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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凤莲|雄关漫道

更新时间:2020-03-04 作者:梁凤莲来源:南方都市报

那个悠远的想像,跟随着那只千年的蝴蝶,再度兴奋地煽动着翅膀,把苍古的风一次次地旋动起来,让追忆在时间的轴线里划着陶醉的舞步。

那一段段的文字,如同一束光,把那个轩昂的身影,一点点地映亮,此刻,跃然纸上。

这被誉为“岭南诗祖、千古名贤”的第一人,不仅仅是开山劈路,还把自己历炼成中国诗史上第一位广东籍的大师,留下“曲江诗品乃醇”的美誉,且首创“清淡之派”,结合“雄直”诗风,成了岭南诗派的开山祖。

当年,唐玄宗的一句“风度得如九龄否”,成为一个标杆,从对人的言谈、举止、才干的评价,延伸到对人的操守、人格魅力与精神气象的判断,不仅开山劈路开出了那时的“京广线”,也开创出一代文官的风范。

风度、风范、风骨,当这几个词在我脑海里翻着跟斗碰撞时,种种奇特的意象幻化出来了,一一从眼前闪现:虬突伸延的树根,高耸入云的树干,林中流淌的清风,空中飘逸而去的鸟雀,跨越头顶的彩虹,波光鳞鳞的流水,叶片晶莹透亮的雨露,久违了的联想,似是故人来。

似乎,我们跟数百上千年的人生,跟那种如歌如泣的灵魂并不隔膜。

大庾岭似乎也是姓张的,梅关古道留下他的气息。

风度者,君子也,风骨者,仁人也,风范者,榜样也,他给岭南留下的基因血脉,一直在典籍的字里字外涌动着。

所以,南粤的岭南男人,精神里有刚直不阿的血脉,胸怀里有破茧突围的基因,情性里有淡泊自适的豁达,命运前有天人合一、俯仰天年的达观和洒脱。

还有什么呢?

是的,还有着粤式审美的意趣,粤地生存的智慧,粤派图强发展的韬略。这就是粤味。所谓的粤味,言有尽而意无穷,不知道我此刻文字的描述,能在多大的空间里回旋,还是仅仅在内心里撞击。

回到聚焦处的雄关漫道,所思所想翩然降落。

那是一处在反复的遥想中熟悉的地方,那是一个在岭南的书写中不断被提起、放下再提起的要塞,那是一个充满着历史的遗痕与书写的名胜,是的,那已经是一个旅游的胜地了,历史的戳记深深地烙印在那里——那就是梅岭雄关。

每一次,我都是在文字的凌虚蹈空中抵达,这么一个如雷贯耳的去处,我都是在文字的节律与内心的倾听中,体验着别人的情感与历史的记忆。

这样的倾听,在那么久远的时空中回响,这种虚拟的身临其境,在一次次的想像中漫步,似乎也算是最美好的重返了。

而典籍上的文字,似乎更能照亮更多光影到达不了的角落,更能映亮更多不容易延伸的目光,在冬天后面的春天里,不断地生长,不断地孕育,不断地为后人知晓,让人确信一切都在那里,一切灵魂的光泽从未消逝,如同这样美好的诗句:“我的灵魂会把记忆交给悬崖峭壁|以化石的方式留传后世”。

如同我对被誉为“岭南风骨”的张九龄的仰视与领悟。

一切原都跟岭南有关。

版图上的五岭,连绵起伏,崛起成排沓延展的屏障。岭外,是不可知的皇天厚土,龙恩浩荡。而岭内,则是地势舒展,向着大海的前方开始奔跑,山势朝着河汊纵横的珠三角,气势纵横地倾泻而下,漫延成良田平畴了。

对自然生态多姿多彩呈现的岭南想像,如同对那个昂藏七尺的、在远方庙堂活力舒展的美男子的想像。这片土地的地杰人灵,原来也有过如此荣耀的恩宠,官至极品的岭南第一人。

一切于我,时至今日,仍然止于想像。

那条古绎道,透过光影的还原,早已经被岁月磨蚀得渗出苍凉了,残留的诗意,已经被络绎不绝的游人踩踏得疲惫尽显了。

它不像想像中的寒意湿冷、落叶瑟肃,欲言又止无从诉说。

而只有这一代名相,却依然在诗文里朗照日月、风神不减当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多么豪迈气派,时间空间都不过是此刻的绕指柔,不过是默默含情中的一些通透、一份豁达。张九龄的诗句,总有那么些温情漫漶开去、洇润而来,人生一世,恨不相逢相遇相知相识时啊。

不过也无憾了,一个人的荣耀,就可以穿越一整段岭南的时光,穿越这片土地云聚云散的烟岚。

何况,这束光常常可以聚焦起来,映亮我们的双眼。

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在《记忆看见我》一诗中深情写下:“我必须到记忆点缀的绿色中去,记忆用它们的眼睛尾随着我。”

这是一个在岭南特有的花树——木棉的擎举上所构造的罗盘,可以帮助我们这些仰视者找到这片土地风气神貌的指向,或者一个人格高度的气场,如同此刻所有的时间上的光泽,都投射在这个岭南第一相——张九龄的身上,岁月不减,佳话流传。

前不久,一次仿佛是灵犀互通的机缘,让我在图书馆的“广府新语”系列讲座里,作一堂关于张九龄的专题讲座。顷刻,消息的到来如同一滴露水降临,题目嗖一下在脑海洇润:“九龄风度犹在,岭南风范长存”,我惊喜于那一刻的开窍与领悟。

我在岭南升起的明月映照下,在那些典籍字句中穿越、徘徊、游走、漫步,或感慨或低叹,一会长风万里,一会蹇转跌宕。

为人,他的“九龄风度”广受赞誉。为官,他开拓梅关古道,敢于直谏。为文,他是盛唐文学的一面旗帜。1300多年过去了,回眸历史,张九龄打动我们的,正是他作为岭南人为我们留下风骨的形塑,为中国诗坛写下的恢弘气象与不朽篇章。

风度,九龄风度,气节不改;风采,昂藏七尺,轩昂挺立;风貌,千古传诵,有口皆碑;风尚,引领历代翘楚,高山仰止;风格,自成一派,铁骨铮铮;还有,风神俊郎,一代风范,倜傥风流。——这就是岭南风骨。

我们总是把认同或者追忆,托付给更能慰藉我们的想像。

只是,痛苦没有解答,轮回无法修补。而有种信徒的看法则是,“生”就意味着回到轮回,如同我此刻的遥想,状同一种记忆的轮回。也算是一种追随之道吧。无须去抵触恒常的习气,无须忘却如幻的臆想,我们不过是在饮一杯忘川水的眺望中,向这位南粤先贤行一个深长的注目礼,他毕竟不同于凡俗之人,他的形迹如同北斗,闪耀在岭南文化史的上空。

风起的时候笑看落花,雨洒的时候举杯向月。

一年的秋风渐近渐紧,状如蝴蝶的翅膀煽起的气浪,一朵朵的叶片从树梢上闻风合唱,舞动着优雅的身姿,赴约来了,赴一年一度的归去来兮之约。那些一年一年叠加上去的叶片们,也张开双手回应着,或是用随意的舞步以示欢迎。大地从不拒绝所有的回归。

我依旧没来得及去到这条岁月斑驳的雄关古道,依旧只能臆想着驿道的石板石块上湿滑的水露,上面所倒映的暗夜和晨光,以及来人的脚印,臆想着那些盛装登场、悄然隐去的梅花们,相携相挽着,不负季候的召唤,团圆、聚光、归返,然后是恍如隔世的淡然,慢慢在时间的抚拍下酣睡过去。安然多好,舒展多有开阔的气度啊,古道边上的树林,徘徊着这样的气息,五岭的上空流动着皑皑的祥云,让我的思绪久久不愿散去。


梁凤莲,广州市社会科学院岭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