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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令鹏丨语言创造平行世界

——重新理解臧棣

更新时间:2022-09-05 作者:廖令鹏来源:广东作家网

臧棣是一位兼具原创性与系统性的诗人,在中国新诗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他继承了汉语的优秀传统,运用富于歧义性、灵活性与多样性的弹性汉语,为我们打开了日常世界的多扇窗户。他的作品不仅带着令人惊讶的纯真,像儿童般的天真,又桀骜不驯,踽踽独行。他力图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坚持一种语言的真理,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臧棣的语言

歌德是18世纪世界文学的闪耀明星,卡夫卡把他称作是人类最高导师之一,认为由于歌德那具有超前意识和哲学深度的语言的强大,“延缓了德意志语言的发展”。著名文艺批评大师乔治·斯坦纳却对此进行了反思,“‘大屠杀时代’,一个人晚上可以读歌德和里尔克,可以弹巴赫和舒伯特,早上他会去奥斯维辛集中营上班。语言与时代竟然形成如此之大的反差,让我们不得不思考语言的历史表现。

众所周知,臧棣的诗歌语言独具魅力,理解臧棣最好的办法就是从语言开始。而理解臧棣的语言,我认为最好从历史表现开始。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话题,我们可以简单进行描述。

90年代的中国诗歌界划出了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两个阵地,后来这两个阵地逐渐分化和演变。一些评论家认为这两个阵地的不少诗人都在变化,包括当年那些被称为“知识分子写作”的诗人,像肖开愚、孙文波、王家新等人,或者向现实靠拢,或者向神秘转型,或者投入日常经验。同样,将臧棣划归到知识分子写作的阵营,现在看来,有些过于简单了,那或许是二十多年前一次偶然的权宜的划分。他今天的写作似乎与“知识分子”是一种“莫须有”的关系,他当年所坚持的,现在仍在坚持。

如果说臧棣几十年创作,有什么坚持与延续的话,那就是当代诗的“直接性”语言,即来自于与现实经验世界发生的必然联系、生发于神秘想象的根性语言,以及这种直接性背后的新纯诗写作。臧棣90年代就已形成了建立在直接性语言之上的新纯诗创作理念,并一以贯之,在自我的诗歌心灵和诗歌价值观中,追求独立于时代变化的个人写作。就历史表现而言,我理解这既是一种策略,也一种勇气和智慧。

在历史变革与时代的变化当中,诗人坚持一种语言是很难的,除了信念和勇气,还要有强烈的历史责任感。从80年代到今天,臧棣的语言从被称为知识分子的语言,到现在人们几乎不对他的语言作任何概念性的定义,就很能说明问题。这并不是说语言对于诗歌已经不重要了,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对语言有了越来越多理解与适应,有了新的变化,即变化的不是语言,而是人们对语言的偏见。换句话说,臧棣直接性的新纯诗创作,其“根性”一如既往,指向语言,由语言通向生命,通向更广阔的世界。一方面,在动荡而复杂的政治环境和社会环境中,这是他创作的一种策略和一种价值追求,他的诗歌创作历程就是向纯诗理想迈进的历程。另一方面,这是在与“纯诗写作”理念倡导者瓦雷里较劲,因为这位誉为法国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认为纯诗是无法达到的类型,只是作为诗人的理想而存在。

用语言创造一个诗的平行世界

人们对于“新纯诗”的提法主要是为了合法地独立于诗歌的泛社会化和伪批判现实性,但在今天看来,这种看法或许还有很多商榷之处。人们可能仅仅在意臧棣诗歌的社会性、修辞性和技巧性,而忽略了他试图靠近诗的真理的努力。实际上,臧棣借助了大量日常性场景,用智性的汉语,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新的日常世界,有时候也“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丰富的、奇妙的、神秘的、不确定的,它欢迎观看,拒绝阐释;打通当下,献给未来;它不是一个可知的镜像世界,而是一个不可知的平行世界。

臧棣的代表诗作《绝对的尺度》,当时大多数人把它看成是“个人化”写作之一种,即个人情愫的书写,而没有将语言、形式的美上升为一种事物准则与神秘力量。——在远离真理的时代用诗的语言谈论真理,人们也许会无所适从。——在“正午的奇迹仿佛只是/一种垂直的安静”这句当中,“垂直”是一种空间视角,是对柳树、水竹、荷花、芦苇等植物的在午间的描述,它们在天光下,全部呈现“竖”的形态,而安静是一种心理感知。臧棣把时空形态(正午的奇迹),全部集聚到同一种心理层面,非常直接而精准,同时显示出绝对性的力量。臧棣在90年代的诗歌语言中,集中表现出了诗人对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的统摄地位。

90年代的《未名湖》系列中(《未名湖》诗集中,1988-1998年的“未名湖”诗歌就有50首,1998-2008年有50首,共100首),臧棣从自身出发,频繁地对动植物进行感受、理解以及叙述,构成一种个人写作的“世外桃源”。现在反过来看这些看似重复、絮叨的诗歌,我们会发现它基本上融合了所有的现代性思考,自然的、人生的、社会的、世界的、未来的等等。比如在其中的一首《未名湖》中,臧棣首先写到:“面对小湖,我练习保持沉默/小湖的倒影里,有些内容和我的沉默相似,/但我的沉默不同于湖水的沉默//我看到了一种自然的难度”,诗人在未名湖边上,把三样东西集合在一起,“沉默”“我的难度”及“自然的难度”,这显然是对像文革这样的历史性困境的隐晦描述。在诗人看来,历史性的大困境中,有比人更难的东西。风沉默的难度,在于“风声里夹杂着遥远的声音”;雨沉默的难度,在于“雨的小榔头/垂落在湖面上,有一种恸哭徘徊在/非凡与非人之间”;波浪沉默的难度,在于“将心灵变成了边界”。诗人在罗列自然沉默的难度的时候,用了一系列精准的象征,几乎每一处都蕴含着历史性困境的现场总结。可以说,“历史性困境”下的“个人困境”是解读臧棣诗歌的关键钥匙,甚至可以说是解读《未名湖》的总钥匙。“未名湖”在文化意义当中,在与现实对应当中,在与人的相互关系中,是一个宏阔的所在。

语言是不断发展的。臧棣在《未名湖》中对个人化历史做了一次全面的总结之后,在2011年出版的《慧根丛书》中重新出发,展现了一个新的面貌。与《未名湖》一脉相承,臧棣以“丛书”的形式对日常生活困境进行深入思考,甚至对元诗写作也进行了思辨。西渡说他是“源头性诗人”与“集大成者”恐怕就缘于此。当时,对《万古愁丛书》的评论,差点成为一个现象(注:《万古愁丛书》是臧棣为纪念张枣逝世而作的悼亡诗,写于张枣逝世的当月。评论家张桃洲写了《死亡的非形而上之维——析<万古愁丛书>可能的诗学》,臧棣自己写了《得意于万古愁——谈<万古愁丛书>的诗歌动机》)。基本上,通过这首诗的解读,就能把臧棣的语言艺术和思想价值概括出来。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用,因为这一百多首“丛书”,每首诗都有具体的指向。除此之外,在《必要的天使》和《宇宙是扁的》诗集当中,“丛书”涉及了大量不同的主题和对现实世界的思考。臧棣运用对事物的独特感知,对日常生活进行淬取和凝练,打散、糅合到诗歌当中,即如批评家霍俊明所说的:“谙熟日常生活与写作转换的‘互文性’奥秘,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对日常的语言发现和修辞的提升。”这样的工作对于他来说,已经高度成熟,思维中不存在任何障碍,换句话说,臧棣的意识中,已经构建起了一种诗歌语言生成机制,从而形成诗歌的直接性。这种机制背后,展现了一个“语言传感机”——随时灵动地处理我们的日常感受,展现了一种新的汉语节奏,强化了汉语和当代的生存体验之间的一种现实感。

对于语言技艺,臧棣在《慧根丛书》中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及实践。他强调语言秘密,认为语言的秘密和人的秘密,神秘地反映在诗中,读者与诗人最终会在诗中相遇。同时,他强调了语言的独立性和自我创作力——他常在诗歌中论及语言,在各种杂谈随感中谈到诗的语言,加上丰富的诗歌文本和批评文章,已经构成他的语言诗学了。然而,臧棣诗歌的接受难度,使得许多批评常常停留在语言层面,包括纯技艺论、陌生化论与神秘论,认为他的诗有时候看起来不明觉厉,顾左右而言他,绕来绕去旁敲侧击。人们对“未名湖”的水草、飞禽、涟漪的关注,远远胜过对湖底深沉的景象;对“丛书”的迷恋,胜过“慧根”的体察。80年代到90年代,多数诗人向后看、清旧账的时候,臧棣远离了这种诗歌的这种“革命陷阱”,坚持纯诗写作,坚持对历史的个人化书写,形成对历史困境的有效书写与超越,从而对语言建立的一种信任和相互激荡的关系,有一种“诗的获得感”,一种生命的切实体验。

对此,我十分赞同评论家周伦佑的一个观点,他认为,80年代到90年代初那种视语言为诗的根本问题和归宿,导致了对诗的更本质方面的忽视和遗忘,使许多诗沦为轻浅的语言游戏和语感训练。90年代诗歌写作则要打破这种对语言的神话,不是不要语言,也不是不重视语言,而是不再把语言看作神圣的中心而迷信它。破除语言中心论便是把诗和诗人从最后一个“逻格斯中心”的阴影下解放出来,使诗纯然地面对自身。讲到这里,周伦佑提出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这里需要把一个混淆了很久的问题颠倒过来:不是以语言为目的,而是以诗为目的;不是语言纯化诗,而是诗纯化语言——诗是使一个种族的语言得以纯洁的唯一的可能和保证。”我承认,周伦佑这个观点也是我所坚持强调的,是我们重新理解和认识臧棣的语言及其时代意义的基本所在。

《万古愁丛书》与《芹菜的琴丛书》

诗的最核心的能力,即从陌生领域里返回到生命自身的能力。即诗人在抵达他的个人限度后,是否还有足够的能力向生命本身回溯。臧棣的高超之处,就是能轻而易举地把“日常”借助诗的语言,升华至“神秘”“秘密”“神奇”“宇宙”(臧棣的诗歌中这些词语使用的频率很高)的境界,再从整体上对生命进行回溯与再现,使诗作为一种神秘的语言活动,提醒并揭示最根本的生命动机。我们来看《芹菜的琴丛书》这首短诗。

我用芹菜做了 

一把琴,它也许是世界上 

最瘦的琴。看上去同样很新鲜。 

碧绿的琴弦,镇静如 

你遇到了宇宙中最难的事情 

但并不缺少线索。 

弹奏它时,我确信 

你有一双手,不仅我没见过, 

死神也没见过。

 这首诗,我认为是《万古愁丛书》之后又一首最具代表性的诗,也可以说是《万古愁丛书》的“姊妹篇”。《万古愁丛书》从具体的死亡的开始,进入到日常生活的感受,再到理性的思考,最后再进入虚无。因为是一首悼亡之作,生活场景和思想碰撞显得具体,指向性相对明确。但《芹菜的琴丛书》却不一样,这首诗用更亲切、更平民化、更易于理解的方式,把一种伟大的心灵引向神秘境地。臧棣以其特有的感知能力与表达能力,也就是我前面说过的对事物的统摄能力,把“芹菜”与“琴”这两个一俗一雅、一平凡一高贵的事物比在一起,“芹菜”是现实之用物,可以理解为一个人,也可以理解为人类,而“琴”是一种虚空之物,是艺术或宗教的象征。《万古愁丛书》中,“而你只勉强赞同诗应该比宇宙要积极一点”,把“诗”和“宇宙”联系在一起谈论“共同的处境”。

臧棣常常以从“宇宙”的角度来考虑人的生命,这实际上就是超越时空的一种想象和追求。“宇宙”是什么,也许谁也不清楚,但那是一种意义的指向,是一个只有艺术才能到达的地方。在这种语境下,臧棣开始探索“最瘦的新鲜的琴”的命运——被“一双神秘的手”弹奏。想象这是一种上帝的力量,或神的力量,我们也许能更好地理解这首诗。如果说《万古愁丛书》的线索是从人到现实再穿梭到宇宙时空,那么《芹菜的琴丛书》的线索是从人类到命运再到宗教,它是更普遍、更直接、更孤独的诗。这首诗既可以在里尔克《豹》、弗罗斯特《未选择的路》等西方经典中找到共同的心灵,也可以在我国唐诗中找到高远的和鸣。唐代诗人都擅长从日常生活的场景入手,打破时空的界限,直接把诗情升华为一种共同的境界:要么是人类共同的情感,要么是普遍的真理,要么是宇宙的终极。从这方面讲,臧棣实际上也传承了我国优秀的古典诗歌传统。

在《万古愁丛书》(2010年)与《芹菜的琴丛书》(2013年)中间,有一首重要的诗不太被人说起,《在此之前丛书》(2011年)。这首诗集中了臧棣语言体系中的核心:绝望、宇宙、秘密、时间、神奇,实际上也集中呈现了臧棣的“平行宇宙观”。它分为七个并列又递进的小节,探讨了世界的存在、生活的悖论、心弦之美、梦的意象、现实准则、阴影与时间、神奇的改变。这首诗把“变化”的逻格斯置于时间、空间、情感、意识、记忆以及语言当中,形成由此及彼,由绝对到相对,层层交织变化,环环相扣地影响的“变易哲学”。可以说,这是臧棣诗学中非常重要的观念,这种诗的叙事技艺:日常世界的转换—过滤—变形—跳跃—提升—回溯(神秘或生命),贯穿着他大部分创作当中。

天真的力量

席勒把诗人分为天真的与感伤的两类,他认为,天真的诗人与自然融为一体;他们就像自然——平静而又睿智。他们认为诗就是自然赋予的一个“有机”的印象,是“自然造化”的一部分,诗甚至可能是获得了自然、神或者其他某种力量的启示。在臧棣的诗歌中,除了全局统摄力量、语言力量及某种“神性力量”,还有一种“天真的力量”也不可忽视。对他的创作而言,这种天真常常产生举重若轻的作用。比如,他把严肃语言偶然置入天真的语境,无形地弱化了诗的沉重而变得轻逸,俏皮话、俚语的运用及其趣味性地嫁接等,都是天真的表现。由天真引致的黑色幽默、隐喻、讽刺,有时候比严肃的叙述更有力量,更有诗的魅力。甚至,我认为如果在诗中,看到了“天真”的一面,对臧棣诗歌的理解也将变得更为容易。

如《骑手》这首诗,对现实的讽刺与批判无疑是十分出色的,但我认为它更是一首“天真的诗”。在诗的末尾,“没有黑马,我们依然是骑手/甚至连死神都不曾看出那其中的险象,/从头到尾,一切颠簸都很正常,/而骑着的马,却没有马背。”仔细体会,这实际上是人的现实困境的最深刻的发现。人们以梦之名,自我放逐;在现实的困境中呻吟,却记不住细节;自诩为无所不能的骑手——人们对生活中的危险(可能是来自于意识形态的按摩)寻以为常,此时,诗人天真的发现,揶揄了这个“梦”:骑着的马,没有马背,意指人们存在于一个虚无缥缈、并不踏实的骑手之梦当中。在臧棣90年代后斯的诗歌创作中,包括大量“丛书”“协会”中的诗歌,天真的表现无处不在,甚至从“丛书”“协会”这两个命名,都是“天真”——臧棣的许多诗歌其实都是童话般的诗歌叙事,都是“天真的诗”。当然,我们也可以称他为“天真的诗人”。 

“天真”对于臧棣的重要意义,还在于他的语言与生命的对应。臧棣对日常现实进行转化、过滤,进而提升、跳跃,从语言到生命再到宇宙,如果没有“天真”的力量,将会是非常痛苦的。在日常的“已知”发掘“未知”,从“现实的抽象”到“抽象的现实”的再生产,没有“天真”的力量,也就无法飞起来,日常会变得沉重而呆板。而且在大量持续创作中,没有“天真”的力量,就没有新鲜的语言和蓬勃的生命。可以说,“天真”是臧棣语言的智慧,是他戏剧化的诗歌之翼,是他神秘诗学的基因,是他的文化洞察力,从更高的角度来说,是良知的一部分。

原载《诗收获》2018年冬季卷

作者简介:廖令鹏,国家中文核心期刊《开放导报》编辑部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深圳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曾获第二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文学评论奖,多次担任睦邻文学奖评委。出版批评专著《新城市文学的新语言》,在《文艺报》《文学报》《中国文艺评论》《青年文学》《大家》等发表文学评论作品50多篇,有作品收录《文学报》主编的《新批评文丛》;《文艺报》社主编的《聚焦文学新力量——当代中国青年作家创作实力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