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标题

内容

首页 > 粤评粤好 > 观点·争鸣

陈诗哥 | 《童话边城》:一种平凡的童话生活

更新时间:2025-05-09 作者:陈诗哥来源:文艺报

我其实没有把《童话边城》的写作当作主题写作。因为不管哪种类型的文学作品,首先是文学,然后才是别的什么类型,文学是文学作品的第一要求。

不过,虽然我没有把《童话边城》当作主题写作,但它依然在主题写作的范畴里。主题写作并不只限定于革命历史题材、红色题材、脱贫攻坚题材等,否则,主题写作必然会被窄化,主题写作应有更开阔的文学空间。然而,摆在我面前的难题是:《童话边城》是一部童话作品,却有现实的背景,而童话一般被认为是幻想文学,因此,如何把现实背景与童话元素相结合,思索“童话”与“边城”是什么关系,有何含义,便成了我的写作之难。

最初接触到“童话边城”,是在2021年《十月少年文学》一个关于新疆阿勒泰市布尔津县的征文大赛里。布尔津县位于新疆准噶尔盆地北缘,阿尔泰山脉南麓,东部与蒙古国交界,西北部与俄罗斯、哈萨克斯坦接壤,素有“童话边城”之称。当时,我一下子被这个词组吸引了,觉得“童话”和“边城”有一种迷人的张力关系:边城虽然是边地,却往往是多元民族、多元种族、多元文化的交融之地,也是人文与自然的交融之地,这里的日子清澈、澄明、欢乐、热情,这正是童话的应有之义。而这,正好延续了我一直以来对童话的追问:童话在什么层面是真的?如何才能过一种平凡的真实的童话生活?也就是说,“童话边城”不仅是写作的背景,更是写作的主题。

于是,我匆匆地、同时也是满怀热情地,写下了一个一万字的短篇作品。一年后重读,我却发现了问题:这个作品是想象出来的,缺乏新疆的生活质感和新疆文化的调性。这是个要命的问题,大概也是主题写作常见的问题。

2022年夏天,带着这个问题,应新疆图木舒克市文化馆的邀请,我第二次赴新疆采风,重新感受新疆的气息,很可惜,在半路上因故折返。2024年,我去了新疆四次,从南疆走到北疆,参加文化润疆活动:进学校,进图书馆,访问援疆干部,走进新疆孩子的家……才得以真切地体验到新疆人民的生活风情:不仅仅是馕,不仅仅是拌面,不仅仅是手抓饭,不仅仅是楚尔,也不仅仅是呼麦,还有新疆特别的、有趣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尤其是后者,彰显了边地人们诗性的童话思维。然后,我意识到,不仅是布尔津,也不仅是阿勒泰,甚至整个新疆,都是一座童话边城。新疆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童话宝库,三大少数民族史诗,新疆就占了两部:蒙古族史诗《江格尔》和柯尔克孜族史诗《玛纳斯》,还有数不清的民间传说。新疆作家刘亮程、李娟和已经去世的陕西作家红柯的新疆题材作品,都有很浓郁的童话性。

在新疆各地行走,我思索着、感受着童话边城的含义。

由于种种原因,边城确实容易成为多元文化的交汇之地。如果着眼于整个亚洲乃至欧亚大陆等更大的地理范围的话,我们就会发现,边地不但没有处于文化的边缘,相反却是文化交流的重要枢纽和桥梁,成为文化的一个中心。最著名的例子,要数新疆的库车。库车就是古代的龟兹。关于龟兹,季羡林先生有一个广为流传的评价:“龟兹是古印度、希腊—罗马、波斯、汉唐文明在世界上唯一的交汇地方。”无独有偶,英国历史学家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曾被问及如果有来生,会选择出生在哪里,他回答说:“我愿意出生在新疆那个多民族、多种文化交汇的库车地区(龟兹)。”他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龟兹是东西方来往的商队和使节交汇的节点,从长安到龟兹与从拜占庭到龟兹的距离基本相同。多元的民族,多元的文化,多姿多彩的风情和形形色色的语言,荟萃于此,积淀陶融,形成灿烂夺目的边地文化,这是世界范围内人类文化遗产积淀最丰厚的宝库之一。在《童话边城》里,那座边境小城阿布,正是这样的一座融多元民族、多元种族、多元文化、多姿多彩的风情于一体的城市,人们(不仅仅是人,更包括所有的生灵)在小城内外相亲相爱,相互扶持,虽有这样那样的小问题但总能相互体谅,过着一种平凡的幸福的童话般的生活。

我为这样的生活找到了一个重要的依据:边地人们的思维有一种天然的浪漫主义特征,或者说诗性思维的特征,这正是童话的思维特征。在《童话边城》里,主人公熊、马鹿和貂熊,是以图瓦人的身份出现的。图瓦人被认为是我国蒙古族的一个分支,主要居住在新疆布尔津县的禾木村、喀纳斯村和哈巴河县的白哈巴村里,现有2000多人,有“林中百姓”之称。图瓦人迄今葆有着信奉万物有灵的习俗,他们认为天地、河湖、森林、山脉、野生动物乃至一条道路,皆需要敬拜,因此,他们每年都要举行敖包节:祭山、祭水、祭天、祭树、祭鱼,等等。以现在的观点看,这固然有些神秘主义的色彩。因此,我给这些图瓦人增加一个平实的身份:护林人,试图使现代式工作和古老习俗之间维持某种平衡。这些原始习俗和现代式工作背后,隐藏着一种万事万物彼此尊重、彼此欣赏、彼此成就的自然观和人文观。

不过,尽管边地有如此美好的诗性的童话愿景,但我不能忽略,长久以来,边地其实是一块纯粹的生存之地,这是现实。这里裸露的高山大岩、草原大漠、森林雪域与在这里生活的豪爽简单的人群,有一种对应关系。大家似乎都回归到了一种原始的单纯与简洁,无论是艰辛、操劳、苦难还是幸福、欢乐、兴奋,都以真实的面目映入我们的眼帘。我记得在阿来的小说《尘埃落定》里,即使是仇杀,也要让被杀的对方或其子孙看清自己的面孔,以免将来找不到报仇的对象。熊育群也有一篇散文《怒江的方式》,描述怒江一个人家里,几个人各有各的信仰,但他们能和平相处,相亲相爱,我觉得这简直是人类生活的典范。可以说,边地文学让我们走入了一个清澈澄明的世界,我们在这里所见所闻所感受到的,比当下我们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还要清晰可感,还要亲切可触。我想:这样的文学空间,如果投射在儿童文学尤其童话里,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我认为,会是一个善良、勇敢、正直、有担当的世界。在《童话边城》里,我希望能写出熊的善良勇敢、马鹿的克制内敛、獾大婶的热情欢乐、鸟儿的纯真、驴大叔的敬业、紫貂奶奶的爱心、野马先生的趣味、雪兔的沉静、貘大妈的朴实……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向往美好自由的生活。不过,我认为,这美好自由的生活首先是在建立在他们自身美好的品质之上。与其问什么是美好的童话生活,不如问美好的童话生活需要我们怎样的品质。

还会是一个丰富多样的世界。在书里,我写了80多种新疆动物,也写了50多种新疆植物,因此我阅读了大量新疆动植物的资料。一方面,我以此表达新疆极其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另一方面,我希望以动物植物来写人,写出新疆人民的善良、包容、爽朗、热情和美好。这样的世界,其实是一个充满爱的世界。归根到底,童话因爱而可能。

还会是一个诗性的童话世界。边地人们有天然的诗性思维,他们的语言当然也是诗性的语言。这样的语言,在阿来、刘亮程、李娟、迟子建等边地作家的作品里,处处皆是。在新疆行走期间,我了解到新疆各族有趣的谚语,我尤其喜欢哈萨克族的这句谚语:“如果在太阳落山时放走客人,那跳到水里也洗不清这个耻辱。”还有比这更热情的语言吗?它简直比诗还要美,却是真实的!于是,这句话就成了《童话边城》上篇的主要内容之一:熊来到边境小城,人们想尽办法请他留下来做客。

还会是一个包容的世界。现实世界是一个可爱的、美好的同时也是充满缺点的世界,并非每个人都高大、英俊、美丽、勇敢、聪明,相反,很多人矮小、丑陋、愚昧、懦弱,即使如此,依然有他们的可爱之处。在《童话边城》里,我设置了像狐狸先生、骆驼先生、驴大叔这些普通人物,他们没有那种主角光环,但他们也有过上童话生活的权利。狐狸先生是一个不太光彩的角色,他是一个偷鸡贼,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家伙。可是,他之所以偷鸡,是因为要活下去,他是一个野生动物,偷鸡是他的本能。在童话《了不起的狐狸爸爸》里,罗尔德·达尔先生便是这样替狐狸辩护的。可是,鸡是多么无辜。所以,在故事里我让狐狸先生得到了报应,他的腿被夹子夹断了,从而失去了偷鸡的能力。那么,残废了的狐狸先生该如何生存下去?我请这座边境小城收留了他。可是我又觉得,进了城的狐狸先生不能跟鸡失去联系,但他无论如何不能再偷鸡了,所以,我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让他做鸡毛毽,供孩子们游戏,他也因此有了生计。

也许,在主题写作里,《童话边城》不是很典型。也许,在DeepSeek风靡世界、大振国人信心的背景下,以下的思考显得并不合时宜,但我认为很有必要:在这个科技发达并日益影响人类生活的世界里,我们需要一种更加健康的人文精神和生态环境,以便成为真正的现代人。这不仅是这个时代的重要主题,也是所有时代的重要主题。也许,我们早已判定童话只是一种幻想,但修复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本色,恢复生命的本来面目,探索童话在什么层面是真的、如何才能过一种平凡的童话生活,才是人类永恒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