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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春馥|华师的露天电影院

更新时间:2020-03-05 来源: 跨界经纬(微信公众号)

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高考时从来没想自己要翱翔九天,只挑离家近的学校填,为的是不用受路途颠簸之苦。最理想的大学自然是汕头大学,因为离家只有半小时的车程。等到考上华师,忍不住暗中滴汗。我想起去广州的长途,就头痛。而且也无法想象自理能力极差的我怎么在外面度过漫长的四年。

父亲订了两张飞机票,亲自送我去广州。到广州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一路上,我晕飞机,晕汽车,吐得七荤八素。在的士上翻肠倒胃的时候,车厢里就播放着《同是天涯沦落人》。

在叔叔家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我们才到华师。父亲带着我去领了各种生活用品,带我到宿舍。宿舍里的人除了我,都到齐了。只剩下门后的床位空着。父亲就帮我擦洗床铺,洗席子,晾席子。他怕我不会吊蚊帐,还在蚊帐四个角精心捆了耐用的胶丝绳。我吊蚊帐时,只需要把四角的胶丝绳捆在床顶四角就行了。他不厌其烦地忙碌时,我在一边像个傻瓜一样看。不是不想帮忙,是不知怎么帮。他千叮嘱万叮嘱,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鼻子发酸。回来忘记回宿舍的路,兜了半天。晚上睡觉,又出了洋相,把蚊帐吊反了,蚊帐门对着墙。我懒得拨乱反正,就这样对付了一晚。天亮时,听说有个富二代洗衣服洗到深夜。因为她从来没有洗过衣服,学了几个小时才掌握了要领。

在军训时冒出的各种层出不穷的错漏,真是一言难尽。军服的裤子宽得像水桶,一穿上就掉下来,同室借我一条腰带,才度过难关。一天早上要去晨练,穿了上铺的鞋子就跑,结果踏步踏时鞋子老是要飞出去。后来我为了省掉早上穿军服的时间,干脆和衣而睡。练习打枪的时候枪反弹,把眼镜打成两截。过些日子,是中秋节。晚上我们围坐在思陶园的树荫下,吃着学校发的月饼。一向没心没肺,不喜欢轻易流泪的我,不知怎么的,眼眶就湿了。

刚考上大学的兴奋自豪感在不知不觉就被离情别绪冲淡了。我就像一个被放逐到孤岛上的人,眼睁睁看着熟悉的船只离我远去。心里一片茫然。在高中时拼命读书,是为了考上大学。然而,大学背后是什么?我脚下的路要伸向何方?我不知道。

周末,外面下着小雨。同室兴冲冲地进门说:“在西风雨大操场播放电影,我们去看吧。”本来没心情去,但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就懒洋洋地跟着去了。

大操场上密密麻麻一群人。在昏暗的灯光里,雨丝刷刷地洒落,挨挨挤挤的人头和雨伞,在夜色里勾勒出大大小小的弧形。雨丝之外,沙沙的声音似乎一直响到天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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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多年前的华师露天电影院(图片来源:华南师范大学新闻网)

银幕就高悬在操场中间,像个空中舞台,播放的是《三个火枪手》。我以前看过大仲马的名著《三个火枪手》,当时没想到西方还有这么精彩的侠客小说。后来又反复看了几遍,对里面的经典情节可谓了如指掌。一看到那油画般富于质感的优美画面,我就陷进去了。比较遗憾的是达特安粗犷了些,不是我欣赏的小白脸。我个子矮,好多人都比我高。许多人头把我的视线挡住了。我非常着急,踮起脚跟,发现这一招没效。就拿块还平整的石头垫在脚下,总算差强人意。如果天没有下雨,也许我会施展在乡下学会的爬树绝技,爬到树上看的。

都是年轻人。在纷纷扬扬的雨天,还有浓郁的兴趣,撑着雨伞看电影的,也只有年轻人了。我想起了潮剧里的唱词:“只愿随心定行止,不因风雨任西东。”年轻人的心情是雪天里的飞鸿,即使风狂雪骤也可以翩然远行。甚至,恶劣的环境反而会成为高飞的催化剂,成为年轻人骄傲的理由。不过在校园之外的年轻人,会放纵于飙车,唱卡拉OK,流连夜店,很少会在一场沙龙的感召下,自然而然地肃穆地靠近。这种对文化的尊崇和向往,是不是就是我们走进这里的理由?

参参差差的身影。就像高高下下的心电图。这些身影,有的来自边远山区,有的来自大城市,有的来自风淡云轻的小城。平时,各种方言在这里交叉汇集,就像不同的鱼类在同个水域里相遇。现在,沉默中,所有的眼光都投向一片色彩,所有的人都拥有了同样的背景。所有的差异都被抹去,被一种文化同化。

没有谁手忙脚乱地维持秩序,没有谁不知趣地吹口哨,吸烟、大声说话、吐痰,也没有谁窃窃地谈论情节显示渊博。一种无形而强大的力量使每身影凸显出教养的尊严。平时见惯的熙熙攘攘乱糟糟的集会场面,现在面对这种瞻仰般的肃穆,有点不习惯。看了一会儿,我忽然感觉到,自己是处在跟外面有差别的群体里。目前身处其中,也许格格不入。过些日子,我就会跟他们水乳交融。

相信他们每个人跟我一样。来到这里时,或多或少都会有失重感和不自在。谁离开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环境,投入另一片天空,不会对过去感到依依不舍呢?当小鸟离开熟悉的巢,投入未知的森林时,肯定也会徘徊犹豫。鸟巢虽然温暖,毕竟是单调枯燥的。而广袤的森林,无疑的会带来更加丰富的色彩,更精彩而开阔的生活。

我们是来自不同树木的鸟儿,聚在这里,倾听嘉陵鸟的欢唱,也期待着有一天,自己会成为新一代的嘉陵鸟。

这场电影,就是心灵的沐浴。

想起邻居跟我说起她去戏院欣赏美声唱法的情景。明亮高亢的高音,低回婉转回旋如意的演绎,激不起如雷的掌声。有的是粗俗无趣的起哄和说笑。唱完的歌手气得不谢幕就钻进幕后。一场音乐盛宴变成了闹剧。相看两厌是不幸,相反的,相看两不厌就是缘分。正如乐器要遇上专业的乐师,美景要邂逅擅咏的诗人,美女要遇上让她倾心的对象。

情节逐渐推向高潮。达特安等人要挫败红衣主教的阴谋,维护皇后的名誉,日夜兼程去英国要把皇后送给白金汉公爵的金刚钻拿回来。一路上刀光剑影,他们跟各种高手过招。剑光像闪电在空中交错。每当主人公安然脱险,人群就发出微风似的长吁声。没有谁大声鼓掌叫好,像鲁迅笔下的看客。在人群中,得很自觉地控制自己的声响,否则就会成为异类。我为自己爬树的念头感到不好意思。很显然,如果我像乡下那样依法炮制,一定会给人当做猴子看的。

雨始终沙沙地下,成了电影必不可少的伴奏。我们轮流举伞,等雨小些,干脆就把伞收起来,扬起脸来看。我的眼镜已经焊好了。雨珠落在眼镜上,视线模糊了。我就把眼镜抹干净,把手罩在眼上方。看到忘形处,跳了起来,一脚落空,差点摔个趔趄,才想起刚才自己站在石头上。

电影放映完了,人群默默四散。带着兴阑的满足。回到宿舍我的衣服和头发几乎湿透了。心情非常好,就像在阳光普照的山野上踏青回来,鼻子里还留着野花的香味。原来清晰的家,不知怎么的,就变模糊了。

后来我们还在其他电影院看了《时光倒流七十年》、《人鬼情未了》,看了《大鼻子情圣》、《乱世佳人》、《毕业生》。等到我们选修电影课时,几乎每节课都会看经典电影,在色彩和光影的沐浴下,呼吸着那千锤百炼的台词,品味着入骨三分的人性。

许多年后,同学湖边在微信上分享了个链接《坐上时光机,看一场华师人的年代秀》。里面有华师人在大操场上的身影,这让我又想起了风雨潇潇的晚上在露天剧场看的那场电影。严格地说,经过那场特殊的洗礼,从那时起,我才成为真正的华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