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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民|用创作践行和构建地域文学的印记

——浅论吴振尧小说的艺术特点

更新时间:2021-02-01 作者:​王志民来源:广东作家网

吴振尧在文学创作路途中,行走了四十多年。可喜可贵的是,我们没有在他身上看到很多作家显现出的自我重复和保守疲敞。恰恰相反,在四十多年的小说写作中,吴振尧表现出毫不懈怠的探索精神及果敢锐气的艺术魄力。长篇小说《萍水相逢》《人日》《桂花飘飘》《东江落红》《东江往事》《东江村事》《南风薰》等的发表和出版,均确实无疑地彰显出作家试图超越此前他所惯熟的创作题材和叙事风格的努力。长篇小说接连发表和出版、中短篇小说精品叠出,都市和乡村的双重书写、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的绵密编织,世俗画卷与精神镌刻的描素,时代之风尚和历史之追问,让文学展示了现实和历史,地域旷野和社会纷纭的图象,探勘历史与现实和期冀当下与未来的意蕴。这些文学书写,使吴振尧的小说呈现出繁复的世相与未来的曙光,以及崇尚的审美底色,展示了深刻的当代性和多样的地域性。在文学创作的征程中,践行和构建了地域无限的臆象和印记,铸造了这个时代的文学溶器,夯实了一座具有高度的东江河流域的文学山峰。 

一、吴振尧的小说创作,秉持着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书写地域性的时代的文学印记,是其实现文化自信和担当的途径。作者的绝大多数小说作品都明显地表达了一种对东江河流域的记录和叙写,他对故土的眷恋,给他一种观察的温情、视角和立场,叙述对逝去时光的绻恋,扎实而沉稳,同时又有地域生态气息和人文底蕴,使他对故土生息有一种天然的敏锐警角和细致醉迷的体察之情,使得他的目光能够抵达那些无人问津的山沟旯旮和心灵隐痛的角落,审视习焉不察且又闪矢一现的瞬间,能够看到社会中被冷落和遗忘的人群。在东江河源头打捞起那些动人的人性细节,又在东江河流入太平洋的出口处,捕捉到那些醉人而惊天动地,泣神鬼,所闪现的异彩幻光的现代景象,人性的细节,叙写过往历史回声和当下撼人的信息。吴振尧身处改革开放的前沿,又让他对急剧变化的时代有一种独到的感受,这表现在于他对逝去事物的惆怅,这种惆怅既有对于时代巨变的无力感,也有对时代的反思和追问。乡村相对于都市的飞速发展,人的内在情感和心理结构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和滞后性,这就导致了乡村的内心世界与都市社会的错位和扭曲,也造成了现代都市人与现代乡村人的心灵隔膜和精神隐痛。某种意义上,文学是安放和寄存人们内心情感和地域状物的容器,那些被时代洪流洗涤和甩落的生活体验,被文学捡拾其中,留下一些记忆,凭吊一些过往,让人们的心理在巨大的变化中得到缓冲,让人们的情感在千帆竟过的时代有所停泊和释放,这是对逝去时光的一份眷恋。在吴振尧的小说中,对于逝去的事物,回不去的故乡,常常充满深深的惆怅和眷恋。他的小说反复述说的一个主题,是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和坚守,对故土的绻恋。《东江落红》写村支书吴大兴在社会突变的时期,对故土道德的守护和不忘初心决心的拯救;《东江往事》表现了阿嬷不屈不挠、勤劳机懂而悲壮的一生和孙子孙女迷蒙奋进的搏弃;《东江村事》叙写逃荒者居集在一起的东江小山村人情世故,生生不息的故事;以及《东江廊桥》中篇小说集的梅香、吴大南、王小兰、吴国峰等一批活生生的奋斗者。吴振尧的小说作品中充满这样的客家传统文化的内容和符号,如在《东江落红》中描写吴家在山下村的传奇故事,这些东江河流域的生态现状成为他小说的一个重要意象,也成为他结构自己小说的起点和支点,这些客家迁移的符号是当下和历史的一种连接贯通。通过这些符号,吴振尧试图表达出一种颇为复杂的时代况味,呈现出新时代和旧时光之间的对抗,以及人们在这种新旧交替之间的情感上的痛苦和纠结,通过东江河流域的真情写意,吴振尧表达出他对当下社会转型期的一种回顾,同时展现出一缕曙光的前瞻。

随着现代社会的飞速发展,人们的生活方式、生活习惯、精神世界、伦理价值、都遭受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吴振尧的小说就恰恰聚焦在这种新与旧、传统与现代、粗狞与文明的冲突和矛盾上,面对这种冲突,吴振尧并不是简单地给出答案,而是予以辩证的思考,传达出一种丰富而复杂的情绪。这其中既有坚守和回望,也有传承和发展。《东江落红》等东江系列小说是东江河流域自然生态和人文历史的溶器,它接纳了东江河流域客家人的物质和精神,这些“精神物质就是客家人对根的寄托”。我们在阅读吴振尧的东江系列小说时,会看到许许多多生活的场景和人文物件的真实临摩叙写。这些“场景和东西”都随时让人们回味,并体验过往的生命经历,镌刻着我们的生活链条和人与自然的情感,在这个飞跃的时代,面临日新月异的外部世界,一些情感和记忆是会遗失的,我们只有借用小说这个溶器,让它传承下来,并寄予期望不断发展弘扬,使之光大。就是对东江流域客家人在这几十年的巨变中精神物质的叙写,是一种文学对时代的记录,是作家自我完善的一种精神塑造和对当下的过往的历史的担当,把行将消失的传统和情感,放在小说的溶器中库存起来,让文化精神的优秀基因传承下来,并为此发展和构建成新时代的驱动力量。同时,也是他对实现文化自信的抱负和担当。

二、吴振尧的小说创作,揭示历史的阵痛,介入现实的世俗,探勘新时代的灵魂,是其对客家族群文化的热爱和坚守。吴振尧的东江系列小说充满了对过往时间的客家群体生存的自然观照关怀,强化性地揭示了客家群体在共同迁徒安居中社会的历史阵痛。正如《东江村事》中吴水旺领头组成的东江村一样,长途迁移来到东江河中游,建立了一个自然的行政村。他的小说创作是一个溶器将他们装入此盅,再进行恒温式长期调味,创作出了一系列有关东江故事的长篇小说。这个“衣冠南渡,乡音不改,千年乡愁”的客家群体,应是人类社会中最具特色的,长期磨砺出来的:“外表和弱、内心刚强、永不言败”的客家人。吴振尧用悲悯和体恤,去观察同族灵魂,先民的遗风。这种关怀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一种理解和共情,吴振尧深爱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同时,也深受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的影响,不论他们具有什么样的身份,怎么的地位,怎样的故事,都把脉着客家族群的社会经络。在《东江村事》中笔墨不多地塑造一个成份为“地主仔”的李佛球。李佛球并非坏事干尽的人,而是被“政治空气”压得精神有点反常(变态)的人。吴振尧同样报以深沉的关怀目光。在吴振尧眼中,每个人都具有人的最基本的尊严(人权),他们个人的遭际和境遇都值得同情和书写,无论是以回望的姿态,揭示过往历史给人们带来阵痛,还是观照当下社会巨变,实际上体现的都是文学的悲悯精神和人文关爱,就是用文学的慢去对抗社会变化的快,用文学的人文关怀去对抗社会的丛林法则,用介入的态度和探勘的追问去塑造一种客家族群社会的精神基石,传承或者重新打造中原文化遗风,在东江河流域客家族群中传承价值之后,新开辟出一种价值维度和取向,展示东江河流域客家族群人文精神的文学成就,这也是吴振尧的文学创作在当下急剧变化的社会生活中所具有的重要意义。

在文学创作中,践行多维的自由精神和文学艺术,传承华夏文化精髓的基础上,吴振尧敏慧而巧妙地将写什么,怎样写进行了艺术的缝合,有意味地匠心经营“客家”族群人物形象,塑造出了一系列崭新客家人文学形象,成功践行和实现了他东江系列小说之初意欲实现的目标:“创作系列东江河流域——客属地域的长篇小说,捕捉客家族群的灵魂,铸造一个客家民系精神的文学之家”。吴振尧的这些系列小说不光是创造了这一地域文学写作题材的奇迹,更重要的是开垦了这一地域文学的“处女地”,特别是补写东江河流域中部几百年来长篇小说创作的空白和构建了全新的文学星座。

吴振尧在践行和构建中求变和追新,他的作品中的恒常和坚守,不论是新近的作品,还是早期的写作,贯穿他前后创作的“草蛇灰线”是对弱小群体的生存追问与灵魂之思。从《萍水相逢》到“东江系列”的创作,都是一个对时代历史,对人类的内心世界有着强烈探求欲望的作家,他的写作在介入现实社会人文世俗,保持对时代的慎思的同时,充满了对乡村民众的知情与体恤。在《南风薰》中,无论是痴恋土地,辛勤劳作的传统乡农,还是《水门街桃花店》、《萍水相逢》中,进城寻梦,忍负辱重的新型农民工,这些人物的生活阅历和生命故事虽然不尽相同,但在寻求理想人生的历程中都受尽了命运的捉弄。都要遭受苦难的迎头痛击,令人称道的是,吴振尧笔下的苦难并非只是底层民众面临的物质艰窟,他更注重提示现代人类在社会转型时期遭受的精神苦难。从而探勘出历史人文的精神和时代契合出的灵魂之光。长篇小说《萍水相逢》李萍姐妹从乡村走进城市里的每一个人物都陷入精神的囚徒中,她们希望获得利益和生活的富足。 然而,自始至终,他们都未能逃脱都市猎手的魔掌,依然被生活和命运所劫持,无法实现自己的期望,最终成为社会的弃儿。《东江村事》中吴水旺所在的东江村乡民们,普遍经受着灵魂的孤独,从逃荒至安居,从饥饿至温保,艰辛的一生,动荡和狂噪构成了社会的主体,形成了乡野的荒漠和芸芸人生的悲苦和哀怨。吴振尧找到了解开孤独这把钥匙,进入现代人类精神肌理中,对他们存在的理由得出了独特见地的解密,让这把长期束缚住人们灵魂之锁炸开了。在《沃土》《梅香》《东江往事》《东江渔歌》《东江落红》《东江红豆》《东江村事》《南风薰》等文本中,吴振尧不避艰险地书写了神圣信仰与世俗生活、恐怖杀戮与安顺度日、固守乡规与敬畏生命的精神疑难,在历史暴力与天灾人祸中,渺小的人类在彷徨孤苦的境遇中痛苦地挣扎。作家笔下的他们满腹心事,得不到缓解,追索也得不到最终的答案,于是孤独便成为永恒的宿命。尤其在东江系列小说里,无处不在而又无休无止的孤独感笼罩着每一个东江人。人生与神性的激烈撕扯导致了个人的孤独,家庭的孤独以及整个民族的孤独。在此,吴振尧抛开了对神圣信仰和世俗生活惯性的,单向度的认识,贡献出独特的思考。吴振尧作品的独特思考是他大胆而强烈地批判了社会进程中长期不悟的信条、嘲讽根深蒂固的一些社会陋习和行为,从而点燃和拔明人们自信地生存的烈火和希望之光。随着时间的推移,吴振尧的小说越来越致力于对人性内部世界和社会巨变结构的深入发现和省思,而不再仅仅是对东江河流域人生传奇故事的线性讲述,经由一群具有灵魂深度的人物塑造。吴振尧的东江河流域小说作品描摹出俗世中生命祥态的丰富与人生追索的艰难,展示更加丰润生态观照。吴振尧的作品不愿忽视人类的肉身内在局限而直奔彼岸的灵魂家园,而是要在存在的殊缺和伦理的失范中勘探人性的丰厚与驳杂。在《东江往事》中,吴晓凤、吴晓龙姐弟对慌诞之年的叙写,探讨了人性与生存,生命的灵魂性与非宗教信仰存续的巨大疑难,这一疑难尖锐地摆在了吴氏姐弟面前。最终,在吃人恶行露出端倪的危险情势之下,他们的阿嬷选择了对新生命的保护,她为了自己的孙子孙女沉怨东江河。与此相似,《沃土》《桂花飘飘》想要探讨的是战争与和平,文明与野蛮,民族与国家,个体与人类的宏大主题,这样的写作难度可想而知,但这恰是一个作家精神体量与艺术高低的有力明证。吴振尧正在用文字拓展着他的精神疆域,在东江河流域的地理标志上,进一步扩大到了全民民族和全人类的广袤地域上。他的写作不仅着眼于一个地域族群,一个民族的遭际,而且包蕴着多元文化在时代历史中的众声喧哗,从而指出个体,民族与全人类共同面对的精神疑难,由此,他作品的艺术视野陡然开朗,博大而广袤的精神空间日益显明。他的小说世界中,对民族心史的勘探始终立足在凡俗的苦难人生中。通过地域族群生活的人们,展示一个有信仰民族的生存细节,揭示出生命的真谛。他的小说逐渐摆脱了过渡的道德审判,而以超然和仁慈看待世间万物。人何以至此?谁来引领我们?吴振尧为人类的存在发出了旷野的呼唤。《人日》是他书写一个群体,一起与自然灾害和疾病的抗争,在生命的深渊中永不止息地寻觅万变并非万能的答案,期翼打开出一条通往阳光心灵的一个天窗,从而为读者提供一把能解开人类心灵之锁的钥匙。吴振尧的小说,让我看到了一把有着历史钩沉的具有时代维度的智能钥匙,揭示了人类历史阶段的阵痛和苦难,解开了人类灵魂的心结,是对族群世俗和文明的坚守和叩问。

三、吴振尧的小说创作,还原东江河流域客家族群的过去,见证当下族群社会生活与人文思想变迁,是其践行地域文学创作的追求和探索。客家族群是华夏先民从中原南迁的代名词。客家人的生命主题永远是人类一个神秘的生命主题。当然,也是一个深邃的哲学命题,更是一个文化思想的永恒主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向何处去?”在古老文明土地上,客家人比其他族群更沉重,更具不解之迷。文学解读不了这个民系。作为客家民系,可以用单数,但“他”已不是个人,同样“她”也是复数。辩识单数和复数的意义,自然不在这上面。作为这个民系,他的表现在很多的时间与空间中,在某个时代或某个区域里,是以单数的出现,而在另一个时间里与空间里,他却是以一个宠大的、尤如东江河的沙粒那样数无穷尽的复数出现。这个民系就这么反复迭换着单数和复数的姿态,在历史的长河中出现,在这蔚蓝色的星球中出现,生息繁衍。二千多年的历史中,迁徒——永恒的放逐,永恒的躁动、永恒的希望。吴振尧的东江系列小说描写的就是这个民系迁徒到东江河流域的山川中居,住一而再再而三迁徒的故事,这个民系历经洗劫,九死一生,从浑沌中走出,走向明天光茫万丈的太阳。作者立足东江河客家乡村动荡、磨难、兴旺,全面展示了客家民系的传奇历史。避开了关于迁徒史的宏大叙事,把历史、传奇放入日常的现实,在时代进程中完成叙述,与那些激烈地表达仇恨与杀戮的作品相比,更有亲和力和真实而壮丽的情景。作者像一个沉稳的老渔翁,钩起客家民系沉积已久的那一幕幕看似平常却又像一串串亮闪闪的互相关联的珍珠似的故事。短篇小说如是清脆的铃铛的,中篇小说恰似悠扬的芦笛,长篇小说更象轰动的鼓角,不仅仅是抒发情感,而是引人思考,它是远远超于语言之上的真正的“天簌”,展示了客家民系规模宏大的,气魄非凡交响乐章。作者用文学的形式有意识地把众多散逸在东江河流域的客家民系文化的残简碎片聚合在一起,加以梳理、叠连,并放在巨大的人类历史的背景下加以创作、哲学地慎思、艺术地临摩、语言诗化,织成一串璀灿的珠链,构筑了原生态的未经世俗污染,最接近生命本真的原始与纯粹的艺术脚本,竖起了客家民系东江河流域族群的文学形象。

吴振尧的东江系列小说,保持了东江源头九连山脉的原生态书写,质扑本真,令人憾动。创作中保持的那种原始粗简的状态,那种来自九连山乡村的毛茸茸的触感,那种来自山涧汩汩急喘的清润气味,那种来自东江河畔奔腾的悦耳声浪,是文学的一种深情表达,这种原汁原味的小说,真是特别珍贵,它不矫揉造作,不耍花拳绣腿,扑素平实地讲述着它的故事,如出水莲花般艳丽。作者对于东江河流域客家民系的了解与认识,不是普通的熟悉,而是一种水乳交融,血肉相连的凝合。这主要原于作者是客属后人,他历险了系列生存的喜怒哀乐,洞悉了客家民系的社会体系,宗族关系和人文思想的意象。系列小说中的整体气象,语言风格,民俗民风民情,都非常有特点。作者虽没有完全用客家土语进行创作,但现代汉语的叙述中字字如地方言,句句似客属语系,他将土语方言准确地转化为现代汉语的表达,更有广泛意义和国际化,又不失地方语音的气韵。作者如神灵附体般地进入到自己族群的生活,也进入到了他们精神世界,能触到了他们的灵魂,这使他的作品凝聚了本民系的东江河流域的族群的基因数码,完好地再现了客家民系东江河流域的生存状态,抒写出不同时代里不同地方的属于这个民系的不同族群的心灵史和生命册。

客家民系中的爱是广义的,小说中所表现的东江河流域客家族群的爱,除了爱情、友情还有对自然和生灵之间的情感。吴振尧把这种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之爱寄托起客家民系对待一切的大爱、幻化成对祖先骨干附身迁徒的真爱,对人与自然生灵是动物关系,在极困环境下更为特殊和复杂,作者在这里所表现的是那种极端处境中为了生存而无奈选择中所透射出的人性:吴振尧写到去捕杀毁坏农作物的野猪,守猎发现母猪带着一群小猪时,他就会联想到女人怀孩子或带着幼子去逃荒讨饭的情景。他不忍心看见母猪被打死,而小猪仔成了一群无娘的孩子,四处逃荒的情景。他觉得“九连山是东江河流域客家人的神山,东江河是流淌着祖先们的热血,是客家人生衍的神水。”客家人的敬山神、祭河母、拜先祖的仪式,这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及对自然的绻恋和寄托,突显人与自然那种又亲密又矛盾的复杂心理,让作品注入了客家人的人文精魂。

“客家人的迁徒是一种求生式的逃亡或者说一种无奈的选择”。独特的生存方式使客家人身上具有一种非常神秘的色彩,或许迁徒生活的奔波、动荡而艰辛,让他们把内心美好的期望寄托在他们想象中的那山那水上。比如对神灵的祭拜,对祖先骨干的护(附)身保佑,他们一路迁徒,一路祭拜神仙,一路随身的带着先人骨干,向他们诉求人生平安和收获希望,待他们安顿或扎寨安居下来,他们还会返回迁徒中的路上寻找没法带走而安葬他乡的尸体之地,完整地将骨干从他乡带回居住地再次祭拜,感谢先人赐予的平安和物质。客家族群对如此祭拜和祈求、就像雨后出现的彩虹,是沟通阴阳两界的一座桥,它让阴间和阳间相通了,相互可以看得见且摸不着,美丽、真实又虚构,安抚痛苦,传送幸福,让祖先安息,后人心灵籍慰。

吴振尧不据于白描一种写作方式,采用多种文学写作方式且写实的手法创作小说,叙事从容大气,仿佛是遥远北方的滚滚风沙的推动,狂暴而激烈,仿佛如岭南那山脉的温馨坚实而圆润的歌咏。随着族群的一次一次迁徒,一次一次的建设家园。东江河流域客家族群的群体众生像便一一从小说的故事里脱颖而出。作者就像一个空中摄影师,从不同的视角和层面记述他们迁徒中和居住后发生的种种传奇:农耕、捕鱼、伐木、守猎、婚姻爱情,抗击外族驱赶,一代一代的艰辛劳作、不断奋斗、最终走进了安居、乐业的新生活和民主、开放的新时代。

吴振尧东江河流域的系列小说、虽然是典型的男性叙事,硬朗中也偶尔充满柔情。书中塑造许多极为出色的客家女性文学形象。如《东江往事》中的阿嬷;《东江落红》张素芳;中篇《梅香》吴梅香;《桂花飘飘》吴桂花;《南风薰》庄惠敏、张晓兰。《东江往事》中的“阿嬷”作为一个“地主婆”支撑着一个家,儿子在西域某密秘地方搞科研,长期无法回故乡团圆。儿媳和孙子孙女从省城被“赶回”山村“落户”,在宗族矛盾复杂、政局动荡的年代,头顶“地方婆”帽子的阿嬷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生活上的负担,政治上的压力,让这个家庭成了山村的斗争焦点,儿媳从大城市到乡村,乡村基层干部对她的软硬欺压和拉拢,都将矛头指向对“阿嬷”的打击。在复杂的而残酷的政治实现中,她背负个人的苦难和忧伤,当家人受到歧视的时候,她奋勇站在面前保护家人,维护了基本的尊严。对他人欺压打击儿媳时,她又不顾一切暗中机智地保护儿媳和孙子孙女的生命安全。作者把内心深处最柔美的感情及对女性(母爱)的美好愿望亳无保留地倾注在阿嬷的身上,使她在书中的形象特别光彩夺目。再如《南风薰》的庄惠敏,作为一个新时代女性的文学形象,她内心不惜女人的一切向往和追求,但又因现实生活和职业让她在情感的渴望中出现扭曲的行为。她为真爱愿意付出一切,却换来初恋的绝望,最后连自己个人幸福也被“事业”绑架了,第一次婚姻的失败,让她个人意志坚强了,工作事业有成了,但家庭婚姻破碎后,在情与爱上,又心甘情愿地牲牺了。作者在书中这样描叙庄惠敏的情感:“她为了爱,失去了爱,又为了追求失去的情感而胆怯。”在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始终把自己隐在幕后,把舞台交给小说里的人物,表达他们的欢乐与悲伤,那种无我之境的随意,物我两忘的老庄思想,充满禅意的象征和隐喻时时弥漫在字里行间。东江河流域系列小说关于客家族群独特风俗的描写,比如:土葬、迁葬、随身骨干以及早期客家族群迁徒中的记事石刻,树名路标,山地的埋记,河流的岸榜,除了故事和情节的需要,还极有历史、人文、民俗学等族群精魂的重要价值。吴振尧的创作对客家族群的山歌、俚语及汉剧歌赋都有适度的运用和书写。山歌的对唱是客家民系迁移途中怡情消闲的唱谱、口语代代传诵,具有明显的族群文化特征和文化符号,书中描写得真实真情、充满原生态气韵。

四、吴振尧的小说创作,有着扎实的生活底蕴和深刻的思想情感,是其形成和构建东江河流域文学阵地的创作基石。作者用大量的细节把人物和故事填充得丰满而动人,也让小说读起来的别具画面感,非常精彩。《东江落红》中的吴卫星、吴跃进兄弟;《东江村事》中的吴树青、吴东花;《梅香》中的吴亚牛等青少年人物,个性鲜明,生物活泼,极具个性和付出特征,特别是《东江往事》中的吴晓凤、吴晓龙姐弟俩更为传神。小说中的细节描写可以分两种:一种是描述事物情景的细节,比如《梅香》中吴亚牛与堂叔下河捉鳖遭遇大雨,引发东江河水急涨,河叉被淹:再如堂叔手指被鳖鱼咬住不放,最后用刀砍断鳖头的细节。写得惊心动魂,《东江往事》中吴晓龙,春天时去稻田里学呼蛙时,青蛙听到“同伴”的呼声,一应一跳地来到呼蛙人的身旁,发现“上当”时急忙逃离的情节。另一种是人物心理描写,这又可分为两点:一点是人物普遍情感的描写,系列小说中写到很多孩子,重点描写,形象鲜明的共有十多个,有的是城里来的孩子,有的是部队驻地的孩子,有的是内地国家重点水库移民安居的农村新客家,有的是原驻地深山出来的“野孩子”,还有的是逃荒投亲安居的顽童。这些孩子的情感起伏,细微的心理活动都分别写得细致到位,个性分明,让人感同身受。这些心理描写让孩子们的性格清晰,连周遭环境对孩子们的性格的影响和塑造也分析得很透彻。这些细节拉近了读者与小说人物的心理距离,另一点心理描写可以说是这些作品的一个独特意义所在,那就是对艺术和客家族群文化的根和魂在孩子心中的精妙解读。作者在东江河流域生活、学习,从幼少年,青年到后来从军十多年后,再度返回这一地区生活,这些人生经历,让吴振尧深刻的体会和感悟都溶在了这些小说的细节描写中。比如《东江往事》中吴晓凤,吴晓龙姐弟回乡后的耕种劳作,校园学习,乡村嬉戏,顽童互欧,粗言吵闹:《梅香》中的吴亚牛,下河捕鱼,上山挖草药、掏鸟窝,放火烟熏蛇洞,用铁钩引黄鳝。学习模仿大人耙田、插秧,再如《东江落红》中吴跃进、吴卫星伐木烧炭、制鱼腾药水毒塘鱼,呼蛙捕蛙,学鸟鸣掏鸟窝,织网捕狗、用花生米钩公鸡,这些乡村常有的描写,活灵活现,让读者过目难忘,爱不择手阅读下去。吴晓龙的一次到墟上买柑蔗的经历,让人大开眼界,吴晓龙为了用一角钱买到更长的一段柑庶,打赌用刀切方式来计斤两,一刀下去劈歪了,一角钱只得不足十公分长的柑庶,再次用一角以刀劈论计斤两时,吴晓龙吸取前次教训,选准反弓形下刀,瞄准后狠力劈下去,一刀下去更长,足足劈开了三、四尺长,有好几斤重,卖庶老头赖帐不算要论称卖。这些细节的描写,耐人寻味。还有吴晓龙与“班霸”打架时,双方的心理描写,都写得入心入理。吴晓龙深知自己个子少,打不过比自己大几岁,又高年级的“烂仔王”班霸。但吴晓龙不畏惧,突然想起喊山震虎的故事,大喊老师来了,同时对准对方狠狠地猛打几拳,让对方措手不及而摔倒在地。作者把智慧计谋用在一个小学生身上,用得合情合理,让人着迷、信服,在这些作品中除了对小孩子的描写,而对成年的刻画也十分到位:如吴大兴对张素芳、吴水旺与赖碧娟、苏利芳的爱情表白和爱情故事,让读者从中深悟到人间真情在社会动荡艰辛生活中情感纠结和情意缠绵所产生的悲悯情怀:再如长辈对后辈关爱的描写,也让人刻骨铭心,亲切动容。还有战争时期爱情是最让人难于预料的,吴振尧在《桂花飘飘》中用素描画一样的笔墨,完完整整,活灵活现地为我们描写出吴桂花与赵军连长的不寻常的战场绝恋的爱情故事。

吴振尧的小说积极向上、勇往直前的人生观、价值观,在今天的小说叙写中显得格外明亮。吴振尧的东江系列小说作品较为成功地体现了这一点,特别是《东江往事》《东江村事》《东江落红》《南风薰》《桂花飘飘》《萍水相逢》《人日》等长篇小说,更为明确地展示了不回避苦难,而是从苦难挫折中奋力向上,这是共识。但如何写苦难,是个难题。这小说直面各个不同社会时期,选取了其中一部分环境特殊的人物为主要表现对象,重点不在于表现他们的苦难,而在于他们对于苦难挫折的态度。吴振尧的小说创作对于情感的把握非常克制,一些地方点到即止,不让不良情绪掉入放纵的泥潭,对于自立自强,宽容理解,悲悯情怀等积极情绪的书写也不过重渲染。这种有节制的情感表达,为自己的小说创作营造了一个还原生活本来面目的本真状态,既温暖又可信,既有恨又有爱。这种明亮的精神状态,也是我们小说创作应追求的,文学收藏黑暗也析放光明,追寻光明的作品才能代表希望的未来。小说中表达的对光明的追寻,为人们提供了精神力量。

吴振尧的东江系列小说,在艺术上还有值得打磨的地方,相对《人日》《东江渔歌》《桂花飘飘》《萍水相逢》《东江往事》《东江村事》《东江廊桥》,而《东江落红》给人一种匆忙的感觉,叙事速度过快、时间跨度太大。这部40多万字的小说,前后近百年历史跨度,内容容量却很大,导致小说的叙事速度非常快,而且感觉越到后面越快,速度快的好处是可以快速勾勒出时代的变迁和人物命运的浮沉。但是,这种粗线条的快速的勾勒,所带来的可能是人物面目和时代事件的模糊,让人觉得很多人物和场景没有写透,匆匆一笔带过。吴振尧的东江流域系列小说创作,地域文化层面上的挖掘还可以更加深入,不仅要写出社会芸芸众生及社会动荡、变革对于个人的外部命运的改变,同时也要写出人面对纷繁社会所产生的人性深处的异化,这种异化的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不好的东西,都可以写。

综观之,吴振尧的东江系列小说创作,是他们自己心灵的叙写,为践行和构建东江河流域文学的基石注入了不可磨灭的情怀,筑起了东江河流域小说创作的高地,镌刻了永恒的客家族群的文学标记。


作者:文学博士、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