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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崇正《开播》: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

更新时间:2022-07-21 来源:《十月》

唐诗人(暨南大学副教授):陈崇正的短篇小说《开播》,探讨了全球化、互联网时代的人性心理问题。鲁迅杂文里的句子“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经常被网友引用,可无数的网友只看到“远方”和“无尽的人们”,看不到“近处”“具体的人”。于是,人们对另一个半球的非洲充满好奇,对身边的人和事毫不在意。《开播》要表现这样一种时代性心理悖论,为完成这种反思,小说用危难中的非洲现实颠覆了视频化的“非洲真相”,也借通灵者的目光揭示了视频制作人的虚伪与盲视。

李璐(《西湖》编辑部主任):《开播》这篇小说不断地给人惊喜。首先是故事进入的速度。一万字的小说,待三千三百字过去,主要人物孙望章才堪堪出场,读者这才恍然:哦!原来要说的,是这个人的故事。这正如妙手绣花,将叙事线信手穿入、穿出针孔的流利,颇有几分艾丽丝·门罗的况味。其次,赵明明、段大宇甫一与孙望章见面,高人孙望章便“当下直观”,判断出赵大宇有一段难对人言的过往,之后更是三言两语由侧面透出在别的小说中可能会浓墨重彩处理的故事,很是举重若轻。再次,小说的一个情节是,为了造成拍摄效果,赵明明、段大宇本欲制造一起人为的“矿难”,读者可能会很自然地以为,小说将围绕一起弄巧成拙的矿难展开,却没想到——“他们给他安排了剧本,他也给我们布置了剧情”,由于劫匪的突然到来,又由于孙望章玄妙的预测,完全改变了叙事的方向和节奏。读到这里,读者可能也会直呼“真带劲”。最后,整个小说的叙事腔调,完全达到了“渐近自然”的境地,如呼吸一样,有节奏,有轻重,有清浊,自然得不存叙事紧张,毫无文字滞涩。这样自然的叙事腔调,很难得。

李晁(作家):《开播》的主题契合了当下流行的直播形式,这一看似直接捕捉世界行为的背后,依然有着明确的意识和目的,稍难把握的只是进程,这也是路上直播、异域直播带来的吸引力。它吸引观者的目光,直播者成为间接的载体,成为打通“观者—现实”的媒介,当观者被播者的视野所框定、所引导进入一处陌生地带时,不论镜头里呈现了何种自然的奇观和人的奇遇,我们都难以深入播者自我的世界,他们在亮相的那一刻,自我性就被确立起来,那是单一纯净的……《开播》却回溯了这一进程,让事件暴露了播者的内心来路,它让我们看到,我们的目光并非如镜头一样单纯、客观。

春树(作家):《开播》很吸引人读下去,并不是所有小说都能让人一口气读下去的。小说里写到了一些现实状况,应用得很自然,看得出作者做了些功课。不足是段大宇的“罪行”过程写得有些含糊,如果能详加描述其心理状态就更好了。

范俊呈(青年作家):《开播》将小说人物赵明明、段大宇、孙望章置身于加纳,借助这一典型环境来塑造典型人物,搭建起地方经验与人物境遇之间的坚实桥梁。小说前半部分是严格的现实主义走向,而孙望章的梦使得笔锋霎转,一切变得虚幻而绮丽,人物命运也更加叵测。每个人的从前现在、来路和去处成为疑问,结尾处赵明明的内心独白“他绕过大半个地球来寻找生活的真相,但身边的真相却一直看不清楚”,点睛般的脱颖出这一主旨。活生生和具体的生活就在眼前,而这一切都面目模糊。

郑润良(青年评论家):近年来中国当代文学一直在倡导讲述“中国故事”,这确实是时代的要求,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内在要求。讲述“中国故事”必须紧扣全球化时代的中国经验,乃至后疫情全球化时代的中国经验。就这一点而言,陈崇正的“加纳三短篇”做到了与时代最新经验的对接,做了非常有益的尝试。

梁宝星(《花城》编辑):《开播》是个精彩的故事,充分体现陈崇正一如既往的写作风格,既幽默又残酷,如“黑人抬棺”一般,以诙谐的方式处理悲伤的叙事。科技的进步并没有改变一些人的观念,短视频以及视频直播是当下最普遍最流行的网络记录和营销方式,有人用来销售低俗娱乐,有人用来引导犯罪。在非洲那块贫穷的土地上,新奇的事层出不穷。在最贫穷的地方淘金,是一对矛盾;带有幻想或者巫术色彩的“梦”和现实中的视频直播同时进行,是另一对矛盾。如果篇幅更长,细节更丰富,两对矛盾处理得更好,也许小说的张力会更显著。

李晓晴(华东师范大学博士生):《开播》的焦点对准全民短视频时代“非洲真相”的视频号播主赵明明、段大宇。两人做着拍摄“真相”的生意,把非洲故事贩卖给观众,其实从未真正融入过非洲“高粱面粉加树叶”式的生活。镜头和脚本底下的非洲换来了流量,拍摄者却没能找到生活的“意思”。在一次拍摄中,两人试图将老人蒙在鼓里,“创设环境”让他自然吐露真相。结果未卜先知的老人颠倒了“环境”的主客,迫使段大宇作了忏悔。在此,“真相”不再是图像,而暴露出它真正“恐怖”的面貌:段大宇将个人的消极情绪投射给柔弱的女性抑郁症患者,遮挡了人性可能求生的一面;而赵明明震惊地发现丝毫不“异域”的普通人段大宇,尽管就在身边却掩藏最深。叙述者“创设”的几重颠倒,将自以为“创设”的他们,重新埋在生活真相的巨大阴影之下。

苏沙丽(青年批评家):小说《开播》再次感受陈崇正讲故事的实力,看似清描淡写,日常嘻哈,却步步为赢,意味深长。一面是我们置身科技信息时代,以为可以就此探听更丰富的真相,另一面是这背后有着流量粉丝经济,甚至是某种阴暗的想法。世界以更清晰多彩的方式呈现,但真相却更难让人辨别,这之中也包括更具体难测的人心。而我们多少被这种种现象所蒙蔽所困惑所蛊惑,以至迷失方向。小说中现实、魔幻、梦境的糅合充分体现了陈崇正的小说元素;与此同时,故事在异域做着某种飞升想象时,你又不得不感叹它的讲述如此地贴近这个时代,还有我们所置身的真相。

蓝格子(诗人):“生活没有真相!”这是孙望章老人对段大宇说的第一句话,也像是《开播》给出的一句谶语。直播的镜头下是“预设的脚本”或是另一场打着美好幌子的“阴谋”,而并非真相。赵明明穿越大半个地球来寻找的真相是身边看不透的人,段大宇的真相是将自己的消极放大,甚至导向“死亡”,孙望章的未卜先知救过人也杀过人、赵老板经营的金矿死过多少人……每个人都在呈现真相的同时又隐藏真相,轰轰烈烈追寻的不过碎梦一场。非洲的真相是流量、金钱、抑郁症、忏悔……多重元素交织成的神秘之地吗?小说的最后,赵明明忆起一年前想要逃离一望无际的白色到非洲寻找真相,如今他“头也不回,独自往山下走去。”山下是哪里?他会到另一个地方找寻“真相”吗?陈崇正用短篇的容量提供了一个多元话题共生的思考空间,远离真相即接近真相,答案远未到来。

王梦迪(花城出版社编辑):小说《开播》的设定中有着当下最新潮的元素,短视频、直播,两个年轻人播出他们所拣选的异国生活与故事,满足人们对远方的渴望与想象。故事的转折点在于,当再无“新奇”可猎寻时,他们遇到的是一个从古旧的传统过往中走来,带有“超现实”能力的老人,他在最模糊的梦境中将已过去的和将到来的现实看得真真切切,并由此洞察最深处的人心人性。看似传奇的老人所带来的并非是传奇的故事,反而是对段大宇隐秘过往伤痛的揭示。这一切让以为寻找到生活真相的赵明明感到困惑,镜头中的“真实”被故事脚本所建构,人性的“真实”同样经不起推敲,真相不仅没有让生活透明,反而因其复杂令人恐惧。在视频、直播的时代,所有人事好像都可以被“看见”,但他们仿佛又都看不见彼此,也看不见生活,《开播》不仅仅是对一种现实样态的简单呈现,小说经由这些元素想要探讨的依旧是在此间的人——人究竟应该如何面对最真实的自我与生活。

谢乔羽(暨南大学本科生):《开播》以当下火爆的短视频、直播从业者作为叙述主体,但故事展开点却设置在赵明明和段大宇的从业倦怠期度过之后,他俩坚持“生活需要真相”并重拾“非洲真相”栏目,开始秘密调查孙望章为何能梦见未来,但这其实将寻找真相的对象从广泛生活缩小至灵异能力。不难发现作者在此部分着力刻画的是隐藏于探寻过程中关于人心、关于拍摄环境的真相,比如《开窗》中树立“好男人”人设而实则见钱眼开的邦苏、声称探寻真相而实为博眼球的段大宇以及破木屋与黏糊食物等此类不受关注的客观存在。真实与客观被悬置,取而代之的是观众想要看到的“真实”。因此结尾孙望章对真相的否定与赵明明关停直播,实际上都是对以真相为表征的所谓真理与意义的反思。

赵婷(暨南大学本科生):短视频、抑郁症、非洲生活……正是当下网络上的热点,而《开播》将笔触深入到热点背后的制作者,讲述了这些人如何制作“虚幻的真实”的故事。赵明明与段大宇经营的账号“非洲真相”依靠拍摄非洲故事走红网络,但他们拍摄的不是真实的非洲,是经过精心打磨的、剧本中的非洲。加纳传统的喜丧习俗、黑人为谋生做出的浮夸行为被当作笑料收割了巨大的流量,而其中反映的非洲文化、非洲底层的生存现状无人问津。当剧本掩盖了真实,镜头拍摄下的还会是“真相”吗?小说前半段以近似《东方学》另类言说的方式展开,后半段则借由“通灵”老人孙望章进行了人性的拷问,也留下了一连串引人深思的问题。孙望章未卜先知、多次救人的能力是神的赐予,还是在为当年命丧黄泉的冤魂赎罪?恐惧死亡的段大宇以解脱之名助人自杀,是在帮助他们从苦海中解脱,还是掐断了他们最后求生的道路?运营“非洲真相”的赵明明和段大宇,是在展现非洲还是在遮蔽非洲?是在帮助非洲还是消费非洲?……在这个短短一万字的故事中,真与假、实与虚、善与恶、罪与罚穿插其中,为简单的文本建构起了更为深远、宏大的思考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