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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泉 |《随风而逝》

更新时间:2019-07-26 来源:广东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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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2019年2月

ISBN  978-7-5594-3420-3

定价  39.00元

作家汪泉在长篇小说《枯湖》(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5年后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以自身的一段刻骨亲历为背景,以两个舅舅的视角分别讲述灾难,以及在灾难中的两个外甥,现实书写了一场矿难背后,失独家属的悲凉以及矿难背后不可告人的权钱交易。小说一面讲述痛失亲人后面对诸多问题的无奈现实和博弈,另一面则揭开了矿难背后的漫长的政商勾结和腐败。作家文笔老辣,语言犀利,富有想象力,既有纯文学作品的特质,也有畅销小说的元素,读来令人唏嘘,回味无穷,震撼人心。可以说,这是作家一次冒险式的写作,也是一场真情写作,在写作技法上有重大突破之外,在驾驭题材上另有新的开拓,不失为一部现实主义题材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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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泉,广东省作协会员,中国作协会员,曾获中国小说学会文华杯短篇小说征文二等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梁斌小说奖、《中国校园文学》散文征文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沙尘暴中深呼吸》《白骆驼》《西徙鸟》《枯湖》《随风而逝》,中篇小说《家雀》入围百花文学奖,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作品》《飞天》《小说月报》《山东文学》《西北军事文学》《时代文学》等。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责编张婷如此评介:

这是一部现实题材的长篇小说,作者以娓娓而谈的文笔和行云流水般的故事,写出一家人因为一场惨重的事故前去事发现场奔丧的经过,在这过程中有无可奈何的苦楚,也有温情动人的担当,真切地凸显和展示不同人物的命运。读者似在欣赏小说,又似在体验社会现实与丰富的人性。作者笔触犀利如刀,语言如行云流水,完美地呈现了同情与反讽兼具,文学价值与现实意义齐备的艺术效果。


雪漠书评(《羊城晚报》2019.7.21)

在虚构中寻找“真实”

偶然看到一个名叫Jerry Uelsmann(杰瑞·尤斯曼)的美国当代摄影大师的作品,他被业界称之为“非纪实”类摄影先锋。尤斯曼制作的这些图片并非依靠现今习以为常的电脑技术合成,而是出自传统的暗房制作技法,通过多架放大机将不同底片上的影像叠合在一张画面上,制作形成了“纯手工蒙太奇”的艺术图像,创造出了一个个梦幻般的神奇世界。它们带给我的感受,无疑是具有震撼冲击力的,而此时,这份类似的感受再次升起,源于我正在阅读的这本小说——汪泉的《随风而逝》。

这让我想到了文学创作中虚构和非虚构的边界问题。此前,美国一家媒体预言,虚构作品将退出历史舞台,非虚构作品将正式取代虚构作品。这个消息一出来,乍看无非是文学评论界的又一崭新论调而已,但细思极恐。作为一个靠虚构写作来养命的作家而言,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当头劈来。细读《随风而逝》,令我的担忧之情稍有舒缓。非虚构作品要取代虚构作品,就像把文学领域比作一个牧场,里面有白羊和黑羊,现在要把其中一种全部清出去,只留下一种颜色的羊。想来不算难事,可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有些羊很是调皮,毛色有黑有白,根本无法界定是白羊还是黑羊?当然有这个可能,文学界亦是如此。有些作品,就是这无法界定的“调皮的羊”。这部《随风而逝》正好让我们看到了这一现象——虚构和非虚构的边界没那么容易界定。

汪泉的《随风而逝》在我看来,至少一半是虚构,而另一半是非虚构,确定吗?非也。这是读后我个人的主观印象。小说从两个舅舅的视角展开叙述,一个在奔丧路上,一个在事故现场;一个在探寻事故发生的真相,一个在现场正经历这事故,两个视角穿插,将我带入了一个“展示真相”和“探寻真相”之间的奇妙时空中。而之所以产生一半虚构一半非虚构的印象,原因在于呈现给我的故事和场景,起码有一半是“真实”的,究竟哪个舅舅是虚构,哪个舅舅是非虚构?这就足以激发读者做一次有益的探寻。

虚构与非虚构的界线,真的如媒体所认为的那样明晰吗?在我看来,如果一部虚构作品能令人想到非虚构,它一定具有警醒人心的力量;当虚构达到非虚构的边界,便是成功。因为,虚构的真实依然是一种真实,作品的生命就在这看似虚构的真实之下,就像是传说中海底的大蛤蜊,吐出的气体幻化出了亭台楼阁与街景。无论那亭台楼阁多么虚幻,那大蛤蜊在海底的生活是真实的。作家无论如何虚构他的故事,而他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命底色是真实的。

正如尤思曼的摄影作品一样,多个真实的底片叠加在一起,便如虚构的幻境一般。从《随风而逝》可以看得出来,作家的生活底色是清晰的,也就是说,作品之所以给人真实的如在现场一般的阅读体验,原因在于作家必然身临其境了,不管他是哪一种的“身临其境”。这样的作品,既有虚构之美,亦有非虚构的质感,当然是最理想的状态。说实话,我向来推崇有生活底色的文学作品,如果虚构到不食人间烟火,没有痛苦、悲伤、怜悯、孤独、无助、绝望、生死的地步,这样的虚构消失也罢。哪怕是科幻作品,几乎属于纯虚构,它也有其遵守的各种宇宙理论。

在我的小说《大漠祭》中,多数读者读到莹儿在风雨中走向娘家的时候,都哭了;同样,我读到《随风而逝》中写到桃儿割腕的时候,我的眼眶真的湿了。悲愤难抑。这就是真实,无论如何,面对泪点,我们说,这是情感的真实,绝对不是虚构;这也是生活的真实,绝对不是虚构。作为一部虚构作品,在让读者含泪的时候,它的底片肯定是另一个真实——非虚构。

眼下,看似长篇不少,但真正来源于生活的太少,尤其来源于底层的生活的东西更少。其实,一个读者何尝不想看到生活的真相,而这些真相却来自最底层。必须要为读者找到希望的出口,要令人信服地抚慰他们的内心,这是作家的使命所在,也就是作家的立场所在、作家为谁而写作的问题。汪泉的《随风而逝》回答了这些问题,并忠实地为读者找到了出口,十三个死难者暂时没有获得公司和有关部门的认定,然而,在长城脚下的一座小小的寺庙,却有人供起了他们的牌位!这是令人震惊的一笔,这就是一个作家的使命所在。

多少作家都在追求“真实”,但真正追求到的却不多,因为艺术的真实来源于生活的真实,没有真实的生活,哪有艺术的真实?没有一颗抱定为底层人写作的初心,而是直奔奖项、评论家、杂志而写作,哪有真正的好作品?出发点错了,方向偏了,是没有出路的。 


段慧群书评(《南昌晚报》2019.6.1)

爱比生命更重要

汪泉老师在新著《随风而逝》中尝试了新的小说结构,它使我想起霍达《穆斯林的葬礼》和金宇澄的《繁花》。“两条线索发展汇合”这样的结构很神奇,它创造出的内容能使小说增添一种力量,呈现出丰富的美学意义。

《随风而逝》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书写了在矿难中失去亲人的悲凉,揭露出矿难背后权钱交易的腐败。很多作家在有了丰富的经历之后,理解深了,体悟透了,愈发感到现实中的无奈之苦,想说的不能明说,想写的不能明写,甚至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想法。汪泉老师面对现实时,不仅是睁两只眼,而且还睁得那么大,看得那么细,这很值得尊敬。

三年前,汪泉老师的外甥去世了,痛失亲人的感觉是怎样的?有些读者没有经历过。阅读时我发现,有些细节很自然地就打动了我。比如外甥筱领着大学里的女朋友桃儿来“我”家,“我”送给他们一本自己的作品,在书上给他们签名,在扉页上写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结果筱在矿难中去世了,让他们怎样比翼齐飞呢?“我咋写的字啊。苍天!”这是一种回想起来后怕的感觉。再比如筱来广州“我”家,“我”做饭时不慎伤到左拇指,筱从客厅跑过来,关切地看“我”被砍破的指甲。这么长时间了,它才长到这里,如今,一个伤口还在惦记筱呢,他却走了。这是一种不舍的感觉。后怕的透心凉、不舍却再得不到,这些感觉都是单单作者本人才能真正体会的,读者只能通过文字体会,我想,正是这个感动了我。

小说中有一个很不起眼的“那家伙”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是刘矿长入狱后才接触到的一位狱警,很巧的是,狱警小孩的班主任是刘矿长的老婆。作者笔下的这位狱警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一个参与者,他传达出“爱比生命重要,捍卫爱,胜过生命”,他的目光比矿长夫妇都尖锐,他的情感比他们都深沉,他的感觉比他们都奇异。我想,这些更能揭示出细节背后的生活真相,因为作者在写这个人物时,并没有用社会的眼光,而是用个人审美的眼光。回看第二条线索时,我曾尝试把围绕着筱的所有亲情作为主线来读,我在更细处发现了感动,甚至看到了一种家风。我们在任何时候都需要亲人的爱,然而忙碌的现代人却常常忽略它。

我最喜欢的一章是小说的最后的一章,那种美好又带着酸楚的感觉又回来了,我以前阅读作者另一部作品《枯湖》时也有过,这是属于作者本人的“心语方式”。语言也是有角度的。作者写三姐轻轻拍着孙儿,止不住地想念儿子,语言呈现出舒缓的节奏,用了一些长句,若要表现在图形中,只是一个小小的锐角;突然写到惊叹自己迅速变老了,用了一些短句,节奏变快,仿佛那个锐角变大了;再写她在屋内颤巍巍地走动,短句重叠,节奏更快,要接近直角了。语言的角度快速调整和变化,使得作者笔下“拍孙儿睡觉”原本的静态转化为很强的动感。我想这便是语言的舞蹈吧。

作者曾说:“但愿一个民族的希望和脊梁依然潜藏在那些最末梢的人的心灵当中,永不泯灭。”这是作者创作时看待世界的目光,作者这种“对世界和谐的向往”的风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随风而逝》缩写:

随风而逝

汪泉

A

明天我将被控制,7天后我将被逮捕,接着,在漫长的看守所生涯之后,我将正式进入服刑阶段,而此时,我还在醺醺大醉当中。

“着火了?石头着火了!哈,姓张的,你真是个好玩意儿!你见过石头着火的?”这电话,惹得我又气又笑。

“姓刘的,你好好喝,我给你汇报了,你看着办!”张三石居然称我“姓刘的!”把我给生生气得酒醒一半:“放你娘的屁!跟老子开啥玩笑!”

是的,我姓刘,叫刘桐,是阳钢股份公司西沟矿矿长,我还是一个舅舅,我的外甥叫雍凯。

“我重复一遍,三号井着火了,9个人困在井下,你外甥雍凯就在其中!”张三石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我刚压了电话,另外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是安全科主管王筱:“矿长,出事了,三号井下着火了,困了9个人,雍凯也在其中,危险得很!咋办?”

B

后天下午四点,像不在人间的时间。我万万不会想到,我将像一个影子,站在阳关夕阳红宾馆207号房门前。我听到房子里的说话声像石头和铁块在撞击。我用中指关节重重叩响门面,那声音惊得我自己倒退了半步,即刻,里面陡然变得一片安静,我感觉很多的耳朵贴在我刚才敲过的门板里面,我看了看小小的门镜,分明有一只右眼盯着我。我又向前挪动了半步,继续叩响了铁锈红的房门,声音谨慎了很多。“谁?”是一个男人的责问。

门开了,开门的男人头发上浮着一层木灰,像刚刚煨灭了的一堆火,余烬尚在。眼角红赤赤的,像火焰;他的脸色是铁灰色的,脸上有一层烟雾般的忧郁和郁积的愤怒。他身后有一簇眼睛看着我,里面浮现出怒气和质疑。那男人铁着声问:“你找谁?”我说:“你们是王辉的家属吗?”那男人说:“就是。”我坦白:“我是王筱的舅舅。”我听到我的声音像一团烟雾。“哦,进来吧!”那男人的表情略有纡解。

我叫方良,我在省城一家知名的文化企业工作,我的外甥叫王筱,我就是为外甥王筱的事情走进这家宾馆房间的。

“我们得联合起来。”这话大家都觉得对,但是联合起来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去阳关的路很长,沿途正是河西走廊。从兰州出发,途经永登、华藏寺、古浪、武威、河西堡、山丹、张掖、高台、酒泉、阳关,最后抵达阳关,共计九百多公里。路的左边就是一连串的山脉——乌鞘岭、马牙雪山、西山、莲花山、焉支山、阿尔金山,北面是马鬃山、合黎山、龙首山,其间便是狭窄的走廊。

高原之上,悲恸之下。

夜,很深很浓,黑夜如同深渊,我怀揣着比黑夜更巨大的悲伤,负重前行。

C

送第一张卡的时候,我把卡装在了一个信封里,信封上写了三个字:爸白玩。我说,董事长,这是采购排风机的情况说明。董事长捏了一把信封,捏着信封里的那张卡,面无表情,说,好,老刘,这字还写得不错。去吧!我变成了老刘,这是进步。

我送去第二张卡的时候,信封上写了三个字:刘白皖。董事长说,你老刘会办事!随手将信封粉碎,将卡扔在桌面上说,其他的都办妥了?我说,快了。他说,还有事吗?有个小事,小外甥高考失败,没事干,想找份工作,您看。董事长说,那就去西沟矿吧,那里有前途!我说,西沟矿?董事长说,咋啦?西沟矿不好啊,譬如你当了矿长呢!我欣喜地说,那自然听您的。他说,让你外甥直接找人事处处长老陈,就说是我说的,明天办手续入职,保密你和外甥的关系,以便将来好照顾。我千恩万谢出门。接着,给酒泉的姐姐打了电话,姐姐说,她正在低头砍玉米棒子,秋老虎厉害得很。第三张卡送去的时候,是三个月之后。董事长说,正等你来呢,要跟你谈话。他看着信封上的“酒白万”三个字,说,老刘,采购中心的活你也基本干完了,董事会研究决定让你去西沟矿当矿长,你做好准备,随时上任。我知道西沟矿是石灰石矿,是专门采挖石灰石的,是炼钢的原料,作为取之不尽的资源,在这个矿上,自然前途明亮得多。而前任的矿长眼下正在接受调查,据说跟着前任董事长,犯了事,擅自出卖矿石3000万吨,被双规了。

D

我的语气在零度以下,我相信。到底是咋回事?我问阳钢的员工。

殡仪馆有很多阳钢的员工,站在冷风冰雨中的屋檐下,无声地陪伴着12位工友冰冷的遗体。那12个男人活着在一起,为活着挣扎;死了,他们也在一起,一排,一个连着一个,每个房间都是一个冰棺,冰冷无比,都竖着,头朝北,脚朝南,他们走不出去了!门外面是一道雨帘,将他们和这个世界隔开。

阳钢的员工说,中午,西沟矿的一个矿井着火了,井下有9个人被困,井下的人求救,矿上就派他们去救援,结果,他们下去后,井下的烟雾太大,一氧化碳严重超标,他们就被熏倒了,他们3个再也没有出来。其他去施救的7个工友也一氧化碳中毒,还在医院抢救。

在停尸房的一侧,有筱穿过的衣物袋,另一个袋子里装着一个黑色的罩子,这就是防毒面罩。塑料袋外面写着他的名字,白纸黑字,很刺目!后来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防毒面具,只是一般的防尘面罩,这东西是防尘的,可以将尘埃隔离开来,免得吸入肺部。咋能隔离一氧化碳呢?

E

我已经55岁了,跑起来真的不行了,加之这里的海拔将近3000米,呼吸吐纳之间,那浓雾似乎是烟尘,吸进嘴里,呛得我眼泪就要下来,跑起来费劲得很。

王筱扶着我跑,张三石和贾伺在后面跟着,我说,这事情大发了,你们前面快跑,求你们了,9条人命啊!

张三石突然扶着我的手,小声沉重地说,刘矿,这防毒面罩你敢戴着下井吗?我是不敢!这是要命的事情,不是开玩笑啊!这么多人送下去,如果出不来,谁承担责任?

我一听他说防毒面具,我一下惊醒了!这防毒面具就是防尘面罩,是我亲自办来的货,和排风机一样,是我置办来的,包括采购,我太清楚了,这怎么能防得住烟雾呢?但我还是压低声音说,怎么了,防毒面具没问题,放心下去!同时带上毛巾,沾湿了水,捂着嘴下去。

张三石低低地喊,刘矿,这时候了,你还嘴硬啊!这东西,你不说,我太清楚了,我是不下,你下吧!下井的命令你亲自下,我不敢下这命令!你想好了!

说着,他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直呻唤。

我跑上A井口前,工人们已经戴好了防尘面罩,接着,我上气不接下气,说:“贾伺,请你指挥,迅速下井救人!”贾伺喊:“安全科:罗西、王筱;生产科:宋广文、王辉。还我,组成第一组,先下去;第二组,他念了一连串的名字,接着下去,在800米拐角处接应,其他人员,在井下50米处接应,现在马上下井!

“矿长,我去了,你放心,我就是背也要把他们背出来!”王筱从我身边窜出去,我的手伸出去,要拉住他,可他已经在我三四步之外,他顺手提了一个黑色的防尘面罩,和其他3人像一团橘色的火焰,飘进了黑黑的井口。

我在一边喊:带上毛巾,捂着嘴巴——

F

第二梯队在张三石的带领下冲进了井口,他们的脸上蒙着杂七杂八的湿毛巾和衣物,看上去乱七八糟。他们进去的样子很勇敢,像一队在泥塘里穿梭的泥鳅。我看见他们钻进了黑暗,像一缕彩色的风。我祈祷他们能够打破这铁灰色的烟雾,尽快将王筱他们3人先救上来。

此刻,张三石接着电话从灰色的烟雾洞口钻出来,像一缕烟。

不行,快,都上来。我想喊。可是,我却没有喊出来。

洞口的烟尘像幽灵一样一缕一缕飘出来,我闻到了外甥雍凯的气息,他完了。

我再次拨通雍凯的电话,电话是通的,但没有人接,那彩铃是《听妈妈的话》,我听到歌词里面正唱着——

妈妈的辛苦不让你看见

温暖的食谱在她心里面

有空就多多握握她的手

……

《随风而逝》节选:

后天下午四点,像不在人间的时间。我万万不会想到,我将像一个影子,站在阳关夕阳红宾馆207号房门前。我听到房子里的说话声像石头和铁块在撞击。我用中指关节重重叩响门面,那声音惊得我自己倒退了半步,即刻,里面陡然变得一片安静,我感觉很多的耳朵贴在我刚才敲过的门板里面,我看了看小小的门镜,分明有一只右眼盯着我。我又向前挪动了半步,继续叩响了铁锈红的房门,声音谨慎了很多。“谁?”是一个男人的责问。“你好!”我这样回答。

门开了,开门的男人头发上浮着一层木灰,像刚刚煨灭了的一堆火,余烬尚在。眼角红赤赤的,像火焰;他的脸色是铁灰色的,脸上有一层烟雾般的忧郁和郁积的愤怒。他身后有一簇眼睛看着我,里面浮现出怒气和质疑。那男人铁着声问:“你找谁?”我说:“你们是王辉的家属吗?”那男人说:“就是。”我坦白:“我是王筱的舅舅。”我听到我的声音像一团烟雾。“哦,进来吧!”那男人的表情略有纡解。

我叫方良,我在省城一家知名的文化企业工作,我的外甥叫王筱,我就是为外甥王筱的事情走进这家宾馆房间的。

而今天,省城风清日丽,万万没有想到,远在千里之外,阳关的黑山顶上浓雾弥漫,十米开外不见人;后来才知道,那雾其实就是瘴气,不走不动,壅塞着所有的罅隙,将整个黑山和山下的古老长城都淹没了,别说蚂蚁一般的区区人等。而我一早满怀怜惜地去兰大一院看望同桌的高中女同学。

病前一周,她去了甘南,参观了舟曲泥石流大灾难纪念碑(据说那碑下面埋着上万人),后来她还在玛曲参加了一个全国的山地越野长跑赛,名次还不错,前十名。长跑刚结束,就是一场瓢泼大雨,身子跑得热,天气凉得猛,她在微信上喊冷,兰州的同学们都笑。回兰州之后,她开始高烧。开始还以为是感冒高烧,在诊所打点滴,三天后高烧不退,急忙住院,查,病毒性脑膜炎。住院第三天,我去看她,她已经面目全非:昔日的阳光景象不再,她头发散落,目光呆滞,嘴唇噙着血丝,神情抑郁,像一个疯子。她不认识我了。她的眼神看着我,空洞洞的,没有任何内容。我想考量她的智商,问她,你烧到多少度了?她眼睛迷茫地看着别的地方,似乎是看着遥远的甘南,很久,似乎找到了,结结巴巴说:“39℃……9!”她只记得这个数字39.9℃。脑膜炎不是好病,可以致人于死地,也可以致人于傻,还可以致人于瘫!好在治疗效果甚好,这天早晨,她住院第十天,神智基本恢复,能认得人了,只是嘴角还留着血迹,神情疲惫。好不危险,却属万幸!大家都说,兴许就是去了那万人坑,中了邪了。

傍晚,一个意外的惊喜:两位老家的同学来兰州,约我去喝酒唱歌。我赶过去,吃过饭,进了歌厅,刚刚点好酒水,老同学开始唱第一首歌《水手》,“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一个遥远的电话来了,是在阳关打工的外甥女建宁打来的,我手持电话走出包厢,这一刻,我变成了矿难者家属。

她在电话里说了三个字“我哥哥”,就哽咽难言。我觉得自己的心颤抖了一下,莫名其妙。我也感觉到建宁的心在阳关剧烈颤抖,憋在远方,她欲言还休,我能听到她怦怦的心跳,正如那场浓雾锁住了她的心口一般。我说,咋啦?建宁,他咋啦?你不要着急,慢慢说。她哽咽道:“受伤了!”“啥?受伤了!”我有点发怵,说:“你不要急,不要怕,伤势严重得很吗?”她说:“现在在医院急救,不让进,进不去,不知道!我和嫂子在医院门口!”我想看看外面的夜色,眼前却灯火辉煌,我说:“赶紧找你海成爸,叫他打听情况,再给我打电话。我现在就来阳关!你们不要害怕。”

在遥远的阳关,在这高原的单翅之上,只有他们表兄妹两人,外加我表弟海成。筱是哥哥,建宁是妹妹;海成到阳关比筱更早一年,是他俩的长辈。筱去了阳关六年,去年将建宁也拉攀了去。此刻,他受伤了!在急救!不让进去!

此时,晚上9点。兰州的夜恍惚迷离,我蒙了。阳关的夜必然漆黑如深渊,像团浓墨,建宁和她嫂子桃儿正在这浓墨当中惶惶不知所措;筱此刻正在这团漆黑当中挣扎,他是啥样子呢?他的腿断了,还是胳膊折了,还是昏迷不醒?他满面血迹?浑身颤抖?龇牙咧嘴?喊着妈妈?喊着爸爸?喊着他一岁八个月的儿子天天?……其间,我再次电话证实了事情的真实性。

建宁所说的哥哥,是我三姐的独生子,王筱,在阳关阳钢股份有限公司工作,地点在西沟矿,这是一个专门开采石灰石的矿山,正在浓雾所锁的那黑山上。他受伤了,又不让家属看,建宁又哭了,天呐,这必然是大事!矿上受伤,必是重伤。

我急忙电话叫表弟正玉,商量一起去阳关,考虑到路途遥远,大约有800公里,穿越整个河西走廊,晚上得两人轮换驾车,我急忙又叫学生兴辉开车过来,一起去。当晚11点多,我们仨一路向西。

走前,海成打来电话,说:“哥,我打听了一下,情况不好,西沟矿着火了,他们去救援,可能是中毒了,估计有生命危险!现在在医院抢救……”我能听得出来筱已处在无边的黑暗中。

“石灰石矿怎么着火了?石头着火了?烧伤了吗?”我在黑色的山缝里穿行。“也不知道是怎么着火的,人没有烧伤,烟!是烟熏坏了人!”这话里包含着一股刺鼻的烟味,呛人。

谁也未曾料到远方的那场浓雾正化为八月的秋雨,从西向东,夹带着西风,迎着我们迷蒙而来,凄冷无比,凉薄无边。而我们出发的时候,谁知道远方的阳关正在冷雨夹带着铁灰色的浓雾之中呢?

我的心上蒙上一层铁灰色的烟雾,沉重无比,堪比眼前的黑夜。车行不到半小时,表弟的声音再次从遥远的阳关飘来,沉重,像铁一样。他说:“哥,人没了……”

“咋回事?啥原因?”我问。

“就是井下着火了,烟雾涨满了井下,一氧化碳中毒……”他在那边结结巴巴。

没了!筱没了!被黑暗吞噬了!被着火的石头冒出来的烟熏死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捶胸大哭:“快救他啊——”

我的哭声以120码的速度向西穿越,如果筱还有点生命迹象,还能感应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舅舅的牵挂,兴许他能够挺得住,能够从生命的悬崖边上扭过头来,不掉下去。我想他不可能就这样走了,他肯定还在坚持,他浑身都是力气,这点痛算什么!他一定等着我去唤醒他。

我一声声高喊着筱娃……表弟和学生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我,半天无语,也无劝慰。车拉着我沉重的哭叫,在黑夜穿行。

筱27岁,筱生在正月初五,喜庆的日子,我由此判定,他的人生将一直带着喜庆和正月的阳气,不会有任何的灾难和不幸。他脸色黑黝黝的,眼睛明突突的,我对他心爱有加。等他一岁会说话,他叫我只有一个字“舅”。他的儿子天天尚且不到两岁,可爱极了,圆头圆脑!微黄的头发不多,他把头发叫作毛,他在床上看见一根头发,捡起来,一声声喊着“毛”,似乎是一个重大发现!他总是在和别人道别时说一个字“忙”,然后,叉开五根手指,左右旋转着手指,像一个舞蹈动作,意思是你去忙吧,再见。他还会跳舞,会跳斗牛舞!他侧着身子,摇摇摆摆向对方斜刺里晃过去,跳过来;这时候,和他对舞的人要很好地配合,否则,他会倒地大哭。姥姥配合他跳得最好,还要同时喊出节奏,嘿嘿嘿!

如今,筱居然真的走了!表弟的话我相信,但我心里仍存有一丝希望:他不会轻易离开我们!

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三姐这个事实,这个看似难以置信却让人心碎的事实。

车以最快的速度接近三姐家。悲伤之余,我最后下定了决心,打通三姐的电话,告诉三姐,我大概下午三点钟到达古浪,谎称我的一位同事出事了,需要姐夫陪我去武威办事。下午三点左右,让姐夫在路口等我,我拉他。同时,我又给在古浪工作的大姐的孩子,我的外甥昌云打电话,筱出事了,人没了,在古浪等着,大概下午三点我们一起去阳关。

去阳关的路很长,沿途正是河西走廊。从兰州出发,途经永登、华藏寺、古浪、武威、河西堡、山丹、张掖、高台、酒泉、阳关,最后抵达阳关,共计九百多公里。路的左边就是一连串的山脉——乌鞘岭、马牙雪山、西山、莲花山、焉支山、阿尔金山,北面是马鬃山、合黎山、龙首山,其间便是狭窄的走廊。

高原之上,悲恸之下。

夜,很深很浓,黑夜如同深渊,我怀揣着比黑夜更巨大的悲伤,负重前行。

正玉以最快的速度驾着车,向西,向西。经过永登,再穿过华藏寺,穿过五个长长的隧道,就等于穿越了乌鞘岭,进入了河西走廊门户——古浪,从高速公路出来,右转弯,进城,不远处,我看见姐姐和姐夫站在路口,还有昌云,在焦急地张望。我下了车,站在三姐面前,一时语塞。我强忍悲伤,三姐已经抓住了我的双手,说:“究竟咋啦?你说,咋啦?”我结结巴巴,说不出来。三姐摇着我的手,再问。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筱受伤了,在医院,现在还不知道伤势如何。我们走吧……把娃娃也抱上。”姐听得此话,急忙回去抱孩子,姐夫原地木然站立,不知所措。我和昌云急忙陪着姐姐回家,孩子正在酣睡中,将他从被窝里拉起来,睁开黑突突的眼睛,懵懵懂懂,不哭也不闹,却一个劲儿喊:“爸爸、爸爸!”我的心里一下与翻腾不休:这孩子咋就偏偏喊爸爸,他是有感应,还是咋的?半夜三更,他咋就要叫爸爸!筱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了,他笑呵呵地站着,一声不吭。我想筱此刻已经是给他的儿子来托梦了,孩子是否正在梦里梦见爸爸来到身边,吻着他,一遍又一遍轻声呼唤:“我的臭天天,我的臭宝贝!爸爸要走了……”我们给孩子简单穿着完毕,带上了孩子的奶瓶和奶粉,三姐抱着他,出门,下楼,外面是黑漆漆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孩子在姐姐的怀里一声不吭,安安静静,睁着明突突的眼睛,上车。一路向西。

车上人多了,车后座坐了4个人,加上一个孩子,很挤。兴辉对我说,老师,要不叫上满国义?国义也是我的学生,他在金昌。我说可以。这是长途,还有长达700公里,这么挤着,到阳关,肯定不行。我打通了国义的电话,他似乎在沉睡中,我们约好了时间,他说在河西堡服务区等我们。我们在黑暗中穿行,从黄羊镇身边擦过,从武威身旁掠过,在河西堡服务区稍事休息,国义来了。车上的人分开来,三个人开车,其中一个休息,中途轮流驾驶。车过武威,三姐已经觉得势头不对,我们谁也不说话,默默向前。走着走着,她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她喊起了筱的名字,声音在车内,颤抖着,黑夜跟着颤抖。她的心早就飞到遥远的阳关了。

我在车前,她和姐夫抱着孩子在车后。昌云在后车,陪着正玉和国义。

车还未到山丹,大姐的电话来了,没有给我打,也没有给姐夫打,更没有给昌云,她打给了三姐。我听得清楚,她打来电话也不说话,就开始哭,那哭声来自遥远的乡下。她的哭声引得三姐问,咋啦?大姐,咋啦?接着三姐没等大姐回答,三姐已知道事情很大,手还拿着手机,偏在一边,紧紧抱着孩子,号啕大哭,一面喊着筱的名字。

天天在三姐的怀里安安静静,抬眼望着奶奶号啕的样子,低声喊着奶奶,奶奶。奶声奶气,令人心酸无比。他哪里知道这突然如此苍老的哭声对他意味着什么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竟让他变成了一个没爸的孩子!

三姐看着孩子,将孩子抱得更紧,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开始颤抖着,哭叫。

肯定是昌宏(昌云的哥哥)给大姐打了电话,在还没有到古浪县城的路上,我已经给他说了事情的大概,他可能在情急之下,半夜三更电话告知了他妈。大姐也许是在半夜的沉睡中,听到这消息,猛然无法纡解,只好直接打电话给三姐。

三姐12年前患心脏病,我们姐弟都知道。病发后口吐白沫,到了医院检查后才知道是心血管有病。后来也犯过几次,原本想做手术,却没有足够的钱,只好保守治疗,再后来,随着筱渐渐长大,家境逐步改善,三姐的病随着心情好转,居然渐渐转好,发病的频次越来越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