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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桥

更新时间:2021-05-21 作者:王国华来源:广东文坛

石岩湖本一大湖,山间一片浩瀚的水,周围森林环绕,密不透风。其为水源地,游人无法实际接近。站在高处,遥见蓝色翡翠。风吹树摇,翡翠碎裂滚动,渐渐蔓延上岸,不汹涌,却扎实,越过植物,遇坑洼与沟壑,留下深深浅浅的一汪,再挪不走。一个夜晚过后,各类痕迹抹去,草仍绿,树亦高耸。大湖还是大湖,周围多了一个个小湖,阔者几百平方米,窄小不过其三分之一。

此为石岩湖湿地。

不似大湖包罗万象,小湖各有分寸,强调专业性。一湖中矗一小岛,岛上长满蒲棒,如超大绿钎子上穿着超大烤肠,根根射向天空,观感结实,摘下一根来可以当武器揍人。一湖中飘满睡莲,花未开,叶片拥挤叠加,无声胜有声。另一湖,略小,水面亦睡莲,而叶片变小。它们好像精心计算过,多大的湖面配多大的叶片。造物非神奇,是“懂得”。一湖干净无物,倒影着周围的树木,波心繁茂森然,以虚空至全有……

大湖神秘、淡定,甚至显得遥远,非航拍不见真容。小湖非单一拱卫者,再外围,为一巨大地盘,地盘上有小河一条。是一条还是几条,一直没搞清,彼此交叉,首尾相连,蛇头吞蛇尾。盘桓周遭,演算天理,一直出不来结果。再远处便是铁硬的马路,滚滚都市在另一边昼夜运行,商业、生产、钻研,完全是不同的世界。这地盘,陨石般砸在中间,隔开彼此。并非仅一过渡带,乃孑然独立,自成一派。而将陨石钉在大地上,全凭二十四桥。

小河宽不过三五米,不足以呈现时光,岸边一簇一簇的狼尾草和白头芦苇被阳光照耀着,为其抹上一点沧桑。水中偶现成片绿藻,具死水特征。风来,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并非坡度令其动起来,而是风。水一动,又像是活水。河水的内核是流动吗?不,是桥。偌大空间上,道路恣肆,在一片绿草地上闭着眼走,横七竖八,遇到了水,轻轻一跃,身后拉出小桥一个。路的任性,成就了一座座桥。

红色的木质桥,白色的小石桥,均不长,长则二三十米,短则几米。多数平铺,亦有拱桥。二十四座桥均有名:蓝楹桥、缨丹桥、金葵桥、荔香桥、凤凰桥、半莲桥、落杉桥、风铃桥、琴叶桥、石榕桥、压堤桥、锁澜桥、跨虹桥、映波桥、望山桥、掬溪桥、涵芳桥、蝉鸣桥、青螺桥、白鹭桥、百雀桥、彩蝶桥、梭鱼桥(汀步桥)、汇溢桥。

看对称度、组合度、排列式,这些名字一定是经过了仔细推敲。但放在更大的空间上,又定是随意的。为何称百雀不称千雀,叫跨虹不叫拭虹?弱水三千,只能取其一瓢,略去两千九百九十九瓢,不止。推敲仍是随机。而这随机的命名,对桥产生了影响。它会按照名字的指引,安排自己的生活。恰如一个小名叫秤砣的孩子,长大一定结实。

白鹭桥旁,立着几棵落尽叶片的瘦树,枝条根根独立,一只白鹭站在分枝上。夕阳将沉,用手机逆光拍照,镜头中只有黑白二色,如同动画剪影。盯好久,白鹭也不飞走。偶尔在枝头展翅,河水便荡一荡。起名前,白鹭尚在远方;起名后,白鹭听从了神谕,一个接一个到来。桥名与周边事物不一定实打实字字相扣。可以攻其一点,可以无限外延,可以取其意涵,搭边儿即可。蓝楹桥边一定要种一棵蓝楹树吗?多蠢!一个叫蓝楹的女孩子在那里坐一会儿,桥便有了名字。荔香桥无需穿越茂密的荔枝林,此前本地有过荔枝林,后来被砍掉,香味仍在。青螺桥下也不一定要摆几个螺壳,有人在这里吹过小螺,人走了,余音数年不散。那么多的桥,最初的命名,如婴儿命名,冥冥之中被天意点了一下。新兴城市如深圳,一切都在变化中,今是昨非,大拆大建。不要因人而变,再改来改去。这些名字握在一起,坚定地相信世界会更好,游人会给它们祝福,而它们,必将越来越与自己的名字吻合。

清晨的露水在草尖儿上犹豫不定时,有人走过来,踏上桥,露水掉落,仿佛发令枪,桥和桥就开始说话了,彼此传递看到的人和信息。

若干高出地面的小丘陵,分布于湿地桥间。中年男子带着一个孩子,站在顶端放风筝。挂在树枝上的一个碎裂了一半的风筝,与天空飘摇的风筝遥遥相望,彼此不说“我就是你”。小女孩儿在丘陵林中奔跑,小裙子一闪一闪,尖叫声不断。一些骑行者带着统一的白帽子,飞快地在红色车道上掠过,别盯着车轮看,旋转得令人晕眩。老年人光着膀子迎面跑来,衣服搭在胳膊上,汗毛被树叶中间渗透下的晨光照得晶莹发亮。

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望山桥上,大人的腿搭在“山”和“桥”之间,仿佛一个标点符号。小孩儿对着大人不停地说话。那座桥驮着一个家庭,那个家庭给桥注入了血液,令其鲜活。每一个走来的人,每一个三三两两的人群,都会留下一个个身影。他们离开了,身影永久地印在这里,一个一个叠加,就成了一个气场。

这空前的疫情,已持续一年多,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它是要把人们全部分开,让每个人孤独,互相离得远远,戴上口罩,看不清彼此的眼泪或者皱纹。这些孤独的人现在因桥而连接在一起。将来会不会出现一种疫情,让所有的人必须拥抱,无论相爱的人,还是仇恨的人,手握着手,脸贴着脸,病毒才消失。一个人的“气”抵抗不住病毒,人越多,气场越大,病毒越怕。现在桥上的人是在预演应对另一种疫情的场景吧?

二十四座桥串联在一起,不声不响。即使把所有名字抛给你,你去数吧,数来数去,怎么也数不够二十四座。做个较真的人,从停车场开始,可以依次看到压堤桥、缨丹桥、金葵桥……但总共只有二十二个,它们的名字刻在围板上,一望便知。从同事处得到一张石岩湖湿地二十四桥分布图,一一对照,终于发现,一座名汇溢桥,由旧桥改造而成,与半莲桥相连,未刻名。另有一梭鱼桥,亦未刻名,实为汀步桥。汀步乃步石的一种类型,设置在水上。即在浅水中按一定间距布设块石,微露水面,游人跨步而过。园林中多用这种古老渡水设施,质朴自然。在该“桥”上走了个来回,想,应该给当地主事者写一封信,千万不要在附近刻上桥名,亦不要在石上硬加栏杆。留一个小小的悬念,如同作文、音乐留白之美,让人总是忽略它,明明脚下踩着,却找不到。

江南已有著名的二十四桥,深圳这二十四桥不怕人说山寨吗?愚见,今日之桥,皆非昨日之桥,不过敷衍杜牧一千多年前的诗句。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上。“二十四”已成文化符号,界定了桥的数量,情节和情调都自觉不自觉被其牵着走。深圳曾经多少山寨事,最后竟有修成正果者。原创无标准,面世后被人接受即标准。在山寨基础上超越,或需付出比原创更多的心血。接纳、借鉴、提升,文化的一体两面。

桥是水的衣裳,裸露的水看久了会让人不好意思。搭一个桥,犹抱琵琶半遮面,水由此更美。一座桥可以定位一段河。河不再以“条”论,改以“段”论。一段一景,一景一心思。琴叶珊瑚、碧桃、扶桑花、柳叶马鞭草、鼠尾草、金合欢……由近及远,各在其位,各属于自家的桥。桂花最小,香味最浓,弥漫在整个地盘上。

站在不同的地方看过去,一个桥是几种样子。蝉鸣桥,正面可见桥名刻于围板,稍微歪一下,另一个围板上的名字突然跃出,单眼皮瞬间成了双眼皮。琴叶桥,正面看,一座白色石桥,侧面看,午后河水清澈,倒映出同样的三个字,上下交接,读完上面读下面,读完下面看上面,似乎瞬间体悟了它的哲学。锁澜桥乃一拱桥,孔下可容一微缩小舟驶过,且还形成脸盆大的一个小瀑布。正面走时,登台阶,竟有朝拜之肃穆,迥异侧看。千万别用“横看成岭侧成峰”之类的诗句概括此种情景,若有心,当笨拙地去打量,去验证,以自身爱恨激活每一座桥的灵魂。

远处的跨河桥上,汽车轰鸣而过。同样是桥,与二十四桥已非同一个体系。一硬一软,一动一静,一走一停。彼端生发出再大的声响,也全被这二十四桥构建的巨大空间消化。地下躺着、树上挂着好多的都市琐事,它们全都睡着了。这里静谧安详,天地旷达,散步的人不由自主将呼吸调得平稳。

这些桥在半夜的时候,拉起那些水和琐事走向大湖。一个个夜晚啊,它们可真忙碌,大家全部清洗一遍,凌晨时返回。第二天太阳将出时,你来到这里,以为万物上面湿漉漉的是露水,其实那是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