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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小东|诗酒田园 ——黄健的新粤讴

更新时间:2021-01-06 作者:郭小东来源:广东作家网

黄健写歌。

文坛中人不知黄健是谁。但他既然写歌,又会唱歌,不是词人,便是歌星?凡事想当然,也不致大错。在各种场合,有朋友传黄健的词曲,送有歌的光盘,有人当场演唱,虽是票友,声情并茂,自然不俗。还有说他写《春秋醉》,由歌星唱进了地铁,做了公益广告的配歌。有些了得!

德高望重的关老说:“郭老师您要看看黄健的歌词,很有水平的歌词呢!”连关老都说好,当刮目相看。我平时甚少留意歌词,孤陋寡闻,是故,对那些不讲语文,生硬拼凑,文法奇怪的流行歌曲,嗤之以鼻,敬而远之。反正有《圣母颂》,世上再无音乐,足矣。

每回聚会,黄健医生是必到之客。满堂皆无白丁,教授博士高工,老中青各式人等。有人低吟浅唱:《再把春秋约》,大有歌声敞亮之星火燎原。我问写歌的作者黄健何许人也,满座愕然!连老朋友都不知道?年年中秋春节聚会,每每忙得“迟到早退”的那位黄医生,黄主任,黄健同志是也。

医生而文章者,鲁迅便是。但写歌词者,寥寥。却是我认识已久的黄健医生,还真有些拍案惊奇。认识黄健这么多年,只知他是大家特别欢迎的朋友,凡有医事,便找他咨询帮忙。他人缘好,关系多,热心助人。他本身就是一个健康生存的证明!活得健康,生机勃勃,常以满面红光,延年益寿的活力出场。他虽然每每来去匆匆,但次次恰到好处,开席时分,即到,并不失礼。且常有陈年老酒随身附就,每瓶都有故事讲述,平添酒之雅致。我的印象,他在席上,谈吐应答均是健康养生医疗话题,与歌与诗无关。他还有特别之处,似乎对酒免疫,大喝而从不喝大,优雅敬酬,率为江湖绅士。这点倒与歌与诗有些关联,诗酒人生嘛!

细读黄健总题为《春秋歌词十四首》,开篇之《再把春秋约》,首行:“今生何分成败,来世再问荣衰?如意自然欢喜,苦涩渐悟明白。”有几分《劝世文》里的语境。“半瓶已醉乾坤,一生不解苦待,春夏盛花叹短,秋冬长梦难耐。”颇有魏晋南北朝的民歌风致。先说人生本原常理,再解个中玄奥。旧词新意,果然有如病中喝了中药,醍醐灌顶的意味。人在混沌时,云开见月明。此为开篇言理。

“远去尽观秋色静,归路方知夏荷怀。千古自有春播复,百感轮回香梅来……”由言理而入感怀,其间有困顿有觉悟,一问三叹的波折,向着宽宥而去:“莫问世上几多苦,换得人间无尽爱。”归结为:“但求天下同,再把春秋约。”大有天下合同,九九归一之志,杏林仕人,普济众生之心。无问对错,但求苍生平安,顺利,超然于俗世欲求,又归于俗世行脚的夙愿,在琅琅上口的民歌行中,颇有阅世苍凉而后的明白明朗。这是一位看透人生病患的圣者,期待超越生命限度而发的警世恒言。

在中国漫长沉闷的古文时代,类似的《劝世歌》或《今古贤文》,曾为《中国俗文学史》或《白话文学史》平添了许多来自民间的生存智慧。以典雅的辞藻,寄寓乡俚的理想,去化解生存的心理冲突。在当下以焦灼的生命节奏为主题的现代社会,来点典雅的,缓慢的,需细唱低吟的抚摸,方能轻抑急躁的脚步,回眸绿意盎然的来路,同时粗通既死与方生的道理,不无益处。这就是医者的歌吟。一副藿香正气!

那天,获广东文艺终身成就奖的章以武教授,把一首流轶多年的粤讴,发到“岭南十大家”群里。群里哗然!群中诸君皆广东文坛大佬,章以武黄树森范若丁左多夫卢锡铭陈俊年蒋述卓陈剑晖周建江等,个中不乏古文学专家。欣赏者如获至宝,视为中华真文学。

章教授附言:“听了多年,现在才有机会读《牛耕田,马食谷》的原文,且让各位大开眼界。这一首应该是百余年前的绝妙粤讴,但肯定是广东话的至高境界。”

“牛耕田,马食谷,老窦赚钱仔享福。

象行田,马行日,过河卒仔不退缩;

兵杀敌,将闪缩,功成身退享俸禄;

男善变,女易哭,贫贱夫妻难和睦;

流水清,死水浊,人望高处无满足;

冰易化,钱难蓄,巧妇难煲无米粥;

水维生,土长木,光合作用叶变绿;

赌易学,书难读,赌仔何曾买大屋?

命注定,运难卜,三衰六旺好难捉;

仙洒脱,凡人俗,犯规和尚食狗肉;

阳寿尽,落阴谷,生老病死乃定局。”

卢锡铭陈俊年感叹:“用广东话唱读,就系更其精妙。”

这正是问题所在,是地域语文差异对当代作家的语文要求之两难之惑。

黄健是广府人,他的母语是粤语。粤讴是旧时粤地,主要的民间语文,是母语教化的文化内容与工具形式。它直接地承担了母语的教化功能。

黄健创作的歌词,是一种新粤讴。它不单具有粤语的韵味,还可寻觅出歌词的文法来源。也就是说,他的歌词,是以国语写作,也可以用粤语唱读。应该说,粤语的国语表达,和国语化解粤语障碍,这些方面的互应努力,始终是岭南人文创作的难题。它们语言结构的不可融合性,和词意兼容的必然性,期望得到有机的化解。这是中国现代汉语进程的基本要求。黄健那首在广州地铁公益广告配唱的《春秋醉》,从形式及教谕功能上,基本沿用了上述粤讴的格序:

“山一路,水一程,爬山涉水风雨随。

千年史,万里悟,诗酒田园理想追。

酱醋茶,诗酒花,人间冷暖有喜悲。

拿得起,放得下,笑对甘苦清欢味。

花烛夜,逢甘露,如愿以偿和瑟美。

金榜题,衣锦还,水到渠成顺势为。

情至浓,德最真,奋斗人生竞芳菲。

弃遗憾,留美好,乐天知命神采飞。

担责任,负使命,力所能及心无愧。

人修好,事理对,正果遂成春秋醉。”

新旧粤讴在语文上一脉相承,在教化功能上同属源流,在地域文化审美上不分仲伯,在文学创新上,是一种旧瓶新酒的时代僭越。粤地的民间语文,有优良的文化传承,富饶丰足的市民社会和民间风习,诚如胡适在《中国白话文学史》中分析南北文学差异时所说:“古代的中国民族是一种朴实而不富于想象力的民族,他们生在温带与寒带之间,天然的供给远没有南方民族的丰厚,他们需要时时对天然奋斗,不能像热带民族那样懒洋洋地睡在棕榈树下白日见鬼,白昼做梦。”广东属于亚热带,迹近热带,亦沾染白日见鬼,白昼做梦之风气。粤地与北方不同,南方气候温和,日照充足,有更多户外活动的消遣。这种消遣孕育了市井。南方民间语文的丰富,是和市民社会的繁盛成正比的。包括旧时珠江上的花艇和艇仔粥。

黄健的词作,有几分民间歌体的古意,这是清末文言与白话杂糅的粤语方言使然。他歌词从形式配置到内容的主题取舍,都向这方面靠拢。总体上,他倾向于一种老旧的,追忆的市井表达,一种典雅的,纯粹的道德守成。同时,他也不忘让这种坚实的操守,作为提升词意的垫底,为新的物事礼赞。所以,翻新词采,加进一些积极的,明亮的语词,使那些古旧的纯粹,变得更合于现代时流。诸如“神采飞”,“担责任,负使命,力所能及心无愧”;“人修好,事理对”等等的流行词汇。虽然虚妄了形意,但也起到应时而为的作用。

黄健的专业是医学,他在科学与道德教化之间游走,以歌词创作的方式,张扬着某种做人做事的美德,而且以入世入心的方式,创作迎合新生活的新粤讴。这种至今仍流传于粤语方言区,却正在日渐消失的民间瑰宝,因此有了新的生命力。特别是将其从市井教化,流向地铁,流入现代生活方式之中,在更广阔的领域中流传唱颂。

黄健的努力很有价值!

我对医院向无好感,但遇到黄健这样的医生,因为他的新粤讴,不能不十分崇敬他的仁心仁术。钦羡他以文学,诗酒的方式,真正地悬壶济世。

行医而重人文,是中医的基本。好的中医,必得先有好的古文训练。《黄帝内经》《金匮要略》《本草纲目》,包括君臣佐使,汤头歌诀等等,全在古文古意之中。传统上对西医,固然没有这方面的要求,但一个好医生,一定深谙热爱中国语文。我认识的医生,都是喜欢勾通文理,畅谈文学的。如黄健的同事,欧建平医生、张颖医生和黄海医生,他们都喜研读小说,挚爱文学。欧医生在微信里,和我讨论长篇小说《十里红妆》的中医描写……有人文教养,乃有仁心;有生命辩证,乃有仁术,是为大医。黄健如斯。(2020/4/1)

(作者:郭小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