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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一别

更新时间:2022-02-17 作者:盛慧来源:广东文坛

茶馆

昨夜,又落了雪,早上起来,天光得就像擦亮的银色杯盏。雪悄悄覆盖了田畴,树木更加孤独,就像一幅未完成的素描,房子因为有了粗粗的白眉毛,显得憨态可掬。只是,村子与村子之间的距离,显得格外遥远,就像是另外一个国度,可望而不可及。远处的山,也比往日更加清晰,她静静地卧着,神态安然,像一头花白的奶牛。炊烟升起来,看上去,比往日更加疲惫。有人从热乎乎的屋子里出来,刚跨出一只脚,就像弹簧一样缩了回来,添了两件毛衣,然后,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到街上去了。

临近年关,人们嘴上虽然咒骂着这鬼天气,心里却是乐滋滋的。因为,终于找到借口好好休息一下了。男人们最喜欢的去处是茶馆,因为茶馆门口,昨天就贴了张红纸,县城里来的说书人,要给大家讲《玉娇龙》。茶馆外面摆着五只炉子,上面铝质的水壶不约而同地吹起了口哨。老板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精瘦精瘦,他将两只手塞在袖筒里。刚入冬的时候,里屋的门上就挂起了军绿色的厚帘子,一撩开帘子,就有一股子热气扑面而来,感觉像是进了澡堂子。说书的人还没有来,老人们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摸着纸牌。看牌的人,一只手拿着酥脆的烧饼,一只手拿着茶壶,吃一口饼,喝一口水,发出夸张的嘟嘟声。光线不好,茶馆里早早就亮起了日光灯,乌漆的桌面,早已被磨得光滑锃亮。

我是跟着外公进去的。从早上一起床开始,我就缠着他,要五块钱去买烟花。他没答应。我就死皮赖脸地跟着他,他到哪儿,我就到哪儿。这一招,在以前挺管用的,但是,那天却似乎并不奏效。外公刚坐下,就有人给他倒上了茶,他掀开杯盖,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末子,呷了一口,然后,解开中山装的风纪扣,从里面掏出一支烟,在指甲盖上敲了三下,点上了。一团淡蓝色的烟雾,飘到我面前,呛得我咳嗽起来。有人问他,打不打牌?他摆了摆手。看了看说书人空空的桌案,又看了看手表。我觉得有些无聊,来到窗户前,哈了口气,在上面画画。

说书人终于来了,他矮胖矮胖,头发梳得光光的,眼皮有点肿。他脱了大衣,露出里面的灰色长袍,样子显得有些滑稽。他鞠了个躬,清了清嗓子,茶馆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除了加水的店小二,再也没有人走动。他开始讲起了故事,那神情十分夸张,好像他就是故事里人物一样。他说到两位侠客打斗时,我耳边就真的响起了叮当作响的兵器声。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睡着了。说书人说得津津有味,而我也睡得津津有味。睡眠来临得如此突然,让我毫无抵抗之力。

不知道睡了多久,听到了惊堂木啪的一声,我被吓醒了。顿时,木条椅挪动的声音响成一片。午饭的时间到了,大家从茶馆店里出来,满脸通红。出了门,寒风一吹,我就彻底清醒了。

那个寒冷的上午,是我第一次进茶馆,多年之后,外公去世了,但是,每当我想起他,我却总会想起这个上午。说书人说,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可外公沉睡在泥土之下,再也没有下回了。


梦中所见 

下午已逝去了一半,炽热的白光中,开始掺入浅灰的调子。我和外公往镇上走去,准确地说,不是走,是爬。不过,我们手上一点灰尘都没有。地上铺了干净的藤席,从家里一直铺到镇上,不是那种新编的藤席,而是酱色的藤席,年代久远,被身体熨平,被汗水浸渍,清凉如玉。当我们低下身子,像蚂蚁一样仰视世间的一切,熟悉的村子立刻变得陌生起来。村子里没有其他人,所有的房子都空空荡荡,微风带来远山的气味,它从大门进去,又从窗户出来,最后,像鸟一样栖息在树枝上。

外公在前面,我紧随其后。过了村口的小桥,有两条道路通往镇上,一条宽阔,一条狭窄。外公选择了狭窄的那一条。我们像甲虫一样,在路上爬行,有时很快,有时很慢。他如果不停下来讲解,我们就爬得很快,他如果要停下来讲解,我们就爬得很慢。我并不知道,到底要去镇上干什么。在一间倒掉的红砖房前,外公说了很久。那是他当年养蚕的地方。他说,每次卖完蚕茧,养桑的三家人就会聚餐,最令人难忘的是红烧甲鱼,甲鱼的裙边炖烂了,像胶水一样粘嘴。那天晚上,外面下着暴雨,他一边吃甲鱼,一边喝烧酒,喝了整整三斤。说着,他咂了咂嘴,露出幸福的表情。

所有的路都有终点,不知道爬了多久,路被一间房子挡住了。房子周围是一片小树林,密集的枝条遮住了天光。房子是水泥的,有着圆形的拱顶,上面布满了青苔,门口的一双拖鞋,也早已被青苔紧紧拥抱。这里好象许久都没有人住过一样。我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声来。

门锁着。外公从口袋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一串钥匙,他一把一把地试,门还是没能打开。或许锁已经锈死了,我心想。外公没有放弃,他继续试锁,光滑如镜的脑门上,开始沁出汗珠。我隐约有一种期待,希望门不要打开,可是,我听到一声脆响,门开了。霉味像关押多年的犯人,纷纷跑出来,我不停打着喷嚏。

房子的内部十分怪异,看上去像一个病房,里面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墙壁上的石灰,一片片翘起,像某种脆薄的饼。空气稀薄,令人窒息,我们试图打开窗户,但很快就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窗户,圆形的拱顶上有条裂缝,阳光就是从那里慢慢渗透进来,在光线的指引下,我看到墙壁上模糊的雨水痕迹,宛如一只清瘦的小鹿。外公在房子里转了一圈,突然说,你走吧,我就在这里住下了。

房子里光线更加稀薄,我僵持着,不愿意离去,甚至哭了起来。外公像平常一样笑眯眯地说,我只是换一个地方住而已。外公叫我闭上眼睛。当我再睁开时,发现自己已经在房子外面。我不甘心,希望能够说服外公。我四处找门,发现根本就没有门。天色已经黑透,黑暗中传来外公的声音,他叫我回家,千万不要回头,因为一回头,他就不能转世。夜色中,突然出现了一群萤火虫,它们飞得很低,照亮了我脚下的道路,护送我回家。


早起的外婆

外婆去世前的那个冬天特别冷,她却总是起得很早,一到凌晨三点,眼睛就会准时睁开,就像成熟的豆荚叭的一声在风中爆开。世界一片寂静。整个世界都在沉睡,对于一般人来说,冬天离开被窝,就像孩子离开母亲,总是十分不舍的。可她没有,因为汤婆子冷了,被子里没有一丝热气,不再值得留恋。

那个黄铜的汤婆子,又扁又胖,是外公买的,用了整整二十年,是冬天里唯一给她温暖的亲人。整个晚上,她都靠它取暖。其实,家里早就装了空调,但她舍不得开,她说空调一开,电表像风扇一样转得飞快,用不了多少时日,家就败完了。她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的都是电表的事,再也睡不着。

世界一片冰冷,但也并非没有例外。比如,灶膛中间有一只铁罐,吸收了灶膛的余温,过了一个晚上,水还是温的。她就从里面取水洗脸。洗脸是一种仪式,代表着新的一天开始了。出门之前,她做了充分的准备,把自己包得密密匝匝,只露出两只眼睛,为了阻挡脚底的冷气,她穿了三双袜子。

屋外很冷,打开门是需要勇气的,就像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湖水。村子里一片死寂,此时此刻,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在沉睡。她的脚步很轻,像一只猫一样行走,几乎不发出一丁点声响。

几乎每天都有雾。雾是从夜里就开始下,到了早上,推开门,前面的房子像被人推掉了,整个世界就像个澡堂子。她的眼睛有白内障,看东西本来就有重重叠叠的影子,下了雾之后,世界就更加朦胧了。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每天早早地出门,用她的话说,一天不上街,她就觉得自己要发芽了。

她左脚底生了一个鸡眼,本来就走得慢,起了雾后,怕掉到沟里,走得就更慢了。有一次,她在村口,她见到一个人,便热情地打招呼说:“这么早去哪里啊!”可人家架子大,根本不理她。她有些生气,加快步子走上 前,咧开嘴笑了起来,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棵树。

出村的道路,两边都是小房子,上面贴着绿色的琉璃瓦,四周贴着白色的瓷砖。其中,有两间小房子,一座住着我的外公,一座住着我的舅舅。外公在世的时候,爱打呼噜,外婆不和他睡在一头的,外公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叫一声外婆的名字,听到她朦朦胧胧地应了一声之后,他才将心放在肚子里。有时候,她故意不理他,他就着急地起身。她喜欢看他着急的样子。外公的小房子,并没有封死,留了一个活动的口子,到时候,她就从那里钻进去,像钻进他热乎乎的被窝。

每天去一次镇上,是她生活中的一项重要仪式。只要她还有力气去,说明她腿里还有劲,如果哪天走不动了,只能站在自家的场院上远远地望,那就离入土不远了。不过,她也明显地感觉到,最后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她上街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到家,她要在躺椅上休息很久才缓过劲来。

街上亮着路灯,散发出惺忪的白光。路上没有人,只有她的影子相伴。她的鞋子在水泥地上发出疲惫的摩擦声,像是被人硬拉着往前走。拐过一个拐角,她进入了破败的老街,街上只有一家商铺开了门,煤球炉上的水滚了,热气弥漫,宛如仙境。

那是一家卖早餐的小店,专门做团子。因为时间尚早,店里只开了一盏灯。店主只要听到脚步声响起,不用抬头,就知道她来了。她也不开口,在常坐的位置上坐下来,不一会儿,三个青菜馅的团子、两个萝卜丝馅的团子便端到了她面前。她的胃开始暖和起来,手脚也开始暖和起来。以前,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团子,如今,每天都能吃到,这让她觉得每天都是节日。她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