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标题

内容

首页 > 报刊中心 > 新世纪文坛报

旧事

更新时间:2019-03-05 作者:林诗铨来源:广东文坛

那些树,那晃荡的少年

记忆日渐空荡,不过少年难忘,许是因为树。那几棵家乡的树,成了我记忆河流里的石头,想起它们,也就想起那晃荡的少年时光。

东陇大宫前那棵大榕树,是我整个童年的骄傲,是我那位生于光绪年间的爷爷手植的。父亲说,你爷爷铺路,办学堂,种树。就算当时家里徒具四壁,父亲“夸父”时,我并没有丝毫的质疑,因为先辈阔过的事实也可以是那时孩子们自信的谈资。这一点,恐怕爷爷种树时没有想到,他栽种这棵树的动机更可能是枝繁叶茂的寄望,或者是给人遮阴的善念。爷爷一定也没有想到,他种的这棵树在近百年后成了疯女人小珠的家,而他的最小的孙子曾和他的小伙伴们拿一个可怜的疯女人试胆。

那晚,月光恰到好处,能看清人的轮廓,阿营带着一袋事先准备好的大石子,强拉着我们几个去报复练胆,因为小珠讨厌小孩,凡是经过榕树下的小孩基本都吃过她的石子包,只是阿营找的石子要比她扔我们的大好几倍。“扬善除恶,替天行道,今晚砸死小珠去,没胆去的是小狗。”阿营宣读着他从电视里学来的台词,真是大哥!我怎么也想不起我为什么会去,倒是记得,树下那张破军被里卷着那个令小孩闻风丧胆而那一刻熟睡着的小珠,她没有节奏的鼾声,加上阴冷的风,让我直打哆嗦。“扔”,阿营下了令,可是砸过去的只有他手里的那颗,而且偏了,因为他手抖。“快扔呀,胆小鬼。”阿营怒视着我们,我闭上眼睛轻轻扔石子时,有四五颗石子以不同力度从不同方向掷向小珠。小珠一声惨叫,我们四散奔逃。那晚,我害怕到睡不着,因为我们“杀”了小珠,直到我认定她睡在我爷爷种的树下面这个该死的理由,我好像才说服了自己。第二天清晨,我悄然地离开家,在离大榕树约莫三十米处,窥视昨晚的现场,只见小珠好好地坐在树下像往常那样乱叫乱喊,我才觉得好困好想睡觉。回家路上我碰到了脸色发青的阿峰——昨晚的另一同伙,他用惊惶的眼神看了刚刚从惊惶里出来的我说:“小珠,阿小珠,死了没?”“没有。”“你等我,我也去看一下。”等他看完追上我时,我们并肩走着,没有说话,一直到分开的岔口。不知道那天有没有人比我们俩早些或迟些去看现场,不过,我知道,不管长多大,我们几个可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一般也不会轻易向别人提起。几年后,榕树旁建了一个火笼(辗谷作坊),小珠搬走了。十多年后,听说小珠淹死在水渠里,这个爱洗澡的疯女人,最终死在水里。

小学三年级,和有哥他们去隔村明德摘玉兰。那棵玉兰树若能竖着长,一定会很高,只是它改了一个方向,在离地一米左右的地方突然拐弯,向一口池塘的中心努力延伸,像一座微微斜升的断桥。听有哥说,每年这树要开上“几百万”个花,现在才知道十几岁的男孩没有数字概念,数字越大越有说服力,不过这习惯会粘在很多男孩们身上,大了还是很难改变,只是看不出来,因为它调整到不易觉察的地方。那次到达时,我只看到十来朵小花零星地开在池心上,有点不敢看有哥。有哥说:“太慢来,给别人摘剩几个最难摘的了。”说这话时他也没有看我们。话一落,他就“猴”上树,站直,踏着树干,快速地往前直冲,好像他在证明着他每年必来的事实。树干晃晃荡荡,有哥摇摇晃晃。突然,一个趔趄,我们吓得大叫,只见他双脚双手紧紧钩住树干,像一只倒挂的树獭,树干悠悠起落,他的背部也随之出水入水。我们无计可施,倒是他艺高胆大,竟悬空倒爬到岸边。踏上岸,还没有接受我们的崇拜目光,他又再次出发,这次慢了许多,像网球的二发。回来时,他手里多了七八朵玉兰,咧着嘴。一个挨一个地给我们发花,“你,一个。你,一个。你,也一个。……”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最崇拜的人就是有哥,帅,拽,冲,有钱,……要什么有什么的。读初一那年,我突然想起那朵玉兰花,竟萌发了摘取的勇气,赶到时,才发现树和池塘都已消失。

塘西村水渠边的那棵比读初二的我还高的香水玫瑰,第一次见面,竟送我一树殷红的繁花,还有那能把人脸熏红的美好气味,记得我独自在树下流连了一个下午。其实那时的我已不太晃荡,开始远离少年伙伴,同爱读书的同学来往,又止不住自己的爱晃荡的天性,一个人钓鱼,一个人养一阳台的玫瑰。有次和母亲常聊起从前,她说:“你的成绩就是在那时烂掉的,好像变得无心无魂。”

猴老

乡村节日,最快乐的是小孩,乡村人长大,回忆里总有节日的影子。常记得那个做糖猴的老头和他那个煮糖锅,色彩斑斓,吱吱作响的。

不叫卖,没固定摊点,节日一到,那围满小孩,散着阵阵甜香的地方,站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戴着洁白的围裙,一手捏着糖团,一手拿着剪刀,捏一捏,剪一剪,一只糖猴子就栩栩如生了。他最常做糖猴,我们叫他“猴老”,猴老有多老,我们不知,只知道我们父辈也叫他猴老。

“五分钱,老猴出世,脱白白;一角钱,老猴拜师,穿围裙;两角钱,大闹天宫,穿战甲。”

“要拿棍子还是要抱桃,拿棍子两角,抱桃两角半。”

每次他都不厌其烦,现在想来那叫明码标价。

“把你的脏手放下,别乱动!”

“勿靠太近,烫着无赔!”

他有时也这样严厉,但不会影响生意。猴老的不完美是一种策略。

他的玩意儿最有吸引力的是吹糖水果,在两片陶模中迅速放入一个用煮融的糖做成的小糖袋,叫你快吹,你必须迅速地接过陶模,双手紧捧,咬住糖袋口,鼓气一吹。稍待片刻,掰开模子,一个水果便静静地躺在一边的模子里。黄色的香蕉,紫色的葡萄,红色的苹果,绿色的杨桃……若是速度慢了,水果就不饱满,干瘪瘪的,也看不出像什么水果。但猴老照样收钱,一角一个,“吹不好是你自己的事!”他经常对那些失败者这样说,后来孩子们也心里有谱儿。“不容易吹的。我帮你吹,吹不好,就再吹一个赔你。”有时在孩子要吹之前,他都会忠告一番。但大多小孩都爱自己吹,因为花钱要买的不是一个糖做的水果,而是自己吹出一个糖水果的感觉。

色彩斑斓的煮糖锅,吱吱响着,甜香阵阵,薰着一张张微红的小脸儿。

闭上眼睛,这一场景就在心头泛起。现在节日回家,热闹仍是小孩子们的,不过再也见不到猴老了。在家里,堂哥的儿子们玩的都是塑料枪、悠悠球、奥特曼……他们有时还用“枪”指着我说:“投降,不投降就开枪!”

疯翔

村人阿翔因欠人钱多,装疯,日久就成了真疯,甚至是村中最疯的一个。

于是在村子的语境里,“疯翔”成了不理智、神经错乱的代名词,成了一句骂人的话。成年人用它来打趣,小孩子用它来骂人。

一次和哥哥因小事争执,哥哥骂我:“疯翔!”我也回敬他一句:“你才疯翔。”一旁观战的父亲笑着说:“疯翔很有文化的,字写得好。你们长大后的字能和他写得一样好,我就开心了。”

父亲的话倒是不假,村里的水泥地面、墙壁、柱子经常有他的粉笔字作品,大多是整幅的,最常见的是李煜的《虞美人》,且有落款,还有画出来的印章。

疯翔的粉笔书法注重现场表演,常选人多处表演,每次都有一些看客。他总会高举起手中的粉笔头,示意他即将创作。有人看他才会写,没人看他是不会写的。只要有一人,他也写。挥洒完毕,他就会抬头四顾,咧嘴而笑。之后小心翼翼地藏起粉笔头,哪怕只剩一点点,扬长而去。

但又一次,当疯翔写到最后一句时,粉笔已完。他叹了一口气,跺跺脚,悻悻地离去。

后来疯翔不知去向,人们已然将他淡忘。只有当那些还会用他的名字骂人的,偶尔借它骂人后,或许才会很偶然地想起来。

风炉弟

“风炉弟”的父亲是个做“风炉”的,什么是“风炉”,还真的不好说。只能说它有几个特征,用红泥做的,用火炭做燃料,上面只能放一口小锅,下火炭后,要鼓风。不过,我要说的是“风炉弟”,“风炉弟”就是做风炉家那个阿弟。

在我们这里,“阿弟”的意思是丰富的。以我所知,大概有几个意思:某个集体中最小的或较小的,兄姐对弟弟的称呼,父母对儿子的称呼,男子长得年轻好看,男子的思想行为不成熟。前三者是名词,后二者是形容词。“风炉弟”囊括了以上五层意思。

我认识他,和他还有点熟。只是他大我二十岁左右,因我父亲很老才生我,故而我叫他“风炉弟兄”,这个“兄”字是中心词。初识,他三十二,我十二,不过我以为他二十。

他是我堂兄的表兄的同事,后来和我伯父在我家的大院子合开手工作坊,于他,这作坊是一分自留地。每天下班,他都会来处理一些产品零件。他爱说笑,常把我们一家逗得很开心。他做事很快,五点下班,五点一刻到我家,六点就能把很多活给做完,而且边做能边和我们打趣。伯父常在他不在场时夸他:“生孥仔,要像风炉弟,真滑头。”“滑头”在伯父心里一定是褒义为主。我伯母则常夸他长相,有时常当着他的面说:“弟啊,你生来阿弟阿弟,真惜面。”“惜面”者,好看的面相也。这时,“风炉弟”会坏坏一笑说:“是啊,老姿娘个个惜我。”老姿娘者,老女人也。看来,他恃才色而骄了,经常没大没小。

“风炉弟”也真的“没小”,他常常和我“争执”。每天我放学回家时,他总会问我今天学了什么,然后他开始搅乱我“正统”的思想。某次我用深情的语调把思品课中居里夫人尊敬老师的故事讲给他听,他边干着活,边用“嗯,然后呢”呼应着我,故事一完,他用布拭了拭汗,坏坏地笑着对我说:“你们老师在讲古,好让你们将来买东西给她。”我气坏了,骂了句:“你神经!”“神经,神经你无呀,我有好多条神经。你无神经,你不正常。”他继续坏笑。我气急败坏地说:“我不想和你说话,你是个无脑人。”“说不过,就骂人,你读书读来做啥。”“我读书,将来就不用通身汗地做工。”“哎呀,这句不孬,阿兄支持你。”“你都不像个阿兄。”“要怎样才够做你阿兄?”“反正不是这样”……就这样说下去,直到我破怒为笑,他才继续做工或者回家。

家里有多了一个“风炉弟兄”,我们家真的有趣了很多。

我十四岁那年,“风炉弟兄”在他岳父生日那天,在自己的家里,和他的“小三”一起烧了一桌下了“甲胺磷”的好菜,大块朵颐之后,巫山云雨,然后用两具僵硬的、赤裸裸的、连在一起的身体,狠狠地给痛恨但仍爱着自己的妻子以及曾叫人痛打他的岳父一次不可能还手的反击。

最后这件事,是父亲跟我讲的,父亲说完,补了一句:“这样死,不是死臭吗?何苦呢?”当时,我默默躲进房里,哭了很久。我知道从此世上少了一个大朋友,并下定决心,从此我不再与他妻家的人打招呼了,因为他们逼死了“风炉弟兄”。

如今,我能够更真实地面对自己以及这个故事,却不能战胜十四岁时的倔强感受。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想起那个夏天他边拭汗边哼着“嗯,然后呢”,想起他坏坏的笑……然后,想起了福克纳的话:“人的一生是不幸的总和,你以为有朝一日不幸会对你厌倦而去,可是到那时,时间又变成你的不幸了。”似乎这句很本质的话对“风炉弟”并不成立,因为他中途逃离了,因为他是一个阿弟。

福儿

那天,他坐在乡里老人组的左侧石鼓上,玩着玩了几十年的掉小竹子把戏——把一根长约半米的小竹子从头撸到尾,再从尾撸到头,然后往上扔起,接住,再撸,再扔,再接住,再再撸……奇怪的是几十年的光阴并没有把他变老,也没有把他弄得脏兮兮。

另一侧的石鼓坐着一个老头,显然,那是他的父亲——倒是老了好多。他们父子俩,俨然成了老人组的一副反对楹联,不老与沧桑,依靠与扶持,敝帚与自珍……他们在生命里平平仄仄,相互拗救,我心中暂时填不上横批。

告别家中老人,升上车窗那一刻,望见朝晖中的他们,凝望了好一阵,心中没有庆幸,更没有同情。这个世界,谁比谁更幸福呢?

从小就知道他,他总是不停做着那个动作,估计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就都是那个动作。像他这样的弱智者,在我们这一辈,在乡村,并不在稀少。在乡人的逻辑里,神是公平的,对一个有不足者的家庭,必然会施予其他的好运。因此像他这样的人会被当成“福儿”,既是这样,家里人对“福儿”往往会好好照料,而外人往往会在庆幸中掺入一丝自己都觉得好笑的莫名羡慕。

童年时,我和小伙伴们竟都会为不能成为福儿或家里少一个“福儿”的事实而遗憾,大了,才将这份羡慕换成对那个提出“福儿”一说的人的敬佩,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心灵呀,它沉淀出了狡黠的善良和博爱的睿智,安慰了多少不平的心灵,激起了多少奋进的意念,并含蓄地消融着随时可能萌生的幸灾乐祸。

上小学时,常常得经过他们家门口,知道他有一对消瘦而拼搏的父母,也有一个长得像也穿得像天仙一样的妹妹,她傲娇而泼辣,俨然是一个小大人,比我高一个年级,品学兼优。一切都让神的箴言天衣无缝。

在又见到他的那天之前的长长时间里,在极偶尔想起他时,我会在思考乡里的这一佳俗,也为自己少年时就能戳破神的箴言而陷入片刻的自恋。

可是又见他之后,我竟汗颜起来,神的箴言岂能一戳就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