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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存波:扫落叶

更新时间:2025-05-06 作者:邓存波来源:广东文坛

自从在乡下建了一幢小楼,母亲就再也不想到城里来了。

楼虽然不大,但有一个庭院,庭院里种了不少花草树木,桂花树、小黄金树、鹅肾树、米兰、九里香、木冬瓜、使君子等等,尤其是庭院周围那三棵父亲二十六年前种的龙眼树和九棵并排在一起的柚子树,母亲更是疼爱有加。

母亲不想住城市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时时惦记着以上这些自栽的“风景”。其实,这些并不名贵的花木,在我们住的小区里到处都有。但有一个缺憾,就是人生活在这样的小区里,你只能享受,“只能看,不能动”。比如,母亲看到满地的落叶,手痒痒的想去扫它捡它,但人家有专门的清洁工,一大早就有人把昨晚的落叶打扫干净了。母亲因此曾抱怨说,老人家住在小区里,像一个多余之人,一天到晚窝在一套房子里。

乡下的庭院完全属于自己,母亲把它当自留地,想种菜就种菜,想浇水就拉水管,开水闸。想扫落叶,就大清早起床,沐着晨风轻露,伴着鸟语花香,“沙,沙,沙”地享受着扫落叶的快感。对落叶的感受,母亲不懂诗词,不懂什么叫“触景生情”,更生不出“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翻飞未肯下,犹言惜故林。”的无限感慨。所以,母亲对落叶的理解,只是觉得,这树叶也真奇怪了,天天的落,天天的扫,越扫落得越多。看着满树的绿叶,母亲反倒激动不己:“落吧,落下旧的,长出新的。别让我闲着就行!”这就是当下母亲认为最幸福的老年生活图景。

看着母亲在晨曦里蹒跚的背影,看到母亲使用竹耙耙残叶的动作,看见母亲蹲下来捡枯叶的敏捷,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母亲虽然已八十八岁高龄,但她一点都不像是一片将要凋零的黄叶。我倒是不断地想起我的童年,母亲年轻时,为了生活,为了家庭,曾经为了一片落叶,一片摇晃在凄风苦雨中的孤叶,苦苦地挣扎拼命,依靠着扫番薯和桉树的落叶渡难关的艰苦岁月来。

每年的十月前后,家乡的坡地上,秋季番薯地又有番薯叶捡了。这个时候,早晨的田野有霜出现啦,番薯叶不经霜冻的,每天都有一批绿色的叶子被冻坏了。受冻的番薯叶不几天就会变黄,枯萎了,干燥了。有些被寒风一吹,唰唰唰地落在番薯畦上,或滚落在番薯沟底下。有一部分没有掉落的,就陈杂在番薯藤上搁着。在那个年代,食物相当匮乏,生活一度变得十分艰难,番薯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不说番薯了,连一根番薯苗都不敢偷回家当菜充饥。只有落在薯畦下的枯叶才是“多余之物”,没有人去理会它。母亲是一个极会生活的人。父亲长年在外地工作,五个子女让母亲一个人带着,一边要天天出勤参加生产队繁忙的劳动,一边还要回家打理家务,照顾孩子,生活之艰辛可见一斑。但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无论如何的贫穷,都不致于揭不开锅的地步。在关键的时刻,母亲总会生出方法渡过难关。

母亲想到养猪。只有养猪,才能充分地利用没人要的番薯枯叶。母亲发现,既然番薯和番薯叶都可以晒干了当粮食,那一脉脉自然晒干的番薯叶不也是可以食用的粮食吗?母亲想到了其中的道理,就悄悄地跑到番薯地里捡番薯叶,一袋袋地扛回家来,然后捣碎了放进铁锅里猛火煮。煮熟之后,母亲倒到猪槽里,放一点生盐,抓几把父亲捎回来的“统糠”,几头猪围着抢着,“叭,叭,叭”地大口啃吃起来。这就是最好的饲料。这下子可乐坏了母亲:“以后不用去摘‘日本草’了,几十亩的生产队番薯地,全部落叶都是我们的了,再也不用愁没东西喂猪啦!”

从此以后,我每天放学回家,就拎着一个小麻袋,一把小耙,自个儿来到生产队的番薯地里,扫或捡着一片片番薯的枯叶。那时候,我的个子并不高,蹲在番薯地里,就好像潜在一片海水中一样,站在田头是见不着我的人影的。母亲总是要干完生产队的活之后,才会来到番薯地里找我:“波仔,你在哪呢,妈妈过来帮你了!”母亲只看到放在田头的麻袋,就是发现不了我的影子,只有我听到母亲叫我了,站起身后,母亲才说,藏得这么深,人家拿走你的麻袋你都不知道。

母亲干什么活都急急火火的。你看,一到番薯地里,弯下身子,一手拿一个小袋,一手当竹耙,“沙,沙,沙”闪电一般,来来回回地耙,来来回回地捡,没几下小袋子就鼓起来了。“做什么事情都要动脑筋,想方法,扫番薯叶不能用竹耙,就只能以手当耙,先捣一下番薯藤,再轻轻地掀开它,不能用力过大,不然会伤了番薯藤,生产队叫我们赔番薯,我们可赔不起!”母亲一边捡着番薯的枯叶,一边不停地教我本领。

有一回,还是我独自一人,来到一片长势喜人的番薯地里捡落叶。捡了约一个小时吧,小麻袋也涨得差不多了,准备起身回家。这时候走过来生产队的李队长,他问我,在番薯地里干什么?偷番薯吗?我说,不是!是来捡番薯叶的。他还是听不明白。我只好把装得满满的番薯残叶倒出来。他在里面抓来抓去,什么也没找到之后,才说:“捡这个干什么,拿回去当柴火吗?”我说,拿回去喂猪的。队长听后,莫名地笑了一笑,走了。我重新装好袋,才欢天喜地扛着我的“战利品”回家了。

那时啊,总觉得只有母亲才可以让生活低头。也只有母亲才可以让枯叶变废为宝!



落叶本为伤感之物,历来为诗人词家所吟叹,每每念及如此孤零落寞至极的诗句,无不让人生发时光易逝,人生易老的悲观情绪。可是,在母亲眼中,落叶非但不觉得伤心难过,反而日盼夜盼,渴望不已:“今晚的桉树林里,总该有落叶了吧!这么大的秋风,塘仔那一片桉树林,有好几天不到那里耙叶了,明天得趁早过去,晚了怕别人抢了头!”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落在地上的桉树叶就是钱哪!一斤桉叶可以卖三两分钱,一天若能耙一百几十斤,就有三五块钱的收入了,这个数字,在当时算是很可观的了。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们村建有两个蒸桉树叶的蒸罐,一个在白目塘旁边,一个在兆塘旁边,都是选择有水有桉树林的地方。蒸油罐很大,都是用红砖和水泥砌成的,上面一个大大的铁盖。蒸油的过程是:三五个汉子,首先把收购来的桉树叶放进这个巨型罐里,要不断地在上面踩踏,尽量结实。装完桉树叶后,安排一个人在罐的底部灶门添柴叶烧火。柴火也全是刚蒸过油的桉树叶。一直烧至罐顶冒出白烟了,就把蒸盖盖上。罐盖上面有一条油管,一直延伸到离蒸罐几米远的地方。有一个胶箱,就是专门盛从罐里蒸出来的桉油的。我就曾经被大人们拉着帮他们看守这个油箱一两个小时。这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那边不停地加柴火,这边不停地出油,“哗,哗,哗”一股股像泉眼一般的油,不断地流淌着,多么令人兴奋。

那时,能赚钱的门路不多。几条村子,几百号人,几片桉树林。大家天天扫,不停地耙。一个地方,一天起码重复三两次,树上哪有这么多落叶呢?以致于把林子耙得可谓一尘不染,那干净的程度,不亚于现在城市里的小区。为了能抢到头一回,每到放学回家,赶紧放下书包,挑起两个竹篮,扛一把竹耙,邀上三五位同龄,或随着母亲,直奔桉树林去了。一片片的桉树落叶,零零散散地飘落在干干净净的桉树林里,连掉落的声音都能听得到。实在没有落叶可耙了,母亲叫我停下来休息一会。我呢,放下竹耙,呆呆地望着疏疏朗朗的树顶,阳光照着的叶子,闪烁着绿光。“这么绿的叶子,何时才会变成金黄,何时才能落下来啊?”

母亲自从城市回到农村之后,每天都忙着清洁落叶,却不见抱怨过落叶。天天乐呵呵的。有一次,天正刮着风,下着雨,老母亲仍坚持到院子里清洁落叶。一片片伤了水的柚子树叶落下来,砸在了母亲的身上。老人家一点都不厌烦。抖落,捡起,放进垃圾桶里。“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司空曙诗句)。母亲啊,您乐观的资本是什么呢?我告诉母亲,今已非昔,以后不要管那些落叶了。今天扫了,明天还会照样落下来,您能把它们扫完吗?母亲却说,为什么要扫完它,我就喜欢它天天落,让我天天有事干,天天有事忙。人老了,就是一片将落的叶子,就算是一片落叶,我也要落得有姿有势,不让你们看了伤心!

呵呵,母亲对落叶的感悟比我深刻多了。母亲认为,一切自然之物,来去自有其道,顺其自然,这才是幸福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