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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到入心

更新时间:2024-01-05 作者:卢欣来源:广东文坛

“想唔想食糖水啊?”奶奶兴奋地问。

“好啊。”我听了两眼发光,立刻鸡啄米般点头。

厨房里亮起了灯,我跟在奶奶身后,眼巴巴地看着奶奶剥莲子、泡银耳。她打开冰糖罐子,一颗、两颗、三颗……冰糖叮叮咚咚地落在碗里,我的口水已经不争气地流出来。

灰色的砂锅咕嘟咕嘟响着,盖子不断被翻腾的水蒸气顶起。我守在厨房门口,使劲吮吸着香甜的空气,有莲子的味道,还有百合,是不是已经绵软了?奶奶一把拽开我:“唔好偷食啊。”

如果是做红豆沙、绿豆沙,奶奶通常下午就开始泡豆子了。比米粒略大的豆子浸泡在水里,悄无声息地发胀,奶奶不时往碗里看一下,捞起三五个空壳。奶奶是个厨艺高超的人,她喜欢吃好吃的,也会做。家里人说,但凡她亲口尝过的,就能有样学样做起来。做甜品对于她来说轻而易举,到了年节时候,奶奶会给我们做隔水蒸鸡、话梅猪手、卤猪俐,道道都精细,有饭店大厨的水准。

厨房里弥漫的香味越来越浓郁。我站在厨房门口,眼巴巴地等待。还有什么比一碗甜品更能让孩子高兴的呢,奶奶用一个大圆勺伸进锅里搅拌,不回头,对我说:“快,去拿碗!”

我的爷爷是在香港出生的。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告诉我,我们家祖籍广东东莞,他的祖父在香港教书,因为聪明勤勉,很快成了当地有名的教师。后来他成了家,有了几个孩子,孩子长大后,也成为老师,所以小时候家里是开学校的。爷爷的祖父,听起来是很遥远年代的人和事了,但我听得津津有味。爷爷长到十几岁的时候,香港沦陷,一家人为了躲避战乱,四处逃散。爷爷当时一心想着念书,从香港辗转回到东莞,生活了一段时间,又因为战乱失学,只好继续往安全的地方跑。他自己一个人提着行李箱闯荡江湖,历经艰险,终于走到了天高地远的广西县城。爷爷在我眼里一直是很威严的,他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会讲过去的事——都是我闻所未闻的事。我读初中以后开始学英语,爷爷看到我的英语书,很感兴趣,翻开当场朗读起来。我惊呆了,没想到一把年纪的爷爷竟然会说英语,我爸妈都不会呢。

奶奶祖籍佛山南海,也是因为躲避战乱,全家往偏僻的地方逃,奔波辗转,最终也选择了在这座县城落脚。家里以前是开纱厂的,也做布匹生意。安定下来之后,家里开起了鞋店,奶奶每天在店里卖鞋、打算盘。那个时候识字的姑娘不多,会理账的更少,奶奶因此在小城里出了名。多少年后她说起来,仍然是一脸自豪。

我从小就喜欢听爷爷奶奶讲家族故事,有各家婆媳不合的琐事,也有战乱时期的生死别离。我们全家人都爱吃“糖水”,爷爷体型偏胖,奶奶也胖。他们在远离家乡之后,固执地保持了某些过去的生活习惯,不断回忆某些往事,以此产生眷恋。

我对于这座小县城的理解,是从两方面的:一种是我父母亲的节俭,他们永远以填饱肚子为主,买东西要“大件夹抵食”;另一种是来自爷爷奶奶,他们对吃有一种发自本能的讲究,色香味要俱佳,尝一口觉得不好吃的就再也不吃了。爷爷看上的好吃的东西,无论多贵也舍得买,奶奶对于各种复杂的菜式无师自通,只要尝过就能摸索着做出来。在我小的时候,她每天操持着一家十几口人的饭菜,依然菜式丰富,一个星期不会重样。

绿豆沙、红豆沙、番薯糖水、汤圆芝麻糊……奶奶会做的甜品实在太多了,甜度不同,口感也完全不一样。夏天要吃西瓜冰,冬天要吃红枣姜糖水。奶奶能用任何一种水果做甜品,冰糖炖雪梨、糖煮苹果、冰糖川贝杏仁炖橙子……数都数不过来。奶奶说秋天吃冰糖炖雪梨最好,“润肺”。“炖橙子也好,止咳。”我小时候经常咳嗽,一咳嗽就能吃到甜甜的冰糖炖橙。

“番薯糖水有什么功效?”我闲着没事问。

“没有,不过吃了会开心。”奶奶笑着回答。

番薯糖水的食材很简单,只有红薯和糖,但我小时候特别爱吃,并且觉得奶奶做的味道最好,又甜又清爽。的时候,全家人一起吃番薯糖水,一起看电视。奶奶把碗端出来,抬头问:“那个女的怎么死了?”我像献宝似地告诉奶奶电视里演到哪儿了。

我喜欢这样的时刻,在我的年少岁月里,最记得的就是这些平静而又温馨的时刻。我小时候以为只要是甜品,就是好吃的,糖这种东西,放到哪里都好。直到走了许多地方,吃过许多食物,我才发觉,并不是放了糖的东西都好吃,有的可能太浓,有的太淡。甜这种感觉,不只存在于味蕾,还有可能入心。甜到入心,是一种奢侈的境界。

小城的街上有各种各样的“糖水”铺,挂着大大的招牌,写着“广式甜品”,从早到晚人气都旺。店铺里弥漫着热闹的气息,店家忙得脚不沾地。在这种“糖水”铺里,大部分甜品是已经做好了的。奶奶点了两碗花生馅的汤圆,店家手脚麻利地端出来,我们找一张干净的桌子坐下,安安心心地吃,吃完拍拍屁股走人。在店里吃省去了漫长的烹煮过程,还能跟街坊邻居聊天,我和奶奶同样吃得很开心。

爷爷有时高兴了,会说起他小时候的事:每天怀揣几个铜板坐渡轮到对面的香港岛上学。他总是想办法逃票,可以省下钱来买一碗“糖水”。“香港岛”对于我来说真是很遥远的地方,完全想象不出来,只知道当爷爷还是个孩子时,也爱逃学,也爱吃甜的。

我读大学的时候离开家,暑期回家时,爷爷中风偏瘫了。他成天躺在床上,很少下地走动,说动起来一身汗。奶奶经常要哄着他运动,说:“你先下来走一走,绿豆沙很快就好了。”

煮好的绿豆沙颗颗爆开,锅里依然咕嘟着,不停翻滚起泡沫,奶奶揭开盖子,耐心地将浮起的绿豆壳捞起。她不停地搅拌,我站在她身后,突然感觉这一时刻过得飞快——以前明明觉得很漫长。奶奶颤巍巍地打开冰糖罐子,一颗颗把冰糖取出来:“一、二、三……”绿豆沙煮好了,打来锅盖,一股浓郁的绿豆香味飘散。奶奶不让我们动,慢慢地舀出一碗又一碗,放在饭桌上摊凉。

绿豆沙表面慢慢地浮起了一层粘稠的沙沫。吞咽的那一刻,我感觉从舌头到喉咙、胃一起感觉到了妥帖,世界瞬间静止了。“好吃!”我说。奶奶很高兴,仿佛惊讶于自己的宝刀未老。爷爷在床上病了两三年,她整个的也瘦了一圈。

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我自己一个人住在广州的城中村里,经常在漫长的加班后,在回家的路上吃一份甜品。简单的绿豆沙或番薯糖水,品尝着甜滋滋的味道,仿佛回到了从前安详宁静的时光,仿佛想起小时候,家里有爷爷、有奶奶,仿佛听见奶奶笑眯眯地说:“唔好急,慢慢嚟。”熟悉的味道给予我安慰,让我烦躁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十年前,奶奶也去世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跟我一起边追剧边吃“糖水”了。可能在广州的十多年,去得最多的是甜品店。鲜奶炖蛋口感丝滑,椰汁西米露黏糊稠稠,每当遇到很难克服的困难和挫折时,一碗甜品总能给我许多安慰。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发现感觉甜的时间越来越少,那些生命中难以忘怀的愉悦,其实来自于家人的支持,也来自一个人面对苦难时的乐观心态。一个人如果能感受到生活的甜,会更有勇气面对生活中的难,就像港剧里常说的:“你饿唔饿啊,我煮碗面俾你食喇。”

这么多年来,我自己一个人在外地工作,背井离乡,在外生活的时间越长,就越能回想起家乡的好。一个人对待生活的态度,其实也体现在饮食上。我们大都难以抵御大时代的风浪,但总能在食物里找到那一点甜。哪怕生活再苦,人也留恋那点甜;只要有心,再难也能找到那点甜,那一点点甜。

我不止一次地想象,时间倒流到三十年前,我坐在奶奶身边,她给我端来一碗甜品。我专注地吃,她在一旁高兴地看着。她以最朴素的方式告诉我,如何面对生活中的苦与乐。多年以后,我已经淡忘了她的面容,也几乎回想不起她的声音,但我还记得她的手艺,那是不管过去了多少年时光,也能从记忆深处找到的味道。

许多年后,我终于有机会来到了香港。这个时候,距离爷爷去世已经二十年了,距离他所讲述的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了八十多年。在某些地方我似乎找到了熟悉的场景,回想起许多年前,爷爷兴致勃勃地给我讲故事的那些炎热的下午。我有些后悔自己当时心不在焉,故事只听了一半,而且没听懂,心里惦记的还是厨房里咕嘟咕嘟散发的香甜味。

我现在已经是个快四十岁的人了,不像小时候那么爱吃甜的,但偶尔路过甜品店,也会忍不住走进去。桂圆陈皮绿豆沙、杏仁莲子百合……坐在熟悉的广式甜品店里,看到熟悉的甜品名字,我的口水不争气地流下来了。点一份最简单的陈皮绿豆沙,吃到嘴里,不淡也不腻,甜得舒适,甜得让人愉悦,感觉从身体到心灵都妥帖了。就在那样一个时刻,我似乎找到了某种记忆中尘封的情感,在日常的奔波和忙碌中几乎已被遗忘的,所有留恋的、怀念的,跨越了无数时间沉淀下来的爱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