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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趋近“无身”,是写作者的毕生修行

更新时间:2017-11-02 来源:广东作家网

广东文坛:从事散文创作已有二十余年了,你在这种文体也开垦出了一片梯田。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因为你已多次获得全国性散文奖项的确认,而是从文本立场来看,你的每一本散文集都展现了一个崭新的视野。是什么促成了这种改变?

林渊液:散文是与个人精神蜕变靠得最近的一种文体。这么多年的写作,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欣慰,那就是个人的精神成长与创作一直伴生伴行,相互校正。每一篇文章都是一枚精神的琥珀。我在很多场合提到,当年重读苇岸散文给我带来的震撼,并不是他的某一个篇章达到了什么高度,而是个人生活完全叠合在写作里。他的写作是有着根系的,它是一棵完整的树,虽然,那棵树不一定冠盖很大。苇岸的文章不多,珊珊玉树,疏朗有致,这使得对他的言说更加直观和有效。当写作有了成为一棵树的理想之后,一切就不同了。一棵树的信仰,无非就是向下扎根而又向上生长,别无他途。

广东文坛:看得出来,你的这棵树是种植下来了。《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正是它结出的果子,而且这颗果子别有意味。像《乡巫》《乡神》写的是潮汕民俗,像《私塾、故乡与远方》写的是潮剧,像《诸神的黄昏》写的是老工艺嵌瓷和灯笼,你的散文传递了大量的潮汕民俗和风讯,它们既是乡土的,又是现代的,这两桩事情并不好调和,你是如何做到的?你对地域与文学的理解又是怎样的?

林渊液:在散文集自序中我提到,数年前,忝列“岭南文学新实力”参加中国作协召开的作品研讨会,此行给我最大的感触是,岭南文化体系并没有真正建立起来,包括岭南文学和岭南文学批评。我们很用力地做事情,希求得到这个结果:北方强势文化的确认。这种地方文化对于强势文化的投诚,或许也是难逃宿命。我们潮汕尊崇韩愈的文化传统,也是一例。许多年来,被强势文化遮蔽和绑架的潮汕平原,氤氲其上空的雾霾,不曾飘散。正像《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写的,儿子读小学时,学校要求他们写一篇“春天”的作文,他望着门口的大叶榕发呆,脸上是与其年龄不相匹配的忧烦。书上说的,秋天来了落叶满地,可是,我们的大叶榕是在春天落叶的。当他提出质疑时,作为写作者我很羞愧。我们的文字太少了,我们的声音太弱了。

我是在本土生长的,生活平稳而毫无波澜,这一直是遭人诟病的。这样的人生很可能成就一种书斋式写作,可是,我还是回到了生活现场。恰当此时,我遭遇了一场母语文化认同的危机。钻进去,抽离出来,在对母语文化的不断进入和背离中进行体验和重新考量。不在危机中陷落,就在危机中继续往前。没有乡村经验,对于乡土的表达肯定是一个重大缺憾,但当年小城的生活经验,刚好为乡村与代表着现代意识的城市搭起了桥梁。现代性精神于我来说,几乎是一个先天的维度。这么多年的散文写作,我一直寻求着对未曾归置、未曾命名的经验的书写,这个维度恰好提供了属于我个人的视角。如此看来,所有的缺失和缺憾都是有所代偿的。很多人会苛责文学的外部环境,其实,外部世界给予写作者的资源是不欺不诈的,每个人站在哪片土地上,就在那片土地耕种自己的水稻、麦田或玉米林。

《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之所以用作书名,是因为这个意象契合了我近年对本土文化的想象,同时,它也包含了某种不言而喻的祝福。

广东文坛:近年你腾出另一副笔墨创作短篇小说,是基于什么原因?从《倒悬人》看,这批小说是从两性关系入手的。作为一位女作家,你如何看待作家的性别立场?

林渊液:闯入小说领地实在缘于一场精神危机。原以为,危机形成的机制大致分两种:一种是庸常的生活遭遇了外部环境的改变,比如,乌云压境,鸟兽惊窜;另一种,是普通人无意间闯入了极地,身心遭遇了强烈的不适,窒息、休克、呼吸困难,生命几欲断丧。可是,生活分明是一切如常的,何曾有什么风暴和迁徙。我依然像惯常一样的,每天起床,吃牛奶面包,在公车里发呆一阵,然后挨到了单位,展开忙碌的工作,与生活里的平庸之恶做各种周旋,甚至,我还用生活当中的小确幸来自我安抚,它可能只是网购过程中失而复得的一条裙子。危机的摧毁性是彻底的,毫无来由的。我对周遭的一切产生了莫名的厌倦,不愿与朋友深度交流,不想去筹划远行,烦于读书,不再能够在女红中修行。突然之间,我似乎看到了万事万物的可能和不可能,以及那些可能走过长长的通道之后去往的是什么境地,那也不过如此。明白太过了,了无生趣。那是我生命当中第一场严重的精神危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小说仗义前来解救我。

从这个意义上看,它似乎与性别身份毫无关系。一位评论家说他在我的小说里看到的是存在感,我觉得他是很懂的。有一次听一位老师在推荐《贾谊新书·解县(通“悬”)》,“天下之势,方倒县……”,突然之间,我对小说的理解豁然洞开,原来于我来说:小说,是生命隐秘的一种解悬。

当然,对于一个女性写作者来说,性别是无法回避的终身性问题。女性主义的观点认为,女性出生下来时,也许是一个完整的女孩,但到死亡很少能有完整的女人,在这个人生过程,她会渐次被阉割,这是颇有象征意味的。作为一个女性,遭受这些有形和无形的“倒悬”几乎是一种常态。《倒悬人》探讨的是两性关系,诸多的性别问题当然也在文本中敞开,有些话题可能还是对现有感观思想的挑战。当然,优秀的文学作品都应该是对于想象力和认知的挑战的,这毫无疑问。

广东文坛:同时创作散文和小说这两种文体,而且不曾偏废,你对这两种文本的写作一定会有特别的体会?

林渊液:必须坦言,进入小说创作之时,确实是散文创作遭遇了困难。我本以为散文是一种最自由的文本,但这种文体的真实性问题又构成了极大的不自由。并不是否定散文的所有虚构因素,在某些实验性文本我觉得它是被允许的,但真实性大抵还是优秀散文的一种重要秩序。小说拥有解开这个穴道的武器,那就是虚构。一个写作者同时拥有了小说与散文这两种体裁,人生体验的艺术转化应该是能够最大化的。数学上有一个“并集”的概念,所有属于集合 A和属于集合B的元素所组成的集合,叫做AB的并集。如果说A、B分别指代小说和散文,那么,这个AB的并集大约可以揽括一个人的人生体验。当然,每个写作者对不同文体的情感是有异的,你把灵魂当中最重要的东西分配给哪个孩子,他长出来的面相肯定不一样。我对散文怀有一种青梅竹马的情感,这种文体干净、坦荡、一往无前,炫技不得,单靠故事也不能,所以,它的思想性变得比其他的任何文体都更重要。我曾经说过,散文是一个人的骨血,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小说是肌肉,锻炼之后是可以长膘的。这个说法,是强调散文的难。可以看出我当初对其心存偏爱。后来,小说创作的尝试日渐加深,对这两种文体自身的内部逻辑、写作者对文体的把握等等问题,有了新的认识。之前,之所以觉得小说会更容易一些,其实是被故事和技巧蒙蔽了,它们常常为小说定一个箍,然后自圆其说,当这个圆(或者方,或者不规则形)完成之后,小说就固化下来了。其实,最好的小说家肯定不会满足于这个箍,他可能会不断地打破又不断地重建。所以,我现在得修改当初的说法,最好的文学都是一个人的骨血,这与选择什么文体来表达没有关系。

广东文坛:刚刚出版了散文集和小说集,你接下来会有什么创作打算呢?

林渊液:继续小说创作吧,但会借鉴散文创作经验,增加思想含量,应该是AB并集中间交叉的那个部分。不过,方法学上的东西是次要的。写作者写到一定程度,都面临着怎么样面对自己与创作、自己与作品的关系。比如,我的某一些作品是为个人内心而写,某一些作品可能是为林渊液而写。这种区别,大概就是老子所说的“无身”与“有身”。《道德经》原文是这样说的:“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写作者的毕生诉求与修行,或许就是从“有身”无限趋近“无身”。