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标题

内容

首页 > 粤评粤好 > 批评进行时

路也 | 卢卫平的诗:向下扎根 向上生长

更新时间:2023-01-19 作者:路也来源:光明日报

卢卫平的诗,有明显的文人气质。“文人”一词,既包含了对于民族文化的继承和个人修养,也包含了责任、书卷气、约束和良善……卢卫平的诗歌正是从这样的文人式的孤独和自我之中产生出来的。

诗人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改革开放后南下的。他从华中来到华南,来到了南方海滨城市珠海。他有相当多诗作正是来源于这样一种“异乡人”的声音。这声音的意义在于巧妙地将这个时代的两种声音合成在了一起,一种是现代都市的声音,一种是乡土的声音。

诗人在远离故乡的地方书写着故乡,所涉及故土的诗作,基本上都是以亲人为线索来写的。而诗人对于故乡风物则很少进行具体而正面的描述,这使得诗人的故乡更接近于一种普遍意义上的故乡。诗人重点书写自己的父母,他们的生老病死,一首又一首,将怀乡寄托转化为了怀亲。这类诗作特别多,能单独出一本诗集了。像《母亲活着》《在雨中送母亲上山》《母亲的墓志铭》《父亲的孤独》《父亲的火车》《父亲和雪》《爷爷的皮影》都是其中的佳作。故乡在诗人那里,指向非常具体的地名和非常具体的人。《在邮局填汇款单》写的是诗人给老家寄钱,随着地域行政区划由大到小,越来越小,诗人的笔画也越来越隆重起来,呼吸凝重,心跳加速,读者渐渐知晓了这故土的巨大分量,知晓了这故土有多么具体:湖北省红安县新建乡龙井冲村李家塆。

同时,诗人更以他那来自大别山区的原生态的双耳双眼,去倾听并观察改革开放前沿的现代都市日常生活。在这类诗作中,卢卫平特别关注城市普通百姓的生存状况,他回避了粗粝或简陋的表现手法,而以更加开放的心态来书写,使用生动透彻的自白或独白,将心底的爱与怜悯,凝结成温情、温润乃至温厚的笔触。《在水果街遇见一群苹果》《异乡的老鼠》《玻璃清洁工》都是其中的代表作,写出了人的生存困境,写得扎实却不滞重,表达悲悯情怀却不沉溺或纠结于具体苦难,诗人深谙苦难的意义在于苦难升华之后所发出的微微亮光。

卢卫平在书写都市生存场景和涉及现代化生活意象时一点儿也不刻意。他的诗歌的现代性并不在于使用了多少现代生活的材料,而在于他将现代都市生活状态有机地融进了个人的肢体感觉、血液流速和细胞学组成,在诗中表现为节奏、韵律、语感、句型强度、视觉结构等。《月末》《楼道的灯坏了》《椅子》《二手》《动物园》《在深夜谈一条河的治理》《对一支蜡烛的愧疚》《书房装修》《拆迁》《扫海一眼》《下午茶》等,都是通过日常生活来给现代都市把脉的作品,里面甚至回荡着那个海滨城市的阵阵海浪声。

读这些诗,可以引发出一些猜测和联想:在定居南海之滨之前,诗人的童年、少年和一小段青年时光,到哪里去了?也许是青涩、孤寂、困顿、站在十字路口的早年时光,它们消逝了,在这些诗作中也鲜有触及。然而,它们其实并未被遗忘,而是在看不见的地方继续悄悄地生长着,它们是共时的、强大的、丰盈的,以一种回望的遥远姿态潜伏进了诗行,生长成诗人的精神背景,如今它们已经融入眼前那明亮的南方的海岸线和南国天空。诗人与其说在寻找传统、寻找乡土、寻找故居,倒不如说是在寻找着未来,那个未来是温情而正义的时空。

而卢卫平近年来的一些作品似乎还呈现出一种与早期诗歌成就相决裂的抱负,当然决裂之姿并未改变其诗歌底色,他是将那种悲悯情怀渐渐扩展至对于自然秩序中的万事万物尤其是微小之物的怜惜之情。在这些诗作中,读者可以感受到一种虔诚的愉悦,一种喜悦的谦卑,一种甘愿通过那些微弱、易被忽视的事物来与世界发生联系的决心。诗人从那些貌似无关紧要之物尤其是微小的大自然风物身上发现了完美、肃穆甚至永恒。他在诗中写飞蛾、蚯蚓、石头、青苔、草尖上的露水、萤火虫、飞得最低的麻雀、迷途的孤雁、最高枝丫上最后一片未落的叶子……通过对事物进行浪漫化来达到对于质的强化,将事物原本的自我提升至一种更完善的自我,最终既深入事物细微的肌理又从中引发出了宇宙间的宏大真理。天地之间有很多没有被写过的事物,或者虽然被写过了却仍然像最初从未被关注过、从未被使用过那样,等待着一个像卢卫平这样更有力量的人来将它们写出。

仅从卢卫平的思维方式上来看,他基本上是以肯定语调来写诗的,他多用白描而少用隐喻叠加,他多用调侃而非反讽。他的诗一直在表达着“善”,他的诗可能成于善也囿于善——然而,这善并不是某种狭义的善良品行,而应为康德的“至善”,是绝对之善与自然之善的结合,是德行与幸福的统一。

为了扩展诗的价值,卢卫平偶尔会在遵守汉语言基本规则的前提下,根据具体语境来重新结构语法和语义,以一种更个体化的表达方式达到更普遍更广泛的意义。《诗规》在写作手法上就是如此,而其内容则是形象地将道路交通法规与诗歌语言表达技巧相互对应并交融——此诗可看作一则诗艺宣言,与作者《诗歌笔记》里的感悟式散论遥相呼应。卢卫平擅用口语写作又以聚精会神的技艺控制着这些口语,让它们成为略带书卷气而非一时兴起的口语,可以看作文人式的口语。

卢卫平在创作谈中多次地表达过作为一个诗人既要“向下”又要“向上”的辩证法则,他称自己的诗是“向下生长的枝条”,又表示“诗人最佳的睡姿是侧睡,一只耳朵紧贴大地听种子发芽,一只耳朵朝向天空听星星密语”。面对漫无秩序和争先恐后的写作生态,卢卫平坚持着一种敬畏而迟疑的态度,于是他的那些诗,向下扎根,向上生长,每一首都牢牢地固定在了纸页上。

(作者:路也,系济南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