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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菜师傅”主题文学作品选登(一)

更新时间:2022-02-28 来源:广东文坛

潮墟

□陈崇正

在北京,潮州菜很贵,牛肉火锅是为数不多大伙儿能吃得起的潮汕美食。特别是冬天,推开挂着“潮汕牛肉火锅”招牌的馆子的玻璃门,撩起塑料帘子,里头热气腾腾,牛肉汤的香味扑鼻而来。落座点菜,用笔在菜单上打勾,或扫码点餐,清汤锅底,牛肉按盘计费,不一会儿牛肉就被端上桌。厨师刀工好,牛肉被切得非常薄,纸片一样铺满小盘子。是那个味道,然而毕竟不正宗,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必须回到潮汕老家,牛肉火锅才有灵魂。要论正宗就得讲究精确。在广东,潮汕牛肉火锅一般会叫潮州牛肉火锅;如果到了潮州,便必须叫官塘牛肉火锅。官塘是个镇子,吃货的天堂,这里的牛肉按斤计费,在盘子里自然堆放,不平铺,不夸张,也不能乱:吊龙、吊龙伴、匙仁、匙柄、胸口朥、牛腩、嫩肉、肥胼、三花趾、五花趾……不同的部位不同的口感,也不必用小纸条煞有介事写着“匙柄10秒”,涮肉还得计秒,形式感太强真心累。官塘的牛肉新鲜,有时赶巧,牛刚宰杀,两个小时之内上桌,牛肉还在盘子里嚣张地颤动。

所以那些新媒体营销文章里会说,没有一头牛能活着走出官塘。官塘古称鹳塘,有白色的鸟儿在此起落。到小说里,这个南方小镇被我称为碧河,这个村落被我称为半步村。碧河镇的牛肉火锅也很出名,这是因为碧河有这座城市最大的牛肉屠宰场,叫潮墟。

潮墟最早并不是屠宰场。半步村小学还没建成之前,潮墟是牛市,牛市之前是肉菜市场。潮墟建在缓坡之上,占据了碧河镇的制高点,正所谓条条大道通潮墟,这里也就成了碧河地区最大的肉菜市场,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会拉二弦琴的瞎子说,这个地方风水好,在清朝还是大官的宅子,驷马拖车的大院落,现在只剩下屋顶,没有墙。是的,孤零零的石头柱子撑起了斗拱的屋顶,整个潮墟看起来就是由横七竖八的长条状风雨亭构成,如果不说这里曾经有墙壁,有回廊,有胭脂和深闺笑语,人们还以为这样的建筑结构是故意为之。这些能遮风避日的亭子结构简直是市场的首选,路边尽是摊贩,行人却可以自由穿梭,牵着牛或抱着狮头鹅,从一个亭子直接穿到另一个亭子。

在很长时间里,牛是耕地的大动物,老人们常常会对着牛说话,将之视为家庭成员,不能随便宰杀,舍不得。潮墟在成为潮墟之前,是牛的中转地。春耕和冬耕之后,有相当一部分牛是以委托的方式让人牵到水库边的深山农场去放养,牵牛的人需要经过山尾渡、急水渡、石龟头渡这三个渡口才到达水草丰茂的响水农场。赶牛的人向来技术高超,渡河涉水时,人乘渡船,牛在水里游,鼻孔里喷着粗气。这些牛会被养肥,然后回到潮墟,或者先到田里干完当季的农活再回到潮墟。

养肥的牛在潮墟里聚集,潮墟成了牛和牛贩子的集散地,碧河六镇的牛都会被集中到这里进行交易。潮墟的牛贩子厉害,老实的农民有时候并不想把自家的牛卖到这里来,但最后他们发现,家里的牛兜兜转转还是会来到潮墟。卖给其他人还被赚了差价,不如直接到潮墟交易。

潮墟里有牛的宿命。碧河地区有吃生鱼片的传统,皖鱼去骨拔刺之后,会被切成薄如蝉翼的生鱼片端上饭桌。这种刀工后来在牛肉身上得到创新的尝试。一锅清水煮沸,牛肉涮过后蘸沙茶酱,新鲜的口感令人难忘,也打开了一头牛变成牛肉之后的故事线。潮墟的真正开始是成为牛的屠宰场,而把潮墟变成屠牛场的人,叫陈得斌。

陈得斌有个倔强的母亲。1939年端午节后,日本鬼子在碧河西岸架起了机枪,过河者只要运气不好就会被射杀,没有沟通,也没有理由。陈得斌的母亲那时年轻,每天能挑七担盐,往来于两个渡口之间,肩膀上磨出老茧,她也觉得高兴,一分汗水一分收获,让人安心。有一天过碧河,那时碧河大桥还没有建起来,只能靠渡船,忽然听得对岸一阵枪响,同伴赶忙逃窜,逃不掉的一头栽到水里,血登时洇开,河水变红,只有她懵掉了,突然胸口挨了一下,屁股着地栽倒在河滩上,望着天空她头脑空白,回想起往昔种种,总觉得此刻死去心有不甘。醒来时只觉胸口隐隐作痛,她揭开衣服一看,皮外伤,她装在上衣口袋里的那只牛角梳子帮她挡了子弹,弹头还留在梳子上。

“是一头神牛救了我。”母亲对陈得斌说。而且是反复说,反复说,“那头牛一定很强壮,拼命长肉,两个角也变得坚硬,最后肉被吃掉,牛角做成梳子,梳子救了我。”

往后岁月艰难,老太太在陈得斌的心里面画了一个神牛的图腾,神牛器宇轩昂,气质不凡。对生活本身,老太太没有太多言语,只看着陈得斌手持赶牛鞭,从一个放牛娃成长为牛贩子,终于成为潮墟最有资格的“牛中人”。中人就是中间人的意思,不做买卖,只负责评估牛的重量和价格,是整个市场中最有技术含量的那一类人。陈得斌外号陈八两,据说这是因为他估算的牛肉重量,也就是一头牛去掉牛皮、牛骨、牛蹄、脂肪、内脏剩下能买卖的部分,误差不会超过八两。

潮墟流行赌牛,也就是一方出牛的总价,另一方则估算牛的重量和出肉率,因为市场上牛肉的价格是相对稳定的,那么拼的就是眼力了。

多年下来,已经没有人敢跟陈得斌赌牛。整个潮墟所有的牛中人都流传着一句话:“遇事不决找八两。”也就是说,但凡遇上不太能确定的,最好请陈八两看一眼。在潮墟,陈八两并不难找,即便是陌生人,也可以仅靠一句“左手中指和食指被烟熏黄的那个瘦子”轻易找到他。穷人也愿意找陈得斌帮忙卖牛,因为斤两不会错,价格往往比别人高一点。有时买主若问,真有这么多?陈得斌就不语言,只抽他的烟。聪明的买主就会明白陈得斌的心思,犯不着惹他不高兴。

往往,最终惹陈得斌不高兴的,不是兜里有钱的买主,而是不知深浅的穷人。有个穷人姓吴,外号秀才。在农村,秀才从来不是什么褒奖的词汇,这个词背后蕴含着“眼高手低,不善耕种”的意思。“不会种田,想当秀才啊!”这是批评人的话,后来这句话又演绎成:“不会种田,你想教书啊!”能到学校教书意味着可以领公粮,意味着有按月发放旱涝保收的工资。

秀才穷,家徒四壁,家里却有个漂亮老婆,人称慧嫂。慧嫂一早敲着铜勺喊,秀才啊,皇帝做梦梦见你了,当时结婚你怎么说的?你去看看米缸,我们今天要吃屎了。秀才没法接话,他最讨厌老婆总是拿结婚时的话来恶心他,结婚时哄老婆的话能作数吗?况且当初他也没说假话。父亲死的时候给秀才留了五头牛还有一枚印章。印章曾在最艰难的时候救过一家人的性命,给泰国的华侨亲戚写信,只要盖上印章,就会有侨批,就会有钱。家信的格式父亲都给他拟好了,只需要修改“民不聊生,饥寒交迫”后面那句话,最后盖上印章就行。在泰国的叔父只认印章,印章对了,就会给钱。父亲去世前一直梦见他的弟弟从暹罗回来,就站在门口。一直到了改革开放,国门打开,叔父带着对家乡“民不聊生,饥寒交迫”的想象回来了,却发现碧河地区的人们热火朝天在忙着赚钱,又发现自己节衣缩食、寄钱回家,结果却养了一条懒虫,登时勃然大怒,坐在哥哥的坟头痛哭流涕,离开之后便不再回信。除了印章还有牛,牛可以耕地,如今也只剩下一头了。秀才长叹一声,望向家门口的牛。秀才家的牛,比他还瘦。他打算出去卖牛。慧嫂很快就知道他的心思。

“牛不能卖,”她说,“卖了开春拿什么给人耕田?”

慧嫂说,家里这头牛比你还会赚钱,要卖把你自己给卖了。

但秀才不听,他有自己的盘算。上个月他刚把家里最后几捆老纸卖掉了。那个走街窜巷的古董佬知道他家有好纸,每次来到村里必然要往他家里跑,他那双老鼠一般的眼睛一遍遍搜刮这间老屋,阁楼也不放过。如此跑了一年多,老辈好不容易留下的东西就都被秀才卖干净了,那一篓子老纸算是最后值钱的家当。他也明白,如今只有这头牛了。但又能如何?人总得吃饭。他心里盘算着把牛卖了,干脆离开这个破地方,到外面去。他拉着牛一步步向潮墟走去,也许是石头台阶太累人,也许是老牛舍不得主人,这么一小段路磨磨蹭蹭走了半个小时,潮墟已经准备收市了。牛贩子知道秀才急着用钱,嫌这头牛太瘦,硬生生压低了价钱,把秀才气得直发抖。秀才喊着要找陈八两评个理。牛贩子又劝他别去了,找中人还得亏两包烟钱。但秀才坚持,牛贩子也没办法,买卖双方牵着牛来找陈八两。

听秀才说完,陈得斌把手里的烟屁股最后吸上一口,丢在地上踩灭了。他瞥了那头老牛一眼,然后说:“都快收市了,我正准备回家吃午饭呢,你看还有两三批牛等着我去看,你们这么小的买卖就不用我掺和了。这个时候卖老牛,大家都不容易,趁早成交得了,秀才的漂亮老婆还在家里等着呢。”提到秀才的漂亮老婆,大家都哈哈笑了,陈八两对牛贩子说,让我做中的那两包烟钱,你给加到价格里,别欺负人家秀才。但秀才这个时候已经感到了羞辱,他正要说些什么,从人群后面却跑出一个女人来,正是秀才的老婆慧嫂。她指着陈八两的鼻子骂,说她可是全程都看着呢,这么低的价格还有什么公道!又对众人说,这个陈得斌明明跟牛贩子就是一伙的,还做什么“牛中人”。

“说什么陈八两最公正,我呸!就会欺负老实人,我们的牛肉都当成猪肉便宜卖了!”

陈得斌没有回嘴,他拿出香烟,用火柴点燃,坐下抽烟。他本想女人骂几句也就算了,结果这女人骂了有一刻钟,越骂越气,越骂越起劲,竟然还伸手来揪他的衣服,要他给她家的牛道歉。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都想看这赫赫有名的陈八两如何收场。

陈得斌把还没有抽完的第二支烟掐灭了,没有理女人,而是对着秀才缓缓地说道:“你真要我来做中,那我就把这单活接了。现在你们买卖双方都听清楚了,这是头病牛,压根就不值钱。”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那头牛,大家明白,如果是头病牛,那别说猪肉价,可能连三分之一的价钱都要不到。慧嫂更是气得跺脚哭闹,呼天抢地,大叫没天理欺负人。大家也都去看那头牛,牛看起来虽然挺瘦的,但牛眼有神,鼻镜汁珠均匀,牛毛整洁有弹性,怎么看都不像是病牛。慧嫂咬牙切齿说:“赌牛!如果这头牛有病,我们白送给你,不要钱!”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敢找陈得斌赌牛了,看热闹的人这时候更多了。陈得斌明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如果输了,“八两”的名声也就废了。他围着老牛转了两圈,还少见地伸手在牛肚子摸了又摸,又打开牛嘴看了看牙口,然后说:“我跟你赌,如果我输了,我赔你十头牛。”

陈得斌的声音不大,但是在场所有人都发出惊呼声来。这应该是潮墟有史以来最高的赔率,以一赌十,这不是赌牛,是赌气。

赌约定下,接下来的事情也很简单,只需当场把牛杀了,便可见分晓。潮墟专门帮人家杀牛的人这时候已经收市回家,那会儿没有电话或手机,一时也找不到人了,但杀牛的刀具、水桶一应物品倒是还在。陈得斌说,我亲自来杀。

正是午后时分,树上的知了不要命地叫着,连喘气的空隙都没有。大树下的空地上铺好了帆布,摆好了水桶,尖刀、斧头、锤子一应俱全。看到这阵仗,大家都很兴奋,但年轻的慧嫂却跑过去,抱着她家的牛嚎啕痛哭。那时候在场的很多人都认同一个说法:很多女人一哭就变丑,只有慧嫂一哭却分外好看,有点文化的人还念了一句诗:“梨花一枝春带雨。”

陈得斌耐心等她哭完,便开始杀牛。当时碧河镇上的有一个钱少爷用从香港买来的录像机完整地记录了这个杀牛的经过,也正是这一次录像记录,让陈得斌被众人誉为潮墟的“牛神”。这盒录像带后来成为碧河牛屠新手学习必看的教材,杀牛之前先在牛耳边低语几句祈求原谅,也成为教科书一样的规定动作。陈得斌耳语之后,老牛跪地,叫了三声,那声音仿佛从很深的地底涌上来,生命最后时刻的告别总是让人动容。

陈得斌已经有十来年没有杀牛了,以前在生产队的时候,养牛、医牛、杀牛都是他的日常工作。让一头有生命灵性的牛变成温热的牛肉,他有一套独特仪式,每个方法和步骤都恰到好处,特别是如何去骨取肉,每一种工具的使用和轮换都行云流水,以最节制的用力方法完成每一个动作。所有人都看呆了,而牛肉贩子早已经等候多时,手持杆秤准备买走最好的肉,手里的秤砣与铁盆因微风吹动而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陈得斌让人取来一只大瓷盆,他从牛腹中将一坨黑乎乎的东西掏出来,放在瓷碗里头,再稳稳把那只白色的瓷盆捧到秀才夫妇面前,放在地上,什么话都没说,就到水井边去洗手。答案已经不言而喻,让牛变得越来越瘦的东西就在眼前,看一眼都让人觉得恶心。秀才在陈得斌杀牛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输了,面前这个人后来都变成一个模糊的人影,他的眼睛没法聚焦,直到确认那只瓷盆放在他的面前,他才吞了一下口水,知道自己家的牛彻底没了。他一脚将瓷盆踢翻,转身扬长而去,把慧嫂留在那里承受所有的鄙视。

因为有陈得斌的这番扬眉吐气的表演,这头病牛最后也没有浪费,卖出的钱比秀才最初谈下的价位低很多,但也比预想中好。陈得斌让牛贩子把卖牛肉的钱给秀才送去。他说,都是穷苦人,赌气归赌气,饭还是要吃的。他让牛贩子转告秀才,希望好心不要再遭雷劈,以后见了面还可以一起喝茶。

面对失而复得的牛肉钱,秀才当然乐呵呵收下了,但慧嫂要他登门向陈得斌致歉和道谢,他却打死不去,认为这样很没面子。慧嫂只好自己买了两斤白糖,用红袋子装了,去找陈得斌。她在潮墟的大树下站着,一直等到陈得斌忙完了,才走过去跟他说话。此刻她跟上次那个气冲冲的女人,简直判若两人,她细声细语,眼里只有崇拜。

那年秋“粤菜师傅”风吹起的时候,潮墟就开始有了流言蜚语,说秀才的婆娘跟陈八两搞上了。

卖老牛的钱花完之后,秀才背上行囊离开东州,说要出去干一番事业。慧嫂并没有跟着他一起走,据说两个人已经离了婚。春天来了,慧嫂的脸色也灿若春花,所有人都说她身上的漂亮衣服是陈得斌买给她的。这样的传言说得多了,简直让陈八两的人设崩塌,他渐渐明白,这个“牛中人”的活是再也干不下去了。所谓“牛中人”就必须不偏不倚,就必须心无杂念,但他现在不行了。“我是慧嫂表弟的邻居,您帮个忙。”总会时不时飘来一句话,让他脸色变得难看。他长叹一声,对自己说,私德有亏,难持公器,转行吧。

所以话说回来,后来风靡整个碧河的牛肉火锅行业,应该感谢风情万种的慧嫂。潮墟牛屠就是在这个时候正式开张。陈得斌的手艺大家都看到了,口袋里有钱的人也看上了他,技术和钱一合伙,牛屠正式营业。牛屠的老板也是明白人,把慧嫂安排到牛屠里记数,桌子上还摆着一块牌子写着:会计。陈得斌每天都在牛屠里干活,不用像以前那样去接触南来北往的人们,他喜欢这样的生活。会计慧嫂只记数,也很少到杀牛的地方去。但生活就是这样,一张看不见的网让一个人活得更为有意义。

陈得斌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我们也无意从道德层面对他进行过多的批判,能骂他的只有他的老母亲。据说因为慧嫂的事,陈得斌跪在地上挨了老母亲三下赶牛鞭。这根赶牛鞭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总之是藤条加上某种织物,人皮可比不得牛皮,一鞭子下去,皮肉开花。那时候的碧河从来没有人谈过关于爱情之类的肉麻话,但慧嫂抚摸着陈得斌背上的伤痕说,斌哥,对不住。陈得斌说,对不住就不要摸,疼。几年之后,陈得斌那个卧床多年的妻子去世,第二年慧嫂总算合法地跟陈得斌住到了一起。他们没有举办酒席,就这么住着。据说慧嫂开始不愿意,但陈得斌告诉她,今晚想在家里大天井杀一头牛,问她要不要来看。“就杀给你一个人看。”这样带着泥土芬芳的情话,慧嫂终究无力抗拒。

只有时间的流动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只有草长莺飞。在潮墟牛屠里,陈得斌埋头杀牛,他两个儿子早已经长大成人,一个叫陈有文,一个叫陈有武。陈有文手巧,学到了他老爹切牛肉的本领,在路边开了一间粿条店;小儿子陈有武力气大,在牛屠里帮忙杀牛,每天会给哥哥的粿条店送一些牛肉过去。碧河的潮墟牛屠逐渐成为东州最大的牛屠,原来的菜市场潮墟则在城镇化的进程中逐渐成为老屋区的回忆,人们陆续在碧河对岸建了新房子,纷纷搬出老屋区,这个村庄的中心悄然往北移动,时代滚滚前行的车轮也在半步村这个不起眼的南方村落留下了印迹。

一开始还好,杀牛也不能在闹市,牛屠的规模逐步扩大,直至老屋区交通不便利的缺陷日渐凸显,这一片住的人少,下水道堵住了,每次下雨道路便被水淹没,老牌子的潮墟牛肉屠宰场有限公司才整体搬迁到国道边上。牛屠白天悄无声息,到了晚上则灯火通明,杀牛会持续到第二天凌晨。牛肉贩子、肉铺老板会在凌晨摸黑来到这里拿货,把最新鲜的牛肉运到早市上销售。陈有武近水楼台,每次都会将当日最好的牛肉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大哥陈有文的粿条店里,大家也都逐渐明白,陈有文粿条店里的牛肉才是当地最新鲜的。整头牛最好的部位,比如牛脖子处有一条肌肉因为经常活动而肉质鲜嫩,称为脖仁,每头牛也就一盘,非常稀有,而陈有文的粿条店里却经常可以有脖仁供应。以前耕牛不让杀,是因为肚子都没填饱;如今不但要吃饱,也要吃好,口袋有钱的人,也希望能吃到最好的。因此只要有最好的牛肉供应,食客便蜂拥而至。开始,他们只放一点点的粿条,后来便干脆换一种吃法,以牛骨汤或清水来涮最新鲜最优质的牛肉,蘸一点当地最具特色的沙茶酱,牛肉原有的鲜味在口中绽放,把每一个味蕾都激活,这样的口感令人叫绝。陈有文也非常聪明,很快便明白这是一种注定会广受欢迎的吃法,于是拆除了粿条店的招牌,专门做牛肉火锅。食客和粿条店老板共同开发的牛肉火锅,很快从碧河镇传开,风靡了整个东州。潮墟作为整个东州最大的牛屠,让碧河镇的牛肉火锅具有天然优势,到碧河吃牛肉火锅成为食客的必然首选。

陈有文的火锅店很快忙不过来,兄弟俩一商量,陈有武也就离开了牛屠,转而负责从牛屠取肉以及到店里切肉。牛屠里的前同事都是老朋友,所以他的牛肉总是比其他地方新鲜。对于牛肉火锅来说,食材的新鲜度是最大的竞争优势。要知道,一头牛杀完之后总重量的三到五成是牛肉,行话叫出肉率;而因为牛肉火锅食不厌精的吃法,其中也只有三成的肉可以用来做牛肉火锅。在牛屠里,总是牛肉火锅店的老板先挑选完了之后,剩下的肉才流入菜市场,再剩下的则被打碎做成牛肉丸。牛肉火锅店的老板选择,一个是先来后到,另一个则是亲疏远近。综合所有的情况,陈有文牛肉火锅店的优势迅速突显,也成为碧河地区最火的牛肉火锅店之一。兄弟俩也经常探讨,将牛肉火锅的各种细节程序化,这个过程是伴随着悠悠岁月慢慢完成的。做餐饮的人一年到头都没得休息,除夕年夜饭之后,过春节才得休息一天。一般也就在除夕夜,陈有文会给弟弟分一笔钱,多年来都是如此。

陈有文很有商业头脑,他很快把那块破旧的招牌拆掉了,制作了新的,上面有六个红色的大字:潮墟牛肉火锅。这样一块牌子让牛肉火锅店和牛屠联系了起来,在此之前,两者之间的联系是由陈有武实际承担的。陈有武内心有了一些变化,之前到大哥的火锅店里来做事,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反正都是兄弟,但招牌这么一打,还做了一个公仔的图标,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陈有武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来大哥这里上班,跟之前他在潮墟牛屠上班是一个意思。潮墟牛屠那边也挂着招牌,但里头都是干活的人,老板经常不在。但现在,陈有文坐在门口抽烟,他的老婆跷着脚在门口嗑瓜子,而他却在清洗晚市要用的牛百叶,这凭什么?他能拿到最新鲜的牛肉,他可以切出刀花最好的牛肉,只需要把自己家的房子临街的那面墙拆开,装上店铺的门面就可以了。

潮墟牛肉火锅换了招牌不久,陈得斌的老母亲就去世了。夜里守灵,陈有武和父亲两人蹲在祠堂天井抽烟,蛐蛐藏在角落里鸣叫,月亮很高。祠堂门廊的电灯有点昏暗,但这一束光刚好够四个小孩围在那边下象棋。四个小孩分别是陈有文的两个儿子陈泽欢、陈泽喜,还有陈有武的两个儿子陈泽平和陈泽安。按村里的说法,陈八两家很牛气,旺丁又旺财。陈得斌看着四个孙子,对陈有武说,老太太这算是喜丧,他们围着下棋也就没有人说什么,若是敢在祠堂里打牌,准挨骂。陈有武没有接父亲的话,憋了很久,他终于还是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他希望获得父亲的支持。两个儿子中,小儿子因为在牛屠里跟着父亲一起杀牛,跟父亲还是走得近一点。有一点显而易见的,陈有武见到慧嫂是会打招呼的,但陈有文一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兄弟俩好好商量,也不是太大的事,能做得好也算陈家的好事,一代总得胜过一代,你这也是在为泽平和泽安考虑未来。”陈得斌说。

过了父亲那一关,陈有武便想找机会跟大哥好好谈一下这个问题。两个月前,陈有武其实已经做好了门面,也暗中购置了锅碗瓢盆,陈有文不会不知道,不过他什么都没说,他在等弟弟先开口。陈有武也不急,他明白说话是需要契机的。做餐饮的都会在顾客上门吃饭之前自己先吃饱,客人走了打烊时再吃点。陈有文店里的习惯是,每天下午五点店里的人会围在一起吃个饭,其他时候吃饭就各自完成,反正食材店里都是现成的,只要没客人,饿了就吃,管饱。那一日吃饭的时候,陈有文的老婆说,听说秀才回来了。陈有文说,嗯。他对这个新闻不感兴趣,跟慧嫂有关的一切他都不感兴趣。陈有文老婆又说,回来的不是活人,是骨灰盒,听说慧嫂直接当面接过把骨灰盒丢进垃圾桶。陈有武终于接话,他叹息一声说:“所以人一生也就这样,一辈子辛苦也好,放浪也好,都是一辈子。”

陈有文说:“提他做什么,粪坑里的蛆都比他勤快。”陈有文最瞧不起懒汉,而秀才恰好是那种人,每天懒得牙都不刷。

陈有武顺着说:“赚钱才是正经事。”

铺垫完了,吃完饭,其他人散去,兄弟俩还坐着抽烟,陈有武就说:“陈泽平马上也要读高中了,男人还是得好好赚钱,我想自己出来做。”

陈有文说:“好。”

陈有武的武林牛肉店开张的那天,陈有文也到店里来,帮忙招呼顾客,给顾客递烟,说几句客套话,算是一种场面上的支持。但过几天很快就有人跟陈有武说,你新店开张那天,你嫂子在背地里咒你是养不熟的狗。陈有武听了生气,但生气也得咽下去,和气生财的道理他明白。

陈有武还是有些想法,他将牛肉火锅店加上武林主题,具体的做法其实也很简单,只是在墙上挂了两顶破斗笠和几把塑料的刀剑、斧头,另外让给幼儿园的美术老师在墙上画了几幅剑客决斗的场景,渲染了一下气氛。这样的宣传方式陈有武是从都市报上无意间看来的,别说碧河镇没有,整个东州都没有人这么干,一下子还是吸引了很多人的眼球,竟然火了起来。陈有武赶忙增加道具,学着武侠电影里面的摆设,增加了酒坛子和斗笠碗。斗笠碗在武侠电影里都是用来喝酒,喝完就摔地上,这个场景太深入人心。陈有武怕有人摔碗成本太高,所以这些碗都是用来倒茶的。所幸南方以南酒风不盛,真喝酒的人也大多好好喝酒,没多少人真的会摔碗。

但生意做大了就不一样了。武林牛肉店爆红以后,把旁边两家铺面也买下来,二楼也摆了桌椅,招了人手,只用了半年的工夫,吃饭高峰期用餐人数已经跟潮墟牛肉火锅店那边差不多,有时候看起来人还更热闹些。所以摔碗的人真的就来了,他们喝酒闹事,各种耍赖。大儿子陈泽平便对陈有武说,怕是大伯那边弄来的人。陈有武当场脸一黑,骂儿子瞎说。自古同行是冤家,陈有武表面上客客气气,对此加以否认,但心里已经记了账。

另一边,陈有文把一个废弃的停车场给盘下来,将潮墟牛肉火锅让扩建成牛肉火锅城。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陈有文这一招是想把客流全部截下来,因为潮墟牛肉火锅店占据交通要道,位于从国道转入碧河镇的路口,闻名而来的食客必然会经过这里。原来潮墟牛肉火锅店门面不大,如果人太多,等待上菜的时间太长,客流就会选择往里走不到一公里的武林牛肉店,那里偶尔还会有醉拳的表演,很有特色。但现如今陈有文把停车场盘下来,他的门面就横跨国道和镇道两边,真正占据了一个路口,相当于一道堤坝将八九成的客流全部拦下来。对于食客来说,别处可以吃到的这里也可以吃到,多走一公里就显得没有必要。况且有传言武林牛肉店经常有小混混去骚扰,吃饭本来是开心的事,犯不着碰到扫兴的场面。

几个月下来,陈有武这边的生意已经有点勉为其难,原来第一次扩张的店面和桌椅,如今很多都空着,店员们都无所事事在角落里打牌、抽烟,再这样下去这里真成了一个武林江湖了。他儿子建议应该减少一些人手,以控制每个月的成本。陈有武算了一下,他之所以还能勉强维持,不是因为前面潮墟牛肉对客流的拦截不够彻底,而是由于碧河镇牛肉火锅声名鹊起所带来的客流增长勉强挽救了他的店。再这么下去,倒闭是迟早的事,这么盘算清楚之后,他不免有些难过。这个时候,儿子陈泽安跟他说,完全查清楚了,有两帮小混混都是大伯那边的人叫过来砸场子的,主导这件事的是陈泽喜。这个消息是火上浇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陈有武一拍桌子,对两个儿子说:“去跟店员们商量一下,要不就丢工作,要不就干一场,我不方便出面,你们看着办。”

轰动东州的潮墟火锅城兄弟血拼事件就这样发生了。牛肉店最多的家伙就是切牛肉的尖刀,这种刀从来都是用最好的铁锻造而成,谈不上削铁如泥,但是切肉跟切豆腐也差不多,锋利至极。陈泽平、陈泽安两兄弟血气方刚,带着十多二十个店员,手持牛肉刀,直接冲进了潮墟牛肉店。当时正是饭点客流高峰,一群人冲进去之后,整个火锅城便鸡飞狗跳。最后对垒的格局形成,陈泽欢、陈泽喜见两个堂弟持刀前来,也不怂,拿刀便干,昔日棋盘对垒,今天血溅当场。这样的干架完全没有电视上武林高手对决的美感,而是充满野蛮无比的气息。最后这个四个堂兄弟都直接送到医院急救,所幸车开得快,断掉的手指和耳朵都接得上。但陈泽平脸上也留下一道无法修复的刀疤。

陈得斌老爷子听到这样的消息,气得把手里的蓝花瓷碗摔碎了。他让慧嫂把碧河桥头的医生请过来,又让慧嫂去买了两个骨灰盒。慧嫂问,为什么是两个?老爷子说,让你去你就去。然后他对医生说,我是卧床了,但病应该是没病,身体好着呢,你帮我挂瓶输液,就弄点氨基酸葡萄糖之类的,补补身体,然后去告诉我那两个儿子,我已经不行了,快被他们活活气死了。医生跟老爷子有多年交情,微微一笑,心领神会,就按老爷子的吩咐办。很快,陈有文、陈有武就先后进了老爷子的房间,搬了椅子坐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老爷子躺着,阴着脸,过了很久,才让他们都靠近点,在床边说话。等他们坐近了,老爷子从身后抡起一根赶牛鞭,问他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这他们哪里会不知道,当年他们奶奶把陈得斌揍得险些昏死过去的,就是这根黑乎乎的赶牛鞭。老爷子照着他们的背上每人就是三下,兄弟俩不敢闪躲,咬牙挨着。老爷子啪啪打完,把鞭子一丢,破口大骂:“我老爹,你们爷爷,为什么死得早?淹死的,整艘战舰被日本人击沉!我爷爷,你们曾祖父,死的时候指甲缝里都是日本人的肉,掐下来的。你们兄弟倒还真有本事,带着我的孙子,自己人打自己人?你们去跟祖宗说去,丢人不丢人?怎么有脸去见祖宗?”

这时候慧嫂抱着两个骨灰盒进来,放在老爷子床头。老爷子终于说话了:“这里有两个骨灰盒,我死之后,你们最后分开取走一下,分头拜祭,头盖骨记得每人取一点。”说完这一句话,他继续躺下睡觉。

“阿爸,我错了。”陈有文说。

“我也错了。”陈有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