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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凤莲 | 从鄞珊散文实绩的跃变谈非虚构写作的意义
更新时间:2025-06-03 来源:广东文艺评论
人与人的关联,人与写作的约定,人与生活的联接,在多元驳杂的时态下,很多的世相似乎有着无由说起的动因。
认识鄞珊,是在十年前的一个画展上。十年过去了,在不经意间我自动地关注起鄞珊的作品,她发表在国内多家主要刊物上的散文,作品不一样的气质与格调吸引了我。在大量报纸副刊式的散文的招摇中,鄞珊的作品无疑很有个性且并不多见,笔触少有的穿透力,诚恳加耐心,描摹的内功精准,我恍记起她还是个画家,在画界有自身造诣有自我建树办过多种个人画展的身份分明的画家。
如今,作为一个一级作家,这双重身份的加持,对于评论她的作品,也有着一个相互成全的镜像效应。
文学与绘画,作为艺术的两翼,互相滋养、渗透、反哺,双向助推。我们总说艺术是相通的,这个在鄞珊的创作中有着最好的体现。有些梦想是需要自己捍卫的。鄞珊自况工作三十多年,很多事情都变了,而保持善良、继续善良的初心没有变。这番话很是触动我。我想起帕拉西奥的畅销小说《奇迹男孩》中写道:如果要从正确与善良中作出选择,请选择善良。
我相信鄞珊深得其中真谛,绘画与文学创作都是人的内在的外化,有才华、学养、品质的驱动力,才能达到一定的状态与高度。正是认同与认知在同一个层面,才没有共识的隔阂,彼此的交流甚至是相互的知解,才通达起来,才有了这篇文章的发散思考。
一、叙事文本的自我建构
散文这种文体发展到今天,似乎都在等着来自方方面面尝试的更新与重建,注入新的鲜活的生气,注入新的弹性与活力,拓展与拓宽也似乎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使命。人们孜孜不倦地去探寻研究、解剖众生,其实都希望能掌握开启自我实现的大门,即便仅仅是一个预言。
鄞珊作品的一个整体面貌,那就是长久地凝视现实生活,赋予普通营生以尊严。
鄞珊写作选取的非虚构的路径,貌似如实取材,实际上,要把鸡零狗碎的日常和驳杂陆离的记忆,呈现得更立体 、清晰、惟妙惟肖,背后使劲的一定是用心、专心和匠心。
在集中阅读了鄞珊最近出版的几本代表性文集后,无论是波瓦还是克尔凯郭尔的看法,都能在她的作品领略到真实的感受。
有立愿的创作,而不是单一地记录和书写一下个人的所见所感,更重要的区分,就是通过创作而生成的文学,在于让某种对生存的思考、探寻或者焦虑得到呈现,触碰到生活以及内心的真相,这是鄞珊散文写作的内驱力和所具有的张力的源头。
首先想到的例证,就是鄞珊《鼠慌》一文,我是在刊物上读到的,印象颇深,写的是自己与老鼠的博弈,一个是生存的有光的一面,一个同样是生存,却是阴森晦暗的一面,谁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这是一篇超出了散文文体所能承载的喻指,其阅读张力让我大为惊讶,尤其鄞珊是位女作家,很少有涉及生存真相的文字,更少有朝向更广大视域的突围,这是一种把写作立意深入到何种程度的用心,下笔时才能如此的开合大气,直逼现实。想来鄞珊对此既有悟觉也有寄愿。
鄞珊面对着笔下汹涌而来的生活与经历,以及附着在日子周围琐碎繁杂的零碎,都被她耐心的、柔韧的、不服输的心劲,超常地一篇一篇地写了出来,没有被零碎击倒,也没有被繁杂吓退,而是一直稳着书写的功力,直抵日常的真相,这是我在《流水对账》一文时,所受的最大的触动。如此工笔细描,不由分说的记录,抵达的尽头却是对人生有意义还是没意义的追问,对人生是踏实还是虚无的寻索,震耳欲聋。
《大地幻影》一书,鄞珊再次将她捕捉生活的那张大网,撒向漫天漫地的记忆和经历中,原有的特色气韵再次上扬,每一辑都极尽她俯地仰天的姿态,面对生活,直面思考与追问。大地之上,微尘星光,时间往返,人生的轴线,思想所能抵达的轴线,无论高蹈或者低微,都不外如斯,“我的文字网兜能捕捉住某些过往,然后用我们的灵思与大地相连;共同仰望、述说着世人通俗的故事,我终于发现自己变成那些故事的背景,与读者一同凝视着故事里的他们。”
读着书中琐碎嘈切的人生,苍桑甚至是苍凉感就会漫溢出来,幻影般地悬浮在视线之中,挥之不去,这就是我们能共情的活着的经历或阅历。毕竟我们生长生存在同一个时间段中,环境时势掀动的不外是大同小异的过往。
值得称道的是,鄞珊用她惯用线条造型写意的笔墨,转为文字的用心,在作品里留下了一个不仅是属于她的个人印记,也是属于一代人的印记,跟随着一个时代的列车,相互奔跑竞夺的一代人的文学记录。
生活没有戛然而止,更多的人生仍然在继续,如同文学的书写在继续,又一代人的创作,又一代人的散文作品,也许同样会被时风势雨皴染涂抹出不同的基调与取向,一如鄞珊散文的卓然不同、赫然而立。这既是茫无边际的代际生存的真相,这也是鄞珊笔力所至而留下的这个时段难能可贵的收获。
生活与阅历,甚至际遇与命运,都在或多或少地滋养着书写的根脉,而自觉的思考与探索者,自觉的历炼者,则可以将树木向上生长的枝条伸展向广袤的天空,与日月流年对话。想必鄞珊正是这样自律与坚守的。
二、跨界带来的合力效应
潮汕文化底蕴深厚,其影响对潮籍人深远且形色兼具。
鄞珊在这样的文化氛围里浸泡着,乡风民俗的启悟与引导,形塑了她不一样的生命底色,也是创作底色,就像一个人慧根与灵性的源头,追根溯源,自有说法。
鄞珊画家与作家的身份融汇打通,在文字里穿织,经纬必然比寻常的绵密、奇异。这种跨界跨出了力度,不是单一地抒情、感叹,而是不动声色地以营造日常叙事的真切感、画面感取胜。这种跨界也跨出了高度,文章的切入点、支撑点独出心裁,呈现出捕获、思考生活的功力和驾驭非虚构题材的能力。
鄞珊不作简单的移植,她自出机杼,也是颇有策略地让叙述的主体对象自我表达、自发抒情,仿佛她仅仅是个记录者,貌似没有深度介入,实质在这种客观而冷静的叙事里,也展示了她的散文的厚度与力度的所在。她的散文潜游进俗常烟火里,一路的溯源而上、顺流而下,旋游在她曾经生活亲历过的场景故地、物事人情,棌收着、捕捉着、描摹着,工笔一般地怀着温情暖意,怀着耐心与用心。或者一转身,又想落天外,滑步在她所触碰到的联想的空间物象里。
新出版的《大地幻影》,鄞珊的目光凝眸的焦点已经跃过日常,历炼过世事纷纭的她,浮游到她眼前笔端的人生,不再是直观的事像,事像背后有扭曲的原型,阳光背后有变形的幻影。
她锐利,甚至可以说是锋利地用笔尖,对准所谓体面的现实,不动声色地钻探下去,电源的启动就是她对这现实的勘探与洞察,如《蛆》一文里人性的复杂纠缠,生者的卑微与权势的苛且,人形蛆虫、粪坑生态,貌似的歌舞升平、酬酢往来,都在变形,人性在扭曲,世道在涌动着种种乖张的异味。鄞珊在散文中的批判性,如同手术刀一般,从她梦魇般的文字中深切下去,裎露本该暴露无遗的真相。只是,萦绕文字里的绝望的悲悯和痛彻的泪流,还是让人震动。鄞珊在文章中写到“这次,我是胜利者”。读到这里,我的神经被揪扯了一下,果真是这样吗?她的描摹状物同时也像一把坚硬的钩子,挑起莺歌燕舞的琴弦,铮一声断响,内心里能不留下荒落的惊怵的回声?世风愈下,谁又是幸存者?
此时的《大地幻影》,不再是悠长的章节叙事,而是分为三辑的断章,技法上更为游刃有余,叙述效果如真如幻,众生真实又非真实地列队而过,身后是一路风烟的时光。
三、代际的突围与破局
当诸多实验多次反复之后,散文的场域既不是重镇,自然也就自取其式自得其所。而鄞珊定位自己的写作目标是非虚构,是有她勇敢而强烈的表达的。她在每本文集的自我介绍里,自我定位是日常生活的非虚构写作者,且具开拓性,真实、坦诚、直面,毫不骄饰,这既是书写的自我承诺,更是一种宣示。
是因,直面日常的写作,很容易陷入琐碎的空洞,背后的风情民俗的真相,背后大同小异人生的真相,很容易错位或者走偏,这考验着修炼的基本功,其实每个人的运行轨迹,人对世事的洞察及所知有限。而鄞珊在长期的积累与储备中,果敢地揭开一个口子,依托着她的故乡,依靠着她的家乡情怀,开始在散文中展示出一个小宇宙:个人与家族与社会的关系,人与环境与文化的关联,就在一地鸡毛般的诉说里,也在泥河一般流水的日子中。
鄞珊的书写是一种突围的姿态,把那种对散文沿袭界定的曾有定律重新作出个人化的定义,用作品说话,用写作收获颇丰频繁获奖的标识度与独特性,再作自我命名。
例如《一镜映像》,虽然写的是一件物事,却把相关的信息逐一唤醒,一系列的旁征博引,记忆列阵而出,所触碰的东西不是单一的掉书袋,而是经历与经验的佐证,恍如倾巢而出,丰富淋漓挤满了页面。
再如《大雨倾盆》一文,用另一种调侃的轻盈的笔触,在文字与想像的场域里灵动转身,思绪的对接与物象的描述,尤如跨栏,一下子就完成了起承转合的书写,没有卡壳的障碍,顺理成章,加上文字丝滑的衔接,让她的散文的叙述全景度异常饱满。
作为一个直觉,鄞珊把她的非虚构取向的散文写作又推进了一个可观的距离,作为新的写作手法,既不是二十年前老套的报刊小资情调的笔法,也不是现代文学崛起的那一批女作家,那种全情的忘我的倾诉。而将近一百年过去了,鄞珊所生存的时代背景与生存氛围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文学写作技巧也得到了不断的融汇和新变。所以,她的日常书写繁富和驳杂,却是有着进退自如的融入与抽离的自控,在不经意中触碰到很多的世相,可以引发很多思考与共鸣,或者是恍有所悟的效果。
她的叙述与描摩不是一马平川的平实,也非一览无遗的直白,而是有机锋、有暗藏的玄机、有波澜不惊的哲理,也有时间皱折中的光亮与阴影。
一个有着相当阅历的成熟且获奖甚多的成功的书写者,如何获得内心的平静和力量?我想起了德国的诺奖作家黑塞以及他的《荒原狼》,黑塞用十几年的时间,经历了一个认识自己、接受自己、再重新热爱自己的这么一个过程,这是不可多得的榜样。
我惊讶于鄞珊笔力的恒定度,就像一个优秀的芭蕾舞者,其舞姿在空中的暂留与定格,都是超出普通电影使用的一个蒙太奇,弹簧一般地拉开却不轻易复原。
我相信这是一种能力,鄞珊就是用这种能力,潜进生活之海的那口气,竟可以持续那么久,一如她在书中配图的那些画幅,凝神、沉重、厚实,没有拖泥带水的迹象,却能带动人看到影影绰绰的幻影,真实的物事被她解构了,再用幻化的笔法重新组合。
我惊讶于鄞珊笔下的篇章,一笔到底之后,背后的底色便慢慢地呈现出来,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叙述的氛围感,营造出来的格调,也许,那正是再多的经历,也剥离不了的故乡文化的烙印,那正是融入每个人生存密码的历史风烟。
读鄞珊的文章,能领略和回溯、定格和复原当年或是当下的情事面相况味,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笔力。在越来越多的散文作者或是倾泻自我铺天盖地的情绪,或是喋喋不休地引经据典的书写惯势中,鄞珊有她的定力与自信的坚持,她不仅是非虚构的践行者,也是一以贯之的呈现者。历史文化就像她的画作里用水墨打下的底色,谁能轻易摆脱。
生活也好,生存也罢,一般的营生都是粗陋而又简淡的,鄞珊作品选题的绵密与厚实,笔法的精微和用心,落实到这几本书的每一个篇章,连缀起一个自我选项与托举的高度,这种诚恳与姿态,是让人惊讶的,同样也是让人惊喜的。
读了鄞珊的散文,她的到处有深意,随时有物华,久经考验般的写作状态,最大长项与过人之处,就是把散文的世俗书写,提升到一个高度,且作了尽可能的生长,拓展出一个新的路径,去超越过往的经验定性,用悲悯、关爱、对生活的谦恭与匍匐,去关注身边事过往情,打捞创作带来的书写的诗意,让激情的水份蒸发,留下对活着的过往的记忆的盐粒。鄞珊用不断的创作,成全了自己的人生。
庆幸我有缘与她的文字相遇、悟读、共鸣,对于鄞珊而言,红火与否、关注与否,她的作品就在那里,代表着岭南散文写作现时段一个大气的取向、一个不断提升的高度,也是一个重要的收获,那就是对世俗书写的升华及对庸常的砥砺。
至今我对鄞珊的印象,还有见面的机缘,还停留在十年前的模糊中,而她这些年发表和出版的一大摞作品,已经让她的创作面貌清晰地呈现在我的面前,这是一个鲜活的充满活力和斗志的面相,也是一个温软的体察入微的敏感且锐利的面孔。显然,她源源不断的创作输出,已经给广东的散文生态带来了一种新的气象、一种新的张力。
我期待这一切,什么风雨雷电都是过眼烟云,而日出日落如常,人间诗话不绝,我期待的这一切,缘于文学的生命力,也是感召力。
作者简介:
鄞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从事非虚构散文写作,城市心理非虚构开拓者。出版《大地幻影》《日光底下》《尘间·扉》《草根纸上的流年》等9部。
梁凤莲,广东省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广州市社科院岭南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二级教授)、博士,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获颁广东省首批文艺名家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