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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重的时刻 ——记王烁

更新时间:2020-06-15 作者:王威廉来源:广东文坛

我在他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个手掌大小的透明塑料牌,在他的照片下边写着一行典雅的楷体字:“修身洁行,言必由绳墨。”

他的办公桌和我的一样有些凌乱,他的侧桌上还放着两件没有拆开包装袋的白衬衣,那是和应急服搭配穿的内衣,他只穿走了应急衣,跟其他那些顽劣的男孩子一样,惧怕雪白的衬衣,太不耐脏了。

正因为如此,他自己选的那句座右铭像一道闪电,让我仿佛有一瞬间能够窥见他的内心世界。让一个人和其他的人区别开来的,便是他的内心世界,而不是或整齐或凌乱的桌面。只有当我们触及到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之际,我们才可以谈论所谓的人生。

我凝视着这个他日复一日注视着的塑料牌,我在凝视中试图超越时间的界限,感受到他的凝视,从而得以和他对视。他的那张照片,如此普通:红色的背景,红色的带着白色斜纹的领带,白衬衣。这是一张典型的证件照。他是如此年轻,紧闭的嘴角,收紧的两腮,像身边的年轻人一样,憋着一股子劲儿,想干一些比自己曾经预想过的更大的事儿。在照片的右侧,写着他的名字:王烁。

很遗憾,说遗憾可能不妥,是很残酷,我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的时候,就是他的死讯。在每天必看的疫情新闻里边,看到了他的名字。新闻里边专门提到了他的年龄,36岁,生于1984年,比我还小两岁。作为同代人,那种神秘的频率,犹如电击。再细读他的事迹,原来他是广东支援湖北荆州的医护人员。任务已经基本完成,马上就要返回广州了。那天晚上,他吃完晚饭,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就和同事起身,向下一个小区走去,继续去查看疫情防控的情况。晚上有晚上的新情况,是白天发现不了的。他们边走边聊,在这个新冠病毒肆虐的时期,路上安静得吓人,几乎没有什么人影,更别说车了。可突然,一个喝醉的司机,驾驶着一辆面包车,从他们后边开了过来,在那一瞬间,什么都来不及了,汽车在夜色中撞倒了他。他被最快的速度送到医院急救,但他再也没能醒来。他的那个丰富的内心世界,对这个世界关闭了,再也不能进入,只有他已经展示出来的部分。

很快,身边的朋友们就开始谈论起他,他的年轻,他的付出,他的命运,以及他的悲壮。悲壮有很多种,比如在这场疫情中,有很多医护人员在救治病人的过程中,被病毒感染,甚至死亡,这是毋庸置疑的悲壮,是值得我们刻骨铭心记忆和纪念的悲壮。但他的悲壮与他们的稍稍不同:他在拯救了很多人的生命之后,刚刚确认过自己的生命价值,可就在这样的时刻,他的生命竟然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给夺走了,这其中的偶然与无常不禁令人大为悲恸。他一定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因为他还想为人们做更多的事情,还能为人们做更多的事,这样的结局不在他斗争的范围之内。他在这段时间里边一定认为,自己的敌人只有那看不见的细微病毒,在空气中弥漫,伺机进入某一个人的呼吸,然后感染他的肺泡,以及各种能够侵占和杀伤的脏器。他凝聚起全部的生命能量,还有自己求学求知的所得,在看不见的幽灵和一刻也不能停歇的呼吸之间,努力建构着屏障,而实际上,这道屏障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也是看不见的。

他过世的这天是2020年3月13日。在差不多一个月前,准确地说,是2020年2月18日凌晨1点47分,他发布了他朋友圈里的最后一条信息:“云水入荆湘,古来鱼鸟乡。新冠毒,很嚣张,荆楚大地尽肆虐。精兵猛将出南粤,不查真相终不还!”有些诗的格式,有些诗的韵味,但更多的,是他的一种激情。在非常个人化的朋友圈发布这样的信息,不是在什么公开场合高谈阔论,这一定是非常真诚的,是不需伪饰的。在这么深的夜,一个瘟疫蔓延的寒冷凌晨,他刚刚抵达湖北荆州,发布这样一条信息,与其说给朋友圈的朋友们看,还不如说是给自己看的。这就像是自己给自己的打气,也许,那一刻,他的心间还弥漫过恐怖的气息。他有深爱的妻子,他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女儿五岁,儿子三岁,他会因为牵挂而忌惮,他在这个荒寒的前景未明的时刻,必须要给自己打气。因为,他来到这里,是自己的主动选择,没有任何人逼迫他,他觉得自己应该来尽一点自己的有限力量。而正因为如此,他必须证明自己的选择。这个选择不是判断题,没有对或错这样截然分明的选项,他需要证明的是自己选择背后的生而为人的价值观念。

于是,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他到达荆州之后,再也没有发过一个朋友圈。他不需要作秀,他甚至无暇去记录,他打定主意,完完全全来真格的。他知道生命意味着什么。他每天都在路上,已经忙到了身体的极限。他一大早起床,匆匆洗漱吃点早餐后,八点多就出门,经过一个上午的调查研究,中午急匆匆吃完饭,立刻就得撰写调查报告。写完后,不可能午休,得立刻奔赴新的地方,调查新的情况,弥补新的漏洞。跑到哪里,就在哪里吃饭,席地而坐吃份盒饭再起身干活,对他和队友来说是不值一提的平常事。直到晚上十点多他和他们才回到住地,依然不能马上休息,还得加班写调查报告。

这是可怕的新冠病毒,越是及时的汇总情况,才越是能产生有效的防控策略和扎实行动。所以,能多提前一个小时,半个小时,一刻钟,也许就能挽救远不止一个人的生命。这样的时间换算法,会让人承担多大的精神压力,我想包括我在内的大部分人是无法想象的。他和队友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就跑遍了荆州市的两个区和六个县(含县级市),足迹遍布各级疾控机构、定点医院、发热门诊、集中隔离点以及广大社区、农村,不仅追击病毒的踪迹,还迅速摸清荆州疫情的防控情况,先后向各级指挥部发出报告10份、工作指引和技术方案19份、疫情分析简报22份、疫情信息快报32期、整改建议53条,为防控疫情工作提供了详实稳妥的科学依据。光是这些数据就能让我们直观地感受到他和他们的巨大工作量,还不论这其中所面临的困难与危险。

他的工作不像方舱医院或重症病房的医生,直接面对那些已经被感染的病人;他得实地调查,综合线索,像侦探那样分析纷乱表象下的真相。他究竟在调查什么呢?城市里的花园小区有完善的保安管理机制,防疫机制也就能很好的建立起来。但是,从空间上来看,城郊有多少没有小区和保安的单体楼,城市以外的广袤乡野,还有多少没法进行网格化严密防控的空白地带?那样的空白地带就需要他这样的人去摸查清楚。他们主动去感染风险最高的地方,对确诊者、疑似者和密切接触者,要一个接一个地进行面对面的访问和调查,从而追查到传染的源头及其路径。也只有这样,才能做到更接近全面的防控。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那个和他并排行走聊天的战友,李旭东医生,在车祸中劫后余生,肯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敢仔细去回忆和他的点点滴滴,因为在病毒阴影下的天天合作,那是过命之交,更何况又一同经历了那场可怕的车祸。与其说那是车祸,不如说那是死亡借助偶然性的一次直接现身,因此,李旭东医生的生命里边必然嵌合了他的生命。

“王烁总是冲在最前边。”李医生在接受采访时说道,“但他又特别细心,有一次,我们准备走进发热病人隔离点时,他叫住我,把我的防护服从头到脚、认认真真地检查一遍,才放心。”

这番描述让我们可以想象出他的样子,让我们感受到他的气息,仿佛他就站在我们面前,关切地观望着我们。他冲在最前边,带着年轻人的激情,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激情与勇气,是一个人生命力的最好体现。但我还想说的是,光有激情和勇气是不够的,还有他的善良。他的善良让他本能地想要保护好身边的每一个人,他的善良不允许自己视线所及之处看到任何瑕疵。

“修身洁行,言必由绳墨。”这句话势必像刻在石碑一般,刻在他的心上。王安石的这句话讲的是人要完善自己的内在道德,要控制好自己的一言一行,符合道德的准则;但这其中并没有讲人必须要冲在最前方,要把他人的生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当然,为了他人无私奉献,是道德修炼所渴求的最高境界,但这已经超越了道德的绳墨,任何时代、任何文化的道德都无法真的这样去要求人。但是,在任何时代、任何文化中总有这样的人,他们在危险的时刻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冒着死亡的风险也要拯救他人。

他和他们一样,或者说,他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在危险来临之际,他并没有思虑过多:让自己在事情中多付出一些,多往前站一步,那几乎是一种本能。就像他和队友每次去做流行病调查时,他都兼职做司机。在紧张忙碌的调查工作之后,别人还可以在车上稍稍休息一下,他却一直提着劲,竭尽自己的全力。队友们看不过去了,要跟他换着开车,但他总是坚持,实在被要求得厉害了,他就说:“我比较年轻,你们赶紧休息。”年轻,多好的说法。可我这个他的同代人,总忘记他是个年轻人,因为我想,我们已经不再那么年轻了。年轻,只是个相对的概念,年轻不会让人天然就具备一种美德,青春而兼具美德,是一种奇怪的幻觉。在他的身上,年轻是他善良的一种绝佳掩护,也是他对自己的期待:还年轻,还有无数的可能性在前方等待着自己。在他心底,在那些绳墨的背后,是他的善良的本能,是他依然怀揣的可能性——希望的一种别称。那他本性中的善良又是什么呢?那无疑是他对生命本身的无限热爱,以及他对生命的深度理解。

他工作的单位是广东省职业病防治院。如果你打开这个单位的主页,就可以看到在最醒目的位置上,放置文章的主题都是关于如何避免在极限工作环境中受到伤害的。比如低温作业对人的影响,高温作业对人的影响,放射性环境对人的影响,粉尘环境对人的影响……以及如何做好防护,等等。他所在的部门是职业卫生评价所,这个所组建于2003年8月,在电梯口贴着这样的简介:“主要承担新建、改建、扩建、技术改造、技术引进建设项目(工业企业和放射诊疗装置)的职业病危害预评价、控制效果评价以及现状评价工作。科室以防控职业病、幸福劳动者为目标……”我们所能够想到的职业病,除了久坐办公室产生的颈椎腰椎问题,大概就是对一些烟雾弥漫的煤矿业的想象了。可实际上,环境危险的工作太多太多了,有太多的人不得不日复一日面临那样的危险环境。对他们最好的关爱就是最大程度上降低环境的隐患,让他们和其他人一样,能够安全而又尊严地从事工作。那么,他就是他们这个群体的医生。

我们恐怕还不了解一个概念,那就是“群体医学”。我们生病,去医院找医生看病,这属于“个体医学”的范畴,医生的医疗方案都是针对每个看病的患者做出的。但“群体医学”是研究疾病在人群中如何发生的。这不仅仅是关于类似新冠病毒、流感病毒等等这种流行病在人群中的感染研究,按照标准的说法,这是一门研究人群健康状态、疾病分布及其决定因素,并应用研究结果以控制健康问题的学科。因此,它的覆盖面是极为广泛的,它面对的问题也是非常复杂和多样的。他从广东药学院硕士毕业后,来到职业卫生评价所工作已经接近十年。在这十年当中,他将自己所学:流行病与卫生统计学,完全转为所用。他在平时工作中跟在荆州市一样,总是抢先报名去那些最危险的地方。

80米高的石油化工厂平台,40米深的漆黑的铀矿井,大剂量辐射的核电站维修现场,他都去过。他的同事们告诉我,这些地方都是他抢着要去的,不是他喜欢冒险,只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去那么艰苦的地方。因而他率先挑选那些地方,别人就不用去了。这就是他对人们的隐秘热爱,他不张扬,在沉默中将心中的善良发挥到最大值。这已经构成了他的令人肃然起敬的生命情怀。

他冒着危险,在调查过后,写了大量的调查情况和方案建议,至今在他的办公桌上还能看到其中的一部分。2019年的时候他又主动援藏,他去后产生了强烈的高原反应,但也没能让他放弃,他坚持到了最后,将工作做到了最好。因此,只要他服务过的企业或机构,再遇到问题都会指定找他。他的每一个同事,几乎都会提及他的这种坚韧。他的老领导,职业卫生评价所副所长苏世标说:“接到王烁噩耗的电话,我全身发软……对工人安危构成威胁的漏洞往往出现在工作环境中最隐蔽的地方,为了发现这些漏洞,保护工人安全,王烁总是冒着风险进入一般人不敢进的区域,从不打怵。”我又想起了他的高贵的生命情怀,我觉得他的职业和他的性情在互相塑造。这是最适合他的职业,这个职业可以将他的情怀真正落到实处,而他的情怀则能让这个职业充满人性的光泽。

但是,这都不代表他是个严肃的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坚韧的人,一个好人,不代表他在生活中就是严肃的,甚至乏味的。我特别害怕给人们造成这样的印象,那将是最大的误解。在生活中,他就像是我们身边的朋友。他的朋友回忆他,他随和,爱笑,在聚会中搞活气氛。有次单位组织合唱活动,约好的钢琴师突然来不了,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他忽然站起身来,不好意思地说:“那我试试吧。”他坐在钢琴前,脸上一副临时客串的表情,可是当他按下琴键,音乐绵密入耳,大家这才知道他钢琴弹得那么好,而平时又隐藏得那么深。这就像是他对人类和世界的爱,也是隐藏得那么深,深得只能用行动本身去表示。

这样的人不可能只关心自己的专业,他还爱阅读,尤喜文史,经常跟朋友们聊新闻的时候,顺口说出历史上相似的事件,展开层层分析,让大家心服口服。同事们还记得他在演讲比赛中的表现,渊博的历史知识,配上精美的PPT展示,大家听得入了迷。他不仅可以安静阅读思考,也酷爱运动,做到了“文武双全”。网球,篮球,足球,这些大运动量的集体项目,他都爱玩。在足球场上,他对自己的定位是“万金油”,哪个位置有需要,他就去补缺,连守门员的位置都上过。他曾把自己的工作比作足球队里的“后腰”,他说:“我们在场上踢得越好,大家就越看不到我们,除非有险情发生。真希望永远当一个‘隐形人’。”他的谦逊,让他知道自己的限度,也更加知道如何克服这种限度,并在限度范围之内将事情做到最好。

这样的人,是有魅力的。身边有这样的人,是令人愉悦的。我是采访快结束的时候,才知道他的妻子就是他的同事。她被他吸引,他们走到了一起,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试想,没有她同为医生的理解、包容和鼓励,他怎么能那样敞开自己去为更多的人全心投入和付出?出事的前一天晚上,队友们还看到他和家人在视频通话,他们其乐融融,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团圆。在这里,衷心祝愿他的家人在今后的岁月里平安喜乐,他的存在成为了永在,以另外一种形式陪伴着他们。

我在刚刚接触他的新闻时,我说,他的那个丰富的内心世界,对这个世界关闭了,再也不能进入,只有他已经展示出来的部分。我在深入了解他之后,想说的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已经展示出来的部分已经非常高贵了,作为一个人而言,他已经懂得并实践了生命的真谛。高贵,这个词对他来说是恰切的,在我心中酝酿许久,终于安放在他的面前,犹如一束放在他墓前的鲜花。他让我在沉默的夜色中想了好多,关于自我与他人,关于命运的必然性与偶然性,关于生命和死亡的哲学,在他身上凝聚在一起,仿佛是一种召唤。

新冠病毒仍在肆虐,我戴着口罩,走在广州的街头,看着那些熟悉的场景,不由深深地意识到他和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那时,他是我的陌生人。也许,我们曾在地铁站里擦肩而过;也许,我们曾在电影院里同处一室;也许,我们曾在同一个大酒楼里拼桌吃饭……这些都是极为可能的,因为他所在的职业病防治院就在中山大学的东边,而那里也是我常常活动的区域。但那时,我不知道他的存在。而此刻,他以这样的方式显现,让我如此持久地凝视他,仿佛他并非是那个想象中的陌生人,而是一个已然无比熟悉的身边挚友。从可能性的角度,他的生命远未完成,但是,就是这样,他离开了。他的笑,他的善良,他的幸福,甚至他的来不及收拾的凌乱桌面,他的还舍不得上身的雪白衬衣,都让人深切地怀念他,觉得他只是去了一个荒僻的地方做调查,总有一天,他还会回来的。我们还会看到他的笑,感受他的善良,看到他把行李放在脚边,换上办公桌下边摆放的拖鞋,坐在椅子上,深深吸口气,放松下疲劳到极致的身体。

我凝视着他的日常工作环境,时间流逝得越来越慢,仿佛凝滞了。这是一个怎样的时刻呢?我想,在这样一个时刻,是我们看到他的时刻,也是他在望着我们的时刻,这是一个严重的时刻。他望着我们,我们必须要面对生命的种种追问,我们也必须要在种种极端的处境下,再次思索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并感受周围那些善良的心灵,爱他们,宽容他们,并努力回馈他们。

时间完全静止了。周围寂静,犹如大雪覆盖了万物。他望着我们,我们与他对望,我们看到他在这个世界上如此用力地生活过,照亮了这样一个严重的时刻。

我们终究会走出这寂静,来到喧闹的街头,但是,我们与他如此深切对望之后,我们便会永远地铭记他,铭记这个严重的时刻,直至他成为我们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