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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凤莲丨在探索与追问的路上

——从林渊液的散文到小说创作谈起

更新时间:2022-08-25 作者:梁凤莲来源:广东作家网

1、地缘文化的影响与创作观的形成

文化所具有的强大的影响力和作用力,不仅在普通人身上有着烙印一般的痕迹,而且在写作者的创作中,更是如影随形的。

每个人的个性成长,以及品性成熟,都离不开其母体文化的滋养,其如胎记一般的印痕,多半是会伴随终身的。如同,童年记忆会涵盖一个人的一生一样,饮水思源,在自我不同时段的各种蜕变中,每个人总能从中辨认出曾经的那个自我,那个成长成形过程中的童少年的自我。

对于文学创作者,从一开始,就具有一个文化的故乡,其笔下总会出没着文化故园的精神源泉所产生的不一样的哺育,所带给其为人处事的不一样的作用力,面对世事不一样的形态和方式。

如此说来,就不难理解在生存位置改变了的作家中,虽然挪换了地方,而其动力之源还是他早已离开的故乡。或者说,无论他选择的居住地离故乡有多远,一下笔,所有的距离顷刻消弥,这样的例证数不胜数。而具有本土扎根性的作家,其本土文化表达的纯粹和完整,自然就带有地缘的优势,其实也是难能可贵的特性,不仅是因为熟悉,也不仅是成长期耳濡目染的影响,还有对真相了然于心的深入,这实在就是精神版块的一个印记,恐怕是轻易洗脱不去的。

论及到林渊液的创作,可说是地缘文化的影响与创作观形成的一个很有个性的、也是并不多见的一个特例。

潮汕地区文化奇特,一方面,禀持着中原文化迁徙流变的影响与自我吸纳的蜕变,另一方面,又在融入岭南的过程中形成自身强大的差异性,所以学界一直有三分而论岭南文化的惯例,潮汕文化一直占了很大的一个比重。当然,时至今日,单论三分法已不足以指认岭南文化的丰富多样性,大批量持续几十年的移民,天南地北的文化汇聚岭南,潮汕文化又漫延至各个地方,甚至是天涯海角的异国他乡,其文化基因也在裂变,也在产生着不一样的交融与催生出不同的品相。这些,既影响与作用着一地一处的文化,同样也跟创作者密切相关。

所以,在林渊液的创作中,可以发现,既有潮汕文化的深刻印记,又有着海阔天高的现代与时尚的留痕,如同一只能落地歇息的小鸟,又能飞翔到视线难及的远方。这种文本的复调,正是她的标识之一,同样也是她的难能可贵之处。

林渊液的题材与行文,一面很乡土,一面很自我,一面很时尚,一面不无前卫。有时,读她的作品,你会觉得她不管不顾,一味喃喃自语,所有内心的起伏触碰,纤毫毕现,对自我的感悟的捕捉,可说是灵动如腾挪的舞者,快捷如飞奔的跑者,一路捡拾,无一遗漏。有时,你会从她的作品中,发现她的飞翔的现实主义,已经颇有后现代的影子了,甚至是跑出了后喻的语境,所有的汉语的可能性,都被她顺手捕捉,乍一看很古典,再一看很现代,她把汉语之美的传承,作了最大化的个人努力,而且甚有张力,她不仅用散文去经营文字,她同样用小说去经营文字。这是她个人创作第一层面的建构,同时,也是个人风格的建构。

我向来认为,没有个性的建构,很难在千军万马的写作中,形成自己的序列,成就自我的方阵。而林渊液的自觉意识,或者是她不经意驱动的这样的写作用心,已经在成全着她不一样的写作特性。这种案例,在她的几本散文集《无遮无拦的美丽》《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出花园之路》以及小说集《倒悬人》中,随处可见。一个随心所欲的创作者,是驾驭能力上乘的幸运者,也是一个黯熟文字的张力的得意者。正如她自己自况:“写散文,无非就是把自己溶解在时间里。这其实又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散文人格,生活和生命是第一性,写作是第二性的,而小说人格恰恰相反。”一个人的写作能够把人格融入其中,那多半是很有个性色彩的,而且是有着精神托付的自觉的。与一般浮光捕影的码字多了很不一样的质地,那就是思想与审美,思想与审美的力度和高度。

何况,以渊液灵动的敏感与快捷的锐利,生她养她的潮汕大地的文化,不仅让她的身上带有那方女子的特性,更让她的精神层面有了不一样的基因。本地文化在她的写作题材中,如同雾岚一般地纷披下去,无论着痕深浅,印迹是或浓或淡的,尤其可在《出花园之路》的文集中见证,特别是她的笔墨一触及故乡、乡神、乡愿、乡俗,好像有什么附体一般,字里行间立马骨格分明,有着浓浓的潮汕文化的气息和品相。何况,她的铺陈是那么的肆意纵情,她的表述又是那么的婉约绵密。很多篇章里,潮汕的文化风貌成了她行文若隐若现的背景图,变幻万千,特色殊异。所谓的地域性书写的特色,所谓的想像力的奇异,何尝不是有着这样的文化的浸淫与滋养。

要知道,潮汕文化在艺术版块有着让人惊异的贡献,不光是非遗方面的潮绣本雕等,在书画方面,人才尤其占尽了岭南的半壁江山,这是一方水土有足够的地力,才能不断地把文化发扬光大,而源源不断地输送人才。

所以渊液将业余的创作做到了极致,做出了毫不逊色于专业的成果,如同康德所一贯倡导的:“你要如此行动,无论是你自己还是其他任何人,你在任何时候都应当将之作为目的,绝不仅仅当作手段来使用。”

其实,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活法、不同的方式来探究,或者是无意识地去围剿一个问题,如同古希腊神话中的人面狮身的灵物,通过它的谜题来唤起人们对这个在功利社会似乎可有可无的问题的思考,“人是什么?”每个人能知道什么,能做点什么,或者希望什么,可以成为什么等等,对此进行无休止的追问。当很多的人被生存功利捆绑,不再理会这些既哲学又无实用性的东西的时候,渊液反向逆行,她的散文集《出花园之路》,她的小说集《倒悬人》就是一个例证。在特质时代,用文学可能抗衡与搅动不了什么,但足可以给时间留下一个不一样的书写,毕竟不是所有的写作都是迎合时势,消费潮流的。

2、在探索与追索的路上

回想我与渊液的的认知交往,颇有意味,除了突如其来的联系,就是漫长的再续,怎么也算是旧雨新知吧。那个遥远的十多二十年前,我被省作协派去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那期唯一的理论班,超乎预料地在京城呆了几十天的时间,是离开广州时间最长的一次外出。因为鲁院一位老师的牵引,我回来后就接到了渊液的来信,其诚恳谦谨非常书卷气,一如她的名字。后来她到广州参加学习,我们聚了一餐。其时还有人为着愿望而充实自己,还有这样的念想为文学而期许自己,这是多么不一样的动力,或许是那个年代的文学施予人一种罕有的热情和动力吧。

匆忙联系之后,日常繁杂的事务与换单位换跑道等等不可忽略的折腾,加上安于简单较少交游的禀性,于我是时常错过了很多的美好,时常让记忆空转,惊觉时很多的人事早已疏离。然而,与渊液的再度联系,可说是鲜有的例外,那个飘飞了的记忆重又接续起来,似乎没有隔阂,我想,这肯定是源于她的文字留下的作用。一个人的外表仅是印象,而内心的互认与诚恳才是有内容的交流,而这是有赖于默契和认同才可以持续的。

果然渊液不负众望,是因她没有辜负自己,用她的成果不断地成全自己的梦想与突破、挑战与蜕变。

她是纯粹的,为文学持续地要求自己、施压于自己,毕竟她的职业是从医,文学于她不过是一种执念般的承诺,是可进可退的副业。

就渊液的小说而言,个性鲜明,她的这种个性色彩,带有后喻性的尝试,并且成功地延伸了她的散文优势,腾挪自如,丝线入扣,绵密有致。在小说集《倒悬人》轻易可以列举这样的例证。

就渊液的散文而言,那真是惊喜,不是完全传统意味的写法,也不是呆板的有文必录的流水账的套路,而是把现代与传统的手法交替并用,互相补位,从内心到现实,从眼前物事到想像的时空,无所不被收纳,她的选题如同一块磁石,把她所熟悉的相关的联想都汲附过来,由是,寻常的营生,普通的事件,就变得不再一样了,这样的谋篇布局,就如同施了魔法一般,见人所未见,示人所未想,然后,就独树一帜了。

我向来欣赏和捧读有思想的有哲学况味的散文,有思考且有深度,才能引发启迪和共鸣,而对于流水行文,对于走马观花,多半也是凑热闹的堆砌,总因空泛而聚拢不起注意力。表浅,或者空洞的华美,等等陋习,不应是散文泛滥的而没有节制的痛点,似乎谁都唾手可得的粗制滥造已经大行其道,成了一种失去刹车的空转了。

可喜的是渊液的散文早就不在这个层面,她要追踪和持续呈现着无比丰富的内心世界,以及和内心一样广大的文化,还有人生的阅历,这就让她的笔下舞动出不一样的风情,眩目而又别致。

简单概括一下:

一方面,是灵异的丰富性。

林渊液的灵异,是指她想像力的通透与穿越,有时很空阔,有时很博杂,有时山川野地,有时又是儿女情长。

写得从容,写得淡定,也写得超脱。凡俗营生,被她写得翻江倒海,晦涩意念,被她写得丝丝入扣。

二方面,是创新带来的现代与前卫。

潮汕是甚有文化渊源的。而渊液是自觉地承接了这样的文学传统。且又果断地对自我作出超越的要求与尝试。

可以回顾一下文化的一个高峰期现代文学,尤其是在女性创作方面的飞流直泻,可以提供的参考与思考是博杂且多元的。

在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在那个从思想到观念都在谋求新变的文化背景下,从丁玲、庐隐、苏青、张爱玲、冰心、萧红等等新式女性的人生经历和创作经历,都可以找到一个自我蜕变的文学源头,表达自我,表达小我的欲望,表达对传统以外的所有想像和向往。当然,这种变异留下了有价值的东西,也免不了掺杂泥沙。

而对于岭南文化而言,尤其是以广州为核心正在成形的资本主义萌芽的明清交替时期,女性的解放标示着这个地方的文明,大大超越了内地,甚至是成为了一个地域文化的标识,比如西关小姐,比如下南洋的红头巾,比如自梳女,这些异于时世的奇女子,就在岭南这块土地上横空出世了。这不能忽略和无视,是因文化的先进性带来的现象和新变,会成为一种文化血脉,不断传承和创新。甚至在文学的呈现上,就会出现不一样的基因。

渊液的散文很突出,尤其让人印象殊深的,是她的用语灵动有致,表达出人意表,这是很多平庸乏味的文章所欠缺的东西,文学首先就是语言的艺术,何况散文。

渊液书写个人却有格局,不兜售多余的小情调,不故作小资,是因这作状的小资总被误读为时尚和情调,殊不知真正的时尚是离不开奢华与引领的强势,是文字背后的气势带来的,也是底气与后劲所促成的,远非自恋自赏就可轻易获取。

三方面,自觉在探索与追问的路上留下脚印。

一如渊液所说,怎么写散文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人皆可之的一种体裁,是否真的没有门槛,没有高度,随手便成呢?

而自觉的探索,意味着挑战写作的惯性,以及文学所能触及的多样性。最为基本的就是驾驭文字的能力,想像力与个性魅力是其中重要的两个引擎,可以更好地驱动表达与呈现。

追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追问有技巧方面的不舍不弃,诗穷而后功,也有对内心的挖掘和开发,有对自我的拷问和思辨。

如果写作能进入这样的状态,那就不是简单的码字,而是带有一种使命感,一种完成度更为饱满的态度。

作为一种判断,这种想法可能更倾向于专业的纯粹与深入的认同。

确实,文学创作不等同于写作。文学性的写作只是一种铺陈和表达,比较个性、自我、随意,所谓的我手写我心,把所见之人事物,一一用文字还原述说出来,进一步,流畅或者华美,机巧与聪明一览无遗,再然后,文字之后,水退沙现,一片空荡荡的沙滩裸露在眼前。这是很多的写作存在的状态。

而创作却不一样,如同一个大自然的探矿者,要有所发现,有所导引,有所标识,更要有所突破,这种追求,着意的是把普通的写作往文学的深海又推进了数海里,它不宥于表层的表达而满足,而是把创新与发现作为使命和责任,去探索一个独具个性的发现,去开拓一个能把境界和层次提升到一定高度的空间,让文学丰富而多元的魅力与表现力,得到淋漓尽致的传递,极尽汉语之美妙,极尽创作独到与开掘的魔力,它能让精神领地的开垦与阅读世界的吸引力,达到了一个让人惊喜的状态,这向来是文学创作的杰出作品,带给时间最难能可贵的贡献。

3、让丰沛的内心与文化成为文学肆意生长的滋养

林渊液自带潮汕文学的基因,而且有扎根性,她的文字与她的出生成长地相互认同着,从而从另一个方面诠释了潮汕文化一种新的态势,一种不是固步自封的而是不断包容进取的态势,以文学的形式来强化了这种文化的新变与新的力量。

潮汕向来丰饶,而这种丰饶丰富富有辨识度,充满了唯美的取向

而潮汕的文化人所具有的深广度,从承传性来说,都是从不断裂的。

作为一个作家的林渊液,除了具备了这些从小吸取的优势,又把潮汕文化的创新精神,在文学创作里作了最好的表达。从她几本文集的很多篇章中,可以领略到她对文化的敬意,以及对传统的致礼。这在满世界流动的作家中,这种创作的扎根性是难能可贵的,也是个性沛然的,她的创作不仅通达她的内心,还通达她身在其中的文化,不仅仅是个人内心的渲泄或观感的描摹,也是一种土壤长出的枝叶和果实,从而让她的写作厚实起来,有了更多的份量。

至此,不由得例举那部名为《家园》的纪录片道出的一种真相,正可以用来比喻渊液的创作,“就在这一刻,智人,聪明的人类走进了故事中,你受益于地球历经40亿年遗留下来的惊人财产,你只有20万年的历史,但你已将世界改头换面。虽然你很脆弱,但你却占有了所有栖息地,并征服了大片的领土。”回相起两年前啃完英文版的《人类简史》,那时在脑海里翻滚的思绪,如今再度重温,人类与地球的命运,似乎也能比况出创作与个人的关系,一时无语。

我感叹渊液笔下汩汨涌动的灵感和不歇气的思绪及文势,这是不断涌动的内心驱动和勃发的表达能力。这是一个黄金期的书写阶段,想必渊液是明了和自知的。当然背后的折腾与疼痛,那真的是甘苦自况啊。

而我于文学的的评论,只是一个偶尔的涉猎者,虽说也在持续地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来重温一系列被命名的经典,这种重温让我生出了很多感叹,内中有的深为触动,有的则不以为然,时代虽变,而真善美的高度在那,不会轻易掉下来砸中一个平庸的。

虽说我的论说阅读的表达,可比喻为不是经常使用的水龙头,不及渊液一汩一汩流淌的泉水,也许我的感悟一旦积攒太久,有时候也会拱破了水管,突然就喷溅一下,可是过不了多久缺口又被修补了,我依然得寻找下一次喷溅的出口,那毕竟是暗黑中的磕碰,并不那么轻易和畅达呢。

不过我相信,我与渊液此刻的书写及阅读的交流,就像是从不同的方向出发的两股水流,恰巧遇见,假如此时也恰巧有明亮的光晃射过来,或许会让我认为这样的交流有感应,如同彩虹一般地从头顶跨越,让人有一种多么赏心悦目的知遇的感叹,这实在是可以留给记忆的荣幸。期盼如是,感应如是。

渊液是个医者,每天面对的是人身体的种种困扰和解脱。而之于文学,之于她的愿境和期许,她同样拿出了医者的态度,不断地探究,不断地突围,如同让人的身体怎么跟时间与命运言和,友好地一齐渡过,她的创作同样在要求自己不断超越,笔下的书写,既是自我,也是自我超越的见证。我想,是枝裕和说的这段话,很是吻合她的状态,“没有一劳永逸,永远要重新开始,重新进入动荡,重新寻找,重新赢得欢喜。”这也权当是我们彼此的一种共勉吧,毕竟生而为人,无论进入什么职场,经历过什么,领略过什么,得与失之后,最终也还是渴望,也还是要极尽全力地,为了去探索和寻找那个能让自己无声流泪和紧紧相拥的真实的自我。

我希望此时的阅读,及生发出这样的百感交集,应该是有些意味吧。

(梁凤莲,广州市社科院岭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专技二级)、一级作家、博士,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广州市优秀专家,广东省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