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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向上,脚向下 ——与文学爱好者闲聊

更新时间:2022-01-06 作者:章以武来源:广东文坛

大作家海明威说,水平越高的作家,越少谈自己的作品。我水平一般,只能跟各位聊聊多年来自己在文学创作中的甘苦。

作家写字找知音,读者看字找共鸣。

作家的作品之所以能找到知音,因为他作品中的故事来自滚热辣的生活,烟火味呛人;他塑造的人物,读者抬头不见低头见,有血有肉,是熟悉的陌生人!

搞文学的人,首先要有一对爱的眼睛。面对五光十色的社会,生命如电光火石般迸发热情。作家不能是冷漠的、无动于衷的、甚至不以为然的。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位内地作家来深圳特区采风,对热火朝天、缤纷璀璨的深圳新生活,对“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神采飞扬的呼号,一概不上心,映入他双目的是黑夜里的黑牛!他扔下一句话:深圳,只有一面五星红旗是社会主义的!

他把沉香当烂柴了,奈何?

年轻的朋友问我,你们作家冲进生活的激流里,任浪花溅湿了衣衫,体验一段时间,就能洋洋洒洒写出诗歌、散文、小说、剧本、报告文学来,甚至鸿篇巨制,精品力作。我们每天泡在工厂企业机关学校工地社区,一年到头,三百六十天,天天按部就班,没发现有什么奇峰突起、催人泪下的故事啊!这问题提得好,关系到文学创作的大课题。一个人合不合适搞文学创作,是不是这方面的“料”,这与天赋基因、个人阅历、文化素养、想象能力、文字功底,有密切关联,这里无法一一细说。不过,有一点我以为挺关键,那就是你要有一对爱的眼睛,去发现,去捕捉,去思考生活中的闪光的东西、变化着的东西、大美的东西,新鲜感人的东西。

文学创造,具体的写作过程,确实是一个人的上天入地,一个人的奥林匹克,一个人的张灯结彩。所谓一个人的上天入地,即储存在大脑里的各种信息相互汇合、碰撞、联结,想象的翅膀腾飞;所谓一个人的奥林匹克,指作家也要像竞技运动员那样,向预设的目标冲刺;所谓一个人的张灯结彩,即作家对自身的创作要有信心,文章是自己的好,关起房门称君主。然而,这一切背后,有一个巨大的工程,那就是心向上、脚向下。心向上,说得白一点,就是作家对大时代历史性的巨变,对大时代的脉搏跳动,对大时代中人的精神状态、生存质量的嬗变以及价值观的重新调整、确立,都要有敏锐的感知,都要“春江水暖鸭先知”,不可以一知半解、懵懵懂懂、不解其中奥妙。你既要有理性的判断,也要有感性的认知。脚向下,就好理解了,作家要深入到火热的生活第一线,与普通劳动者一样,同呼吸共命运。脚上有多少泥土,笔下就有多少真情!著名作家柳青为了写长篇小说《创业史》,全家搬至陕西长安乡下落户。青年作家路遥为了创作《平凡的世界》,长年累月在山野村寨里磨;在僻静的土屋里吞冷馍,吸劣烟,熬。终于写成了惊世之作。当他重重地拍响钢笔,从书桌边挺胸站立,挥动手臂,走进阳光时,他睿智的目光环顾四周,世界亮了!

这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说点我自己身边的事吧,如何以爱的目光在大时代的变化中汲取营养进行创作的。电影剧本《雅马哈鱼档》,创作前前后后的故事,说得太多了,不说了。这里跟你们聊聊我近年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朱砂痣》。这本书被评为2020年“书香羊城”文艺类的十大好书之一。其中有一篇叫《头发上停了许多蚊子》,有点意思。2018年4月,《羊城晚报》召开2018年花地文学榜年度盛典颁奖大会,十分隆重,著名作家严歌苓、苏童都光临了。我与茅盾文学奖得主刘斯奋均为颁奖嘉宾。会中间,我与刘斯奋、苏童在会场一角的花园抽烟。刘斯奋道:坐在我前排的女士刚做了头发吧,秀气扑鼻,头发上惹来了许多蚊子,可写一个短篇。我听了一愣,觉得有趣,至于这故事如何编织,心中无底。不过这念头,挥之不去,在心中发酵了几天,不少人物、细节纷纷冒出头来进入我的兴奋点,故事的脉络主题终于跳了出来:通过香云纱厂女职工吕小玉,花大钱扮靓,去高级发型屋做头发,喷发过啫喱,头发亮晶晶,好似停了许多蚊子,也确实惹来了蚊子,以及因这事,她与亲朋好友发生的种种纠葛、矛盾、冲突,让人啼笑皆非,最后还惹上了官司,有些喜剧、荒诞色彩。从而也揭示了在物质富裕的当下,年轻人应知晓布衣暖、菜根香,要知足感恩,不要浮躁攀比虚荣。这样,小说的社会意义就毕现了。

再说那小说集中的一个中篇《太老》,也是从时代生活中得到启发而写成的。我平生第一次做媒人。男的五十出头,丰仪俊拔,风一样开阔,是位画家。女的三十八岁,修眉俊眼,风情妖娆,钢琴师。无论从年龄文化气质看,都相配。然他俩双双见面后回答竟然一样:嫌对方太老!我的天,有没搞错,都吃错药了吧!我发誓,往后再不做牵线人。媒人未做成,小说《太老》却写成了,揭示当下爱情婚姻中,传统观念与现代观念的交锋。当时,我大脑仓库里嘻嘻哈哈哭哭啼啼的俊男美女都挤进我这个故事的框框了。我从中编排、筛选、生发,形成了如今《太老》的情节:

    女主人公苏霓虹芳龄三十八,美术学院讲师。美艳高冷,心机太多,私心又重,爱情屡屡不爽。

男主人公李凡丁,五十出头,不恋官位,自由自在做画家,痴迷苏霓虹,却被甩出几条街。

乔真真,二十八岁,新潮阳光女性,不安现状,勇于向生命挑战,她是苏霓虹闺蜜。她偏偏与李凡丁价值观一致。主动恋上了李凡丁。你苏小姐不要,说他庸常,说他太老,我说他清贵,配我正好!

时代一日千里飞速发展,电脑、网络、微信、微博,铺天盖地,天涯若比邻了。这里边,天地广,水很深,值得作家们深入发掘,那是文艺的用之不竭的富矿。总而言之,我们要练就一对闪发着爱的光芒的双眼去洞察生活。

做文学,尤其是写小说,要咬紧人物来写,要以鲜活的细节来丰满人物的血肉。都道故事难编,人物难寻。是的。不过,只要你牢牢把握什么样的人,在他身上就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是人物说了算,不是作家自己说了算,写起来就顺手了。那么,怎样塑造人物呢?答曰,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在人与人的矛盾冲突中去表现人物。比喻得形象点,即:将胡同里两边的出口关死,让里边的白狗黑狗黄狗、老狗中狗小狗拼命地咬,咬得昏天黑地,咬出各自的性格。当然,也可以咬得很奇妙,很温柔,很幽微,很吞吞吐吐,这也是矛盾冲突的一种形式。

我有一个中篇《朱砂痣》,是写抑郁症引发的爱情、婚姻的波澜起伏,最后,女主人公朱莎莎在爱的热流里,走出生命的泥淖。其中有一段情节,就是将“长相守”咖啡廊的门“关死”,让人物在里边“咬”,咬得温情脉脉。我摘录一些:

方姗姗,冷一丁当年上海大学中文系同班同学,老情人。方姗姗在校时就是大名鼎鼎的性感女神。……两人是一对欢喜冤家,中午还在食堂里横眉冷对,不理不睬,晚间就在校园一角情话绵绵,你咬我啄了,毕业后双双分至广州的高校。……如今,方姗姗要去美国的一间常春藤大学读硕深造。临别前那个星期,方姗姗与冷一丁在“长相守”咖啡廊,对他们之间的未来长谈了一次,颇现实,挺新潮,也理智。

方姗姗嗲嗲地:“冷一丁……你别哭,我也不哭!把曾经的刻骨铭心、柔情蜜意,都锁进我们的心天一角。我们都是现代人,现实一点,这一分离,从此,一切皆有可能,时间与空间最无情,最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冷一丁:“是的,我懂。我们爱过了,疯过了,过程最珍贵!……我们都会思念对方,一个人不孤独,思念一个人才孤独!你我都要有个思想准备。然而,我们都青春勃发,血气方刚,在我们身边会有异性的闯入,都需要爱的滋润。心总得有一个栖息的港湾,否则,那就是流浪!”

方姗姗:“同感。……在这即将分别之际,我有一个要求,你一定要答应我!”

冷一丁:“请说。”

方姗姗:“我介绍一个女朋友给你。”

……

方姗姗:“我是希望肥水不流外人田!因为朱莎莎是我的闺蜜,我的姐妹,我的魂魄会附进她的躯体,这样好像你依然在我身边,我依然闻到你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你不会觉得我很自私吧。”

冷一丁笑得洒脱:“厉害了,我的姗,你连‘后事’都安排妥了。”

……

这一段“关在”“长相守”咖啡廊的离别的情节,“咬”出了他俩之间的矛盾、怅惘、坦诚与幽微的心绪。可谓花事已了,花魂牵扯未断啊。

其实,电视连续剧《甄嬛传》,就是将后宫的门关死,让娘娘们为争宠,咬来咬去,恶斗。

文学创作中的一些套路,一些方法,是中外古今的作家们不断应用行之有效的。因为这是从创作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况且,现实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故事,哪件能离得开人与人的关系呢。各位多读经典名著自然就会心知肚明的。

说到细节的重要性,我举两个例子,是我在创作中遇到的,如获至宝!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常跑珠江三角洲,走马观花,体验生活。

一次,在顺德,一位乡镇企业老板,他喜欢文艺,请我去大排档吃宵夜。那大排档露天,在河涌边,背后是茂密的甘蔗林,前面是广袤的田野,不远处的天空,家电企业的霓虹灯闪烁。

习习凉风里,他从牛仔裤的后袋掏出一瓶洋酒马爹利道:“教授,你有文凭,我有酒瓶,文凭加酒瓶就是高水平!干了!”我听了,给震住了,好感动,此话很可品咂!这位后生哥,几年前,还是跟牛尾巴的洗脚上田的农民,如今发达了,懂得知识就是力量,就是高水平,观念变啦!顺德有句顺口溜:转得快,好世界!是的,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人还是那个人。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武装头脑的顺德人,就是不一样!当年的顺德就占了中国家电企业的半壁江山!写顺德人,写他们的精神换血。后来,我写电视连续剧《情暖珠江》上述这个细节对我认识“顺德人”帮助极大。

再说一个细节:我与著名音乐词人郑南先生一同去中山市郊区采风。我们访问了一位盆栽专业户。他家大客厅颇堂皇,客厅一侧有一架簇新锃亮的钢琴,很抢人眼球。我问:“不错啊,你手巧会盆栽,赚大钱,还会弹钢琴。”

他笑答:“我哪会,我只会玩树头。”我说:“你夫人会弹吧?”他笑言:“我老婆会晒番薯干。”我再问:“你女儿能弹?”他答:“女儿也不会。”我道:“那你买钢琴做什么?”他哈哈大笑:“我买钢琴是用来摆的,是附庸风雅的!”好一句附庸风雅!一个弄泥巴修理树头做盆栽的农民,如今知道钢琴是个高雅的东西,体面的东西,是文明有教养的象征!这是社会的巨大进步啊。这个细节的后边应该有许多故事可挖啊。心里装的人物越多,故事越多,就会有一种声音在你耳边呼叫:写啊,那么好听的故事,别烂在肚皮里!于是灵感就来了,激情就来了。

有一位年轻的朋友问,文学创作有无诀窍?我说有,那就是聪明的脑袋加笨功夫。所谓聪明的脑袋与父母给的基因有关,这里强调一下笨功夫。笨功夫,就是长期坚持。我十九岁在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一年级,写了第一个短篇小说《第二次交锋》在《南方日报》副刊头条刊出。如今年过八十,还在写,完成了电影脚本《从初一到初三》,故事梗概等报中央电影管理局审核,若通过就可申请立项开锣。

文学创作要坚持不容易,太考人意志了。因为文学面对的是人生,况且,人是活的,不断地成长变化,人性又是多么复杂,把人写得栩栩如生,合情合理太艰难了。我曾在写作课上出过一个题目:以“兵荒马乱”写一篇三百字的短文,在堂上完成。结果多数同学的文字兵荒马乱,无法抵达我要的情境。举这个例子是想请大家对文学创作要敬畏!

文学创作与学唱歌跳舞画画书法还有些不同。你画鱼画荷花,反复练,总可以画得有点样子,裱出来,好看的。练钢琴,日长天久也可考个六级八级,弹一曲好歌,真好听。就是因为有“匠气”的成分在里边。写小说就另说了,有的朋友苦心孤诣几十年仍写不出被人认同的作品来,于是,写着写着就无影无踪了。

各位,如今好年月,坚持写,你们年轻,像大树上片片绿叶!别怕苦,吃的苦,终将照亮你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