妹妹太多,我经常借用她们来撒谎。但网络那边的李寻欢,只是回了一个笑脸。隔了很久,他才说,他想去一趟北京。我朝窗外看去,外面那只艳俗的风筝正在风中挣扎,而风筝下面,并没有围墙,不过是一片灰蒙蒙的空气,以及作为背景的灰蒙蒙的楼房。我很想跟他解释一下,所谓的围墙,只是一种感觉,或者是指空气,或者不是,其中焦灼难明,不是几句话能讲得清楚。但李寻欢似乎感觉到了。他说,我们去看樱花吧。

这是我们的例牌行动。我们登录美人城世界,选择了我们最为熟悉的33区。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他一身黄色的锦袍,而我穿着一袭碧绿的护身裙;他身形起落,在每一棵树最细小的顶部脚尖轻点,潇洒之极,飘飞在空中,而我紧紧相随。脚底下众多的玩家见到李寻欢出现,都退避三舍,采用隐身模式来保护自己。他和以往那样,见神杀神,见佛杀佛,横行无忌,宛若一头下山的猛虎。飞刀到处,哀声连天,在别人乱糟糟的时候,只有他保持了一贯的优雅。和以往一样,在穿过紫色森林的时候他开始变身,伪装为行动徐缓的初级玩家,轻轻拉着我的手,说,走吧,看樱花去。

樱花谷就在紫色森林后面。这里人迹罕至,仿佛是“美人城”这个虚拟空间中唯一的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地方,因为无利可图,无怪可打,所以没有人愿意穿过危机重重的紫色森林来到这里。李寻欢说,这样的地方,一定是创造这“美人城”的那个人寄放内心柔软的所在。这里只有琴音袅袅,落英缤纷,并没有其他东西。我们还和以往一样来到山涧旁的小亭坐下,相对无言。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发呆,而是突然问我,你到底是男是女?

我没有接话,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去北京?

在这一问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这个李寻欢的原名叫作钱玉龙,多么俗的三个字。叫这样名字的人,大概是不配看樱花的。只有李寻欢可以,在美人城的世界里,只有李寻欢能孤独地往来。李寻欢说,他读大学的时候,就是一个学渣,一个经常不及格的学混子。在来到美人城世界以前,他玩过许多游戏,但都被揍得不成人样。其实进入美人城世界也是一样,有一回,他在醉仙楼喝酒,结果隔壁桌的四个人过来寻事,他们头上都带着三级的光环,一招就把他打趴下了。他只能躲进八仙桌底下,缩着不敢出来。他明白,只要出来,他们每人一掌,他的号就算挂了,一切都重新来过。这是残酷的战争,他必须死死守住。如果此时下线退出折损的能量,大概也等于自废武功。于是,他整整在八仙桌底下待了六天。这六天他吃饭睡觉都是在学校附近的网吧度过的。他啃着方便面,喝着矿泉水,而此时八仙桌外头,都是吆喝声和叫骂声,他只能狼狈地忍耐着,防备着偶尔低能量的袭击。外面四个人轮番守着他,他们似乎也很有耐心,团队作战,将他作为入瓮的猎物,志在必得。他们的目的很简单,要么他受死,要么爬出来,跪下磕头叫爸爸。

没有第三种选择了?我问。

没有了,丛林法则永远这么残酷。

这样的局面一直到李三哥出现,才得以解决。当日李三哥也来醉仙楼喝酒,目睹这种恃强凌弱的行径,于是出手了。他大概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反复周旋,才打退了那四个人,将他救出重围。于是李三哥就成为他的大哥。大哥带着他闯荡江湖,那些日子,他内心时时充满了暖流。作为江湖中一个小虾米,他感到安全,他终于能安全地打怪应敌,而不怕孤立无援。遇到劲敌,大哥都是挡在前面,让他先走。捡到什么好的装备,大哥都是让他先用,因为“我比你强,不用也行”。但其实没有良好装备还真的不行,在美人城世界中待的时间长了,他逐渐明白大哥三级半的修为,在整个美人城中真的只能算是极其普通。遇到五级的高手还能勉强顶一阵子,遇到六级的,就只能直接续命了。有一回,在光明洞里,涡流强大,高手混战,大哥带着他贸然进了去,险些出不来。两个人是爬着出来的,丢盔弃甲,之前这段时间两人辛辛苦苦在一起打怪的所有修为都差不多给打没了。出了光明洞,大哥一言不发。他说了一些打气的话,但大哥依然呆坐在石头上。最后大哥才说,按他的能力,他压根不应该带小弟。但既然带了,就得负责到底。大哥说,因为工作变动,他也不能经常玩游戏,所以想把整个ID都给他。“这几个月的观察,我觉得你玩游戏还是很有天赋的,只是原来的ID级数太差,你根本没法发挥。”这简直是巨大的诱惑,于是他嘴上说,那我替你保管一段时间吧。但实际上,接过ID之后不久,他就修改了密码。将李三哥的ID给了他之后,大哥申请过一条小号,叫“李三哥的影子”。这条小号玩了几回,就没有再上线了。

而与此同时,他才发现李三哥这个ID中巨大的秘密。他逐渐懂得,三级半的号,居然能够抗衡五六级大咖的攻击,实属异常。顺着这个线索追下去,他终于直接打开了李寻欢的封印,自此升级为李寻欢。在培育李寻欢期间,他用伪装术,躲进了紫色森林里头,一直将李寻欢升为九级。

这应该是整个美人城世界中第一个九级的号,举世震惊!他慢慢也明白,在整个美人城世界,只有一个ID具有李寻欢的封印。在打开这个封印之前,他无数次假设自己混入某个门派并得到真传,但现在,什么都不用了,一把小李飞刀,所到之处,无论什么活物都灰飞烟灭。他慢慢与这个游戏的创造者有一种心意相通的感觉,或者说,他感受到置身其中某种说不出来的孤独。在遇到我之前,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在樱花谷中看樱花。美人城世界中的老玩家,都明白樱花谷是李寻欢独享的禁地,入谷者死。

遇见他的那天,他正伪装成一个和尚,扶危济困,打抱不平,常常还被三四级的家伙嘲讽和吆喝。但他不生气。他在光明洞里面把我救出来。我只是好奇进去看看,没想到光明洞如此暗无天日,我只能躲在角落里哭。我的护身裙也被打丢了,几乎衣不蔽体。扮成和尚的李寻欢将我带出来,他居然用一招“拂袖”就抵挡了所有的攻击,这个动作太帅了,简直把我看呆了。

在光明洞口,我说了一句话。我说,幸好存在被打死的恐惧,这个游戏还不至于太过无聊。这句话让本来打算离开的李寻欢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来,黄色的僧袍非常好看。他什么话都没说,过来带着我就腾空而上。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绝顶的轻功,行走在大树的尖顶上,衣袂飘飘,视地面上的一切为芸芸众生。

后来他说,我在光明洞口说的话无意中点醒了他。自从成为李寻欢之后,他一直觉得闷闷不乐,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开心。我的话让他明白他的病是因为“无聊”。这个词从他的词典里已经消失了很久,所以重新唤醒,他顿然觉得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离不开美人城世界,离不开李寻欢,因为离开这一切,他无疑就是一个废物。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樱花。在樱花谷里,古老的琴曲乍听不过当当作响,但慢慢地安静下来,就能知道里头高低起伏的哀与乐。李寻欢说他听了我的话,曾经在纸上写上“无聊”,又在纸的背面写上“恐惧”,在纸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他说他要去北京一段时间,担心他不在线的时间,我会受伤,所以又给我送了一些装备。向来,他给什么,我就拿什么。我明白这些装备在别人可能千难万难,但在他,只要想要,是毫不费吹灰之力的。这些年,他基本上就是依靠售卖各种装备混日子,还过得不错。他给我快递过一个诺莫斯的腕表,就因为听说我喜欢包豪斯的设计风格,喜欢诺莫斯,所以就直接下单买给了我。当然,另外一种解释是,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取得我的地址和联系电话。我都给了,他却从来不会拨打我的电话。或许他在拨出号码的时候犹豫过吧,我猜。他给我快递的是一款女表,但最后一次在樱花谷,他却问我,你到底是男是女?我笑而不答。

我给他寄了一个口罩,在他去北京之前。他明显很激动,说好几年没收到礼物。他输入这句话的时候速度很快,似乎在等我再说一句什么,我却只告诉他北京不单有霾,还会下雨,让他带好雨伞。

他当然都带了。为了这次出门,他足足准备了半个月。他说他从来没有坐过飞机。他最熟悉的地方是网吧,后来是他自己的房间。他已经搬出他寡母的家,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房间里有电脑、床、空调、洗衣机、厕所,其他的一切都可以通过网购和外卖。“我如在狱中。”他手里摩挲着口罩时告诉我,他就像一个活在口罩里的人,如今,他要鼓起勇气,变成街上另一个戴着口罩的人。他说他做得最多的梦就是在空中飞翔,大概梦里还是施展轻功的李寻欢吧。我告诉他飞翔的梦与性欲有关。然后发了一串笑脸。他没有回复。

可以感觉得到,他每次不得不走出自己的家门时内心有多么恐惧。他每次都是在电脑上将要去的地方每一个细节都看清楚了,需要如何转弯,需要过多少红绿灯,事无巨细记录在本子上。而现在,他需要去坐飞机,需要自己主动去往另一座城市。他鼓励自己,必须主动从无聊走向恐惧。

你一定要去吗?我问。

一定得去,“李三哥的影子”上线了,要我去。他说。

那个叫“李三哥的影子”的ID已经很久没有上线了,他说看到大哥终于上线了,突然悲从中来,眼泪哗哗流。大哥这次说话很简练:“病危,时日无多,来京一聚。”然后是联系电话和地址。

他很着急,急于出门;所以半个月后,他出门了。

下了飞机,他并没有看到别样的风景。这些戴了口罩的城市,看起来都并无二致,连污浊的空气都如此相似。一切都如他所料,按照攻略中预订好的酒店和饮食,他在传说中的北京城中,走路,吃食,睡觉,呼吸。他背着包出门了,包里是他的电脑,电脑里有他的李寻欢和美人城世界。在医院的电梯里,他摘下口罩,闻到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又把口罩戴上了。

“大哥”就躺在床上。她已经不会说话了,像一块沉默的柿子饼。没错,是“她”,一个胖女人。床边坐着一个有胡子的男人和猴子一样的女人。看见他进来,胡子男人和猴子女人都站起来,对他笑。他们礼貌地寒暄,一句接着一句,就如篮球投篮却没有一个中,这让习惯于独居的人非常不习惯。钱玉龙。他们重复了两遍他的名字。当知道他没有正经工作的时候,他们脸上闪过一种说不出的表情。他们打量了他的衣着打扮,那是一身过于刻意的行头,在病房里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在他们东一句西一句的谈话中,李寻欢逐渐了解了他的“大哥”,占据了整张床的这个胖女人。她原来是某个部门的公车司机,因为单位的司机太多,通常她也不用出车,有大把的时间玩游戏。但后来公车改革,人事改革自然就把她辞退。下岗不失业,她对新鲜事物倒是自来熟,很快就成为一名网约车司机,做得还不错。“滴滴快车,知道吗?”他们向他介绍。自从自谋生计之后,她就没有玩游戏,一直到她不舒服,到医院被查出癌症,这大概就是她乏善可陈的整个一生。她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有一次迷迷糊糊说她有一个游戏账号,价值千万,但醒了之后又否认。“我们是她的弟弟和妹妹,觉得有必要查一查这事,后来就联系到你。”胡子男人和猴子女人盯着他,那眼神像是四只洛阳铲,要从李寻欢身上挖出宝贝来。“价值千万”这四个字让李寻欢内心一惊,仿佛自己掉入了某种圈套。按照他们的理解,这个网络ID也属于她的遗产之一,需要大家一起“商量商量”。

他很快注意到病房的门口也站着两个人,内心说不出的恐慌。在逃出来之后,他给我打电话,向我描述当时的情景,用了“羊入虎口”“坐以待毙”“命悬一线”三个成语来表达惊慌的心情。“最后我只能用最后一招,将我的电脑作为抵押物放在他们那里,还把电脑密码告诉他们,他们可以随时登录。我出了医院,在商场的一家电脑店里,很快就修改了登录密码和ID密码,电脑就算给他们了,也基本是个废电脑。”说这些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大男孩,仿佛在玩一个捉迷藏的游戏。

“你大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有点乱。”他停了一会儿才说,“很高兴你是个女的,我一直拿不准你是男是女。大哥是女的,我很担心你是男的。这个世界有太多完全相反的东西。”

“电话里是女人的声音,不一定是女的哦,我有很多妹妹,我男女通吃!”

他吃吃笑了,并长长呼出一口气:“谢谢你!”我没有再说什么,他说他会换电话号码,也会换住的酒店,或者还会去别的地方待一段时间,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他说他一定会来找我,但他终究还是没有来。这是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也是最后一次。

后面的故事就改变了它的走向。这个叫钱玉龙的公民失踪了,因为这最后一次通话的缘故,我被叫去公安局配合调查,录了口供。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漫长得让我希望遗忘所有的细节。

我是一个非常讨厌麻烦的人。

录完口供出来,我留意到走廊长条铁椅上有一个女人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走出公安局,她也跟了出来。我隐约感觉到一团麻烦正在跟过来。我本能地想摆脱她,我很想告诉她,我愿意过离婚独居的生活,就是因为我害怕麻烦。我很想转过头去告诉她,拜托别再跟着我,我能知道的全部,已经跟警察叔叔都说过了。

但这个女人只是跟着我,她没有叫住我,大概走了一百米,我忍不住站住,转过身去。我还没有开口,这个女人扑通就跪倒在地上,呜呜地哭着。她这个突然的举动让我手足无措。当时刚下过小雨,地上都是水洼,泥泞不堪,但这个衣服白净的女人,不管不顾,跪在那里。完全不用介绍,这就是钱玉龙的母亲,一个早年没了丈夫的女人,钱玉龙是她的独子,也是她的灾难和痛。我把她扶起来,我只能把她扶起来。我不能让一个跟我母亲差不多年纪的人朝我跪拜。与她四目相对时,她的那张脸,和“李寻欢”钱玉龙有一种隐约的相似,神奇的基因无时无刻不发挥它表达自身的威力;她的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光芒,大概就是母性之光吧(抑或我只是想为我的失态找一个理由)。总之我竟然忍不住走过去搂住她,也呜呜大哭起来,哭声比她还大。

我的情感汹涌而出,仿佛决堤的洪水,无法自已。她见我哭得比她还伤心,脸上掠过一丝诧异。“我跟他没见过面,就只打过一通电话。”我努力克制地,呜咽着说出这句话。我必须讲清楚,我们不是恋人,也没有任何肌肤的接触。我怕她误会,因为任何误会都会带来更多的麻烦。她说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只能说,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别的事。其实我也不知道在内心的最深处,我究竟压制了什么,为什么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我需要哭泣。

她姓曲,叫曲曼。她这样介绍自己。但其实我从李寻欢往日的聊天里获取的信息比这个名字多得多:鞋厂的退休女工人,喜欢看哲学书;结过两次婚,钱玉龙九岁的时候死了爹,她没有再婚,一直独居到现在。钱玉龙初中时候曾偷看她在家里约会其他男人,自此母子关系很差,经常聊几句就开始提高嗓门吵架。在他看来,他母亲很固执,很难沟通,认定的事情就不会改变。和母亲吵得最凶的一次,他曾尝试过自杀,但终于还是被母亲救了。此后他就搬出了母亲的家,自己租房子住。

而现在,这个被他描述成老妖怪的女人就和我并肩走着,她说话克制而谦逊,举止优雅,一点都看不出是从工厂退休的,倒有点像退休的女教师。我就是这样夸她,应该是夸对地方了,她有点羞涩起来:“以前在工厂里,我们组建了读书会,我会给工人们提供心理咨询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兴趣辅导。我都是自学成才,没什么。”这种貌似谦虚的背后,其实是将自己的工作和一般的鞋厂女工区分开来,也意在告诉我,她的与众不同。这样的聊天方式多么似曾相识,美人城世界里的李寻欢,也是用这样的节奏跟我交流。说实话,我有点担心她的精神状态,总觉得这样的聊天有什么东西是在控制之外的。这种感觉像什么呢?哦对了,就像我这种笨手笨脚的人,在厨房里打鸡蛋,却总担心磕一下用力过猛把整个蛋壳都打碎了,黏糊糊的满手都是蛋清。

我们在街角的一家星巴克坐下,她开门见山,希望我能帮助她。我问她为什么不等警察去查呢,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来。她沉默不语。我似乎也懂得她的意思,这么多年的独居生活,一定让她更相信自己。至于她自己能做些什么,她其实又没有完全想清楚。她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话,我这才注意到她说话的特点是非常容易跑偏,不小心就说到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上面去了。比如她谈到钱玉龙曾经给她买过一份保险,就是作为独子的钱玉龙有个三长两短,她就会获赔一笔数目不菲的养老金。也因为这个原因,警察对她做了详细的盘查,让她觉得自己十分委屈。讲了半天保险的事,之后她才绕回来,说:“他十分孤僻,不跟人交往,你大概会是他唯一的朋友。如果你不帮助我,那我几乎对他后来的生活一无所知。他以前自杀过,现在失踪,我担心他陷入自己布置的心理圈套里出不来,做了傻事。”她的泪又来了,她哭了一阵,又用纸巾擦了。我留意到她还化了妆,只是这一哭,脸上都是凌乱的风景。她大概会意到了,离开咖啡馆时,她从包里拿出口罩来戴上,只留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露在外面。背后是晃动的玻璃门,一只黑猫从咖啡馆里头跑出来。

美人城世界从没有如此无聊,庸俗,黏稠,乱糟糟。我孤身一人穿行其中,不时被搭讪,我毫无例外报之以必杀技。我独自在樱花谷的亭子里呆坐了一个下午,只有琴音与鸟鸣,别的什么也没有。整个世界枯寂无趣,偶尔有凤凰从谷底腾空而上,它会在我头顶盘旋一圈,凝视,眼神中静谧无物。如此者三,重复多了就更加无趣,我只能离开樱花谷,独自晃荡。很多地方我还没有去过,比如鳄鱼池。那些脏兮兮的怪物,我是敬而远之的。以前李寻欢说踩着它们的头在水面上跳舞非常好玩,那是他武功高强,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得了他。我则不行,道行不够,只要走近鳄鱼就会袭击我。但被鳄鱼袭击又有什么所谓呢?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一步步走近,仿佛已经闻到鳄鱼的腥味。我蹲下,用手撩拨这池水,水面悠悠荡开一个涟漪。这时我察觉到背后似乎有人盯着我看,回头看时,却是一头公鹿,顶着骄傲而巨大的角,站在离我十步之远的地方,眼神忧郁。就在这时,我感觉整个人天旋地转,回头看时,左臂已经被一头鳄鱼咬住!鳄鱼体型巨大,翻滚着,拖着我往水里去。我一惊,连发两个必杀技,换血,腾空,这才从池中跳出,但浑身已经湿透。我察觉到自己已经满头大汗,仿佛做了一个噩梦,于是点击退出登录,慌慌张张逃了出来。我呆呆望着暗淡下去的屏幕,仿佛屏幕背后有一个圆形的沙堆正在被大风吹散。这时左臂却猛地一阵疼痛,我不禁啊的叫出声来。为什么虚拟世界里的伤,会传导到我身上来呢?不知道,我揉了揉左臂,隐隐感到到左臂正在发抖。

我站起来,到客厅里倒了一杯水,坐到看得见阳光的地方。那头公鹿的眼神又重新浮现到我的眼前……我噌地站了起来,水杯险些落地!难道那头公鹿是他?不可能吧!但它是不是一直跟着我?不知道。

我内心有点乱了,走进厕所,洗了一下脸。我看着自己的脸,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变成一头鳄鱼。我对着镜子笑,但这样的笑容看上去一点都不漂亮。我开始担心我自己的精神状态——可能絮絮叨叨的曲曼阿姨反而是正常的。眼不见为净,我扯了两张纸巾贴在镜子上。这时另一个念头在我心里浮现,把我吓了一跳:“应该存在一个真实的曲曼阿姨吧?”

肚子一点都不饿,我重新坐到电脑前,打开屏幕,一条来自美人城世界的留言跳了出来:“被麒麟血烫伤的手臂是麒麟臂,被鳄鱼咬伤的手臂应该叫鳄鱼臂吧?简称鳄臂。”我喃喃念了两遍“鳄臂”,才发现是“二逼”的谐音,哑然失笑。再细看,消息竟然是匿名了,随手删了。李寻欢如果不是失踪,而是躲起来,这样的结局显然比较合乎逻辑。或者说,我内心一直是这样想的:他没有死,也没有失踪,只是厌倦了自己,躲起来换一种活法,就如换一个口罩,换一个马甲。

在虚拟现实已经被普及的年代里,这种私人行刑场显得如此稀疏平常。但曲曼阿姨依然反复盘问所有细节,那个穿着花衬衫的光头佬显然很不耐烦,他一遍遍强调所有应该说的,他都跟警察说过了。确实有一个高个子男人来这里体验死刑的经过,但他只在店里玩了两个小时,然后就付款走了。他随手送给店里小妹的电脑包,也都上交了西宠警方。知道的他都说了,所以他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曲曼阿姨突然提高了嗓子,“什么叫没什么好说的?所有监控都显示我儿子没有回家,而是从北京直接飞到西宠,到了西宠之后没有住酒店,而是直接来到你店里,然后就失踪,你说怎么跟你没关系!”光头佬辩解说店里的监控显示他确实离开了,“不信你可以沿着这条街去问问,一定有其他人看见过他。”曲曼阿姨不依不饶,还想跟他吵,被我拉开了,我将她带离那家店。阳光照在曲曼阿姨涂满大红唇膏的大嘴唇上,仿佛阳光都是红色的。她一句话都没说,一路气嘟嘟的。到了酒店门口,她突然站住了。她说她的情绪调整过来了,确实不应该动气,把人家惹急了什么都不说就更没办法。她建议两个人分开行动,她到周边的小巷子去转转问问,让我继续回到店里,跟人家好好聊一下。

我点头表示同意。来西宠已经第四天了,毫无所获。我们商量过,打算明天如果还是找不出个所以然,就回去。西宠是钱玉龙计划之外的一个地点。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在飞机起飞之前三个小时,将从北京飞广州的机票,改签为北京飞西宠。我在各种视频中看到这个心事重重的人,他在想什么呢?如果不是在视频中看到这么一个活物,我甚至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心理问题,怀疑这个叫李寻欢的虚拟人物是不是真实存在,还是不过是美人城世界的虚拟人物角色,是个会聊天的人工智能机器人……这个世界会不会就是一个更大的游戏世界?

还没走进私人行刑场,远远就看到那颗光头。光头佬蹲在门槛上用螺丝刀在挑鞋底的淤泥和小石头,他的光头露在阳光里,而身子隐在阴影里,看到我回来,对我笑了一下。

这家店的门面不大,左边是一家刺青店,右边是一家宠物医院,为了显眼,他们故意把外墙都刷成了黑色。走进门,墙上刷了一行白色的字:“机器静静地工作着,静得叫人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破折号后面的落款写着“弗兰兹·卡夫卡”。我还真不知道卡夫卡说过这样平淡无奇的话,姑且相信之。光头佬笑嘻嘻问我,是不是还想回来吵架?我说不是的,我想行刑。我说,我们说的那个人,他选用的套餐,你也在我身上来一遍。光头佬说,你可能会受不了。我说,我受得了。但光头佬将套餐菜单递给我确认时,我后悔了。因为上面有一项写着“奇痒,程度10”。我咬咬牙,还是签了名。

光头佬带着我穿过一道挂着塑料帘子的铁门,再往右边拐,一条狭小的楼梯通道出现在眼前,跟着往前走,感觉自己像一只艰难游向子宫的精子。在楼梯的转角处的黑色墙壁,用白色的字写着另外一句话:“他强使自己往前走,至少走到城堡的入口。”后面画了一个非常抽象的字母K,料想这应该也是《城堡》里面的句子。我被带进了二楼的房间,喝了一杯水之后,光头佬开始介绍繁琐的注意事项。

“什么人才会来你这个鬼地方参加这样的体验?”

“姑娘,别看不起我这个小店,富人穷鬼、劫后余生、大彻大悟、生无可恋、极度虚无的种种人和鬼,甚至半人半鬼,都能被超度,只要给了钱。每个人无论富贵贫贱,最后都必须回到自己的城,我这里是唯一的入口。”

“什么城?”

光头佬笑而不语。我在心里倒是浮现了“美人城”三个字。如果说美人城是我和李寻欢的天堂,那么在这里我们都会去往各自的地狱鬼城吧。正出神中,恍恍惚惚,我就被塞进一个看起来像直立的棺材一样的木箱子里,手脚被绑紧,嘴巴里还被塞进了一个毡团,还十分考究地戴上口罩,大概是怕我呕吐弄脏他的棺材箱子吧。最后头上戴上一顶类似摩托帽一样的东西,覆盖了眼睛和耳朵。箱子的门轰隆一声关上,我内心猛地一惊,心想这下子他们要是把我连同箱子一起运到非洲去,我也只能任由他们摆布。我想起《史记》里吕后有一种酷刑叫作人彘,就是将人的四肢砍掉,五官弄残,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清净,就是直接变成蠕动的毛毛虫,只剩下吞食的本能和皮肤的触觉,万籁俱寂,一灵独觉,很快生而为人的意识应该会一点点消失在完全的黑暗之中吧。

正当我浮想联翩之际,城门大开,天空之城的窗突然打开,一道强光扑面而来,然后我就看到自己赤身裸体站在风沙里,双手被绑在背后,口里塞了毡团,动弹不得。脖子上居然还十分讽刺地盘着一条红领巾,算是我身上唯一的装饰了。我仔细看过了自己的身体,骂了一声该死,他们一定扫描了我的身体,连同我乳房中间的黑痣都显现无遗。估计我在这里接受死刑的同时,那个光头佬和他的兄弟们也正在外头360度无死角欣赏我的身体!念及此,我不禁脸红心跳起来。在这生命尽头无尽荒凉的设置中,我心中竟然蒸腾起汹涌澎湃的情欲,这让我感到难堪。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山羊咩咩的叫声,同时,身体慢慢舒展开来,双足朝前伸出,两头公羊缓缓走来,伸出粗糙黏稠的舌头开始舔我的脚底。三秒之后,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三十秒后,我的笑声转而为哭声,最后我也听不出我嘴巴和鼻子里发出来的究竟是哭声还是笑声,总之鼻涕眼泪都出来了,我猛烈地咳嗽。这种瘙痒的力度刚好,仿若海水把我整个淹没……二三十分钟之后(也许真实的时间没有那么长),我感到自己乏力地抽搐着。这种感觉在哪里出现过,是的,那个男人在我身体里猛然抽插的时候……我的左边出现一头狮子,右边是一排枪口,好像有子弹从我脑袋里穿过去,但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就躺在酒店里。摸摸胸口,好在身上都穿着衣服,周围灯光昏暗。曲曼阿姨就坐在旁边,她浓妆艳抹,膝盖上放在一台笔记本电脑。见我醒来,她面无表情,用她的手指拨动鼠标,“你离婚,是因为被抓奸在床?”我没有回答,显然,她正在网络上搜索我的过去。我只是想和我喜欢的妹妹睡觉,难道这关他们男人什么事?什么叫淫乱,你们整天都是意淫!我都不屑成为男人!但我没有说出来,我也不想为我的过去辩解。“你倒是挺勇敢的嘛!”曲曼阿姨突然在背后摸索着,掏出一把手枪,我惊叫一声让她别冲动,但她不管不顾,果断举起手,嘭的对着我的前额就是一枪……

我在哪里?我是谁?我想醒来!

真正的醒来,还是在行刑场的店里。我被平放在一张按摩床上,浑身无力,呼吸急促;大地毫无道理地摇晃着,旁边的窗户上有雨滴啪啪打着。我挣扎着坐起来,发现下身已经湿透,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被吓尿。初步判断后者的可能更大。一个穿着工作服的胖阿姨走进来,递给我一杯温开水,然后让我在账单上签名。她告诉我此刻夜已深了,老板光头佬回家去写诗去了(他竟然还是个诗人?),外面雨还挺大,但她可以送给我一把雨伞。

寻找李寻欢的事,并没有任何结果,也没有呈现任何意义。李寻欢成为一段空白。空白就是你不知道他为什么开始,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结束。从西宠回到广州,夜空里望见小蛮腰,内心不觉涌起一阵酸楚。就像登录一次游戏,又从游戏里退出来。下飞机,拿行李,和曲曼阿姨挥手作别。她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话,我都没记住。一个转头,我瞬间差不多忘记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倒是她在我梦里开枪的情节,仿佛一个伤疤一样被记录了下来。

如果你要问我,曲曼阿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只能说,是一个容易被忘记的人。其实我也是。

日子在继续,李寻欢不见了,钱玉龙也没有再出现,这二合一的一个人,就这样被列进了失踪人口的名单。此后我登录过两回美人城世界,里面发了英雄帖,说开放李寻欢的角色设置。所以一夜之间,街头巷尾到处都是穿着李寻欢衣服的人。这个时候,美人城世界突然让人无比倦怠,我甚至有点怀念与之相对的地狱,那家私人行刑场。有一回我梦见光头佬就蹲在店门处,醒来时还能记得他,我怀疑那天光头佬为什么要弄掉鞋底的泥土,他在掩盖什么?但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于神经质。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死人,凭什么要求每个你认识的人的离开都需要理由呢?

几个星期之后,我因为一场离奇的车祸在医院里住了半年,出院之后发现房子已经被房东租给别人,我的所有物品被房东堆在杂物间里。我勃然大怒,对着手机发了一通脾气。房东挂断电话,我只能无助地蹲在楼梯上哭泣。一只黑猫追着另一只黑猫从楼下跑上来,被我的哭声吓了一跳,掉头逃走。

我查过,账户上离婚时对方分给我的钱已经差不多快花完了,我明白自己接下来的正确做法无外乎是搬家和找工作,混进上班下班隐约相似的人流里,混入巨大的机器里。“机器静静地工作着,静得叫人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这句话在脑海里重新闪过去。我在包里翻出当日西宠那家私人行刑场门店的账单,账单上有门店地址和电话,我像个机器人一样拨通电话,问他们是否需要招聘新员工,我愿意过去工作。

2017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