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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清华丨遥望南天三颗星

——三位广东作家的小说漫谈

更新时间:2022-04-28 作者:张清华来源:文艺报

虽然从年龄结构上讲,南翔、蔡东、王威廉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老中青结合”,但他们确乎是广东省乃至大湾区现今的作家结构地图的优秀代表,尤以其中短篇小说的写作最具影响力,因为这里的生活节奏更快,生活的状况也更像是万花筒,所以出现中短篇小说的丰收景象是毫不奇怪的。他们像三颗明亮的星,镶嵌在南国的天空。

南翔与《伯爵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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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翔已渐成当代短篇小说的大家。我曾为他的小说集《绿皮车》写过短评,我印象中,他将当代的历史、现实,各种敏感的伦理问题、社会问题、底层生存问题、人的精神世界的问题汇于一炉,用了极具有现实感,同时又颇具有寓言意味的笔法,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擅长处理现实”的能力,是一个作家最可贵的品质。并非有太多作家有这样的能力,大部分的人,喜欢堆砌现实的材料与现象,而艺术处理的完成度却很低,不过是在重复别人的处理罢了。

之前南翔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有很多。《老桂家的鱼》写了大时代困顿的渔家生活;《抄家》展示了抄老师家的无知的红卫兵们与精通音乐、艺术、历史、人文、军事等等知识的谦卑的老师之间构成的鲜明对照;《1978年发现的借条》写了一张革命年代被征用了粮食的借条,持有者始终没有得到归还;《无法告别的父亲》说的是一个身份复杂的老人,在病入膏肓之时讲述历史……还有最有名的《绿皮车》,通过一个即将退休的普通铁路职工的视角、他的最后一次值班,观看着这即将被历史淘汰的绿皮火车,回忆他的半生职业生涯,生发出历史变迁的百感交集。这些都从不同侧面,触及了当代历史与现实中的敏感问题,其中还有多篇可谓上升到了历史质疑与哲学追问的层面。

所以某种意义上,南翔是既具有现实自觉,同时又具有先锋精神或寓言意识的小说家。我原先为他写的一篇文章的题目就叫作《在现实与寓言之间》。

《伯爵猫》作为南翔近作中一篇影响较大的作品,也可以说承续了他之前的写作,但更凸显了现实感与忧患意味。一家书店倒闭之前,店主举办了一个仪式,将众多“铁粉”读者召集起来,举办了最后一次聚会。这仿佛是一个寓言,它让人心里充满了酸楚。在现实的经济与营商环境中,一家勉力经营了16年的书店就这样关门歇业了,不免令人悲从中来。这些出现在书店中的人们大约也都是小人物,但他们是我们这个民族、这个时代真正的读书人,也是真正的精神的主体。他们很卑微,但也很真诚,他们支撑着百业,支撑着生活、伦理、契约、友谊、爱情,他们是可歌可泣的,值得尊敬和礼赞的。对照他们,我再回看我们的文化界知识界,我甚至感到叶公好龙者的羞赧和汗颜。

《伯爵猫》讲述的是一曲精神意义上的挽歌。这些小人物倚靠一家书店,共同营造了一小块精神的家园。从店主娟姐姐到店员阿芳,到那个略显粗俗的电工,还有那些在这里分享他们的读者经历和人生故事的人们,陆工、律师,那些有名字和无名字的人们,他们并没有惊天动地的经历,也没有出离世俗的太高境界,但他们都值得我们对照,像许多面灵魂的镜子。

小说的笔法是南翔一贯的:看似朴素实则精细,落笔于现象,求意于内里,透过小场景,看见大时代。他书写了作为寓言的现实,也可以说,在现实中发现了寓意。同时,他的温暖中又有着坚硬的内核,悲悯中也洋溢着批判的力量。

南翔在短篇小说领域的多年耕耘,可谓不急不躁,不计功利得失,是值得我们致敬的。

王威廉的《你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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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是新一代作家中非常有诗意又非常有现实感的一位。

这里主要谈一谈他的中篇小说《你的目光》。这是一个内容绵密、容量颇大的小说,事关现实中青年人的创业、爱情、人际交往、家庭伦理等,再往小处说,还涉及眼镜设计艺术以及诗歌等等。“眼镜”涉及看世界和观照人的方式,这就把小说寓意化了。人物其实主要是两个,眼镜店店员“我”与专业眼镜设计师阿姿。两个人偶然相遇之后,经历了一个美好而漫长、幸福而波折的爱情故事。两个人物分别出自两个普通的有遗憾甚至有残缺的家庭,尤其是阿姿,母亲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哥哥因斗殴入狱,父亲悔恨而致病,母亲在阿姿带其外出散步时偶然落水而死。这一悲剧事件导致阿姿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总之,都差一点彻底葬送了他们的爱情。但最终在“我”的精心呵护下,阿姿终于战胜了病痛,有情人终成眷属。

日常生活的凡庸与艰辛、普通人生活的挣扎与奋斗,这是小说中最多的场景与细节。王威廉努力还原日常生活的本来样子,在凡庸中完成了这个砥砺人性、温暖人心的故事。令人感慨不已。还有,如何建立人格的自尊,如何获得爱和信任,这是小说的现实性与生存关怀中的一个重要命题。小说中的“我”本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虽然爱着诗,有一点才华,但因为生活的迷茫,缺少奋斗目标,其实过得浑浑噩噩。只是在遇到了懂“设计艺术”的阿姿之后才仿佛被唤醒了,有了爱,才有了生活的动力,有了责任与担当。之后才逐渐获得了人格上的成长,由一个沉湎网络游戏的胖子变成了一个充满诗意和格调的真男人。

“由生活中的随波逐流者,变成了新生活的观察者,和生命蓝图的设计者”,这仿佛是一个充满寓意的主题逻辑。这是很高明的一个设计,也可以说是从人物关系中的发现。

从上述的意义上说,我以为,这是当下写作的一种微妙的价值转向。威廉是用作品在参与某种新的文学理念的构建与想象。这种新的文学理念可称之为是一种比较沉浸和内在的“新现实主义”写作。或许这也是1980年代以来逐渐走弱,但又还一直存在的“现实主义”的一种延续。前文所谈到的南翔的《伯爵猫》也是同样情况,不久前我谈到的广东的杨克和卢卫平两位诗人的写作也庶几近之。这里我想强调的是,如今的现实主义写作显得更加内在和深沉,很少流于表面文章,而充满了生活表象下的哲学思索与伦理求问。

还有笔法的问题。这篇小说写得十分绵密,绵密得略有些冗余、密不透风,有些地方显得有些沉闷了。但是叙述两个家庭各自的悲欢离合的故事也给两个主要人物的性格与生活做了必要的铺垫。同时,这也反过来增加了小说的“浮世绘”意味。

总体上,我很喜欢王威廉的近作中所表现出的沉稳和大气,这给他本有的诗意与灵气增加了更多的底气。

简说蔡东的《月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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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东作为“80后”中有较大影响的作家,一向以很强的现实感、精细的人物刻画、成熟的小说笔法而著称。作为一个山东人,她身上可能承袭了更多传统文化的负荷,而长期生活于深圳这样的南方移民城市,生活本身的异质性的磨砺则给了她更多敏感。所以对于普通人的生存境遇与心理情态,她的感受就特别精细和强烈,对于她笔下的人生故事的伦理思考也就特别沉浸和深入,对人物情感世界的表现也会特别敏锐和丰富。

蔡东已然有许多短篇小说的名篇,像《伶仃》《往生》《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布衣之诗》《她》等等,这些作品或者写人物的情感创伤,或者写日常的柴米油盐,都深入到生活现场的细节与人物心灵的精神末梢,她所有对于人物的观察与剖析都是如此哀而不伤、藏而不露,冷静中透着悲悯,旁观中显现出纤毫毕现的理解。

这里只能简单提到他的短篇新作《月光下》。孟繁华教授的评论中说她“走到了人性的深处”,我深以为然。这篇小说将小姨与外甥“我”之间的交往作为历史的一个影像,在时间与空间的大幅挪移中写出了今与昔、故乡与深圳,以及这一处境的变化所催生的主人公的心理变化。她非常强烈地暗示和明示着我们,“这就是深圳”,就是人的成长与变化、记忆与遗忘。即便是在亲人之间,也会发生着情感的戏剧性变化。

在这个充满世俗意味的亲情故事里,蔡东看似淡然而漫不经心,实则精描细摹,暗藏了哲学式的分析与观照,写出了人性中易有的自私与淡漠、虚荣与卑贱。当然,她也满怀深情地写出了童年的纯真与朴素、成长中的丢失与找回。

这篇小说的戏剧性逻辑也许没有那么强,但作者在处理人物的时候设置了漫长的生活作为根基,将散碎的记忆埋设于小说的主线两侧,随后又始终坚持在心理的微妙变化中来塑造人物,所以最终显得十分精致而复杂。加之,蔡东小说的语言与节奏一直都掌握得非常从容优雅、适度而得体,所以称得上是短篇小说中的妙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