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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 | 地方风物与“新南方”小说

更新时间:2022-07-23 作者:林培源来源:《广州文艺》

“南方文化风物”与文学的关系其来有自。古代诗文里的“岭南”,是苏轼被贬时所感慨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惠州一绝》)的岭南,也是韩愈饱含悲怆的“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的岭南。在这样的诗句中,岭南既是盛产名果(荔枝)的乐土,又是瘴气横行的蛮荒之地。然而,诗句中的“岭南”(南方)在千百年的吟诵中早已固化凝结为某种“意象”,其背后活生生的文化地理被有意无意地遮蔽了。相比诗文,小说在叙述和表现地方文化风物上更有优势。在近年兴起的“新南方写作”中,地方“风物”是如何进入小说的?又如何成为“新南方写作”的标识物?

“风物”,语出陶渊明《游斜川》诗序“天气澄和,风物闲美”,顾名思义,指的是一个地方的地理风貌、自然风光以及饮食、特产、物品等。风物进入现代小说叙事,肇始于清末民初的文学启蒙思潮,具体体现在“五四”时期“乡土文学”(或“乡土小说”)中。正是在这一时期,现代小说对风物的叙述得以成型,影响了其后百年的文学。

鲁迅为《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1935年)所写的《导言》中谈及:“蹇先艾叙述过贵州,裴文中关心着榆关,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来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侨寓文学的作者”暗合了这样的判断——蹇先艾、许钦文、王鲁彦、黎锦明等新文学作家对故乡(风土人情)的叙述端赖于一种紧张对立的审美距离。换言之,只有借助“他者”的目光,风物才能进入小说。鲁迅小说中的未庄、鲁镇、S城等,无不是在这样的认知结构中被凝视和书写的。但此时的“风物”无疑是启蒙的产物,是带着寓言性质的文学地理空间——譬如《风波》开篇对“临河土场”的描写,呈现的是迟滞、凝固的乡村风景,其意图,在于写出底层百姓对政权更迭(“张勋复辟”)的畏惧和孤陋寡闻。

茅盾在《关于乡土文学》(1936年)中一语道破了乡土文学和“风物”的关系:“关于‘乡土文学’,我以为单有了特殊的风土人情的描写,只不过像看一幅异域图画,虽能引起我们的惊异,然而给我们的,只是好奇心的餍足。因此在特殊的风土人情之外,应当还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命运的挣扎。”茅盾用的虽是“风土人情”,但不妨碍我们在其界定中理解“风物”之于小说的意义。风物只有和“我们共同的对于命运的挣扎”联系起来才具有普遍性,否则只会沦为满足读者“好奇心”、缺乏生命力的“异域图画”。鲁迅和茅盾的论述,给我们这样的启示:小说中渲染和描写的风景不只是单纯的地理和自然概念,而是一种“认识论装置”(见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在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中,自然风景常常作为时间、季候的标志附着于整体文本,疏离于叙述者和人物的主体意识;直到“五四”时期,经过新文学作家对地方风俗和乡村风景的刻画,“风景”才因叙述主体审美意识的注入而具有独立性。

对“风物”的描写,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解放区,以及华北、东北沦陷区的小说及其讨论中,逐渐从鲁迅所强调的作家和叙述对象的距离,转变为对乡土和地方性这一特定客体的描写。而在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的“当代文学”中,“乡土文学”笼罩在国家计划经济所支撑的“工业题材”“革命历史题材”等文学话语之下。新时期以降,在汪曾祺、阿城、韩少功、莫言等人笔下,风物得以“翻身”,成为新的启蒙解放精神映照下的“活物”。

梳理“风物”与现代小说的关系,是为了在文学史的脉络里审视“新南方写作”。“新南方写作”召唤的是一种对“南方”(岭南、粤港澳大湾区、海南乃至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南洋”国家、地区)现实经验的新的想象和叙述,也是对旧的文学秩序打破和重塑(林培源:《“新南方写作”的经典如何可能——关于黎紫书〈流俗地〉》)。杨庆祥以“地理性”“海洋性”“临界性”“经典性”四点来界定“新南方写作”(杨庆祥:《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而其中的地方文化风物,不啻为除了文学语言以外,最值得关注的元素。

以“粤港”(或粤方言)为例子,葛亮新近关于粤港茶楼文化史的长篇《燕食记》以及书写“古籍修复师”和“粤式理发师”的《书匠》《飞发》等小说中,“风物”与“技艺”(厨艺、古籍修复、“飞发”)有机融合,构筑了生动丰富的“小说地方志”,更是通过对人物心史、记忆的挖掘,写出了粤港一带的历史变迁、世相流变。此时的“风物”,更多带有文化史和精神史的意味;和葛亮《燕食记》同期问世的林棹长篇小说《潮汐图》,走的是一条魔幻现实的道路,在粤方言的狂欢、变形和再造中,虚构了一只雌性巨蛙游历十三行、珠三角和澳门等地的传奇,将“风物”以亦真亦幻的方式,融合在小说叙事的河流中。

在潮汕题材方面,厚圃(《拖神》)、陈崇正(《半步村叙事》)、陈再见(《出花园记》)、陈楸帆(《荒潮》)、林培源(《小镇生活指南》)等潮汕小说家,以潮汕地理空间和方言为依托,关注地方的近代、当代生活,不管是《拖神》中的樟树埠(樟林港)、《半步村叙事》中的“半步村”(潮州市庵埠县),还是《出花园记》中的县城(汕尾/海陆丰一带)、《荒潮》中的“硅屿”(汕头潮阳区贵屿镇)、《小镇生活指南》中的“清平街(镇)”(汕头市澄海区盐鸿镇),都是作者故乡的虚构对应物——在这种意义上,这批潮汕作家对故乡的书写,和“五四”时期鲁迅所界定的“侨寓者”文学异曲同工。区别在于,百年后的这批作家,面对的乡土世界不同,其笔下的“风物”更多围绕人物的塑造而生,潮汕平原的风俗(如“营老爷”“出花园”“普度”等)并非满足读者“好奇心”的“异域图画”,而是反思族群命运、历史变迁(《拖神》),书写普通人的生存困境(《小镇生活指南》)、青春往事和精神成长(《出花园记》)、批判工业文明和环境污染(《荒潮》),以及绘制乡镇文学地理(《半步村叙事》)的媒介。

此处值得一提的是厚圃的长篇小说《拖神》(作家出版社,2022年)。《拖神》中的“樟树埠”原型樟林港为近代海运史上重要的港口。作为“红头船”的出海口,樟林港虽然没落,却成为“红头船”精神的发源地。在这部六十万字的长篇中,作者厚圃以一种史诗性的笔法,叙述了陈鹤寿在蛮荒之地白手起家的传奇,也将港口的历史兴衰铺衍得气势恢宏,荡气回肠。“巨舟”“沉船”与“风禽命”的意象和隐喻,串联起这位草莽英雄的一生;同时,将三个族群(畲族、疍家和樟树村人)及其信仰(三山国王、天妃娘娘与水流神)之间的抵牾、融合写得跌宕起伏——“拖神”只是幌子,真正的着力点在于俗世复杂流变的人心。更为难得的是,小说另辟蹊径,将故事背景放置在两次鸦片战争之间,民俗、历史掌故、民间信仰、商贸、海运知识俯拾皆是,真正做到了以百科全书式的笔法,书写了潮汕历史文化风物。在铺陈情节、塑造人物的同时,风物的出现为小说增色不少。

如果说《出花园记》《荒潮》《半步村叙事》《小镇生活指南》对潮汕风物的书写还停留在“浅写”,那么《拖神》则以大体量和复杂、曲折的情节,注重在风物的书写中,突出地方的历史变迁,东西方的文化冲击(本地民间信仰与西方天主教的传播)、新旧传统的扞格(旧式船运、针路图与洋船大炮的对峙)及地方士绅商贾(顺丰船行老板、闽南商人林昂)和草莽英雄(陈鹤寿)的权力争夺。可以说,在这部长篇小说中,风物的“深描”,为人物的命运、精神成长,乃至以“樟树埠”为中心的潮汕平原的近代史增光添彩,却丝毫没有喧宾夺主。在《拖神》中,读者也领略到源自明清白话章回体小说(《金瓶梅》《红楼梦》)的流风余绪。

“新南方写作”当然不唯上述列举的粤港、潮汕文学,广西(林白、东西、朱山坡等人的小说)、海南(林森的海洋题材)、闽南(陈春成的《夜晚的潜水艇》)乃至马来西亚华文文学(黄锦树、黎紫书的小说),多有渲染地方风物的优秀之作。关键在于,“新南方写作”必须以现代的、带有反思和批判性的目光重审地方风物,在启蒙退潮、国家叙事退居幕后的当代历史中,赓续小说“说小”和“写史”的传统与优势,淬炼出“新南方写作”独具一格的审美品质。

 (刊发于《广州文艺》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