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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语言本体论到人文整体观——陈培浩文学批评研讨会精要

更新时间:2020-03-23 来源:华夏杂志

王威廉:陈培浩是我敬重的青年批评家,他今年成为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他的批评文章总让我眼前一亮,呼应着一种大的人文整体观,尤其是他近期出版的批评文集《互文与魔镜》《穿过词语的密林》《正典的窄门》显示了他宽阔的文化视野和精微的批评技艺。可以看到,他已经获得了一种自觉的批评意识,这是特别难能可贵的。现在许多的文学批评是僵硬的,几乎成了一种职业化的话语惯性生产,对作品没有恰切的审美判断,不仅与作家的艺术世界脱节,也和社会的实用性知识脱节,沦为无效的知识泡沫。有自觉的批评意识,便是能统摄作者、世界、文本这三者,形成对时代的整体性阐述。培浩是有自觉的批评意识的,在他的学院话语里,我们还可以看到频繁出现的抒情性话语。学院风格跟诗学的结合,正是思想与感性的结合,是知识与激情的结合。他有宽阔的文化视野,不仅仅是说他涉及的文化信息量比较庞杂,而是说他在发现文本的关联性方面展现出了精神性的宽阔。他以文本的连接性,试图努力创造出一种人文整体性。有了人文的整体性,有了这样一个坚固的基石,我们对他的辨析与阐述才能有一种出自心灵的信任。

杨丹丹:陈培浩的文学批评与同代人文学批评相比较,呈现出极大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性由文学批评的文学史视野、文学批评的社会化和文学批评的个体化三个维度构成。

我重点谈论一下,陈培浩文学批评的文学史视野。这里的文学史视野是指陈培浩的文学批评始终在寻找突破中国当代文学批评框架的路径和可能性。从常规意义上而言,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对象往往直接指涉当下文学发生的文学现象、文学作品、文学事件和文学论争,强调文学批评的当下性和现场感。这种文学批评路径和方式,一方面可以呈现中国当代文学鲜活的场景,能够及时捕捉到中国当代文学正在发生的信息,但另一方面对“当下”和“在场”的不断强化,也使当代文学批评只能展现出中国当代文学的横截面和侧影,不能整体、系统、全面地审视中国当代文学的动态发展流变。针对这种局限和弊端,陈培浩的文学批评选择把中国当代文学放置在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的整体框架内去衡量,从中发现当下文学的起源、发展和演化的整体脉络,以及当代文学的世界意义,在横向和纵向两个维度上勘察和完善当下文学创作的价值和意义。例如,陈培浩对麦家的新作《人生海海》的解读,一方面把小说放置在中国谍战题材和侦探题材小说的整体发展脉络中去考量,发现《人生海海》的同构性和差异性,另一方面,又把《人生海海》与《红字》《奥德修纪》等世界文学经典进行比较,从中发现小说的普遍性意义。这样就使文学批评散发出一种宏观和阔大的气象。

文学批评的社会化是指陈培浩的文学批评突破了对文学内在审美阐释的拘囿,把文学批评的功能和效用指向中国社会中现实发生的重大社会问题,企图以文学批评为中介和通道,为社会问题寻求解决方案。文学批评的个体化是指陈培浩的文学批评摆脱了单向度的批评知识生产的牢笼,在技术化和理性化的文学批评中注入个体化的情感和温度,让文学批评显得温润而淡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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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文与魔镜》 陈培浩/著

郑焕钊:20世纪60年代以来,受到索绪尔结构语言学的深刻影响,包括文学理论与批评在内的西方人文学界进行了语言学转向,从结构主义到后结构主义,对意义表征问题的讨论成为人文学科的共同关切点。20世纪末,又发生了文化转向,但这不是简单的回归,而是以语言表征为基础,重回人文主义整体观,对文学批评而言,则是在书写的符号系统上,去重新接入人类精神的大系统,重回文学与人类之间的整体关切。上一次我们对培浩的讨论主要集中于其互文性的批评个性,而从今天这一论题重新阅读培浩的批评,可以发现,对跨媒介叙事的互文性批评只不过是他寻找文学中所包含的共同人文思考的一种方式,如果从更深入的层面,我们可以看到,培浩其实是将批评作为进入中国现代精神状况的媒介,比如对艾云散文的阅读,是作为他对经历过 1980年代思想启蒙的一代知识人在世纪末社会转型以来的精神出路的考察的一种方式,显示出其批评背后有着更为广阔的人文思想背景。对杨克诗歌的“民间性”与“人民性”的讨论,则是基于一种极为敏锐的问题意识,他看到了“民间性”与“人民性”这两个概念在中国现代的精神脉络,及其诗人对于其固有意义的突破。而他对王小波的讨论,也是不满于黄平从自由主义与新左派这一思想史讨论框架出发,对其所进行的虚无主义的评价,他正是透过文学经验的细微剖解,来形成对王小波文学经验的新判断。因此,于文学经验的细微之处,打开当代思想的复杂空间,这就是培浩文学批评的个性与追求。

唐诗人:陈培浩文学批评的问题感,这是非常突出的特征。我想强调的是,陈培浩文学批评关注的问题与很多批评家热衷的问题不太一样,他近几年的批评创作,特别清晰地表现出了对人文总体性问题的思考。比如他擅于把知识谱系的问题转化为精神谱系问题。就是说,培浩在评论诗歌、电影或者其他文本的时候,关心的问题并非仅仅指向文学史或者知识史、学术史,他不只是为弥补某种知识缺漏而写作,更多的时候是朝向我们今天的人文精神状况而展开批评。他热衷的问题,比如旅行影像背后的精神还乡问题、知识分子的精神骨气问题、荒诞话语的精神变异问题,等等,甚至包括分析格非小说《望春风》时论及的一代人的乡土情结问题,这些问题,都是超越文本本身的一个更大的、牵连着当前社会现实和当下时代精神的问题。在这里,文本细读和精神思想的判断和论证,结合得非常好。而且,通过文学批评的方式,把知识谱系上升为精神谱系,实际上是为今天我们的内心状况寻找一种历史源流,用语言、概念等知识层面的发展变迁厘清我们今天各种现实遭遇背后的精神流脉。这种批评,帮助我们理解一个作家创作的精神资源,更引导我们去思索一种有历史感的人文总体性问题。当代作家的精神资源非常繁杂,我们的经验也是断裂而破碎的。当代人经常有一种无根无源、无依无靠的失重感和失落感,通过文学阅读和文学批评来把握和重建我们的时代精神总体性,这或许是今天的作家和批评家们需要特别重视的问题。对此,我以为批评家陈培浩已走在这条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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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词语的丛林》 陈培浩/著

冯娜:陈培浩的文学评论给人的总体印象是视野开阔、知识广博,有纵贯古今中外、纵横捭阖的气势和抱负,或者说你看得到他这样的努力。正如他《互文与魔镜》一书的中心词——“互文”,他在该书中勾连了不同时代的众多文学艺术形式和它们内在的共振;无论是经典文学还是流行文化,都在他笔下获得了具有生命意识的对照和重述。从陈培浩关注的作家、文本、社会议题等内容来看,他的知识结构绝不是碎片化的板结的,而是参差对照、有机联系、自成体系的。“互文”作为一种方法,也是他观察世界、研读作品、体察生命的生活逻辑。

此外,陈培浩还是一位问题意识和阐释能力都很强的评论家。他曾在早期关于诗人朵渔的一次讨论中提出了“诗人独特的职业道德究竟是什么?我以为是语言的想象力、生命困境的发现和精神承担的自觉”。我想这也是他所认可的、立足于文学批评的“职业道德”的一些基本点:语言、生命困境、精神承担。譬如他在谈论《蒋公的面子》、李安的电影、《云中记》等作品时,你能看到他对世事的洞悉和觉察,也有对创作者本身的体恤和理解;他不仅看见了它们,也“照亮”了它们。

我觉得他的近作《正典的窄门》书名很有意思,在这个正在失去象征意义的世界,一个重视“隐喻”的批评家,怎样面对“窄门”本身也是一个问题。我想这也是一个创作者了不起的地方,他理解无限之中的有限,正是这种“窄门”和有限,让我们试图去具备“大象穿过针眼”的技艺。我想陈培浩不断提出创作者共同面临问题的文学批评是接近一种读者理想的范式;作为一个创作者,我期待从他的批评中得到更多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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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典的窄门》 陈培浩/著

陈崇正:阅读陈培浩的评论集,从《迷舟摆渡》到《穿越词语的丛林》,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评论家的成长性。首先,应该看到这种成长性背后,最为重要的一点是陈培浩的理论建构背后有一个很好的诗学背景。他写诗歌,同时也研究诗歌,有一条诗歌的路经一直在影响着他的研究和创作,让他与其他的评论家形成差异,关于如何看待世界,他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也因为诗歌,让他的评论多了一份亲切,这种亲切区分了诗与非诗,让他在切入文本时多了一种通达的可能性。其次,我们应该看到陈培浩作为一个在国内崭露头角的评论家,他的成长需要克服更多的困难。他与我一样都来自潮州,潮州是个小地方,我们都需要克服重重困难,从窄门走向世界,完全依靠才华劈山斩石,打出一条路来。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有条不紊地建构了自己的体系,立足岭南,放眼全国,既能看到本土作家的成长,又能够看到经典文学生成的路径。而不像一些评论家那样功利,专门挑大咖写论文,因为容易发表。最后,陈培浩的评论有自己的节奏,他扎扎实实从文本细读,慢慢走向人文整体观。陈培浩的评论具有比较文学背景,所以不会拘泥于一处,而会一直保持一个很好的视野,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寻找可以勾连打通的命门。他总是能非常敏锐地捕捉到文本细部的共通性,并进行准确的命名。如果让我也给他的这样一种能力进行命名的话,我会说这是一种非常强大的“提取术”,他能够在文本中很准确地提取出可以攻击的目标,或者应该表扬的地方;他能够很快捕捉到敌人,以及可以把酒言欢的朋友。正是这样的能力,让他的评论从经验走向审美,在剖析中见温情。

陈培浩:感谢各位的研读、谬赞和鼓励,其中很多我尚未抵达,比如以互文性为方法、对文学形式本体的体贴入微,但又使其具有历史的品格,这确实是我自觉追求的方向。我要提到詹明信的一句话,大意说批评要从文学形式出发,并在更高的层面与政治相遇,这里的政治当然是宏观的文化政治。很多批评家并不具有对审美形式的敏感,他们抡起理论的大刀,将文本大卸四块,文本在血肉模糊中呻吟。另有很多批评家,他们不无对文本的敬意,但他们似乎又能入而不能出,能够敏感于文本的肌理和褶皱,又有足够大的视野从细微的形式潮汐中透视到历史和政治之波澜壮阔者,实在并不很多。这便是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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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培浩:文学博士,副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签约评论家、潮州市作家协会主席。

我想提到一个概念,叫批评的呼吸。会呼吸的批评,面对的是生命的困惑、难题和激情,所以批评不是作为学科知识的惯性运动和推衍,后者是知识体制化之后的产物,我们为什么需要文学批评,就是因为在知识体制的缝隙,生命有那么多的问题和困惑需要去指认、发现、命名和发声。与生命没有关联的,是不能呼吸的死知识;而我梦想的,却是能呼吸的批评。

批评为什么会呼吸,还关涉着另一个问题,批评的空气是什么?在我看来,在今天的后现代知识语境中,人文整体观依然是批评的空气,在一个破碎化的时代,假如我们对于人文的完整性没有一种信仰,我们的批评恐怕很容易窒息为死硬的知识。但是在一个文学的小环境中,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相互的砥砺问道,比如今天这样的小型而有效的研读会,也构成了批评的重要氧分。因此,我想说:让我们互为空气!让风吹过,石头开始它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