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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 | 写科幻小说是“被迫”的,人类跟AI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更新时间:2023-06-01 来源:南国文艺

车行至一半,道路突然被山洪冲毁,穿越一千多公里的举家搬迁困难重重,他们被迫耽搁了一天。

路修好后,一行人重新出发,辗转中终于抵达青海。

这是1982年,父亲继承爷爷的工作,到青海就职。交通不甚发达,彼时王威廉还在母亲肚子里,跟随父母从陕西一路辗转、舟车劳顿。不久后,他在青海湖畔海晏县出生,属于他的第一片草原向他敞开了广袤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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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金银滩草原的集体冒险

出了县城,就是美丽的金银滩草原,春天来了,整片草原变得绿茸茸的,王威廉仰躺下去,在绿色的毛毯里打滚。

秋天一到,草原就变得萧索,天空湛蓝,霜草苍苍。冬天是最痛苦的,雪下得很厚,人冷得不行,只好躲在火炉边上读书,听爷爷给他讲故乡关中平原的故事,这是王威廉记忆中最温暖的童年时光。

跟大自然与天地的独处,让他对自然有种特别的亲近感。同时也因为草原无限在延伸,使他陡然生出了对远方的向往:草原的远处是什么呢?如果沿着眼前的路往前走,会有公路吗?穿过公路一直向前走,又会走到哪去?他在想。

金银滩草原

机会很快来了。

一天,几个小朋友突然起了兴,要到草原之外看看。

王威廉甚是兴奋,跟着小部队沿着草地与牛羊的踪迹走了几个小时,到达了一座水库,出了水库,他们决定继续往外走:没准会进入一条更好的高速公路呢,或许就要进到省城去了!

这一天他们走呀走,走得相当远,直到发现已经回不去了。

天黑了,四野茫茫,他们唯有就地驻扎。

身无寸铁,只有几个类似《机器猫》中常出现的灰色水泥管横亘在路边,他们计划住在里面,抓点虾米,再生点火烤来吃。几岁大的孩子围坐在一起,沉默而慌张,知道自己犯下了很严重的错误。

过了很久,空旷的原野突然传来人声,摩托车和电瓶车的声响及光影交错着响起,夜里八九点的光景,家长们循着行踪赶了过来,气呼呼地将几个孩子接了回去。

回家后王威廉受到了一顿狠狠的训斥,人生中的第一次出走宣告结束。

上了初中,他跟随父母工作调动去了青海另一座城市德令哈。他热爱诗歌,爱读雪莱和拜伦,但还没读过海子写的《日记》:“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他笑笑说道:“那时我不知道海子,也没阅读跟德令哈相关的任何文学作品,当时德令哈完完全全是属于我的。”

德令哈市位于柴达木盆地,出了城市,骑15分钟自行车就到了戈壁滩。那是一成不变、广袤无垠的风景,目之所及寸草不生,罕有人至,只有漫天黄沙无穷无尽。

王威廉的感官前所未有被放至最大,强烈的表达欲肆意蔓延。他觉得天地太广阔了,有时候感到自己很孤独,有时候又好像没那么孤独,产生出一种跟天地同在的幻觉。

“那种幻觉很重要,会让人有抒情的冲动,让我对世界产生一种情感,这样的情感沉淀在我的人生里,成为生命的底色。”他说。

抱着对世界的探索与憧憬,在填报高考志愿时,他悄悄划掉父亲想让他念的军校,改成了广东中山大学物理系,并被成功录取。

18岁那年,他独自一人坐火车到郑州,然后南下,一坐就是50多小时,终于来到南方。

第二幕:

液态蓝色草原的奏鸣

到中大珠海校区报到后,王威廉有种失真的感觉。

从地图上的西北戈壁一下到了对角线的广东沿海,一切犹如梦境,海洋广阔无垠,跟草原像极了,像从绿色草原穿越到了液态的蓝色草原。水波荡漾,恰如他彼时招展的心田。

王威廉有个当物理学家的梦,可入学一段时间后,他却颓然发现,这个专业与他想象中浪漫的天体物理完全不同,每天要在实验室面对复杂的设备,纠缠在繁复的电线中,加之离家遥远,他生起强烈的孤独感,便整日泡在图书馆看书。

文学世界的大门这才被真正打开。

他决定矫正自己的人生选择。

翌日,他给校长去信,表明转到中文系的意愿。结果中文系告诉他他们不培养作家,王威廉万分失落,就近转到了人类学系。

饶是如此,他仍没放弃,不久后他得知全国重点大学征文比赛正在举办。“要是能夺得中大第一名,是不是转系就有望了?”他立马投稿了自己创作的长诗《诗人、网络、玫瑰》,没想到果真凭此夺得了中大第一,成为中大第一位转中文系成功的学生,转系编号“0001”。

此后的大学生活平静无波,他沉醉在写作中,但始终没写出满意的作品。2004年迎来毕业,很多同学迅速找到了工作,而王威廉另有打算。

彩铃技术2003年闪电般进入国内,2004年国内电信运营商收取的彩铃服务注册费就突破100亿元,内容下载收益接近70亿元。王威廉瞄准了这热火朝天的行业,跟中大校园乐队的鼓手俩人一拍即合,一个作曲一个写词,鼓捣起了彩铃生意。

然而没做多久市场便萧条了,彩铃公司宣告破产,再后来他随心所欲尝试了不少工作,都一一告吹,便干脆待在出租屋看书。

整天待着到底不是办法,为解决生计问题,他去到文化批评杂志《粤海风》当编辑,后来又到岭南美术出版社担任图书编辑。再后来他住进中大教师公寓:一幢简陋的筒子楼,邻里关系紧张,时常跟人起摩擦。

循着这些摩擦,灵感攀爬进他的脑海。他开始思考个人跟他者间的关系,不久后,第一部以荒诞的手法描写蜗居故事的小说《非法入住》被创作出来。

彼时是2006年年底,他将小说打印出来寄给了崇尚先锋文学的《大家》杂志。然而稿件却如泥牛入海,半年过去,没有一点音讯传回。他决定放弃,认真去找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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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某个早晨,他被一阵烦躁的电话铃声吵醒,睡眼惺忪接起后,副主编韩旭在电话里说:“威廉,你的小说我们要用了。”他猛然清醒,一颗心落了下来:可以踏实写下去了。

小说刊发于《大家》2007年第一期,发表后一鸣惊人,那年他24岁。王威廉仍记得,那年夏天他拿到了1300多元稿费,兴奋地在出租屋里添置了一台空调。

后来他接连又写出《合法生活》和《无法无天》,写年轻人的内心挣扎与自我坚守,写社会现实的荒诞及人性变化的可能。之后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说《第二人》也发表了。强烈的戏剧性掺杂黑色幽默的叙事方法,描述出他对社会生活的思辨与观察,他成为评论家口中在碎片化时代“逆时针”创作的年轻人。

第三幕:

科幻原野的奇妙漫游

29岁那年,王威廉的人生轨迹发生变化,这一年他通过了公务员考试,调入广东省作家协会。

按部就班的工作催生了内心的安稳,在写作上的探索反而更大胆了。他的小说、随笔集和小说集陆续被发表、出版。第二年,他被授予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

创作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2018年,他来到了自己的现实主义科幻元年。

在一个被科技和算法统治的时代,他将人工智能、赛博技术、影像技术等科技新事物融入了现实主义文学叙事中,以此透射科技发展、城市未来与个体生存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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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这些故事被收录进2021年出版的《野未来》小说集中。小说集出版后引起不俗反响,陆续被翻译成韩文、日文出版。今年1月,《野未来》又被翻译成意大利语在欧洲出版,书名改为《行星与记忆》。

时至今日,王威廉仍自认写科幻小说有“被迫”的意味。整个时代发生了迅猛的变化,他无法视而不见,不得不面对、书写。但他又不想将脑洞开得太大,不想写虚无缥缈的东西,于是他选择写近未来。

当然也会有困境。

由于他关注的是近未来的事情,执着地想探寻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这个世界会怎样,科技对人类又会有怎样的影响,但这样就有一个问题始终像影子一样追赶在他的身后:有时技术发展太快,完全超出了他的写作速度,写长篇时便成了一个大问题,一切判断都需要更深刻前瞻的洞察。

如此一写便是十年。

2022年春,40岁的王威廉离开工作了十年的省作协,调到中山大学中文系,成为第一位教创意写作课的老师。2023年,他当选广州市作协副主席,成为广州文坛的坚实力量。

王威廉眼中的广州善于接纳不同声音,是一座具有文学真正精神的城市。现在大湾区建设正在如火如荼,王威廉觉得文学是将大湾区的历史文化连接起来的良好载体。他的最新作品《你的目光》便是一部聚焦于粤港澳大湾区都市创业题材的小说,并在其中加入了哲学思辨色彩和岭南风情。他热切期待着有更多超越地域限制的,甚至是世界级的湾区文学作品被创作出来,让大家在文学中感受到共鸣。

对于最近讨论热烈的ChatGPT,王威廉认为ChatGPT确实让人惊艳,在很多单向能力上,它是碾压人类的,作为一个语言模型,它已经实现了人类曾经构想的巴别塔理想,但未来ChatGPT能否实现一种超人工智能还不好说。

“AI(人工智能)对人类特别重要,实际上,AI是人类自己给自己创造出的一个“大他者”,这让我们思考,有什么东西是AI超越不了人类的,AI的出现,正是以他者的方式来重新定义人类。”他说道。

他想到被称为“数字时代的先知”的科学家库兹韦尔曾预言:2029年人类将开启永生之旅,“奇点”会在2045年到来,我们将实现数字意义上的永生。王威廉觉得如若成真,届时很多工作岗位将被取代,人们会生活在焦虑中,由此看来,人类跟AI的较量可能才刚刚开始。

“在大他者的映照下,人之为人的根本问题被提出来了。人类是什么,人类究竟能做什么,是当下很重要的反思。”他说。

对于如今流行快餐式阅读和写作,他认为最终都会被AI所替代,艺术作品不可能轻松被获得,艺术创作本身有其难度所在,正是这种难度定义了艺术,也定义了人类的创造力。

当作家的概念在今天变得越来越宽泛,王威廉还是喜欢介绍自己为作家。文学之于他是一种存在方式,写作的时候,他感觉生命最核心的区域在工作着,那种感觉特别幸福,是自己活着的证词。

环境在变化,人生境遇也在变化,但王威廉的创作有个不变的清晰主线,就是人跟世界之间的关系。对他来说,写任何题材的作品,触发他的扳机,永远都有一个名为现实的元素,不管是跟草原的关系,还是跟科技的关系,最终还是主体跟世界反复的博弈。

穿过辽阔的草原一直往前走,会走到哪去呢?王威廉如今在科幻的原野纵情狂奔,与时空做着永不疲惫的战斗,他的创作灵感源源不竭,近期他计划再写一本《野未来》2.0,然后把搁置的长篇完成。他坚信文学是对人生最大的抚慰,每个人的人生都处于局限与困顿之中,作家的书写就是要直面这些苦难,只有穿透苦难才能看到希望,那些希望才是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