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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与正道 ——在粤港澳大湾区儿童文学高峰论坛上的发言

更新时间:2021-01-26 作者:方卫平来源:广东文坛

我们必须触及真相

很高兴参加粤港澳大湾区儿童文学高峰论坛。刚才主持人、广东省作协的范英妍副主席,提到了“大湾区”这个概念的多重意涵。我在准备这个发言的时候,也想到了一个相似的说法:大湾区首先是一个自然地理的概念,其次是一个经济地理的概念,同时也是一个文化地理的概念。当国家的力量进入的时候,它也可能成为一个政治地理概念。今天这个论坛,我们可能是要探寻把“大湾区”定位为一个文学地理概念的理由和正当性,把它转化成一个文学、尤其是儿童文学的区域和艺术的概念。对此,我认为是完全可以理解、接受的。

文学虽然非常独特,它是人类精神生活当中一个独特的门类、一种独特的审美样式,但事实上,它与自身所酝酿、依赖、生长的文化时空,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想起1980年代,当时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所长、文学评论主编刘再复先生在一篇文章当中曾经谈到,当我们回顾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时候,有一些时间概念经常会跳出来,比如说1919年、1949年、1966年、1976年,或者还有1978年。文学与这些巨大的历史运动时间节点的联系,这是中国文学在二十世纪走过的一个基本的时代痕迹和特征,是中国文学无法摆脱的时代赋予它的色彩和命运。我想,二十世纪中国儿童文学发展的历史过程,同样具有这样的特点。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儿童文学在我们这个时代、国度受到了很多的呵护,赢得了很多的荣光。比如说来自国家力量的鼓励、引领等等,当然还有世所罕见的“激励”机制。环顾当今世界,对儿童文学这样一个门类,以强大的国家力量和磅礴的民间激情进行巨大的覆盖、推动和引领,几乎只有咱们中国。曾经有一位出版社的领导跟我说,她在出国交流后深感,西方哪有国家像我们中国这样举国重视儿童文学的现象。

因此,我们今天看到中国儿童文学发展的蓬勃景象:国家的重视,市场的兴盛,作品出来好评如潮,各种榜单、奖项铺天盖地……儿童文学真是太“幸运”了。但是,这些年我一直在考虑,我们业界尤其是我们这些捧着儿童文学这个饭碗的人、以此谋生的人,或者以这个热爱而存在的人,真的应该为这个时代的儿童文学、为孩子的成长做一些认真负责的事情,而不要被利益、那些表面的荣光牵着走。去年5月,在复旦大学出版社举办的一个儿童文学讲习班上,6月,在烟台鲁东大学“贝壳儿童文学周”的论坛上,7月,在深圳宝安图书馆的一个讲座上,我都说到,今天儿童文学如此地火爆,但是我认为,它在相当程度上是失魂落魄的;在这个时代,儿童文学实际上可能处于一种走神和迷失的状态——我希望,我的这种判断至少是诸多判断中的一种声音。

今天上午的儿委会年会上,白冰委员、德霞委员,还有刘琼老师等等,很多发言涉及到了对当下儿童文学的判断,我很感兴趣,因为他们对当下儿童文学现状的概括和我这些年的观察思考有许多呼应之处。我希望在童书貌似火爆的今天,我们能够更加理性地探讨儿童文学创作中存在的问题。

如何看待儿童文学的创作现状,我认为,我们要回到儿童文学的常识中来。1986年,在如火如荼的中国儿童文学艺术革命的浪潮当中,由当年的江西少年儿童出版社召集,曾经有过一次儿童文学界的“庐山会议”,它的成果是出版了一套“新潮儿童文学丛书”,应该是文轩代表丛书组委会执笔撰写的总序,我记得题目是《回归艺术的正道》。其中金逸铭选编的《探索作品集》中附有班马的一篇总论《他们正悄悄的超越》,是关于新潮儿童文学的一次精彩的阶段性总结。这里,我插一句,班马先生三十年前从上海移居广州,我想那句话,“大隐隐于市”,某种程度上说的就是班马。班马在我心目当中,是新时期儿童文学神一般的存在。他是广东和广州儿童文学一笔重要的财富。我个人认为,班马的意义,今天还没有说透,还值得去说。

今天的写作者充满着激情,又恰遇这么好的写作年代,但是他们需要更多的切磋和援助——援助,这是我临时想到的词,不一定准确。作为同行,我对所有的写作者都怀有敬重,但是与此同时,我们必须触及真相。

常识很朴实,但它真的击中要害

在近年的阅读当中,我不时感觉到,散落在今天儿童文学书写字里行间的那些文学上的疙瘩、硬伤、迷茫,尤其是人文观、童年观方面存在的问题,是需要我们认真面对的。

我举一个例子——我当然有犹豫,但是我想,第一我不点名,第二,我们的共同点在于都热爱这个事业,我们希望她越来越好。我想说说我最近读的一些作品的例子,虽然是小小的片段。

张炜先生有一句话,“价值观的区别是从语词开始的。”昨天海栖和我说,张炜这句话,他以前体会没有那么深,现在体会更深了。这也是我们去年在“贝壳儿童文学周”时,反复讨论的一个话题。

最近我读了一位熟悉的、很有才华的老作家的长篇作品,这部书今年上半年出版。作者写小主人公怀疑自己生病了,于是她外公和爸爸陪她去了医院。作品写到:

在医院,大夫是一个和蔼的阿姨,她先把外公和爸爸叫到诊所里面的一间屋子,说了一会儿话,然后让外公和爸爸到诊所外面等,让合欢坐下来。合欢有些惶恐地问大夫:“大夫,我有病吗?”

大夫笑着说:“谁说你有病了?你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有病呢?”

……

大夫把外公和爸爸叫进诊所。外公和爸爸都焦急地问:“孩子有病吗?”大夫故意高声说:“没病!有什么病呀?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

这样的描述是很容易被忽略的,因为在生活当中夸奖一个孩子的美丽和可爱,是我们生活中的常事。

我在前几天的本科生课堂上面,拿这个片段和同学们讨论,我问大家怎样看待这个片段的描述。我也谈了自己的看法。首先,在这个片段中,把小女孩的漂亮与是否生病联系在一起,可爱或者漂亮是不生病的一个充足理由吗?这在逻辑上讲不通。我记得大概1980年代,在报纸上看到的一个例子,说是一个中国人和外国朋友一家人见面,看到他们家的孩子非常漂亮就说:“你女儿真漂亮。”结果那孩子的父母非常生气,很严肃地对这个中国朋友说:“你要向我的孩子道歉,你不能用容貌夸奖他,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它内在的一切才是更重要的。”当时看到这个例子,我很惊讶,这不是我们生活当中一个很平常的寒暄、社交吗?事实上在上述描写当中,我认为它不仅是违反生活常理的,更应该警惕的是,它所表露的童年观可能是有问题的。

童年观是我近年来非常关注,思考比较多的一个话题。我们身处一个飞速发展、奔腾的时代,我们站在哪个角度来描述这个时代?在我看来,如果从精神的纯洁性来看,这个时代有很多的迷失,传统的价值观崩塌了,新的价值观还有待建立起来。因此我非常赞同洪波先生刚才在主旨发言当中的那句话,儿童文学应该借助正面精神价值使人终身难忘、终身受益。这句话对于儿童文学是常识,但是当我想到我这些年的阅读的时候,很被这句话打动,常识很朴实,但是它真的击中要害。

儿童文学的人文观、童年观,是我这几年常常谈论的话题。记得2015年7月,中宣部和中国作协在京西宾馆举办全国儿童文学创作出版座谈会,我作了发言。我在发言时举的例子中,就有新世纪以来深受小读者喜欢的作品和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的获奖作品。我的目的当然是谈现象、问题,不是和谁去较劲儿。我谈到的作品,无论是写城市儿童还是描写乡村儿童生活,在价值观上都有一些可以讨论的问题。一些细节看起来平平淡淡,实际上很有问题。

年轻作家的创作,更需要关注

一些年轻作家的创作,更需要我们去关注。今年七月份的时候,一家出版社有一个中国作协的重点扶持作品,写扶贫题材的,社长找我说:“方老师,请你帮我们一起把关。”虽然我不太想这样干预创作,文学创作是很私人性的劳作,但碍不住作家、编辑朋友的信任和友情,还是答应了。后来建了一个群,我看了初稿后,除了与大家谈初稿外,我还说:“其实一个作品,哪怕写扶贫题材,你不要冲着扶贫去走。你应该把它当成文学作品来写。你写藏区孩子的生活,当你写出藏区生活的独特性、藏区孩子的命运、性格、形象的时候,写出好的对话、心理、人物故事的时候,扶贫题材就成功了。”所以,写什么题材固然重要,但怎么写才是最终决定一部作品成败的关键所在。

今年夏天,某出版社的一个引人注目的作品征集活动结束。出版社希望我看一看获首奖的作品。我看完后,觉得这部作品问题不少。作者是一位年轻作家,年少成名,我的印象当中,她勤奋,富有才华,同时也谦虚、勤奋。我们应该鼓励、帮助这样优秀的青年作家。但是我也很担心年轻的作家以为这样的作品能拿几十万的大奖,是自己创作上的一个巅峰,我担心这会是一种误导。

这部小说中最明显的问题是充斥着形容词,几乎每个人物对话之前的“说”字前面都有一个形容词。这是我去年在鲁东大学的讲座时痛批的写作样貌。斯利芬•金在《写作这回事》中说过一段也可能是很绝对的话,他说:“界定对话最好的方式就是‘某某说’,比如‘他说’、‘她说’、‘比尔说’、‘莫妮卡说’……也许你的故事已经讲得不错,相信用‘他说’,读者就会知道他讲话的语气动作——是慢是快,是愉快还是伤心”。“我相信通往地狱的路是副词铺就的,我要站在房顶上大声疾呼我的观点。”因此,我也希望我们能告诉作者,什么是好的文学语言,什么是真正的儿童文学艺术性的文学和书写,而不是一种形容词、副词的堆积、滥用。这种滥用,第一,说明作者对文学性、对文学语言的理解可能还有一些问题;第二,可能也和真正写作能力的某种贫乏有关。非得加一个形容词、副词来界定“说”的神态或者心理,那么,上下文、字里行间所表现的人物心理、性格、人物关系、命运等等,可能就是不充分、不到位的。

其次,作者对她所描写的乡村生活、支教生活及其人物也不够熟悉,这也很容易带来一个写作的准确性问题。为什么有些作品,当写作与作者的生活和血肉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在文学性上面就会有一种先天的优势。我又要讲到海栖的作品。洪波作序的《小兵雄赳赳》,我以为用狭隘的儿童文学标准来衡量,也许还可以做一些讨论,但是《小兵雄赳赳》里的鲜活人物,包括里面生动丰润的兵营生活描写,老实说,如果没有作者少年时代经历的军营生活,他绝对写不出来,一个细节都写不出来。

刚才我讲到的这部作品,我举一个例子。这是我随手找出来的例子,也许不一定很典型,但是我认为也是值得我们讨论的。比如说这样一段,写支教老师来到学校,给孩子上作文课,带来一些新的气象。女同学小榕受到鼓励,作品这样写道:

同学们听了,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这是人人都很开心的一节课,连“河马先生”都笑得一次次咧开大嘴,露出了他那口洁白的牙齿。

这节课以后,小榕的自信心陡然升到了她的人生顶峰。在大家眼中,她一向是个爱胡思乱想的“怪丫头”,万万没想到,自己课堂上写的一篇文章,竟然受到这么多关注,简直有种众星捧月般的感觉,她陶醉得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

这样的描写是否准确?写一个偏僻山村的孩子,没有见过太多世面,她的基本情感方式,应该更可能是朴实无华的,因此,如何写出她的小小的喜悦?如果作者能够准确写出她质朴、单纯、隐秘的欢乐,作品就会传递一种动人的意味。但是,这种产生众星捧月的感觉、飘起来的感觉,我以为至少不是最贴切、最令人信服和感动的描写,或者,这样的了解和描写是不够高明的。

再来看一段。作品写到喜宝不见了,有一段喜宝奶奶说的话:

“对了,苏老师!”喜宝奶奶急切地说。

请注意,这不是一位有文化的知识妇女,整部小说用的也基本上是这样的人物语言:

“昨天喜宝接到他妈妈的电话了,不过他妈妈当时正忙,没顾得上和他视频,就匆匆忙忙地告诉他一声,说是个好消息,有了新的客户,一个新开的宾馆让他们每天早上把油条送过去,而且长期供应。他们为了抓住这个好客户,现在忙得很,喜宝过生日,就没办法回来了。不过,他妈妈说,会把他想要的礼物寄过来。但是喜宝很生气,对他妈说了几句很冲的话,就挂了电话,把手机往桌上一扔……

我们暂且不论关于喜宝的愤怒、出走的描述在童年描写上可能存在的其他问题,这段对话充斥着“不过”“匆匆忙忙”“而且”“但是”这样的用语,显然与一位山村老奶奶的一般口语特征并不相符,更没有文学语言通常应该具有的生活气息、乡土意味或人物个性。这样的人物语言有生活的质感吗?有人物生命的气息吗?作家简单地把这些“公共语言”装在这里,至少是一种不成熟、不用心的写作。也许我的分析不完全对,有某种偏激在里面,但是这种高度不准确的描写,这种作家没有思虑一个乡土老年妇女的身份和语言特征的写作,显然是支撑不起一部真正的优秀作品的。因此,我很希望有机会和这位年轻的作家朋友交流一下,我会好好地和她说,这样的写作,需要反省;不要以为获得一个奖项,就忽视了作品中可能存在的问题。作为一个年长者,我为这个时代儿童文学写作者点点滴滴的进步感到高兴。但是我也认为,那些廉价的吹捧,那些并不令人信服的榜单、奖项,很难把作家们引上写作的正道。

希望我在这样一个论坛上作这样的分析,不要伤害到年轻、优秀的作家朋友。我们的作家需要鼓励,但是我刚才讲,他们同样需要切磋、援助。在今天一片繁盛,各种榜单满天飞的时候,我们真的不要被这些假象所欺骗。我们不应有太高的成就感或者自豪感。今天的孩子或成人读者是否认可我们这些儿童文学作品,我并不完全清楚,但是,我们一定要凭着自己对儿童文学的认知和经验,做出一个尽可能准确、可靠的判断来。

阅读经典的意义

我这些年的阅读,除了阅读当下的作品之外,也重新读一些经典。比如说我重新去读林格伦的《长袜子皮皮》或者是罗大里的《假话国历险记》这样的作品。这是我当年读过,在近两年重新阅读的时候,真的觉得重新读到一本新的《长袜子皮皮》。1980年代那时候任溶溶先生翻译进来,读的时候觉得这就是一个上天入地、不拘小节的游戏性很强的作品,可是今天重读的时候发现,林格伦之所以是林格伦,罗大里之所以是罗大里,他们还有更高明、更深刻的成功原因,比如说他们清洁的人文立场。

在《长袜子皮皮》当中,皮皮的爸爸给她留下的财富当中有一袋金币,在作品里面,作者没有凸显其金钱属性,而是给她带来快乐,是她的玩物。作品中写到皮皮已经是力大无穷的大力士,镇上人都知道,可是有两个从外地来的贼,并不知道皮皮是这样的女孩。有一天他们发现皮皮数金币玩,就想晚上把它弄过来。皮皮并不知道这是两个贼,并不知道他们有多可怕,她用她的方式带领他们游戏,结果两个贼苦不堪言。最后两个贼无可奈何,他们想溜走,可是皮皮不让他们走。在这里,故意不让贼走而加以惩罚和童年的天真需要玩伴、无意中处罚了贼的描写,我以为在童年美学、人文高度上是不一样的。故意去惩罚贼,行不行?我们今天的作家很容易写用超能力去报复“坏人”,可是在林格伦笔下,皮皮是用她的天真去惩罚这两个小偷,我需要玩,你们不能走,那两个小偷想走也走不了。这两个小偷一直以来以偷窃为生,以不劳而获损害他人。这段故事怎么样收尾?结果皮皮累了,让他们走了。两个贼如遇大赦,赶紧落荒而逃。皮皮说你们回来,她给了一人一个金币说,这是你们应该得的。我看到这里的时候,汗毛都竖起来了。因此,好的文学作品,它的价值观生成,在这样的细节当中充分表现了出来。

《假话国历险记》写国王最后也要受惩罚,他制造了一个如此荒诞的成人世界,结束的时候会怎样?当代儿童文学的经典中有大量这样的例子,比如说把胡汉三杀死,小说当中是打死,电影当中把他烧死,没烧死继续砍死。还有很多这样的作品。可是罗大里给国王什么样的出路?国王,你去光头协会,因为他的头发也是假发,你还有出路,当光头协会的会长。后来,国王在作品结尾处渐行渐远……

这样的作品表现了什么样的情怀?它把对每一个生命的尊重,在儿童文学当中用最恰当的方式表现了出来,同时把童话的天真、幽默、快乐,包括扬善惩恶的主题等等全部潜藏其中,最后带出一个超越有限价值观的立场,达到一个更高的高度。我认为这就是这些经典作品留给我们的巨大财富和启示之一。

最后,祝粤港澳大湾区儿童文学在未来带给我们很多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