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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淑萍 | 皎皎月光团圆饼

更新时间:2024-01-24 作者:李淑萍来源:广东作家网

1

月色那么柔那么亮,投映在挑水的母亲和我身上。清冽的井水溢满两只木桶,天上高挂的圆月什么时候也落在了桶里?随着桶的摇晃,圆月碎成了几块,晃荡着,像钻石,像星星。不一会儿,又神奇地合成圆的月。我一边扯着吊桶的棕麻绳一边盯着木桶,分分合合的月亮像变戏法,那是一个印在童年的游戏。

月光下的小路高高低低,我高一脚低一脚,睡眼惺忪地,紧跟在挑着一担井水的母亲后面,一前一后往家赶。月亮还没隐去,安详地吐洒着它的清辉。清辉中,母亲背后两股麻花辫左右轻轻甩啊甩,随着两只桶颤悠的节奏。

累了,母亲立一下,指着月亮,对我说:“里面有玉兔!”我看看月亮,又看看母亲。她右手卷起袖口,搭着扁担,皮肤上黄黄的细茸毛一根根清晰可数,像蚕丝。我想抚摸一下,就像月色抚摸我的脸颊。

趁着月色,母亲提前把水缸挑满。今天是八月十五,天擦亮,母亲要带我去镇上赶圩,去买月光饼。

我一点都不困,圆月似乎也不困。它一直陪着我,跟着母亲去挑水,跟着母亲把黄豆装进麻布袋,又跟着母亲走出了家门,向镇上走去。

母亲依然用刚才的竹扁杆挑着担,水桶换成了麻袋,装着黄豆。变的是东西,不变的是弯腰挑担的母亲,还有黏着她赶圩的我。母亲的麻花辫甩得没有先前那么有力,黄豆不重。把黄豆粜出去,换了钱,就可以给我们买月光饼了。

我们上坡,月亮也爬坡。苍老的板栗树静静地立在坡顶,目送着赶圩的村民一个个下坡,过桥,涌向镇上。我们上了龙江桥,月亮也上了桥。天上的月亮又掉进了龙江河里,浅浅的,清清的,随着水草漾呀漾。它慢慢虚弱了,天色亮起来了。

去镇上几里路,实在太远,必须抄近道。小径两旁的禾苗青悠悠的,高高地昂着头,碧黄的禾叶间隐隐约约夹着抽出的黄色的穗花。叶面染着晨霜,泛着银白晶莹的光。我的嘴唇不自觉地舔了一下,仿佛那是月光饼面上的白糖霜。

时和岁稔,欢喜人间。稻田边的野草在这中秋的晨洇湿了,我的小布鞋面也洇湿了。赶圩对一个儿童来说总是极具诱惑力,我们不怕路途遥远,不怕晨霜的冷气,我们喜欢赶圩。今天要买月光饼。

2

长长的圩街,吸引我的地方,往往从烈士碑前往西开启,那是一个个连接不暇的琳琅满目的食品杂货摊。

而从烈士碑往东走,那是爷爷带着弟弟常去的地方,是买卖牲畜的大坪。一笼笼的鸡、鸭、鹅自然而然分成了一条短街;束缚在简易大笼里呼噜噜哼哼哼直叫的土猪,东一条西一条;拴在苦楝树上的水牛,已经有点不耐烦地用肚皮蹭着树桩,甩着尾巴赶蝇子。满地的牛屎猪粪,湿的,新的,又盖上了干的,旧的,一股喷臭。东街这些布景早已在月色中排布、上演。那里显然与八月十五格格不入。

我们赶到圩上,太阳代替月亮登场,暖光尚弱,阴凉袭击长街上的熙来攘往。两边商店的木门页陆陆续续开启,还剩有少数摆卖摊位。母亲走到照相馆门口,把担子撂下肩,挑了个地摊安置。两只麻布袋的口向外卷起,鼓鼓的肚子此时也随主人一样松懈下来,不管不顾坐在被霜打湿的地面。露出了一颗颗锃亮的黄豆,豆子长得滚圆滚圆的,像金子般,眼里放着金光,引诱着顾客游移不定的目光。

晨风的凉意扫过秋天,也拂过我稚嫩的脸。我站在母亲旁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过往每一位前来询价的潜在顾客。虽然知道母亲的黄豆是不愁卖不出去的,又干爽又匀称,品相极佳。我还是忍不住焦灼地盯着正在议价的一位瘦削的大叔,忍着咕咕叫的肚子。瘦大叔没有怎么砍价,就买走了一袋,要磨豆腐过节呢!另一袋也被一位矮大婶抢着要走了。我嗦了一下清鼻水,高兴得直拍手,拖着还在卷收布袋的母亲:“阿妈,我饿了,我要吃糖包。”母亲似乎也饿了,非常赞同我的提议,牵着我的小手开始逛圩。

要买今晚酿豆腐的猪肉,买平时送饭的榄角和咸鱼……这些小孩子暂时是不怎么关心的,我们关心的是有没有买酸甜酸甜的糖梨,还有月光饼。

月光饼,摞满了临时摆放的长长的简易桌面,一张张,一捆捆,小的如钵,大的如盆,雪白雪白,藏在透明的薄膜纸内,像是把天上无数的圆月压扁而成。“阿妈,我想要一个大大的!比月亮还要大!”那一次,我真的得了一个比月亮还大的月光饼,就像昨晚梦见的一样大!桶装的豉油饼,用一根细细的麻丝绳捆着,也要买,要去走亲戚,“买红糖陷的,给姐婆白。明天带你去看姐婆白,好吗?”我抱着两种月饼,蹦起来,像收获了双份快乐。

3

晚上的月亮如期而至,没有被云絮遮挡,笑意盈盈的看着团团围坐矮几的我、弟弟、妹妹和母亲。矮几上,母亲已经摆上了芋头、花生,还有几颗被糖盐水腌制过的糖梨,一口一个,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我赶紧去取来月光饼,摆在月下。月亮娘娘,你也会照在广州,照见父亲了吗?

围种菜园的篱笆木槿花正开的灿烂,她也想来窥探、分享我的月光饼吗?吃饱肚子的黑猪似乎也睡去了,少了黄昏的喧闹。阗静的夜晚此时倒成了虫儿的舞台,唧唧叫着是蟋蟀还是别的什么虫子,纷纷登台为八月十五助兴。母亲教我们背诵儿歌《月光光》,妹妹咿咿呀呀学语。我早就背得滚瓜烂熟:“月光光,照四方,四方芽,好种茶,茶打花,好种瓜……”那是母亲一直给我们唱的摇篮曲。

弟弟心思不在儿歌上,他嘴里嚼着糖梨。妹妹则握着小芋头吮,眼睛盯着我提溜转动,她眼眸里的圆月真亮啊!快七岁了,我还不能上学,我要带妹妹。奶奶要给大叔和二叔娶媳妇,分家了,就没有人带妹妹。没有上学我不会背古诗,后来会背“少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时候,我早已经离别开满木槿花的故乡。

朴素的农妇,我的母亲,打着拍子,一遍遍地和我们背《月光光》。这首儿歌朗朗上口,像悠扬的民歌,又像酸酸甜甜的糖梨,和着月色的韵味。估计母亲和我一样,砸出了不一样的思念的味道,所以一遍遍地吟诵。

月亮里有没有嫦娥有没有吴刚,吴刚是不是在砍桂花树,我完全无暇顾及。我只是想着父亲,想着孤单一人在广州过中秋的父亲,他是不是站在单身宿舍的二楼吃着月饼,仰望明月?

“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我举着月光饼,和月亮比大小。捧在手里,再看看月亮,还是月亮大。再把它举高,月光饼越来越大,月亮变小了;最后把它举到与月亮重合,它真的和月亮一样大了。

月光饼,也被称为穷人月饼,材料极之简单,只是白砂糖与面粉,用面粉摊成薄饼,表面撒些白芝麻烤制而成。由于当时物质缺乏,贫穷人家买不起广式月饼等昂贵的月饼,便以月光饼代替。价格也便宜,不用两元就可以买好几个小月光饼。

我看着月光饼印上象征圆满、平安的吉祥图案,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月光饼上的白糖霜。弟弟见了,吵着要我放下来,他也要舔一口。晚餐的酿豆腐和肥猪肉,虽然过年过节才能吃得上,可是哪有月光饼稀有,这甜甜的美味,把我一年的盼望都嵌在了里面。妹妹拍着手,呀呀叫着,似乎也在为能吃到月光饼而兴奋。弟弟不等我分月光饼,他自己用力掰了一大块跑开了。他又去找爷爷,只要跟着爷爷,美味可口的少不了他的份。爷爷可能早就买了个大大的月光饼藏在房间等着他呢。

我一小块一小块地掰着舔,和妹妹一样小心翼翼地吃。入口慢慢溶化,味道似云片糕。“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我们当然不懂苏东坡的月饼什么味道。一元五角一个大饼,可不是时时能吃到。我吃着月光饼,一大早赶了几里路卖黄豆的疲倦,早就一扫而光,只剩下又香又脆又甜的味道。

父亲吃不到月光饼。中秋节他照例不能返乡探亲,要到过年才能回乡团聚呢。在广州吃的月饼是五仁饼,油腻腻的,肥肥胖胖的,黏黏糊糊的。我知道那更甜,可是我宁愿吃月光饼。不仅仅因为它是我陪妈妈卖黄豆换来的,更是因为它像皎皎的圆月。客家人称月亮为“月光”,因“月光饼”形似月亮,故有此名。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诗,和月光一起,沐浴着我们,使我们沉醉在清幽旷远的梦乡。

4

节下,照规矩要去各家走亲戚。八月十六,早早吃过早饭,母亲要带我去遥远的姐婆白(客家话,外婆的母亲)家。母亲又用那根扁担,挑着放有豉油饼、月光饼、油豆腐和花生的格箩里,向更偏僻的流石村走去。

兵分几路。姨妈带着表哥从走马塘出发。走到镇上的路口,我们刚好遇上。两三个小时的路程,在小孩的眼中那是比蜀道还难的远方。因为有豉油饼的诱惑,我和表哥一路说笑,路程仿佛变短。那是为数不多的走亲戚的印记。趟过几条溪流,转过数座山,赶在吃午饭前到达枫木屋。

比我们大五六岁的小舅,则用自行车载着姐婆(客家话:外婆)从上屋出发,比我们更早赶到。姐婆已经不能走远路。她因为上阁楼取粮食脚踩空了梯子,直接摔成了现在九十度的腰。可怜我的姐婆!她躬身90度面对土地,打我记事起,我就没怎么看清她沧桑的脸。

姐婆还坚持带着我们去看望她的母亲。就像我的母亲总是要去看望姐婆一样。节前,母亲照例带着我去姐婆家送饼和猪肉。姐婆并没有收下我们的豉油饼,还多给了两个小月光饼。在小小的饼里,倾注着姐婆对母亲的体谅和爱意。如今,母亲又挑着那一桶豉油饼送给她的姐婆。

豉油饼就是现在的广式月饼,有五仁的,也有红糖陷的。四个一桶,用红纸包着,一条麻绳捆着。这桶饼,比月光饼高端,价格自然贵些,2元多一桶。软绵甜腻,最适合送给老人。

月亮爬上高大阴森的老围屋顶,直视胆战心惊的我。此时我的忐忑,就像白天走进阴暗的蘑菇房一样。虽然我知道伯爷会给母亲带回可口美味的蘑菇,和山上采的一样甜。但小时候对于黑暗,和看见路边的坟墓一样让人可怕。这时,表弟表妹们拿了白天玩耍的乒乓球过来,继续月下玩耍,像小狗,在屋前的晒谷场追着乒乓球跑。

月圆,人圆。五谷丰登,秋实不负农忙。大人们,在院子里摆放方桌,围坐喝着绿茶,聊聊家常。一边赏月,一边享受团圆之乐。我看着母亲,母亲看着姐婆,姐婆看着她的母亲,四代人在月下欢聚一堂,就像圆月一般。“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年年相似的月亮毫无偏私地把光华洒向每一户人家。

小孩玩累了,一窝蜂涌到姐婆白跟前,吵着吃豉油饼。那个时候,绝对达不到一人一饼的奢侈。只见身材高大的姐婆白蹒跚着小脚,拿出刀把一个豉油饼慢慢地分成数小块。姐婆白的银发在月下发着光,是那样的安详。切完,她叫一声:“猴儿们,吃吧!”底下的猴儿不等话音落下,早已经伸手去抢食,像馋猫一样。我捧着一小块,舍不得一口吃完,意犹未尽,把黏糊糊的手舔了又舔。

靠近古井,打一瓢水,争着洗手。井里投进了几个小脑袋的影子,还有圆圆的月亮,哈哈,大家一起分吃井里的月光饼。

“少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月亮给一群山区儿童上了最好的一课,关于诗,也关于团圆。

5

多少年了,月光饼的味道一直萦绕脑际。想起这三个字,我不自觉地会条件反射舔着嘴唇。可惜我自打9岁离开故乡,再也没有看过故乡八月十五的圆月,自然没有尝过故乡的月光饼了。

去年, 父母第一次留在老家过八月十五,他们似乎也为了追忆过往的乡愁。因为各种原因,我们三姐弟留在广州过节。老弟掌勺,妹妹带着侄女和女儿打下手。当月亮慢慢爬上窗外的时候,八个大菜满满当当铺满了不大的桌面。以往,厨房是母亲的阵地,不知不觉,老弟长大了,已过不惑之年,站在了母亲的阵地。

大家酒过三巡,嗦着鲜香美味的田螺,和母亲聊视频。屏幕上,飘来一阵阵家乡的味道,儿时的月光饼又摆在了月色下的餐桌上。我嘴里不觉已经有了丝丝的甜味,继而引发童年的追忆,回味着故乡往事。

老弟突然鼻子一酸,喊了一声:“真怀念阿公(客家话,爷爷)给我吃的月光饼啊。”

“八月十五还没拜完月亮,你就跑去找阿公。我就知道他肯定给你买了不少月光饼!”

老弟是阿公的长孙,一天到晚像鼻涕虫一样粘着阿公。阿公去掌牛,他牵着牛绳。阿公煮猪食、喂猪,他扯着阿公的裤腿从厨房跟到猪栏。他在教室上学前班,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看见阿公赶圩经过,便飞奔出来跟随而去。阿公少不了给他买平时难得解馋的糖包、碱水粽、雪条或糖梨。每天傍晚饿了累了,小孩都是哭着叫妈妈,他放肆地叫着“阿公啊——阿公啊——”,声音无比凄厉。阿公耐性极好,也不哄他也不驱赶他。喂完猪,停当了,给他拌一碗红糖饭。泪痕还没干呢,他抽着鼻涕吃着甜甜的饭,眼睛笑眯成了一颗月牙!

日落月出,我在自己家的厨房烧水,给妹妹洗澡,等待母亲归田,给我们煮饭。听到老弟每晚的“阿公奏鸣曲”,我又好气又好笑。老弟是阿公的宝贝疙瘩,阿公是老弟的护佑者。父亲常年不在身边,阿公就是老弟的依赖。

当一个圆月之夜,阿公撒手人寰,老弟的天仿佛也塌了。世界上最疼他的那个人走了,他再也吃不到阿公买的月光饼。

客家人有个习俗,中秋节要祭奠先人,慎终追远。弟弟一声长叹,为阿公点上一支烟,献上一个月饼,叫一声“阿公啊——”声音让圆月颤悠。

“月是故乡明,人是家乡亲”。从古至今,中秋节都是团圆的象征,寄托着浓浓的家国情怀。月光饼,既是中秋的舌尖诱惑,更是数千年文化的传承;是美食,亦是乡愁。

父母今年终究不能久居老家。对乡村的诸多礼数的不习惯和就医的不便,迫使他们返穗。我于中秋返乡的计划又破灭,吃不到月光饼了。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回到故乡,再吃一次故乡的月光饼?

有时,就像故乡,再近,好像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