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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盗船

更新时间:2019-03-28 作者:盛慧来源:广东作家网

洪水就要来了。水的腥味,夹杂着黄泥的气味,弥漫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混浊的河水拍打着堤岸,像一只年老的狮子在沉睡。很多时候,柳叶鱼会跳到岸上来。大人不准我们玩水,因为附近的村子里不断传来溺水的消息。洪水就要来了,没有人知道洪水什么时候来,也没有人知道今年的洪水有多大。老人们一再说起六十年的那场洪水,还有人说六十年是一个轮回,是水龙王做寿,河神要收一些人作为寿礼。老人们说完咂了咂嘴。不管相不相信,各家各户都开始准备起来,把一些值钱的东西、容易发霉的东西,都搬上了阁楼。我们家的阁楼上,就堆满了大米、面粉、菜油,还有蜂窝煤、父亲还买了十袋奶油小饼干,这是从我记事以来,父亲第一次这么做。

就是那天下午,父亲让我去镇上买烟。副食店里连烟都不供应了,因为到县里的轮船己经停开了,如果从副食店门前经过时,你会发现里面空空荡荡,往日神气活现的售货员,如今没有一点精神,像哈八狗一样,趴在柜台上睡觉。下午四点钟,天色阴郁,仿佛大病了一场。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平日里,茶馆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老人们总是佝偻着身子,摸着小茶壶,打着扑克牌。现在却是大门紧闭,门前堆着垃圾,我从里面翻出了一张寻找了很久的“良友牌”香烟纸。裁缝店的地势比较低,早就浸水了,家具飘了一屋。裁缝店旁边有一间毛竹房,里面原来住着卖麦芽糖的溧阳货郎,现在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茶馆店的孙歪嘴,无事可做,整天和隔壁油条店的李瘪嘴下象棋。孙歪嘴捏着一只绿泥的小茶壶,壶里己经没有水了,他却还在吸,发出嘟嘟嘟的声音。我在大街上晃来晃去,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在轮船码头上,看到了那条船,我一下子惊呆了。那是一条土灰色的木船,是我见过的最大的船,船舷高过了副食店的屋脊。我盯着船左看右看,久久不愿离去。我想起前几天看的一本叫《海盗船》的小人书,惊不住尖叫起来,海盗船!海盗船!海盗船!……我边叫喊,边在街道上狂奔起来。

在村口,我碰到了田小胖,喘着大气跟他说:“你猜我今天看到了什么?”

他不屑一顾地反问:“大白天的,还能看到鬼吗?”

我清了清嗓子说:“哼,说出来,吓死你。”

田小胖觉得我没有骗他,眼睛一亮。“到底是什么?说来听听。”

我说:“海盗……”。

没等我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田小胖摆了摆手说:“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我也没有多讲,只说了一句:“不信你去看看,就停在轮船码头。”

我说完这句话,就往家里走。

走了没多远,田小胖追了上来说:“我们一起去看看”。

我说:“去就去。”

看到了船,田小胖变得哑口无言了。他一遍遍地说:“就是连环画上的海盗船”。他像一个老学究一样,在船帮上敲了敲。

我说:“如果能爬到桅杆上去就好了。”

田小胖说:“要是能在船上住一晚,就好了。”

我诡秘一笑,贴到田小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他一个劲地点头。

河水比先前又涨了几公分。如果再下一场雨,就会淹没小镇。

夜晚说来就来了,晚饭的时候,母亲做了我最喜欢吃的河蚌汤,我却吃得很少。母亲问我:“是不是做的不好吃?”我摇了摇头。母亲又问:“你是不是病了。”我还是摇了摇头。“那你为什么一直咬筷子呢?”我回答道:“中午吃得太饱了。”晚饭之后,母亲去服装厂加夜班,临走之前,从口袋里摸了一颗硬糖给我。她走了没多久,父亲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把门栓好,将屋子里所有的灯全部打开,趴在床上,重新翻起了《海盗船》。这一回讲到主人公路易,因为长相丑陋,有一天晚上,被管家扔到了海里。三天三夜之后,被一条马丁鱼救了起来,马丁鱼把他送到了一座小岛上。岛上是海盗们的老窝,海盗们想把孩子的心脏,拿出来生吃。刀碰到孩子,孩子流出了蓝色的血,海盗们认为这是不祥的预兆,决定将它烧成灰,火堆己经燃起来,孩子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烫。这时,海盗头子的女儿,一个长着雀子斑的小女孩,赤着脚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她的名字叫妮可,她请求她的父亲,把小男孩交给她当玩具,父亲摸了摸胡子,取出了一个金币说:“如果抛落在地上,是头像在上面,那么就同意,如果是头像在下面,就不同意。”小女孩接过金币.....

天蓝色的座钟在嘀嗒嘀嗒地走。我沉迷在小人书里,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一阵风从窗户里吹来,窗户吱嘎一声打开了。田小胖来叫我的时候,我己经睡着了。他使劲地敲着我们家的门,叫着我的名字。我揉揉眼睛,打开了门,又把门虚掩了,出去了。漆黑的夜色里,水的腥味更加浓重,耳边仿佛响彻着狮子的鼾声。

田小胖说:“不知道船上是不是真的有海盗,也不知道海盗是不是真是独龙眼,喜不喜欢吃小孩?”

我看着他,一脸严肃地说:“我们可以跟他们一起做海盗啊!”

田小胖听我这样一说,心里特别高兴。

我内心有抑止不住的兴奋,回头望了望低低的房子,暗暗地对自己说,我要做海盗了。  

很快,我们来到了街上。街上十分冷清。一个行人都看不到,也听不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从窗户里偶尔亮出几盏灯,光线也非常暗淡。一不小心,我就会踩到田小胖的脚。来到轮船码头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上,把裤子往上提了提,手心开始冒汗了。

田小胖说:“我们不如回去吧。”

我有些生气:“你害怕了吗?”

田小胖说:“你难道不害怕吗?”

我装作镇定的样子说:“上去看看,如果有什么事,我们就大喊。”

田小胖不说话,像菩萨一样一动也不动。我一生气,就沿着跳板往上爬。田小胖愣了一会,也跟着上来了。跳板太高了,我的脚在发抖。后来,我索性就趴在跳板上。终于上了船,我不知道踢到了什么东西,掉到了水里,发出扑嗵一声。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谁?”我像从背后被人抽了一根筋一样,气都不敢喘了,趴在船板上。过了一会,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可能是岸上的人扔东西吧。”男人没再说话。船上的风,格外地大,吹得我摇摇晃晃。最后,我们在甲板上找到了一个小船舱,轻轻地搬动着盖板,钻了进去。船舱里一片漆黑,散发着一种奇特的臭味。我和田小胖挨在一起,使劲用鼻子嗅了嗅,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气味。

不知道坐了多久,我实在坐不住了,就跟田小胖说:“上去透透新鲜空气吧,我快熏死了。”

田小胖懒洋洋地说:“要去你自己去,我困了,我要睡一会了。”

我轻轻掀开盖板,露出一条缝隙,确定船板上没有人,才伸出脑袋。河两岸己经没有一盏灯了,看来时间己经不早了。糟糕的是,天居然又下起了小雨。这雨一下起来,水就要淹到街上去了。我突然觉得有一些悲哀,洪水会不会把整个镇子淹没掉呢?我坐在船板上,不觉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是听到尖叫声,才蹑手蹑脚往前走的。透过蒙尘的玻璃,我看见主舱里灯光微弱,舱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立柜,两把热水壶,还有一只铝盆,一只搪瓷盆,一只木盆。所有家什,都像病人的面容一样,没有光泽。一个女人在床上翻来翻去,炉子上的水在咝咝地响。我舔了下嘴唇,发现有些干裂,喉咙也有点疼。一个干瘦得像虾米一样的老太太,坐在硬木板凳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男人则蹲在角落里抽着烟,烟雾弥漫,使我看不清他的脸,所以,我也没办法确认他是不是“独龙眼”。女人还在尖叫,踢翻了床边的一个木盆。 我看见女人的额头上,直冒着汗。她在挣扎。接着,我隐隐听到老女人在和男人说话。我想听清楚,但是,他们说的话跟鸟叫似的,我根本听不清楚。也许,他们说的是外语吧,我想。过了一会儿,老女人站了起来,我看见,女人的下体伸出一团血淋淋的东西。我有一种想吐的感觉,转移了视线。我看见桌子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些小衣服。男人还在抽着烟,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剪刀发出清脆的声音之后,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老女人帮婴儿清洗着,女人则温柔地看着孩子,莫名其妙地微笑。老女人声音低低地说,是个女孩。男人阴沉着脸,嘴巴动了动,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他像一个失败者一样,躺在了椅子上,耷拉着双臂。又过了一会,老妇人匆匆下了船,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安。男人在船沿上坐了一会,向河里面扔着石子。

晚饭吃得太少,我的肚子饿了起来。我想,我也该下船了,但我一动也没有动,因为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征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把自己想像成路易,把那个刚出生的小女孩,当成是妮可。我知道这是个荒唐的想法,但它却一再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想起了小人书里的情节,有时候,我希望我的血也是蓝色的,我开始发起了呆。有人拍了我一下肩膀,我一惊,手一松,差一点滚下了船。“是我。”田小胖笑着说。“狗日的,人吓人,吓死人。”我一边拍着胸口,一边说。这时船舱里又有了动静。男人送完老女人,回来了。孩子被搁在硬木凳子上。男人看都没看一眼,还是在角落里抽着烟。女人也不在床上呆着了,她披了一件老蓝的布衫,收拾着孩子的衣物。男人只是抽烟,不说话。

田小胖说:“我们回去吧。”

我说:“要回去,你先回。我不回去了,我要当海盗。”

田小胖打发个呵欠说:“那我再去睡会,走的时候,记得叫我。”

我嗯了一声。

我内心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果然,在近乎死亡的沉默之后,男人和女人又开始说话了,说话的时候,他们的目光都盯着婴儿。婴儿没有哭,睡得很安详,她可以嗅出母亲的气味,这个气味,让她有一种安全感。我看见男人咬了咬牙,说了一句话,声音很低,但女人的身子迅速抽动了一下,脸像一个揉皱的纸团,大哭起来。雨渐渐地大了起来,淋湿了我的身子,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我又听见男人说:“谁!”他窜了出来,朝四下里看了看。我趴在船沿边的废轮胎上。我听见男人的脚步声,从我头上越过。我闭上了眼睛,可以感觉到男人的脚步声,从我的指甲轻轻划过。男人提着煤孚灯,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嘘了一口气。男人似乎又听到了什么声音,忽然转过身来。听了一会,没有听见动静,才回到船舱里。

我以为他们要准备睡觉了,就蹑手蹑脚地回到前舱里。田小胖己经睡着了。我坐在黑暗里,心跳得历害。

我顺手摸到了一个圆不溜秋的东西,随随便便地说:“这里居然有个篮球”。

再往下摸发现了几个洞,骷髅!我想起这两个词的时候,背上直冒冷汗。

我边推田小胖边说:“快跑,这里太危险了。”

田小胖换了个姿势,咂几下嘴,继续睡了起来。

“这里有骷髅。”我提高了声调。

田小胖终于听清了我的话,吓得尿了裤子。

我们准备上岸,打开盖子,却发现船早已经开了起来。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这下全完了,船开起来,不知道要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一起跳到水里去吧。”我说。田小胖说:“我不会游泳。就是会游,这么大的水,这么多的漩涡,也是必死无疑。”我觉得田小胖说得有道理,但是一时却找不到特别好的办法。船舱里的气味,我一分钟也忍受不了了。但是,男人就坐在船头掌柁,如果发现我们在船上,一定会把我们当成贼的。田小胖开始叹气了。我懒得理他,掩着鼻子,我不想吸入这些气味。我把盖板,打开了一条缝隙,清新的空气立刻涌了过来。

河面上一条船也没有,男人把船速开得很快,柴油机发出突突突的声音。离我们的小镇越来越远了,而洪水也将淹没我们的家,想到这里,我就想哭。雨丝还在飘。我想,母亲应该下班了,在她回来之间,父亲也回来了。他们如果发现我不在屋子里,会满村喊我的乳名。到最后,母亲的声音几乎要带着哭腔了。而父亲则沉默不语,母亲一定会责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管说什么,父亲总是一言不发。我觉得,天色比先前亮了些许。我的眼睛干涩。

突突突,柴油机还在响。女人从船舱里出来,她煮了一碗面条。男人埋下头,开始吃起了面条。从风中,我依稀可能闻到鸡汤的鲜味。这味道,让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婴儿醒了,开始哭起来了。他们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男人很快吃完了面条,把汤也喝完了。女人问,还要不要。男人摇了摇头。

船终于停了。四下里一片安静,我的耳朵竟然有些痒。我感觉到空气里多了一些树叶的气味,河的两边一下子幽暗了起来。

我对田小胖说:“你来过这里吗?”

田小胖说:“我饿了。”

我没有理他。

在细小的缝隙里,我看见女人把婴儿抱出来了。风吹着女人的头发,我感觉空气里有一种奇特的气味。无来由地,我的心跳又加速了。迟疑了片刻之后,我听到扑通的落水声,接着是孩子的哭声,极其短暂,接着又是无边的安静,像一枚钮扣掉进水中。树林里传来风的声音。我听见男人说,为什么不把她掐死?女人说,如果能活,就算她命大。我的心口疼痛,像是被剐了一块肉似的。田小胖想喊,我捂住了他的嘴。我心急如焚,但没有办法,水流湍急,我可以从水流的声音里辨别出周围的漩涡,我跳下去,等于是送死。我狠狠咬了自己一口,希望这样能减轻我的痛苦。

船开始往回开了。这让我欣喜,但同时,又有另一个问题折磨着我,如果只是为了把孩子生出来,那么他们就没有必要再回到镇上去了,他们这么急切地往回开,到底想要干什么。这个恶棍,他到底想要干些什么,我必须把我今天看到的一切,告诉镇上的人。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清脆的脚步声。女人坐在了船沿上。我听见她嘤嘤地哭泣。她不停地往河里扔着石子。也许是困了,也许是冷了,最后,回到了船舱里。

突然,田小胖尖叫了一声。我捂住了他的嘴。我听见男人问女人:“什么声音。”女人说:“没有声音啊,可能是你的心理作用吧!”男人拍了拍自己的头说:“泡杯浓茶来。”女人嗯了一声。凭我的感觉,白茫镇就要到了。田小胖不停地抽搐着。“你怎么啦?”我说。“被什么东西咬了。”田小胖的声音微弱了许多。“挺住,我们快到家了。”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他的身体不停地抽搐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船终于靠岸了,因为下着雨,天还没有亮。男人打着呵欠,回到船舱里睡觉去了,可以听到他悠长的鼾声。我围着船沿转了转,看看到底怎么下船,船太高了,而我又扛不动跳板。我坐在船板上,有些沮丧。最后,我发现船离副食店的屋檐,只有半米远。我撑了篙子,让船跟房子靠得更近一些。船主人睡得太死,听不到我的响动。然后,把田小胖从船舱里拉出来,让他爬到副食店的屋顶上,我要跳了下去。我的膝盖碰了一下,瓦片纷纷往下掉,发出清脆的声响。副食店旁边住着烧开水的孙歪嘴,他己经起床,准备提水开炉,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看见我和田小胖坐在屋子上,大吃一惊。我让他找个梯子来,把田小胖背了下来。我把田小胖背到孙歪嘴的开水店前,他吓了一跳。田小胖的嘴唇己经发绿了。我的膝盖也碰伤了,流着血。“要赶快送到北街头的鲁镇南家去。”孙歪嘴边说,边找钥匙来锁门。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什么也没说。

我最不喜欢从鲁镇南家门前过,因为那里一天到晚弥漫着中苦涩的药味。如果是平时,只要敲三下门,就会听到一个懒散、冰凉的声音说:“谁呀。”接着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嘟哝了一句,翻了个身,床发出吱嘎的声音。再敲门时,声音己经不耐烦了,说了声:“来了。”接着是木楼板上发出一阵零乱的拖鞋声,鲁镇南打着呵欠来开门了。

这是镇上唯一的中药房,去年十二月份,鲁镇南的父亲鲁石死了以后,生意就清淡了许多。因为,中医要看老中医,病人才放心。很多人宁愿坐着轮船到邻近的镇上去看病。鲁石的胡子花白花白,带个小眼镜,干巴巴的,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来没有笑过。现在的鲁镇南,长得肥头大耳。嘴上一天到晚油腻腻的,留着两撇小胡子,眼珠子转得比谁都快。

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又用了一些力,还是没人应。孙歪嘴喊起来了:“鲁镇南,开门。”声音像一滴雨一样落了下来,还是没有人应。田小胖呻吟着,脸色比先前更难看了。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说,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孙歪嘴继续扯着嗓子喊:“要出人命啦。出人命啦。”过了一会,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开了。鲁镇南的老婆站在门口,她睡得头发都蓬了起来,像鸡窝一样。孙歪嘴把田小胖抱进屋子。屋子里感觉比外面暖和了许多,没有开灯,光线很暗。高高的柜台后面是朱色的立橱。孙歪嘴说:“鲁镇南呢?”鲁镇南的老婆一脸无辜地说,我等了她一晚上,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也许是让大水给冲走了。孙歪嘴焦急地望了望外面,听到一阵脚步声,叫我到门口去看看,是不是鲁镇南回来了。我看了一会,并没有发现有人来。鲁镇南的老婆给田小胖倒了一碗凉茶。“鲁镇南是不是去赌钱了?”孙歪嘴说。鲁镇南的老婆想了一会,说:“应该不会。”“他一般去什么地方。”孙歪嘴又问。女人好像很委屈一样,说:“我哪里知道。”孙歪嘴有点急了,便问女人:“你懂看病吗。”女人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怯怯地说:“懂一点皮毛。”孙歪嘴说:“那你快看看,再等要出人命了。”女人这才开了灯,把了把田小胖的脉,又翻了翻眼皮。她有些捉摸不准地说:“应该是给蜈蚣咬了。我记得去年夏天也有一个小孩给咬了。那天是我抓的药,让我好好想想都有哪些。”她边说,边走到柜台前,开始抓药。抓了一把桑叶,一把枳壳,一把紫花地丁,想想又不对,放回了原处。孙歪嘴急切地说:“你好好想想。”女人点了点头,突然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就是南街那家竹器店的丁伯铨家儿子。你去问问他,他也许知道。”

孙歪嘴跑了出去,外面的天还没有彻底亮起来。门虚掩着,冷风从门缝里刮进来,让人忍不住缩成一团。田小胖还在发抖。我一遍遍跟他说:“你不会死的,马上就会好的。会好的。”十几分钟之后,孙歪嘴回来了。我忙问:“怎么样?”他说:“丁伯铨前几天到山里的亲戚家去了。”他坐在椅子上,好像很累的样子。

一直到天麻麻亮,鲁镇南才回来。他好像一夜没睡,眼睛有点肿。刚坐下,就抽起了烟。女人跟他说了几句,上楼睡回笼觉去了。鲁镇南看了看田小胖,一本正经说:“如果再晚一个小时,他就没救了。”孙歪嘴说:“他不会死吧。”鲁镇南:“我只能试试了。”孙歪嘴没有说什么。鲁镇南找来一根绳子,系住了田小胖的小腿,把毒液逼了出来。我听到田小胖的刺耳的尖叫。鲁镇南咬着牙用着力。我说能不能轻一点。鲁镇南用眼白扫我一眼。然后用肥皂水和醋倒在一个碟子里,开始涂擦伤口,并用芋头、鲜桑叶、鲜扁豆捣烂敷在伤口上。然后用马齿苋捣碎,汁液冲了开水,让田小胖喝了下去。一直忙到中午时分,鲁镇南在铜盆里洗了手,我才算松了一口气,这时,田小胖早己昏过去了。鲁镇南看了看我的伤口,涂上了一些樟脑。我守在田小胖的旁边。孙歪嘴回到他的开水店去了。

中午的时候,田小胖还没有醒来,鲁镇南说:“如果他醒不过来,就没救了,毒素己经到心房去了。”我很恐惧,我和死亡从来没有挨得那么近过,我不知道怎么向他的家里人交待。陆陆续续地有人来看病,从他们的口中,我得知在打鱼寨有一个鱼簖打到了一条大鱼。

一个人说:“你们猜猜那条鱼有多少斤?”

旁边的人说:“最多五十斤。”

那人撇了撇嘴,从鼻子里冒出一个声音说:“哼,没见过世面!”

鲁镇南说:“顶多七十斤。”

那人说:“胆子再大一点嘛!”

旁边的人又说:“超过一百斤,我把头割给你。”

那人摇了摇头,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慢条斯理地说:“整整两百斤。”

大家都张大了嘴,表示惊讶。

那人接着说:“这还不奇怪,奇怪的是,鱼肚子里还有东西。你们猜猜是什么?”

旁边的人来了兴致,有的说是金子,有人说是大米,还有人居然说是猪头。

那人挥一挥手说:“是人,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

我刚要说话,我听见田小胖微微动了一下。赶紧叫鲁镇南:“他动了。”

鲁镇南似乎没有听到,还在和那些人有说有笑,他们现在在想,这是谁家的婴儿,婴儿又怎么会跑到鱼肚子里面去的,难道鱼会上岸找东西吃,讲到这里,很多人眼里都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洪水真的要来了,因为鱼己经开始吃人了。

傍晚的时候,街道上又恢复了冷清。鱼吃婴儿的事情,像瘟疫一样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大家都早早地把门关上,不再出门。天快断暗的时候,店里没有什么人了,只有鲁镇南在柜台上打着算盘。我看见父亲从药店门前经过,立即躲到了柜台的下面。我知道我这次闯祸了,不知道怎么收场。父亲在门口停顿了一会,朝里面看了看,怅然若失地走了。我以为他真的走了,就探出头来看,刚刚伸出头,就听到父亲叫我的名字。我赶紧往屋子里跑,还是让父亲揪住了耳朵。回到家,父亲狠狠打了我一顿,不让我再出门。

日子过得很快,一晃几个月过去了。田小胖的身体也恢复了,脸上有了红光。他似乎忘记了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而我总在睡梦中,听到一个婴儿的哭声。我尖着,从梦中醒来,浑身是汗。父亲很是担心。母亲说:“也许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了。”父亲说:“可能是受寒了。”他把我背到鲁镇南家。

我每天要去拿一次药,有一次拿药的时候,听到里屋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声音含混不清,像鸟叫一样。我竖起耳朵,仔细分辨这到底是谁的声音,终于想起这个男人,就是大木船的主人。他来做什么?我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有一种不好的直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我听见声音越来越低,过了一会儿,鲁镇南跟他女人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过了一段时间,我的病好了,家里也不再管束我了,我又可以满世界地跑了。在田小胖面前,我不再提到蜈蚣,我一提到,他就尖叫。

有一次,我问他:“去不去船上看看?”

田小胖说:“打死我也不去了。”

我说:“真是胆小。”

他回了一句:“我就不信,你还敢去。”

到了晚上,父亲想喝茶,发现家里没有开水了,就把水壶给我,让我去孙歪嘴的开水店。我哼着歌出去了。泡了水之后,我把水壶放到码头边的草丛里,然后,爬上了船。船上很安静,从窗子里,我看到只有女主人在。

天一点点暗下来了,我正想离开的时候,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两个人有说有笑,一个声音明亮,带着抑制不住的快乐,另一个声音有些沙哑。他们钻进了船舱,我看清楚一个是男主人,另一个是鲁镇南。鲁镇南在前面,男主人像跟屁虫一样拎着药跟在后面。鲁镇南并没有跟女人多说什么,一进去,就开始脱衣服,接着,就和女人纠缠在了一起。男人看了一会,轻轻掩上门。然后,把跳板收了回来,开起了船。我听见船舱里传来混浊的声音。女人一直闭着眼睛,只看见鲁镇南一直在动,像幼儿园玩的跷跷板。女人雪白的身体晃得我眼花,我心跳加速,几乎不能呼吸。 船在开,男人一直在抽着烟。我看见他的手边,一把雪亮的柴刀,发着幽蓝的光,我的心跳加快起来。

不知道开了多久,船停了。岸边是茂密的树林,空气里弥漫着椿树叶苦涩的气味,雨滴在树叶上,像一个人的说话声。船舱里没有了动静,他们似乎己经睡着了。我听见脚步声,很轻很轻。我的眼睛一眨也没有眨。男人站在门口,提起的手,又放了下来。过了没多久,船回到了白茫镇。男人干咳了几声,在舱门上敲了几下,又抽起了烟。鲁镇南从船舱里出来的时候,顺手从桌上的海碗里拈了一块红烧肉,他脸上堆着满足的笑容,男主人递给他一支烟,他夹在了耳根。

夜色沉重,黑得像块生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