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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红梅 | 炮楼树下

更新时间:2025-06-25 作者:黎红梅来源:广东作家网

初夏的风掠过重阳的山山水水时,侯兴旺正蹲在新修的观景长廊下打磨木雕。砂纸摩挲樟木的沙沙声里,他忽然听见重阳河传来龙舟号子,抬头望去,彩绘的龙头正破开粼粼波光,惊起一群白鹭掠过侯屋村炮楼的飞檐。这场景刺得他眼眶发烫——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他也是在这里,看着浑浊的河水漫过坍塌的土坯房,将媳妇最后的嫁妆冲进漩涡。

此刻,夕阳把炮楼染成琥珀色,侯兴旺收拾起木雕工具。远处果园传来游客的欢声笑语,百香果藤蔓上垂着饱满的果实,像一串串紫色的灯笼。他经过修复一新的古树群,抚摸着被精心养护的树干,感受着树皮下涌动的生命力。

“兴旺!开饭啦!”媳妇的喊声从客栈飘来。侯兴旺加快脚步,看见自家屋檐下的红灯笼已经亮起。他知道,如今的侯屋村不再是蜷缩在山坳里的破布,而是重阳河上最耀眼的明珠。

那座饱经沧桑的炮楼,那些重新焕发生机的古树,正默默见证着一个新时代的山乡传奇。

二十年前的炮楼不是这般模样,那时的侯屋村像块被岁月遗忘的补丁。蜿蜒的乡村小道缠着山梁,每逢雨季就化作泥浆河,村民们挑着担子深一脚浅一脚去镇上卖菜,等赶到市集,菜叶早被颠簸得蔫头耷脑。侯兴旺家的土坯房挨着炮楼,墙缝里常年塞着破棉絮,暴雨一来,盆盆罐罐丁丁当当接水,声音比过年的鞭炮还热闹。

炮楼是村里最老的物件,青砖上的弹痕比侯兴旺的皱纹还深。老辈人说,光绪年间为防土匪修起这座碉楼,后来又挨过日军的迫击炮。侯兴旺刚娶媳妇那会,新媳妇嫌屋里漏风,他便背着工具来修炮楼的瓦。爬上陡峭的木梯时,他看见墙面上密密麻麻的弹痕,像无数道未愈合的伤口。侯兴旺摸着冰凉的青砖,总觉得这炮楼跟他一样,都是被日子压弯了腰的苦命人。 

侯屋村的日子如重阳河的水,慢悠悠地淌。年轻人陆续往城里跑,侯兴旺的媳妇也跟着去了东莞。走的那天,她站在村口的老樟树下,回头望了眼连绵的青山,说:“兴旺,等攒够了钱,我们就在镇上买房。”侯兴旺搓着皴裂的手,没吭声。他知道,媳妇眼里的侯屋村,是土坯房上冒的青烟,是田埂上弯着腰的背影,是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山坳。

媳妇走后,侯兴旺成了村里的留守男人。他白天侍弄那几亩薄田,晚上就蹲在炮楼底下抽烟。炮楼的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像老人暴起的青筋。有回下大雨,他看见炮楼的角落长出了青苔,绿幽幽的,像块补丁。他想,这炮楼怕是跟他一样,也在慢慢老去。 

村里的古树也没了生气。五棵百年樟树,有三棵的枝干都空了,风一吹就发出“呜呜”的声响。侯兴旺记得小时候,这些樟树是孩子们的乐园,他们在树洞里藏石子,在枝桠上掏鸟窝。可现在,树洞里塞满了垃圾,枝桠上挂着破旧的塑料袋。就像村里的年轻人,走了就再也不回来。 

 

转机来得猝不及防。某个春日,侯兴旺扛着锄头出门,看见几辆小轿车停在村口,西装革履的人拿着图纸指指点点。他蹲在田埂上嚼着旱烟,听他们说什么“乡村振兴”“红色文旅”。侯兴旺只当又是一阵过堂风,觉得他们跟城里来的游客没两样,看够了就走。没想到几天后,镇里来了工作队,领头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他们背着相机在村里转悠,拍炮楼,拍古树,拍那些歪歪扭扭的土路。没过多久,挖掘机就“突突突”地开进了村。

尘土飞扬中,侯兴旺蹲在自家歪斜的门槛上,望着远处被铲平的土路,喉咙里发出一声嗤笑,把烟头狠狠地在鞋底狠狠踩了踩:“当年公社大食堂喊得震天响,最后还不是饿得啃树皮?这花里胡哨的新词儿,指不定又是哄咱们忙活一场。”身旁的老黄狗抖了抖毛,懒洋洋地趴在晒得发烫的石板路上,尾巴扫落墙根一片枯萎的喇叭花。

侯兴旺的牢骚不是没有缘由,就像他打小背着“兴旺”这个响亮的名字,裤腰带却始终勒在倒数第二个窟窿眼上。他蹲在村口新挖的排水沟旁,望着远处推土机扬起的漫天黄土直撇嘴:“振兴!振兴!听着倒是体面,指不定和我这‘兴旺’一个样,都是拿好听话糊弄人的把戏,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日子该咋穷还咋穷。”

侯兴旺那像老屋墙缝里漏出的风一样呜呜咽咽的牢骚还萦绕在半空,变化就来了。这变化来得太快,快得让侯兴旺有些恍惚。先是沥青路像黑色的绸带缠上了山梁,接着路灯杆齐刷刷立了起来,到了晚上,整条村道亮得能照见人脸上的皱纹。

他蹲在自家门口,看着亮闪闪的路面延伸到村口,心里有些发慌。村里的老人也议论纷纷,说这就是“乡村振兴”。侯兴旺不懂什么振兴,只觉得这动静闹得有点大。 

接着,炮楼被围了起来。几个穿马甲的工人拿着刷子、铲子,在墙上小心翼翼地清理。侯兴旺凑过去看,见他们把弹痕周围的碎砖一点点抠掉,再用新砖填补。领头的工人告诉他,这是在修缮文物,要让后人知道侯屋村的历史。侯兴旺似懂非懂,只是看着炮楼一天天变了模样,那些斑驳的墙面被修复,露出整齐的砖缝,屋顶的破瓦也换成了新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古树也得到了救治。林业站的专家带着工具来了,他们给古树打针,施肥,修剪枯枝。没多久,那几棵快要枯死的樟树竟抽出了新芽,嫩绿的叶子在枝头摇晃,像刚出生的婴儿。侯兴旺路过树下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光滑的树皮,感觉那树干里仿佛有了新的心跳。

变化来得比重阳河的汛期还迅猛。侯兴旺家的土坯房被推倒,建起了白墙黛瓦的新房。他的新房有两层半,客厅亮堂,厨房带抽油烟机,卫生间里还有热水器。当热水哗啦啦地流,他蹲在瓷砖地上搓着胳膊,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

真正让侯兴旺觉得日子变了的,是村里来了游客。 

先是三三两两的城里人,背着相机,在炮楼前拍照。后来人越来越多,周末的时候,村口的停车场都停满了车。

而此时,远在东莞的侯兴旺媳妇,正盯着手机屏幕上老乡发来的视频——画面里,曾经坑洼的山路变成了平整的柏油路,自家破旧的土坯房成了白墙黛瓦的客栈,炮楼前挤满了举着相机的游客。她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记忆突然翻涌。刚到东莞那年,她在制衣厂流水线昼夜倒班,指甲缝里永远嵌着线头,租住的城中村潮湿发霉,窗外的霓虹再热闹,也暖不了她想家的心。起初她还会给侯兴旺写信,后来电话里只剩叹息:“村里没盼头,再熬下去,咱们这辈子就完了。” 

如今,视频里的变化像一记重锤敲醒了她。她辞掉工作,连夜收拾行李。火车摇摇晃晃驶向家乡,她望着窗外倒退的景色,眼眶发酸。二十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城市的冰冷,可当熟悉的山影出现在视野里,才发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始终装着侯屋村的一草一木,装着那个蹲在炮楼下发呆的男人。

兴旺媳妇从东莞回来了,她看着村里的变化,眼睛瞪得老大。“兴旺,”她拽着他的胳膊,“这还是咱村吗?” 

侯兴旺嘿嘿地笑。他现在是村里的导游,专门给游客讲炮楼的故事。他带着游客爬上修复一新的炮楼,指着墙上的弹痕说:“瞧见没?这是当年鬼子打的。”游客们听得津津有味,有的还拿出本子记录。侯兴旺看着他们专注的眼神,觉得自己这辈子第一次这么重要。 

媳妇在村里开了家农家乐,主打客家菜。她的手艺好,生意很红火。侯兴旺空闲的时候,就帮着招呼客人。有次,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问他:“大叔,您觉得村里变化大吗?”侯兴旺挠了挠头,说:“大,太大了。以前想都不敢想。”年轻人笑了,说:“这就是乡村振兴的成果。”侯兴旺点点头,虽然还是不太懂这个词,但他知道,好日子来了。

一如他的名字,熬过所有的苦难贫穷,“兴旺”接踵而至。

村里的产业也起来了。百香果基地、无花果采摘园,还有那片绿油油的西瓜地,都是村里的摇钱树。侯兴旺把自家的地也入股了合作社,每年都能分红。他不再是那个蹲在炮楼下发愁的庄稼汉了,他穿着干净的衬衫,在果园里给游客当向导,说起各种水果的品种来头头是道。 

端午那天,村里举办龙舟赛。重阳河上锣鼓喧天,几条龙舟你追我赶。侯兴旺站在新建的龙舟码头上,看着水面上飞溅的浪花,心里美滋滋的。他媳妇端着一碗凉粉走过来,说:“兴旺,你看咱村,多热闹。”侯兴旺接过凉粉,吸了一大口,冰凉的甜意直透心底。

 

傍晚,侯兴旺又来到炮楼底下。不过现在,这里已经成了红色文化广场。新铺的青石板干净整洁,周围种满了花草。那几棵古树经过修剪,枝繁叶茂,像一把把巨大的绿伞。 

他看见几个孩子在炮楼前的空地上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侯兴旺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在这炮楼周围玩,那时的炮楼是阴森的、破败的,而现在,它成了村里的骄傲。 

媳妇在远处喊他回家吃饭。侯兴旺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他回头望了眼炮楼,夕阳的金辉洒在青砖上,那些修复过的弹痕在光影中若隐若现。他觉得,这炮楼就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终于在新时代迎来了新生。 

走在回家的路上,侯兴旺看见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红灯笼,在暮色中格外醒目。他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和饭菜的香味。 

“兴旺,走快点啊!”媳妇的声音又传来。 

“来啦!来啦!”侯兴旺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那座矗立在霞光下的炮楼,还有那些枝繁叶茂的古树,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与蜿蜒的柏油路、白墙黛瓦的民居交织成一幅流动的画卷。晚风掠过广场上的红色展板,吹得孩子们放飞的风筝轻轻摇晃。

檐角的铜铃叮咚作响,恍若百年时光在此刻重叠:弹痕斑驳的青砖记得战火硝烟,抽芽的古树枝桠间还藏着孩童的欢笑,而新砌的观景长廊正映着游客们举着手机拍照的身影。已有百年历史的炮楼,古树,它们将永远见证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巨变,见证着新时代山乡的蓬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