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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琼 |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柔软而温情的故乡

更新时间:2024-05-29 作者:郑小琼来源:《长城》

少年时,偶然读到苏轼《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一诗,“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沉缅于“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这句。故乡嘉陵江的沙洲上秋冬之季多鸿雁,我喜欢在有雾的时候,听鸿雁的鸣叫,四周寂静,惟有雁声破雾而来。最近却喜欢“走马还寻去岁村”,可能总是怀念嘉陵江畔的春景和故人的缘故,故乡的人、事、景不断涌上心头,特别是故乡在日益变化中,旧时的人离乡了,旧时的景也变了,比如江中的沙洲彻底消失了,那里的芭茅丛、柑子树、桑树都不见了,河滩的鹅卵石、细软的流沙已被挖走,搬罾到龙门的渡船越来越少,搬罾溪的老石桥荒弃了。想起故人故乡故景,突然想写几个关于它们的小说。这些小说的题目化用的便是苏轼的这首诗。这些天网上在讨论“县城文学”,像我这样出生于66万个最普通村庄之一的女孩,县城于我遥不可及,4万多个乡镇中那个最普通的搬罾镇那时是我怀揣的梦想,坐渡船去大些的龙门古镇是更高一层的向往。现在回看,那个看起来破旧、甚至终日雾蒙蒙的乡村是中国最有生机的地方,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柔软而温情的故乡。

故乡的人与事、景与物都散发着一种难得的静谧,最不被人关注的地方往往有一种让内心安宁的力量。那里保留着流传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它深深融入到了人们的血脉里,一种内省的蓬勃的生命力支撑起乡村的自有秩序。为写《女工记》,我走过很多村落,湖南的、江西的、湖北的、河南的、贵州的……见识了许多很有意思的事情,比如,傻子喂牛放羊,哑者放鸭牧鹅,瞎子算命,身材矮小不能干重活的,多做些技术活。一个湖南的乡村老人说,老天得给这些人留一门轻松的活计让他们活下去。这是早些年的事,现在这个说法已经不确切了,喂牛放牛、放鸭牧鹅已不能让他们生存。但那个老人的话影响我极深,我努力关注着乡间弱小者的生存状态,《东风未入门》关注乡村算命瞎子的生活;《事如秋雨来》关注乡村的留守老人;《红颜不可温》写乡村留守少女的成长;《落日故人远》写了哑巴、傻子和脑子有问题的摆渡少女的日常。他们是乡村的少数者,他们的处境是无声者的处境。当下的中国乡村日益与主流叙事疏离,许多乡村人就像小说中的人物,在孤独的状态中生存着,我们无法理解他们的孤独。哑巴、傻子、脑子有问题的少女曾是我们童年的朋友,现在却被周围的人排斥。他们渴望交流,同病相怜的他们选择了相互倾听。当一个傻子与一个哑巴交流时,两个人谁也没有听懂对方,谁也无法走进对方的内心。正如同我们在现实中的处境,我们身在异乡,逐渐失去与乡情、故土、故人的情缘,却并未完全融入城市,成为另外一种意义上孤独者,实际上与小说中背井离乡的梅老板无异。

多年前,我读阿多尼斯的诗歌,“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许多年后,我才真正理解一棵树的孤独,就像小说中哑巴理解破庙中那尊破败菩萨像的孤独。在乡村,有太多的人像哑巴一样,有太多的话要说,却无法说出声,说出后,又会有哪个去真正地倾听呢。

也许,一个孤独的人倾听另一个孤独的人说话,不必在意对方说了些什么,也不必在意自己听懂了多少,他们之间只需要彼此倾听,平等地倾听,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